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麒麟帝 作者:什么馅儿都包的饺子 文案 麒麟,是一种雌雄同体的神奇生物。 慕容云从男人变成女人,内心是崩溃的。上辈子栽在个红颜祸水手里,好容易重来一次,又TM是个女儿身。 混成了旧情人的女儿不算,还得管情敌喊爹,哀叹一去不返的男儿本色之余,仍暗搓搓惦记着旧情人。 某人智商武力爆表,可惜是个X无能。直到被个小辈睡了,屈辱啊那个悲愤。为了江山社稷(你确定不是贪恋皇权?),只能继续出卖色相。 陛下心里苦,但陛下不说。 我毒你狠,本天生一对,为何同得了患难,共不了富贵? 请在我们脏的时候爱我们,干净的时候,谁都爱我们。 我想要的,是无论我犯了多大错,也能牵着我手走到最后的人。 这是一个不断作死的小妖精,与拖着她达到目的的男人们的故事。 >阅读指南 1.1v1,女主妖艳贱货(女王受 X 腹黑攻) 2.苏,狗血,微腐。 3.流水的男主,铁打的女主。 *每一章!注意是!每一章都能独立食用!因为不喜欢平铺直叙! *前16章待修,想看感情线建议从17章开始!17章!17章! *每一章的创作=初稿+加入润饰+减去冗杂!所以会比较慢! *保证精细!保证没废话!保证有伏笔!保证藏雷! 内容标签: 性别转换 宫廷侯爵 前世今生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慕容云/付云七/慕容尧姜 ┃ 配角:付邃,全甄,疑似男主一堆 ┃ 其它:男穿女,女帝,权谋,腹黑,相爱相杀,重生,报仇,暗恋,虐恋,水到渠成 ================== ☆、前路明兮复不明   黄昏时分,一架紫玉鎏金的马车缓缓驶入燕京城门,车内安坐一富贵公子,紫带金冠,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唇若涂朱,端的是个,呃,男生女相。   公子横斜榻上,一身蟒袍褶皱不堪,绣纹亦有些黯淡,像是许久未着,腰间朝带却是一丝不苟地束着,左右佩绦色调相宜,配着一枚麒麟玉牌,玉牌上书一云字。   可不是梁帝慕容燮的第七子,慕容云。   慕容云时年十七,未有封地,因男生女相,且性喜玩乐,为梁帝不喜,封了个郢江王,前阵子打发到江陵县治水去了。   郢江王日日对着郢河水长吁短叹,装了好几日心系民生的愁苦模样,正琢磨着江陵鲑鱼的第四十九种吃法之时,终于盼来了梁帝病重,召集众皇子侍疾的消息。   慕容云恹恹掀起帘子,想瞧一瞧这阔别数月的皇城,是否还有那些为他风流姿色所迷,屡屡掷果盈车的京都好女,却不期然见到天色昏沉,像是要落雨的兆头。   燕京的天色一向不大好,雾蒙蒙的,却也衬得起这波谲云诡的皇城宝地。当今陛下病了也有些时日,这燕京的天,怕是又要变了。   郢江王方入了燕京城内,便急奔宫城,一路向着梁帝寝殿正明宫而去。正明宫内殿之中,已有他的两位皇兄在,与他交好的太子慕容疏,及梁帝三子晋王慕容恤。   太子慕容疏乃是早逝的孝昭仁皇后独子,梁帝与之少年夫妻,情谊深厚,即便慕容疏心性仁懦,太子之位却也坐得稳当。三皇子慕容恤倒是个杀伐果断的性子,素来为梁帝忌惮,却着实是个将才。梁帝先是委以西北监军重任,后将东北军当年打鲜卑的残部交与他重建,如今手握东北军十万重兵实权。而太子手上有东宫近卫二万,暗卫未知几何,西北军十万虽听凭东宫调遣,也未必不会迎风而倒,梁帝手中四万羽林军,四万锦衣卫爪牙,大抵多数也能向着太子。   看似胜券在握。   可惜风云变幻,谁能未卜先知?老奸巨猾如梁帝,如今缠绵病榻,还不知中了哪个儿子的招。   慕容云向二位皇兄见过礼,便入内室探望梁帝,只见数月前还有气力教训自己的陛下,如今已是骨瘦如柴,而神色却依旧锐极,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己。   遂慌忙跪下,诚惶诚恐:“儿臣听闻父皇有恙,便匆匆赶回,今见父皇精神矍铄,实乃我大梁之喜!”   梁帝重病缠身,竟教他说成了喜事,即便向来知悉小儿子装疯卖傻本性,察觉他话中讥讽,也不由动了真怒。衾被下的双手气得发颤,却不肯流露一丝不属君王的斤斤计较,及眼下日薄西山的敏感易怒,语声和煦威严,只藏了重重疑心为刃。   “郢河水患现下如何?”   “水患已然稳定。”反复起来十分稳定。   梁帝靠在软枕上,指向小儿子的干枯指节还算有力,语声却带上几分慈父情怀:“你向来心性不定,江陵也算富贵之乡,这几月过得可惬意?”   郢江王垂目掩去讥讽,对这迟来的父爱表示消受不起。   也,不敢消受。   遂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儿臣忧心水患,日日寝食难安,水患有所缓和,才稍有慰藉。”   梁帝听着小儿子说鬼话,神色淡淡,也不反驳。   “起来罢。”   又似不经意转向二位侍疾皇子:“你二人侍疾已久,此处有郢江王。”   意思是你二人打探消息也打探够了,朕还没到快死的时候用不着日日守着,朕有要事同郢江王商议,要事为何你们都懂,日后请千万不要顾及兄弟情义,狠狠收拾这个扮猪吃老虎的东西。   毕竟今上不待见庶出的小儿子路人皆知,如今忽而待见了,便是生生将他放在了风口浪尖的位置。   待二王告退,梁帝复又屏退了一众近侍亲信,内室空荡,只余下父子二人。   郢江王满眼畏缩,不时躲避梁帝审视的眼光,却于充斥着龙涎香的空气中,嗅到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味,唯唯诺诺之姿就含上些许若有所思。   竟不知此处死了多少对反目父子,历代君王起卧酣眠之时,难道不会觉着隔应?   杯弓蛇影,总是疑心。   “藏之啊,朕前些时日杀了一个美人,你可知为何?”   慕容云早知自己安插在宫中的棋子暴露,维持着恭敬样貌,音色当中只藏了丝缕戏谑:“想必是那美人的性子不好,比不得先皇后才貌双全。”   孝昭仁皇后向来是个提不得的人物,这回梁帝却没顾得上恼火,眸中虚伪的慈爱终是化为分明的疑心:“她给朕下的是解毒之药,但朕还是杀了她,你说这是为何?”   “自然是因为她背后之人,也想父皇有个什么不测,只是想这不测来得慢些。”慕容云不慌不忙。   犹是垂目不见神情,宽袖遮去手中薄汗,一身衮服列松如翠,过于明艳的容貌却撑不起半分威严,仿佛仍是那个最无作为最受鄙薄最是逆来顺受的庶皇子。   “慕容藏之!”梁帝没料到他承认得如此爽快,一时怒急攻心,狠狠握拳重击衾被,只恨手边没有可扔的东西,却愈发喘不上气来,胸口阵阵坠疼,慌忙去抚,反倒愈加心凉悔恨。   自己只得一嫡子,其余庶子多少存些钻营心思,唯有这逆子,向来都是一副逍遥山水的遁世姿态,从不结党营私,只知亲附太子以求自保,殊不知竟早作了渔翁得利的打算。   “父皇息怒”,慕容云语气悠哉:“父皇与其迁怒藏之,不是更想知道这下毒之人,是您的哪位好儿子吗?”   梁帝打量着这个容貌与孝昭仁皇后极为相似的儿子,有些失神,忽觉许多年来,从未看清过那精致皮囊之下,穷凶极恶的心肠。   强装镇定的郢江王一面维持着恭敬到做作的姿态,一面着实不敢抬眼观其神色,唯恐泄露一二底气不足。   非是不敢,本为不屑。   久未见梁帝言语,终是余光微扫,瞥见梁帝惋叹连连,便知他又记起了先皇后,心中不由一叹。多年来自己故作只问风月的颓唐,梁帝不是没有疑心,不过看在这副皮囊面上。   “父皇,藏之便是说了,也不过徒惹父皇疑心,不若父皇亲自查探,来得安心。”   语音凉凉,宛如那人生前模样。   就连眼底一抹凉意,也是如出一辙。   当真是她的好儿子!   梁帝忽觉悲凉,他此生唯得七子,太子是个守成之主,晋王性子太急,戾气太重,其余五子之中,结党营私的不少,真正御人有术的,怕是只有眼前这个最小的儿子。那美人纵是严刑拷打,至死未吐露一字,更不必说她蛰伏宫中数载,而自己毫无察觉,至于为何肯定是他,或许不过是,棋逢对手,惺惺相惜?   但谁都能坐这个位子,却唯独他是万万不成的。   慕容云见梁帝脸色变了又变,心中了然,只作刻意求饶,低眉顺眼卑微到了极处:“父皇若对先皇后还有半分顾念,便饶了儿臣这回,左右儿臣日后,还能帮得上太子。”   貌似恭敬有礼,实是小人得意。   “你如今有恃无恐,是料定了承御会信你不信朕?”   “看来父皇很是清楚太子的为人,想必更清楚,太子一人是断断斗不过慕容恤的。”   “你以为朕会驱虎引狼!”   梁帝怒极反笑,却见那人再也懒得枉作恭敬,终是抬眼深深望过来,眸中血丝密布,欲念清明,多年隐忍化作噬人愤恨:“父皇心知肚明,儿臣因何成狼!”   头一回,此子毫不避讳其狼子野心,而自己虽是激赏,亦绝不可成全。   此子幼时曾送时令鲜花插瓶讨好,却被自己掷于其额上,道男生女相,又好女子事物,阴阳不分,羞当藏之!遂立赐藏之为其表字。此子却能隐忍不发,欣然受之,藉由诗经“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的情意流连花丛,还能自诩长情。年年岁岁游山玩水,吟风弄月,原以为他是自暴自弃或是当真看破红尘,如今看来,不过是吸纳党羽的遮掩手段罢了。   此等心志,终于逼得梁帝不得不正视。   太子本性聪慧,虽有些心慈手软,好在有重臣辅佐,一来江山稳固,二来也不致残害手足;晋王杀伐果决,是个将才,可惜野心露得太早,且于帝王心术之上止于结党营私这等浅薄;唯有此子,聪慧不输太子,亦颇有几分壮士断腕的孤勇,更重要的是,善用人心。   帝王之术,不在用人,而在谋心。   人心难测,威逼利诱都不能使人真心臣服,唯有知其心志,解其执念,方能操纵一二。   奸臣忠臣,都不要紧,人么,多多少少都有求而不得的东西。   为人卖命之人难免惜命,可若教他觉着,亦是在为自己卖命,那么生死之大,也抵不过一念执着。   精准。   梁帝望向那人的目光就既是赏识又有惋惜,还有丝丝缕缕的恨意。胸口几度起伏,浑浊双目中浮光掠影,回忆暗沉苦涩,除了刺心,还是刺心。   虎已成患,狼亦眈眈。   朕也很绝望啊朕能怎么办。   终是压下喉间腥甜,维持那三分威严:“拿下慕容恤,朕便信你。”   强压怒恨的妥协语气,透露着卸磨杀驴的畅快结局。   “父皇想作渔翁,儿臣自当成全。”慕容云深深一揖告退,唇角笑意绰绰。   那三分得意看在梁帝眼里,便成了五分胜券在握。   郢江王施施然出殿,只留一截风华背影,唯有他自己明白,扬眉吐气之下唱的一出空城计,换来的不过是片刻安宁。   抬眼望那宫城中四四方方的天,叹一句久不见大好日头刺眼,唇边就挂上分明的自嘲。   谈何安宁。   高床暖枕,锦衣玉食,天家奢靡富贵,溺不死帝王猜疑、兄弟算计。   不大美好,却不能更糟糕。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不喜欢太过沉重的文风,希望写计谋也能轻松愉快,所以本文的基调肯定轻松。 但是第一章父子猜疑,涉及生死存亡,难免轻松不起来QAQ。 只要不是必须要严肃的情节,一定猛戳萌点! PS:作者就是酱紫的变态,喜欢于嬉笑怒骂、无谓戏谑之中藏些无奈伤痛。 希望大家食用愉快,保证糖里的玻璃渣很碎但很多! ☆、薄情人死单恋   郢江王应付完了宫中的大小狐狸,终得了空沏了壶茶,蜷在狐裘里赏梅花。王府管事陈其边送上点心,边将数月来王府上的探子动向悉数禀告,十分殷勤只得了那人懒懒一笑:“三皇兄和父皇真是高看我了。”   陈其便贱笑:“若非如此,王爷您今日怎么能全身而退呢?”   全然一副讨赏的样子。   郢江王斜他一眼,赞许与嫌弃齐飞。   这人总能将事情搞大,源于他总不肯吃亏,即便心知输定,也定要教人付出惨重代价。若他不那么贪财,作为主子本也没什么可挑剔,不过想明白了,也就是一分价钱一分货的事情。   一脸谄媚的货物犹在心里盘算自己的升值空间,不妨被主子微凉嗓音,打断了脑海中数银票的声音。   “止瑕的尸身可安置好了?”   “从乱葬岗寻回时,已不大好了,棺木置于秀译堂内,您可要去瞧一眼?”   梁帝对待细作的手段,郢江王不必想也能明白,人死茶凉,关键是活着的人怎么想。   总不能教人觉着,自己太过薄凉。   “也好。“慕容云舌尖卷上一抹清茶的苦涩,脑海中便勾勒出那女子模模糊糊的面庞。   只记得是个容貌姣好、风姿恰到好处的女子。   秀译堂的女子,哪个不可形容若此。   不由摇头暗叹自己薄情。   陈其犹嫌不足,只一味描述止瑕受尽酷刑、死无全尸的惨状,眼瞅着那人不为所动,神情轻松,就不知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最后阴阳怪气地结案陈词:“世间得一红颜舍生忘死,王爷倒也不算辜负。”   喝着茶的王爷便觉着,应该给他支一个戏台子,发一发这旷古情操,免得再三拿来隔应人。   眸中终是浮上些许若有所思,究竟是舍生忘死,还是各取所需。   薄情人不作他想。   香魂如缕,缠绵徘徊,入不得梦境半分。就连初见时那般温柔神色,也比不过眼底微凉真实。   知他薄情,许他生死。   换来他轻飘飘一句各取所需,既在意料之中,也能安之若素,孤立无援之时,只生出个荒谬想法,想见一见那人为人所弃的绝望模样。   焉能不恨。   慕容云添茶半晌,想着一会儿该如何装出自然流露的悲伤痛惜,而不致教秀译堂的红颜知己心寒离心,不妨秀译堂的总管连颂亲来催命:“王爷,付夫人出事了!”   自认薄情的某人即刻起身,薄凉神色也带上十分焦灼:“说清楚!”   付夫人出身皇商全氏,闺名全甄,与太子妃全芙乃是堂亲,自四年前嫁与黔州总兵付邃为妻,便少有来往。慕容云自幼为梁帝不喜,寄居于太子府上,全甄喜他聪敏乖巧,常来太子府上教他读书写字,外人瞧着,俨然一对姐弟模样。   付邃夫妇入京探望身怀有孕的太子妃已有半月,今日本一同去京郊的庆云寺上香,不料遇上刺客,慕容云派去保护全甄的暗卫不敌,只得回来报信。   此事慕容云倒是知情。刺客是晋王所派,目标么,自然是太子妃。太子妃全芙因容貌酷似先皇后深得梁帝喜爱,连带着看重她腹中的皇孙,即便太医诊出个皇孙女,梁帝却似更高兴。皇孙女未及出世,便已赐名妘,表字尧姜,明眼人瞧着大梁怕是要出一位女帝了,晋王自然等不及。   郢江王与晋王定下的计策,是一出假刺杀,事先让太子妃知晓刺杀计划,以身为饵,最好能以腹中孩儿性命作筹码相加,再以太子妃陷害晋王收场。毕竟梁帝将这个皇孙女看得如此重,谁也不愿当个明晃晃的凶手,倒不如让太子妃自寻死路。   郢江王倒也不敢违逆梁帝的旨意,只待太子妃一伏法,便出来指认晋王构陷,也算是除了晋王。   黄雀在后,一箭双雕。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呃,或许是,人算不如人算?   总之这如意算盘,十之八九打不响。   假刺杀成了真刺杀。不知是太子妃有所察觉,还是晋王狗急跳墙,事关全甄安危,郢江王前脚扬眉吐气怼了他爹,后脚借着余威,就要冲冠一怒为红颜。   陈总管急忙劝阻:“计划生变,大险。”   那人却是色迷心窍,轻巧拂去袖上双手,眸色讳莫如深:“事无绝对,不能为不代表能不为。”   敢情自己方才一番指桑骂槐,他竟全然未曾听进去。   情字害人。   慕容云匆匆赶到之时,庆云寺已是一片狼籍,东宫内卫与刺客陈尸遍地,却未见一具僧人尸首,空气中的血腥味道,也仿佛带丝不寻常意味。   不似战后,倒似战前。   待他察觉不对,身后连颂早已拔剑刺来,堪堪侧身避过,就见寺内更多刺客涌出。   前有所谓刺客,后有叛变暗卫。   插翅难飞。   慌乱反抗已毫无意义,郢江王反倒镇静下来,抽出袖中紫金扇,立于众人持剑包围之中,端的是意态闲闲,置若无人之境。   脑子不大对头的郢江王此时还想着效仿先贤,再唱一出空城计。   晋王殿下自刺客中缓缓行来,瞧着他故作镇定的模样,就不自觉移开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那倨傲形容之下的刺目笑意就要绷不住了。   “藏之啊藏之,你还是输了。”   “太子妃何在?”   晋王遂上上下下打量嘴硬的死鸭子,终是得出个此人皮囊不错、脑子不行的结论。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自己为个女人误了大事。”晋王笑意更为明显,似带着几分猫哭耗子的怜悯,手一挥:“带上来!”   太子妃全芙并付邃夫妇被绑了个严实,被人推搡着作了阵前诱饵。付邃夫妇还算镇定,不过捂着个肚子、发丝散乱、毫无形象可言的太子妃就气得不行。   “慕容云,枉费承御那么信任你,你竟与晋王勾结!”   慕容云无奈,只得摊手笑笑:“皇嫂,如今云也是瓮中之鳖,何况皇嫂若当真信我,何必带上付夫人?”   说着还不忘向付夫人示以眼色,活脱脱是个死到临头还要博芳心的死样。   全甄神色就难掩失望,狠狠摔开太子妃的手,浑身脱力地靠在付邃身上。付总兵身为人质中唯一的男子,及时表现出不输情敌的风度,安抚起夫人来颇有技巧:“夫人呐,此处悬崖峭壁,我早劝你不如不来,你不顾自己,还得顾及腹中孩儿呐。”   语气中笃定十分,十分笃定,浑然没有为人鱼肉的自觉。   还成功收获来自情敌郢江王的一枚白银。   晋王转过身来,笑着拱了拱手:“付兄后继有人,真是可喜可贺!想必付兄也不愿妻儿丧命于此罢。”   付邃挑了挑眉,亦是笑笑:“晋王有何提议?”   晋王殿下一脉慈祥:“郢江王行刺太子妃,还请付兄作个见证。”   被晾在一旁的郢江王就沉不住气了,那副男生女相笑得前仰后合、媚态横生,生生将一圈儿剑尖逼退了一寸,惹得晋王不耐喝止:“慕容云,有话快说!”   郢江王堪堪站稳了身子,笑意却愈发诡谲夺目,星眸闪闪烁烁,学着先前晋王的样子,也细细打量眼前所有要置他于死地之人。   “三皇兄妙计,云甘拜下风。”   “父皇说的没错,他这三子果真是个急性子。”   晋王见那人眼角眉梢皆是玩味,不由信了三分,负于身后的双手冷汗涔涔,高高在上的胜者姿态却是一成不变。   郢江王以扇遮面,打着哈欠,不时向寺院门口远望几眼,语气既是无奈又是感慨:“一网打尽呐一网打尽。”   晋王思及晨间梁帝与他一番密谈,此刻难免慌了神。梁帝如今身子不行,思路依旧清晰,锦衣卫羽林军犹在他手中,若是慕容云有备而来,自己岂非自掘坟墓。   转念一想,又觉不对。   若是慕容云投诚梁帝,为何迟迟不见发动,反倒单枪匹马而来。   满脸狐疑望去时,那厮仍是神态自若、笑意闲闲:“三皇兄呐,这你还不明白。”   “老头子阴险得很。我来打头阵,将你的人引出来,他好将咱们一锅端呐。”   毕竟晋王这阵仗,怎么看也不像来救遇刺的太子妃的。   晋王无端就有些服他这七弟,左右是个死,还能如此从容。   不对,既然横竖是死,他何必多此一举,将内情告知自己。   “小弟可没想死,且有一计,不知三皇兄意下如何。”   得,这就谈起条件来了。   三皇兄不上当:“且不论真假,七弟你必须要死。”   郢江王笑睨他一眼,将那心虚尽收眼底,复又朗声向付总兵道:“藏之仰慕付兄已久,不知付兄可愿相救!”   众人面面相觑,好似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付夫人一脸难以置信。   #论男闺蜜与老公的奸|情#。   不应该是你们争我一个么啊喂!说好的男二情深守候,男主邪魅霸道呢!话本里都是骗人的QAQ。   浸淫话本多年的付夫人忽而发现,温柔似水的男二与霸气侧漏的男主,好像很有CP感呢嘤嘤嘤,连带着经历友情爱情双重背叛的心情也明媚不少。   求付总兵的心理阴影面积。   却只得配合着演下去:“王爷厚爱,付某承受不起。”   “本王又不重。”郢江王一个媚眼抛过去。   众人:信息量好大!(◎_◎;)。   “言归正传,太子妃今日必死,本王愿为刽子手。”   “庆云寺这处陡崖,可是挟持人质绝佳之地。三皇兄,可敢一试?”   晋王三击其掌,端的是气宇轩昂:“本王倒要看看,七弟如何扭转乾坤。”   即便梁帝当真黄雀在后,见到他挟持太子妃,他也难逃一死。自己装作救人,无论如何都不吃亏,何不观赏一场好戏。   端看他耍什么花样。   “付总兵也为人质之一。”   “好。”已是几分君王气度。   郢江王行至全甄身侧时,替她扶了扶鬓上金簪,神色冰冷,似是挑衅,似是嫉恨,对着付总兵却又是款款情深,还暧昧不已地搜了搜身,以确认绳索绑得结实,把付夫人气得胃疼。   晋王带人在悬崖边上围了半个时辰,也不见有梁帝的人来看戏。郢江王制着二人看了许久崖下风景,终是止住了眩晕,对着晋王再也抑制不住的笑意,倒也显得愈发平静。   “七弟,空城计唱完了,该唱借东风了。”   弓箭手早已备齐,郢江王以太子妃作盾牌,还不忘与付总兵眉目传情。   直把人群中的付夫人气得胸脯一挺一挺。   太子妃全芙护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悲伤惊惧得不能自已,只得向付夫人投去求救眼神,换来对方冷极回应。   求生之人,何其卑微。   晋王暗忖太子妃不能死在自己手上,且付总兵坐镇黔州关隘,轻易不可易主,故而对峙良久,只叹慕容云临死也不知消停。   终是命人射出试探一箭,太子妃身形相当灵活,躲过不算,还害得付总兵误中副车,怯怯望向她堂姐之时,果见全甄面目狰狞,显是恨毒了她。   连颂见状向晋王一阵耳语,晋王便放了付夫人,好教她去对付崖上这三人。   郢江王此时也露出了真面目,狠狠将付邃右肩上的箭簇压向深处,对着眼前流泪女子笑得残忍:“我不会给你舍弃我的机会。”   “因为他得陪我一起死。”   全甄深深凝住他,猜不透那笑意中有几分真切,却真真实实瞧见了刻骨的悲哀。   为什么要来。   忽地拔下三寸金簪刺向那人,郢江王笑意盈盈,颇为默契地将太子妃送入她手,全甄抱住全芙,将金簪整根没入她左胸。   太子妃倒地气绝。   晋王心里说不出的畅快,最大的麻烦已了,眼下这三人还不好解决么。   说到底,他这七弟,也算个情种啊。   付邃脖子上抵着紫金扇上的锋刃,刮出几道血痕,右肩箭伤亦是不轻。慕容云带着他一步步退向深渊,眸中清明如许,不舍如缕,那幽怨神色直教全甄疑心,莫非当真是要……   同归于尽。   却看不清情意含蓄,眷恋深深,一如死别。   不由握紧了手中金簪带血,却见那人清明神色中愈显伤痛,已是红了双目,唇角的写意化作颓唐,眉宇间盛满纠结绝望,似还有一分畏惧,就连紫金扇也握不稳。   多久未见他这副难看模样。   金簪握了松,松了握,终是放不下来。   那人就笑得惨烈,眸中星星点点皆是自嘲绝望,仿若痛断肝肠,山风吹得发丝拂面,却遮不住深切悲凉。   山鬼兮魂归。   有人躯壳犹在,魂魄却痛得四分五裂。   很快就连这躯壳也保不住了。   付总兵趁郢江王愣神之际,手肘重击其腹,那人却似毫无反应,任由情敌添上一掌,彻底将他打落悬崖。   紫金扇留在崖边,永失其主。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云此人,是个渣男,但他也有不得已之处。 皇位于他而言,既是保命之物,也是支撑他忍辱负重、来日扬眉吐气的信仰。 多年来筹谋得当,多少存了为亲信谋福祉的心思,却还没有惠及万民的觉悟。 这就是他前世的狭隘之处,可朝不保夕之下却只能狭隘。 他心思阴暗,无情十分,可正是这样绝对理智的人,面对真正的救赎—全甄从小到大给予的关怀温暖,却更容易沦陷得深。 庆云寺这陷阱,他不得不跳,再不甘心,也身不由己。 有人说暗恋不算爱情,诚然如此,但有些孤注一掷,也能教人惊心。 ☆、情敌成我爹   流泪,在一向明媚到忧伤的郢江王看来,是一种虚伪且毫无意义的行为。无论是发自内心的悲伤,还是矫饰人前的造作,都不能挽回什么,也不能减轻真正的伤痛。   可是死亡带给所有人的疼痛,都公平公正、一般无二。   更为疼痛的是,那人一个疑虑的眼神。   她不信我,她要舍我。   山风冽冽,夺我魂魄。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可惜花神昙花岁岁年年默默绽放,那个名为韦陀的前世情郎,始终都没有记起她。   而我这一厢情愿,到底也换不得半分相忆。   死之何如。   昭仁三十三年一月,梁景帝第七子慕容云于庆云寺刺杀太子妃全氏,晋王营救不及,同行的黔州总兵付邃夫妇生还,遂检举慕容云,言其畏罪跳崖。景帝大怒,命寻尸首,尸首残破不堪,衣饰可辨无疑,下旨除名皇室,贬为庶人,抄灭王府,尸身饲虎。皇商全氏家主、太子妃生父声泪俱下,以死相逼领回太子妃尸首。太子闻讯赶来之时,不见妻儿尸身,亦无亲弟可恨,众人言之凿凿亲弟杀妻,太子终难置信,一时神思飘忽,锁于东宫,告病不朝。数日后,东宫数间宫室大火,太子葬身火海,梁帝追封昭廉太子,后一病不起,遂命晋王摄政。   昭仁三十三年二月,梁帝山陵崩,留有遗诏,立三子慕容恤为太子,承继大统。晋王守孝一月有余,于同年三月称帝,史称梁武帝,年号义宁。同年八月,黔州总兵付邃喜得一女。   黔州四月,春|色如许,总兵夫人怀抱八个月大的千金,眼角眉梢皆是初为人母的喜悦。   越看越觉着,这孩子的秀气眉眼,像极了慕容云。   付总兵哭晕在厕所。   #论如何在追忆情敌的老婆面前保持围笑#。   付夫人见总兵会客迟迟不归,遂抱了孩子向正厅去寻,正遇上付邃半推半劝的将人往外赶,见着他夫人的一瞬间,有种被捉奸在床的窘迫感。   付夫人眼神如刀,付总兵心虚低头。   至于那位第三者么,正灼灼盯着付夫人瞧。   果真三角恋到了最后,因爱生恨,因恨生爱,都是会闭合线路的(ーー;)。   “燕云刺史段辜存,见过嫂夫人。”   全甄打量着这一身素简、毫无架子的陪都刺史,心下除了暗叹道貌岸然,就是对此人才貌的一番品鉴。   貌似温文,实则残忍;才高八斗,良心无有。   同是钻营算计,慕容云倒还有几分可爱的坦率,不似这人,兜兜转转寒暄许久,也没绕到正题上来。   “我夫妇二人的顾虑,想必段大人心中有数。”   付总兵一脸无奈的便秘表情,千防万防,还是教这二人对上了。   “夫人放心,段某……”   “如何放心?”   付夫人手握王牌筹码,打断得理直气壮。   段刺史身经百战,应答如流:“令嫒拜我为师,便可掌段氏一脉暗卫。”   付夫人胃口不小,与付总兵对视一眼,皆是没到心理价位,就不肯继续。   “夫人难道就不想为郢江王报仇?”   “我夫妇二人何必成全大人野心?”   势均力敌。   付总兵暗暗叫好,恨不得摇旗呐喊。暗自祈祷夫人千万不要答应他,我可还想着安度晚年呐。   段刺史稳操胜券,笑意不减:“偏安一隅,非长久之计。二位若错失良机,恐难善终。”   已是隐隐威胁。   全甄神色闪烁,瞧不清悲喜,只向付邃投去征询一睇,后者一味牛饮,已是自暴自弃。   眸中慈爱终是碎成片片决绝,尖锐丹蔻划过婴孩稚嫩面颊,舍去为人母的一片赤诚之心,遂将日后对这孩子的教养之恩透支,与眼前魑魅作了不知盈亏的交易。   与虎谋皮。   付总兵装乖卖傻之余,亦是余下一声叹息。   慕容云轻功了得,当日自己那掌不过虚晃,然而无论如何争辩,于那残破尸身面前,终是毫无意义可言。   而他这位夫人,听闻仵作尸检,更是悲痛欲绝。那人腿上一处顽疾,乃是因她而留,可惜她怀抱一丝幻想,终究未能回忆得起来。   大抵在她眼里,那人既贪恋生机,又无所不能。   故而连他也觉察出的战栗伤痛,她还能一叶障目,恍若未觉。   又或是,不敢察觉。   那人当真极其聪明,明知全甄会舍弃于他,便将这戏演得似假还真,既能骗过全甄,好教她少些愧疚,亦能骗过自己,自欺全甄弃他之举不过做戏,也好…少些遗憾。   终究是我夫妇二人,欠他良多。   付总兵旁敲侧击数回,全甄愣是铁了心要借这孩子为旧情人复仇,就连搬出她那个难产而死的好堂妹,也只得了她一声冷笑回击:   “母债子偿,天经地义。”   付总兵就觉着,她这疯魔心肠,着实不适合照看孩子,可每每见她逗弄孩子之时的慈母模样,又觉不似作伪。   未曾听见她压低了嗓音的森森宏愿:“我儿快快长大,早日杀光那帮衣冠禽兽!”   当真是个美丽的误会。   段刺史位极人臣的宏愿,建立在与全氏的世交及与太子妃青梅竹马的情谊之上;而全甄报仇雪恨的宏愿,却是以牺牲与这孩子难得的母女缘分为代价。   付总兵深觉可惜,尽管这孩子自幼不大好养,也不自觉放了更多心思在为人父之上。   口剑腹蜜,大抵天生适用于所有父母。   慕容云前世死于红颜之手,可惜没积多少福报,故而今生又与这红颜结下不解之缘,且是个极尴尬的身份。   既是个女儿身,又是旧情人的女儿,还得管昔日情敌叫爹。   真应了那句话,无仇不成父子,呃,父女。   只可惜一见着这对奸夫淫|妇他就来气,这不是时刻提醒着前世自己犯下的蠢事么。   此间缘分,当真是妙不可言,呃,一言难尽。   悲痛之余,倒也将自己的来历听了个明白,便只余时运弄人四字叹息。谁成想当初自己为了报复慕容恤、授意全甄救下的皇孙女竟成了今生的自己,得,看来这仇,还得自己报。   本以为死了一了百了,谁知还得受这份罪。   得了罢,前世霸业未尽,今生予尔良机,还不偷着乐去?   日日被搂在佳人温香怀中,只得忘却前世遗留一抹凄凉。   直把杭州作汴州。   全甄于哄孩子一道,比付邃不知强过多少,可惜他们家这位千金,闹腾起来比公子也不遑多让,若说对付她爹铁面无情,对待全甄也不过是三分颜面。   慕容云自幼立于危墙,从未有过喘息之机,但如今又做一回孩童,且存些报复心思,自然放纵得有些过火。未至周岁,便今日撕坏全甄新衣,明日抓付邃三道爪印,付邃夫妇对这小东西恨得咬牙切齿,却也对个孩子下不去手。   某人就十分满意,浑然未觉这些流氓行径有多么孩子气。   好不容易熬到周岁抓周,亲朋好友围桌而坐,观赏兴致之高如见耍猴。只因付总兵这场抓周宴办得别开生面,摒弃了男女之分,除却鲜果饮食、父祖诰敕、金银七宝玩具、文房四宝书籍,还有道释经卷、秤尺刀剪、升斗算盘,再加上女儿家的彩缎花朵、女工针线,一应俱全,端看他这位千金有无男儿志向。   付千金闺名未定,付总兵十分不满她娘于此事上的随意,就约定了今日抓周,倘或抓了男儿物件,这名字就得由他来取。   慕容云兜兜转转、徘徊再三,不知是该教他失望呐,还是教他失望。   皇室从没有这些民间习俗,觉着新奇之余,倒也没忘打量付邃屏住呼吸的滑稽模样,故意在彩缎绢花处逡巡许久,调转方向时果真瞥见付总兵松了口气,拍拍胸口后怕得夸张。   段刺史位列其中,见这小娃竟会吊人胃口,不由就添了三分笑意,见她爬至自己手边去够一小座珍珠塔时,不忘将东西挪得近些。   付千金够着了珍珠,轻嗅那颗颗圆润,似是发觉气味不像平日吃的米团子,反倒对面前那只手上的檀木珠串起了兴致,遂趁人不备,扯过珠串就一顿舔咬。   付夫人羞愤欲死,虽知她正逢出牙,也没少乱咬东西,可没想到这吃货能看上段刺史从不离身的佛珠,还于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等丢人之事,简直毫无大家闺秀风范!   丝毫未觉她对一岁孩子的仪态要求,有多么令人发指。   付总兵笑得开怀,向夫人递去安慰一眼,暗叹大的还没死,小的又出来了。   这娘儿俩,都是不肯吃亏的主儿。   那佛珠既是身份象征,定能发号施令,不比段刺史口头许的什么暗卫一脉,要更有价值。   慕容云若是知晓他这想法,估计也能尽释前嫌,相逢恨晚,不醉不归,呃,惺惺相惜。   男人之间,或许能因女人闹掰,可有些花花心思,唯有情敌彼此最为了解。   相杀久了,难免有些近乎相爱的默契。   #论情敌在一起的可能性#。   段刺史见付总兵一副看好戏的心态,心下了然,碍于他君子风度,又不好将啃得津津有味的小东西扯下去,只得将珠串褪下,由得付千金一把抓住,心满意足,方得以逃离战场。   遂起身拱拱手:“令嫒似与佛法有缘,若蒙贤伉俪不弃,段某便将此物相赠。”   全甄暗道这哪是与佛法有缘,分明是与吃食有缘,遂正要婉拒,不妨付总兵深深一睇,话到嘴边就顺溜改口:“段大人美意,我夫妇二人就代小女谢过了。”   段刺史笑意幽深,倒也不见半分肉痛。   不知是肉痛到麻木,还是麻木到习惯。   付千金可管不了这么多,只知道这笑面虎由来精明,付邃夫妇与他往来也未曾讨到多少好处,自己趁着稚子无辜,怎么着也得多打几回秋风。   这脑回路,与她此刻笑得精明中冒着傻气、傻气中又洋溢幸福的爹,简直如出一辙。   可见与智障在一起待久了,是会被传染的。   段刺史内心嗤之以鼻,想发号施令?还得看人!   死物不过是为了配合本官的高逼格而已。   图样图森破。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时常觉着这么一种说法很有道理:孩子是父母前世的债。 父母生养不算,还得教养,无怨无悔为儿女付出,从佛法上来讲,何尝不是一种因果。 前世欠了谁的,今生除了爱他/她,就只能更爱他/她。 这种血缘亲情,往往比不大深厚的爱情牢靠得多。 家,代表一种安全,而父母二字,意味着绝对安全。 慕容云前世唯做了这么一件好事,自然只享了这一处福报。 誓当珍惜。 ☆、3   何为太平盛世?   在黔州这么个偏僻的地界儿上,平头百姓们的心愿很简单:一年之中只要大部分时日不拾兵刃就是太平,一月之中总能得些总兵夫人的贴补恩惠就是盛世。   毕竟黔州刺史相对于总兵,更像是个摆设。   而总兵夫人出身皇商世家,是个不差钱的主儿,时不时出资接济贫民,更时常为黔州百姓寻乐子、谋福祉。   七夕佳节乃是总兵爱女生辰,总兵夫人每年就数此时最为高兴,流水宴席时常由总兵府上延至黔州中心街道,彻夜燃尽烟火、点上数万花灯,得了不少与民同乐的美名。   可惜总兵夫人抛头露面数回,却从不舍得将爱女示于人前,百姓印象中的这位千金,不过是个戴着幂篱的绰约人影。   付小姐凭空担了不少貌寝有疾的揣测,心底对她娘这等阔绰手法很是不满。   一来太烧钱,二来自己实在无力配合她出演。   每每遮住相貌为人盛长寿面时,少不得听几句人丑心善的揶揄。   须知付小姐对于今生酷似前世的容貌,可是十分满意兼万分得意的。   好在十三岁那年生辰,付小姐托了云游的借口,总算躲过一回总兵夫人安排的愈演愈烈的生辰相亲宴。   你以为她当真是在云游?   其实那日么,付小姐爬上黔州的城楼,边喝个小酒边欣赏焰火,边不时向万人簇拥、乐在其中的总兵夫人投去嫌弃的眼神。   付夫人的性子中,是有几分侠气的,这与她自幼熟读各式民间杂谈脱不了干系。她那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理论,慕容云向来只有面上点头笑笑、暗中嗤之以鼻的份。   天下人各有各的活法,何用你一厢情愿地兼济?   彼时一心钻营保命的慕容云,只觉着这想法天真得可笑。   自然他内心真正的想法是,与其兼济遥不可及的天下人,何不先救一救近在咫尺的本王我。   作为男人,寻求女人庇护的心思能有,却是万万说不出口的,何况本为单恋的郢江王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个底气。   可如今见着这一番官民同乐之景,却只觉着前所未有的真实。全甄的想法或许并非一厢情愿的痴人说梦,至少在黔州方寸之地,实现了她兼济天下的一腔抱负,而黔州百姓的爱戴喜悦,也是出自真心。   黔州虽小,如她这般心怀百姓的胸襟,何处不可成其天下。   自叹弗如。   付小姐于城楼最高处,点燃数十处烟火,而后寻了个僻静虚掩的所在,蜷缩着喝闷酒。   至高之处,与天接壤,五光十色的盛景壮阔,模糊了天上人间的一线分明。   天花无数月中开,五采祥云绕绛台。   照亮全城的欢欣雀跃,想来她会喜欢。   总兵夫人与全城百姓抬头共赏城楼之上密密麻麻的烟花千树,于那仿若流星坠落的通明夜晚,感受到了人世间最通澈不过的灼灼欢喜。   人间至乐至美,着紧的人都在,皇权富贵,也抵不过此刻心安,换不来此景充盈。   而那个沉迷皇权富贵无法自拔的人,用美酒灌下解药在肚,可惜解药痛达五脏六腑,比所中之毒还要歹毒。   痛得浑身发颤、眼前模糊,只能依稀分辨那人笑逐颜开的眉眼。   终是笑得自嘲。这么些年了,她愁眉不展觉着忧心,她自得其乐又觉着刺心。   还是自私得不希望她忘了自己。   即便时刻提醒自己一厢情愿来得卑微,不可妄求哪怕一丝情意,可真到了为人取舍的境地,仍然畏惧心惊,仍会肝肠寸断。   我为你舍弃所有,连命都可以不要,竟只换来你决然相逼,可知只须你一个眼神,我便无有不应。   不信也得信。   爱为执念,一厢情愿有时更甚。多少人口中说着、心里自欺,可世间终究没有几个傻子,只知付出不求回报之余,面对挚爱之人的一再打击,还能毫无怨尤、继续自欺。   什么云淡风轻、默默守候,都是扯淡。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亦没有白享的情意。付出更多的那一方所得甚微,难免怀恨在心,即使通透如活了两世的付小姐,此时通红双目之中,也不知是恨她多些,还是恨自己多些。   情爱份上无圣人,更多的,是斤斤计较的小人。   疼痛深处,落入一个干净怀抱,于那镇定心神的松竹香气之中,浑忘了几许爱恨妄念。   一是难得任性,一是难得温柔。   付小姐闺名付云七,付总兵于当年抓周宴上不输不赢,到底拗不过全甄,由得夫人定了这么个再浅显不过的名字。   慕容云行七。   全甄将女儿养得容貌性情与旧情人别无二致,却再难唤出一声“七儿”,倒是付总兵唤得起劲,也不计较女儿如情敌一般不待见自己。   就是有些担心夫人愈发严重的癔症。   付小姐三岁行了拜师礼,此后四年再未见过段刺史。一文一武两位先生代为教授课业,而他自己,除了送些书册典籍,再没尽到人师之责。八岁那年大病一场,好容易捡起了荒废许久的功夫,便被赶来探病的段刺史试炼一番,呃,打了一顿。十岁的时候,知晓身世,段刺史赠短剑以为生贺。   而她用这把短剑,由段刺史引着,杀了此生第一人。   那日阳光明媚,一大一小换了粗衣麻服,在黔州街道上转悠许久。付小姐懒懒摊开一掌,过滤着细碎日光,眼角余光微扫,很快锁定个不请自来的送命之人。   遂向段师父作出个“卖身葬父”的口型。   段刺史淡笑摇头,负于身后的手还未及抚上她有些凌乱的双鬟,便立时咳得直不起腰来,仿佛即刻就能咳死过去。付小姐不甘示弱挤出几滴眼泪,忙将人扶到墙角坐下,哭嚎得愈发卖力。   “爹啊~你死了女儿可怎么活哟!”   “爹啊~你死了女儿也没钱下葬啊啊啊啊啊!”   “爹啊啊啊啊啊呃啊啊呃~”   一面不忘应景地打个哭嗝,一面递去个怎么还不死的眼神。   成功吸引了不少围观群众。   段师父哑然失笑,不知怎地觉着惬意。   没有华贵的舞台,没有苛刻的观众,演的只是最平常不过的生老病死,向来精湛的演技也不知拙劣了多少。可就是这么一场无利无弊的玩闹,竟也生出些许隐秘的贪恋。   无所不能的段刺史,也是个没有童年的孩子。   而另一个汲汲钻营的人,正趴在他咳得瘫坐于地的身上哭得起劲,看似句句椎心泣血、仿佛下一刻就能追随他而去,实则将全身重量玩儿命往下压,边嚎边狠狠捶打其胸口,生怕他死得慢些,放跑了猎物。   段师父终于在她惨绝人寰、鬼哭狼嚎的抽抽中,被打得胸口发闷、浑身脱力,气得,呃不,咳得晕死过去。   当真是不负众望、喜大普奔的结局。   废话,这爹不死,好戏还怎么接下去。   一般这种时候,要么是个玉树临风的富贵公子英雄救美,要么是个肥头肠脑的好色之徒辣手摧花。在付小姐看来,两者并无区别。   谋色而已。   并且口味够重的她,挑中的是后者。   黔州民风淳朴,亦不乏三两恶霸,而围观群众中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这个一脸横肉的中年男子,却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好色之徒。   一切只是因为,他是个和尚。   黔州名寺方圆寺住持清严大师的大弟子、有望继承住持之位的检端。   据传此人精通佛法,谈经论道之间可见通天本领,虽奉佛法,却时常效法道家为人卜测命数,十算九准,颇得民望。   事实上,这位检端师傅的行径,可一点也不端正。勾结官员巨贾,霸占貌美妇人,就连有些姿色的稚子,也是不分男女地狎|玩。可惜表面功夫做得充足,至今无人识破。   也不敢识破。   检端一脸慈爱地摸摸女童的脑袋,半蹲着身子,一派悲天悯人之姿,嗓音里纵|欲过度的颓靡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莫要哭了,贫僧替你安葬令尊可好?”   女童满脸泪痕,一双妙目流转,却是勾魂夺魄,直直望来的委屈心伤,不由勾起检端许多不可描述的怀想。   剪水秋瞳,配上秀气琼鼻,点缀一枚樱桃小口,铺陈在绝色无瑕的雪白细腻画卷之上,该是何等的钟灵毓秀,鸾翔凤集。山河万里,寸寸销|魂,又如何品评得尽。   说是饕餮盛宴也不为过。   为一尝那几能掐出水来的鲜嫩,遂将鱼水之欢的地点拟在了一处荷花池旁。   当真是个格调极高的和尚。   色迷心窍的高僧难得露出呆愣模样,险些维持不住普度众生的形象,不由暗恼妖|精勾|人,目中的猥琐垂涎却愈发明显。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不过温言安抚了几句,那女童眸中隐隐约约的魅|惑就渐而化为感激涕零的纯然。须知娈|童之癖的起因,便是贪恋介于清纯与妖媚之间、那一丝禁|忌般的致命快感。   检端和尚借了悠悠众口,轻易就哄得腹中饥饿的女童随他用饭。至于昏死过去的她爹么,则唤来几个跟班抬走,面上送去医馆救治,暗中不过搬得远些。   预料到她爹即将沦为轻拿重放的快递一件,付小姐的良心一点都不痛,装模作样地哭几声,也就牵了好心师傅的手,一同往翅成楼的包厢而去。   可惜原本该成为他人鱼翅盛宴的付小姐,非但没能教屡战屡胜的检端和尚如愿,反过来成了刀俎、烹了鱼肉。   检端和尚还未从手心温软触感中回味过来,就被人卸了整条胳膊,还未察觉一丝一毫疼痛,就被兜头的迷魂药粉浇了个不省人事。   付小姐淡定洗手、擦手,才算完成一整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段刺史推门而入,见她正端坐桌前恭候,面容冷凝、不见慌乱,不由浮上分明的赞许神色,拍拍身上灰尘,也于对面坐下。   忽略身高差,对视冒火花。   终是段刺史败下阵来,心下只觉幼稚好笑。她再如何天赋异禀,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自己如何逼视细瞧,也都是半真半假的懵懂样子,藏着半丝半缕的桀骜狡黠,倒不如直接点。   “为何选他?”   “他为祸百姓。”   神色空洞,倒很有几分为人棋子的自觉。   段刺史不上当:“为何不杀他?”   那双眸中就闪过疑惑,正对上段师父略带玩味的眼神,无知得不知惧怕:“有用。”   “此人对黔州官员商贾了如指掌,的确可堪利用。”   段师父老生常谈温和若水,也没漏掉她眼底一缕不耐。   “总兵为免成为众矢之的,势必要容下这班蛀虫。”   “握人把柄固然好,就怕落个群起而攻之的下场。”   已是夸张到怅然的垂眸叹息。   仿佛早已预料到结局。   付小姐表示不吃这个安利:“师父可以早点说。”   迷魂药很贵的(O_O)。   她一脸肉痛凝视满地药粉的眼神出卖了心里话,段刺史神色复杂,这货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   试探还未说出口,就见她从袖中抽出短剑,干脆利落地抹了倒地之人的脖颈,杀气森然行至他身侧,就着他衣袖擦干净了剑刃,而后又淡定地洗了一回手。   我是不是该感谢她不嫌我脏。   素有洁癖的段刺史内心是崩溃的。   付小姐坐回对面,解释得漫不经心:“你的剑,你来擦。”   段刺史就觉得今日好为人师的美好心情被破坏得一干二净,却只得稳住全身叫嚣的鸡皮疙瘩,把自己挖的坑填完。   “今日你有必杀此人之由。”   付小姐将虚心求教的死人脸进行到底。   “杀人为己。”   段刺史眼见那人眸中染上血色,透出几许癫狂,终是老怀宽慰。   掩饰得再好,他也瞧得见她眉宇间的恶心。   付小姐靠在镂花窗边,逗弄着池中探头探脑的一朵含苞芙蕖,将晶莹露珠颗颗剥下之余,不得不暗叹翅成楼临池而建、巧用空间的精妙格局,摸摸眼角残余的血性,吃透了段师父同样九曲回肠的心思。   行事不拘他人之意,杀人只图心中快慰。   不就是不想她这枚棋子,成了别人的么。   段师父实则胸怀宽广,想教的只有为帝为人不为己而已。   帝王心术,始此一课。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云不是圣人而是小人,何况感情之事,执迷在一个信字。 于他而言,信任可贵,堪比性命,全甄几是他唯一全心信任之人,他不求同等情意相报,只求些微信任慰藉。 仅此而已。 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太大,心态难免失衡,结果便是,又爱又恨,爱恨不能。 若说全甄代表着温暖关怀,那么段师父就是斗智斗勇的良师益友。 两人互相利用,看似战线一致,实则付小姐潜龙在渊,矮了半截,算是为人棋子。 不过我们女主是要做皇帝的人,怎么会怕一个权臣呢? 而这个权臣摸爬滚打多年,也是极为辣手的人物。 究竟是师徒还是更多? 未完待续。 ☆、棋盘上的乌龙春|宫   大梁朝盛行弈棋之风,上至皇亲贵戚,下至贩夫走卒,皆好此道。士以棋艺相交,不拘身份高低。   金玉石子,下的都是博弈心机。   谁能断定有人不是潜龙在渊,而有人当真名副其实。   弈棋弈心,不自量力未必会输,却也难赢。   传闻梁高祖开国伊始,腹地延州出了位棋痴,人称混沌子。其人不拘俗务,只知弈棋,却独孤求败、苦无对手。   棋痴以自己为棋子,向神仙邀战;以性命为代价,最终胜了神仙半子。   现如今延州长棋山山脚之下,还保留着据称是当年残局的一张硕大棋盘。不过那质地细腻的汉白玉材质么,就有点不言而喻的意思。   梁高祖的想法很天真,弈棋这么件怡情怡景、乐而忘忧的雅事,足够老百姓转移放在赋税上的注意力。   只看日日排队等着在大棋盘上弈棋的百姓,就知道最起码旅游业保证了延州的GDP。   而弈棋的法子,也是别出心裁的有意思。经纬交界处,乃是三百六十一个凹槽。弈者隔盘而坐,吩咐侍从往落子处倒满水。   你可能要问,覆水难收,被吃掉的子又如何标记?   宫廷贡茶中有一口|唇茶,选取处|子、由其口|唇摘取芽叶,并存放于胸|乳,用体温进行茶叶的初烘,也称为乳|香茶。   自然吸干这凹槽中的水,也有着异曲同工的香|艳妙法。   只须几位衣着轻薄的绝|色佳人,以全身纱衣汲取方方小池,时而搔|首弄|姿,以便将那颗颗水珠滋润全身各处。   及至衣衫湿透,一丝不苟地勾勒出那诱人胴|体饱满,含苞待放,若隐若现,端的是暗香盈袖、别有韵致。几可想见那玉色脖颈上缓缓流淌的滚圆玉珠,该途经何等窄窄深谷,又如何魂归桃源深处。   这般只看不吃过眼瘾的玩儿法,大抵只适合一些特殊人群。   比方说,内侍,呃,俗称太|监。   段刺史花了三年时间将付小姐打造成了个帝王将相之材,呃,那是不可能的。   首先为了瞒过她这副容貌,就得委屈付小姐成了他段氏的细作之一。付小姐得以历练之余,也猜着了这位天子近臣的用意。   此人能在各地文武外官眼皮子底下换下他们的儿子,换上段氏的棋子,想必自己在他上达天听的口中,也不过是个冒牌货色。   在梁帝眼里,同这位段刺史一般,也是为他卖命之人。   借着总兵夫人对她容貌的偏爱,得以在黔州无往不利。   此间心照不宣。   故而付小姐奉命在延州杀了几个所谓反臣之后,心甘情愿地留了下来,陪着前来视察工作的大内总管与陪都刺史四处游历,像模像样地装了好几日孙子。   却到底年轻气盛,颇有微词。   大内总管沈度面白无须,笑意温和,丝毫不见身为太监的阴毒,可惜与段刺史春风化雨的路数太像,一眼就能瞧见骨子里与生俱来的狠辣无情。   正如此刻她置身棋盘之上,凹槽中的水几是浸透全身,由着一众侍从林立围观品评,而那犹在弈棋的两人,却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任由那湿淋淋的女子施然跪行,薄纱紧贴汉白玉质,拖出深深浅浅数十道水渍。   身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且不论浑身发颤的姿态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只那时不时以肘愤愤击盘的神色便是怨毒已极。   间或以袖遮脸,似是掩面而泣。   沈总管时而瞥几眼活色生香的倔强小美人儿,时而观察对面段刺史的反应。   据传他对这个小徒儿,可是着紧得很呐。   不过看她这么个沉不住气的性子,到底还是空有皮囊。   段刺史神色安定,唇角笑意微凉,也不看那人装出的狼狈愤恨,只一味吩咐侍从加水添子,与棋艺本非精湛的沈总管,弈了三个时辰的酣畅淋漓。   顺应此景,赢了半子。   沈度起身拱手,笑得谦虚温润:“段大人棋艺高深,在下自叹弗如。”   段大人自有不输于人的君子风度,遂亦是回礼:“沈兄承让。”   两人来往恭维再三,这才仿佛想起棋盘上的那道主菜。沈总管与段刺史相视一笑,屏退一干侍从,便彻底舍了道貌岸然的作派,一本正经地欣赏起美人来。   欣赏自然是万万不够的。沈总管正值壮年,少不得退去外衫、只着薄薄中衣,施施然行至那出水芙蓉身侧,亦是跪坐下来,白皙指节滑过那细腻脸颊,惹得美人又惊又怒、连连闪躲。   那一双水色明眸中,瞧着有分明的恨意和鄙夷,沈度只觉熟悉到恍惚,不免就想要挖掘更多可能。   遂捏住美人腮帮,生生咳出一口浓痰,就要吐到那张开的樱口之中。   那表情既绝望、又羞愤,偏偏还逃脱不得,沈总管就觉着,她这副梨花带雨的楚楚之姿,合该多加摧折。   此时就少不得段刺史英雄救美。   从沈总管手里轻轻夺过险遭大辱的得意弟子的某人,还不忘回以一个都是男人你懂得的眼神。   沈总管立时亢奋,根本未曾察觉那眼中冷嘲,不自觉咽下浓痰并口水,对接下来的那场活|春|宫表示一万分的期待。   可怜浑身湿透的小美人被人褪去外衫,只余薄薄裹胸,藏身于段刺史外袍之下,与同样袒|胸|露|乳的某人肌肤相贴。   外袍遮掩之下,沈总管将一二艳|色瞧得清晰。无论是裸|露在外的香|汗淋漓,还是细细碎碎的娇|吟喘息,或是遮不住的阵阵律动,伴以汉白玉上的水声溅溅,几可想见那棋逢对手的抵死缠绵。   沈总管没少摧折美人,不过内心深处,还是喜欢看些激烈的春|意融融,也好代入其中,聊以慰藉。   而身在其中的二人,实是不知其乐。   付小姐得了段师父眼色,窝在他怀里猛蹬外袍,玉|臂搂过那人脖颈,配合着莺啼娇|喘,倒也像那么回事。   可惜段师父不大满意,深觉她于青楼妓馆中学到的太过浅显。   殊不知前世熟读春|宫图的付小姐,也是个老司机。   就是对男人没兴趣。   遂狠狠扯了她耳朵一把,付小姐果然吃痛出声,旋即以牙还牙咬住那人耳朵不放。段师父沙哑着嗓子威胁她放开,付小姐从善如流转而猛击他胸口,换来他毫不留情一顿爆栗。   外人隐约所见那身影交缠,额头相抵,不时发出懊恼痛呼,大抵只以为是情趣。   沈总管眯眼细品那痛呼里三分娇嗔、四分不满、三分矫情,仿佛真能身临其境。   上面的粗暴践踏,下面的奋勇还牙,这一来一往,战势胶着,直勾得沈度心跳加速、双目泛红啊是气息不匀,却不知是羡慕谁更多。   而内里却当真打得乌眼儿鸡一般了。   付小姐将三年来的大小账目借机算清,手脚并用地可劲儿招呼,时而曲膝顶人腰腹,时而以肘击其胸背,不拘一招一式打哪儿指哪儿;而段刺史被她这流氓打法激怒,只能勉强维持半撑着身子的君子风度,制住她双手之余,赠送无数爆栗。   两人皆是气喘吁吁、不遗余力。   一场赌上尊严的战役。   好在付小姐懂得分寸,虽是乱蹬,也没碰着敏感之处。可段刺史的腰被她踹得生疼,愈想愈不忿,终下了狠心将全身重量压在她身上,总算是得了片刻消停。   就见她一脸憋屈,不由失笑。   付小姐气得小胸脯一挺一挺,脸色也因方才一番热身愈发红润,妙目微嗔,樱唇紧抿,遑论玉|体|横|陈,别提有多诱人。   正人君子如段刺史,虽不会乘人之危,到底也好笑不已地附耳过去,语声难得有些不正经。   “可还记得你周岁时,抓着我不放。”   眼角微斜,温和笑意也带上明晃晃的调侃。   付小姐表示不接这套路,并附送货真价实的邪|魅一笑。还不忘趁机捉着他脖颈,把段师父通红的耳朵当成了下酒菜一顿狠咬,疼得他险些把人丢出去。   却不知是疼多些,还是痒多些。   交|颈相搏,总是缠绵。   而看戏的沈总管见二人停了动静,还以为云消雨歇,叹几句段大人年富力不强之余,也就没工夫再看接下来的撕逼。   二人浑然不觉,撕得毫无诗意。   当真是史上最乌龙的春|宫。   没有之一。   至于事后两人淡定穿衣时的结案陈词,大抵可以用付小姐拍着段刺史肩膀的一脸沉痛。   “太重。”   难道付小姐你不应该哀悼被人吃光了豆腐么!   段师父对自家中二徒弟的脑回路已是了如指掌,只淡淡回以四字,分明有为人师的傲娇。   “恩重如山。”   我竟无言以对。   沈度沈总管免费观赏了一场春|宫,顺带做服帖了头上长角的付小姐,十分满意地打道回府,眼角眉梢皆是百般餍|足。付小姐在践行宴上频频敬酒,殷勤款款,那笑容瞧着,就有几分秋后算账的诡秘。   沈总管更放心。   天下有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简而言之,能忍大辱者所图不小。   无论是段刺史还是付小姐,明面上都是梁帝的棋子,棋子可以相互勾结,却万万不可心怀大志、有所僭越。   故而沈度先前刁难,付小姐已是小有还击,遑论受了奇耻大辱,更要表现出目光短浅的有仇必报。   同理,被认定与女徒弟有暧昧的段刺史,也终于沉不住气挺身相护,甚至亲自上阵验证那段私情。   困于私情者,不足以为虑。   说白了,人有时候,就得表现得蠢一点。   否则上司猜忌,同僚排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沈总管临走时敬了付小姐一杯毒酒,却没忘给她解药,自然就是那种不吃会疼死、吃了还是会疼死的好东西。   可惜付小姐她是一盏用绳命在费油的灯。   沈度一走,某人就连夜赶到长棋山山脚下,拔下金簪轻敲那汉白玉的棋盘,趴伏其上贴耳细听回响。   笑容与动作一般猥琐。   不妨身后闪过一个人影,吓得赶紧一骨碌利索爬起来。   定睛一看,目中就有丝我就知道的懊恼。   “怎么,见着鬼了。”   语声悠悠,透着夏夜的森凉,不是段师父是谁。   付小姐双目放光,犹如夜间觅食的硕鼠,对着可口猎物财迷心窍,脑海中飞速估摸着在这里干掉那人的可能性。   呃,着实不大。   我的金子我的爱( ̄^ ̄)ゞ。   只得一脸纯良强自镇定。   段刺史淡定抽出长剑轻击棋盘,长身玉立,纹丝不动,亲自示范了何为高逼格地闻声识金,付小姐边听边就觉得心在滴血。   天晓得劳资爬了整张棋盘,才确定的位置!   心痛到无法呼吸(T_T)。   段师父宛如一个屠夫,亲手宰杀了付小姐养的牛羊,虽说也许他本就知情,然而眼见那柄长剑撬开几块重量不对的汉白玉时,某人还是没忍住,掏出短剑也跟着挖金。   夜间段师父的白眼翻得不真切,而付小姐的一脸急|色就不能更分明。   自然到了最后,分赃就成了关键问题。   段刺史对于她这种一块儿都不肯放的流氓行径,表示严厉的谴责,以及师教不严的深深挫败,然而面上仍维持着好言相劝的和蔼正色。   仿佛当真是个会把同事赃款上交国家的清官儿。   “您先听我说。”   “这东西是我先发现的,不过见者有份,我就分您一块儿。”   段刺史倒也不急,本想同她分析分析这么多东西她一个人也带不走的利弊,不妨付小姐已是视死如归的爱财如命。   “最多三块,否则同归于尽。”   (O_o)在下输了。   而沈总管此刻还不知,他的尽数赃款,还是落入了这对师徒的口袋。   原本对他所贪赃物的排查,就已经锁定在延州,之所以逼着这师徒俩在此处上演一出活|春|宫,也是想着有这心理阴影在,大抵任谁也不愿故地重游。   孰料无良如这二人,完全不知羞耻为何物。   精明如付小姐,更是于沈度这层心思背后,觉出些不一般的意味来。   如此看重名节,可不像大内总管。   有点意思。   回黔州路上,付小姐对着个被人看了脚踝欲上吊守节的船娘笑得惊天动地、颤得停不下来,直把一船的人看得目瞪口呆、纷纷指指点点,段刺史深觉丢脸,眼看她笑得直不起腰,只当不认得这货。   段刺史与她相处三载,自觉至今还没摸清这徒儿的路数。   只知道此人多半有病。   还病得不轻。   以至于将总兵爱女送还给他时,也没忘与付邃吐槽几句。   “付兄,令嫒她……”是不是有病。   付总兵一脸自得地为贵客续茶:“小女再如何聪慧过人、才华横溢、天纵奇才、天赋异禀,也少不了段兄你这个作师父的多加指点,也好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顺便你这个前浪可以在沙滩上死一死。   段刺史终于绝望地发现,这一家子,都特么有病。   付总兵蜜汁自信,付夫人神经犀利,付小姐喜怒无常。   满门奇形怪状。 作者有话要说:  *注:混沌子的故事是化用最近热播的《人民的名义》中提到的一本《天局》中的情节。 因为对于深陷权欲之人,相当应景。 所谓“不敢赌的人就没有机会赢”。 至于段刺史身为天子近臣,为何要顺了一个宦官心意。 大抵是因为,内心深处,还是护着付小姐这枚棋子,愿意为她解围。 至于为何能打得起来,更多是表演需要,也顺带出了付小姐做了许多脏活累活的恶气。 并没什么旖旎玩闹心思,而是真刀真枪地泄愤。 毕竟付小姐这辈子除了旧情人,就只有权钱能爱。 ☆、烈女追男二三事   最深沉的爱,就是我把自己活成了你的样子。   —《烈女追男二三事》   总兵夫人试图拿话本启蒙她家那个不开窍的千金时,付小姐正于遍植含笑花的中庭,在自制的灶台上,烹着一锅卖相极佳的冰糖葫芦。   闻言不由莞尔。   若活成了她的样子,那就不用担心,肯定能饿死。   以她的厨艺和品味,根本做不了能吃的东西。   冰糖在热水中渐渐熬化成稠状,炸裂的气泡弹出糖浆的甜美气息,往糖浆中放入山楂、草莓、金橘等生果,均匀翻炒片刻就能装盘。浇完糖浆,再撒上白芝麻提味。   最后用薄荷叶点缀,春草的绿、夏荷的红、秋叶的黄、冬雪的白便皆在这一道色香味俱全的饭后甜点之中。   江山万里,也只历经四季。   用付夫人的话来说,算得上国色天香。   习惯了她娘赤果果调戏的付小姐,瞥见她大快朵颐的享受模样,终是略略定心。   付夫人颇给面子地吃完了一整盘的零嘴儿,摸摸滚圆的肚子,托腮凝着满院藏身于枝叶之下的香花,不知怎地就想到了那个同样不怎么光明磊落的人。   不由嗤笑他那个表字。   藏之。   分明是皎洁如月的品貌,偏偏时常自惭形秽;分明是重情重义的性情,却生生压抑得冷冷清清。   旁人藏污纳垢,他偏藏匿真心。   为什么要藏,为什么要怕。   心怀何止暗香。   清风永失明月,怀抱再无残雪。   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   蜉蝣天地。   全甄执着一枝香花深嗅,仿佛能听见空谷回响,感知那隔世悲凉。   身在地狱,心念天堂。   付小姐观察她娘许久,终于在某个时刻当机立断,一把夺过她手中跃跃欲试正往嘴里塞的含笑花。   眼里满是兜不住的鄙夷。   含笑花的浓郁香气,与全甄喜爱的蜜瓜如出一辙。   撑成这样还能臆想着吃下去,简直是不可理喻。   伪吃货自然不能理解真吃货的执念。   食之一字,情之一字,完全是一个道理。   上瘾。   要不古人怎么说,食色性也。   本性难戒。   夜间父女俩暗搓搓就付夫人愈发严重的癔症及愈发刁钻的胃口展开了深入讨论。   “你娘莫非是……”   “害喜!”付小姐脑洞大开。   她爹神色复杂摇摇头,就有点相信段刺史所言爱女脑子进水的诋毁。   “七七啊,能不能长点儿心!”   你娘体寒多年,要有不早有了,还用养你这头白眼儿狼?   付邃对着她一脸不信无奈扶额、语气酸涩:“只怕还跟你七叔有关系。”   小姑娘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了几圈,满目怜悯地拍拍她爹肩膀,传递着路漫漫其修远兮的珍重之意。   付总兵仿佛感觉到了侮辱。   天下父亲的形象本该高大如山,而他却连个死了多年的情敌都搞不定。   其实在付小姐心里,即便没有前世那段,对着付总兵夸张到毫无美感的大智若愚,呃,还是倾向于把他诊断成逗逼。   实力逗逼的某人急得打转,终于换了爱女一个刁钻的主意。   “烧…烧烧烧…烧烧…烧房子!”付总兵舌头打结,表示可怕。   付小姐与他分析了人性贪婪,失去才知珍惜,而失而复得的东西,最能教人死守不放。   即便不是什么好东西。   听到这话的付总兵敏锐地察觉到女儿心里自己十分有限的地位。   却只得眼含热泪地表示为父这点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气魄还是有的。   希望还能挽救下形象(O_O)。   这日付小姐面无表情地陪同付夫人看完一天两场的铡美案,路过翅成楼又打包了一份付总兵爱吃的鱼翅捞饭,才硬拉着在采芝斋门口怎么也不肯走的她娘打道回府。   而付府的火早已烧完了。   付总兵包成了个木乃伊,却还能忍着烧伤、拄着拐杖,行动自如地训斥着跪满前院的悉数仆从。   好在他眼尖地发觉走在前面的付小姐时,相当麻溜儿地扔了拐杖、利索一跤假摔在地上就不肯起来。   同样眼尖的付夫人:“……”   碍于外人面前,只得殷切小跑、眼含热泪地嘘寒问暖,迭声安慰重伤在身的夫婿。   “哎呦喂!哪个天杀的把你烤成这样的啊!”   “烤人干呐!”   “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我可怎么活!”   哭功完美,业务熟练。   用力太猛的付总兵破绽得毫无破绽,却还自鸣得意地窝在夫人怀里作小鸟依人状,对她难得如此紧张自己颇为受用。连哭成个泪人的付夫人瞪他那一眼,都只当成了她心疼自己气急的表现。   全甄哭得一脸僵硬扶着瘫在她身上的付邃坐回太师椅上,已是几近虚脱,边喘着粗气边还得端着她当家主母的威严。   指着烧成焦灰的前厅后院满目狼藉,气得浑身战栗。   “你们谁来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枪打出头鸟,噤若寒蝉好。   最前头跪着的宋管事,身为一府主事,只得将祸起东厨、且火势汹涌救援不及的情状事无巨细地道来。   却恰好遗漏了火势蔓延迅疾的原因。   怕是清尘之水,皆换作了灯油。   宋管事诚惶诚恐,置于膝前的双手却分外沉稳,垂目不见神情,吐出句句推卸的唇角嘲讽依旧。   付小姐冷眼瞧着,不由微眯双目。   这副表面屈就、内里不屑的样子,当真再熟悉不过。   也对,她家这位管事,本就不是个没有故事的同学。   宋管事名宋逍,举手投足之间仪态万方,倒也人如其名。可惜人在屋檐下,他马屁拍得再巧妙,看在旁人眼里,也是谄媚无疑。   笼中之鸟,局中之棋,谈何逍遥。   即便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煞是楚楚可怜,正一脸急切、字字肺腑地祈求付夫人的谅解,付小姐也完全提不起半分同情。   谁让那人总是一副输光家当的惨状,而实际上富有不少教人眼红的余粮。   贱人就是矫情。   “打扫清尘者,囚之。”   “东厨庖丁仆役,逐之。”   “付府中人尽数排查,一经查证,送交黔州府定罪!”   付小姐闲闲倚靠在太师椅旁,与她爹相视一笑,对她娘雷厉风行的作派表示相当满意。   各地总兵虽无擅用私刑之权,可为保一方安宁及身家性命,大抵各自都有对付府上细作的一套。   否则何以立威。   而宋管事身为细作头子,又是双面间谍,生存起来就不是艰难二字可以形容。   付小姐幸灾乐祸的同时浑然忘了她自己的处境,也是恰如其分的不妙。   人家双面,而她为自己、为段氏、为梁帝,可是三面。   火烧付府,正是梁帝之命。只为借口府邸焚毁,邀总兵往燕京小住。   往年述职付总兵皆是称病,故而这回付小姐干脆安排他伤残,顺便拔除细作。自然牺牲这几个卒子也是得了梁帝授意。   却只是个拖字诀罢了。   当年之事梁帝如鲠在喉,鸿门之宴不得不赴。   如今驱逐细作不过小打小闹,终究还没到图穷匕见的时候。   宋管事的卧房靠近主卧,烧得不能再住。有人不大放心,偏要再检查一遍。   付小姐摸摸他书架上一排排只沾了些灰的医术典籍,再看看其他七零八落、惨不忍睹的家具,一声冷哼就没忍住。   看来这货少不得要一起搬去城郊的别院暂居。   某只变色龙款款摆尾,笑得看似讨好谄媚。眼中一丝了然万年不变,仿佛什么阴谋诡计在他看来,皆是不能更清楚明白。   付小姐向来看不惯自作聪明之人,更看不惯比她还聪明之人。   时常被他似是看穿的嘲讽激得隐隐烦躁。   聪明人宽袍广袖蓝衣纹竹,一手置于腹前,一手闲垂身侧,凝着付小姐于书架间一通乱翻,却丝毫不恼。   薄唇桃花样色,勾出一抹温润调笑。   “七小姐,可翻完了?”   众人皆恭恭敬敬称一句付小姐,唯有宋逍仗着救命之恩,咬着个七字唤得不伦不类。   仿佛知道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些什么。   付小姐八岁那年的救治之恩,换了宋逍在付府的管事之位,而那时,他也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他的患者,又是个出了名的刁蛮货色。   自幼打劫药材的习惯未改,一年前又染上了翻人私物的坏毛病。   付小姐翻了近一年的医书,愣是没寻着想要的东西,就琢磨着能不能问出点什么。   眼神幽深得宋管事不由一哂。   那笑意纯良得教人想要蹂|躏。   某人爬下书架,颇为豪气地抹了抹脸上的焦灰,不顾花脸可笑威慑些微,步步紧逼与人对视,却踌躇再三呐是欲言又止。   “如果,我是说如果。”   宋管事眼角微挑,揶揄明显。   “你喜欢上一个男子。”   宋管事羞涩垂眸,唇角微勾,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那你有没有法子,把自己变成女子?”   好似过了一个世纪辣么长的尴—尬。   就当神经病以为不会被理睬的时候,只见宋管事温柔抬眼,眸色深深,戏谑嘲讽不减:“其一,我不喜男子;其二,世间并无阴阳颠倒之法。”   付小姐直接忽略了第一句中不一般的意味,对第二句表示深深怀疑:“吃哪儿还能补哪儿呐,真就没有什么邪功?”   求知若渴如付小姐,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宋管事只能另辟蹊径。   遂悠悠使出杀手锏:“你真正想问的,恰恰相反罢。”   付小姐的白眼里写着明晃晃的肤浅。   却又自以为高明地无耻承认:“我喜欢女子又如何。”   只换来宋管事摊摊手,叹息得无奈、讥讽得嚣张,神色中五分调侃、三分得逞、一分怜悯,还有一分晦涩。   “爱莫能助。”   而潜台词同样晃眼: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世人判定一人是否聪明,大抵来源于伪装得是否高明,且倾向于相信:   口是心非,皮骨相违。   说白了,一个人的内心与外表即使不是截然相反,也绝不完全相同。   付小姐自作聪明,用慌乱掩护真话,意图教人觉着虚假。   殊不知在熟悉她套路的人面前,是一种极天真的做法。   不可说。 作者有话要说:  人去方知情深,慕容云的性子唯有一个“藏”字,但正如含笑花一般,香气难藏,终究以死在全甄心里留下印记。 全甄爱不爱他,有没有一刻爱过他,都不要紧。 至少她明白他懂得他,也曾珍惜他,更是放不下他。 这便足矣。 一念执着缘起,万般身不由己。 相守,本就比相爱难得。 宋逍宋管事,他的心高气傲却又身不由己与慕容云如出一辙,相似之人总易相惜。 相惜,又赋予相守意义。 未完待续。 ☆、烹茶调笑打情骂俏   付家城郊的别院毗邻千亩良田、背靠果林数顷,除了山泉瀑布,更是抬眼可见迎风送爽的十里荷塘。   阁楼上的茶室外单独辟开一处观景台,靠着木质阑干轻嗅风中黏着的草木涩味,胸臆深藏的遁世悠远一经撩拨,自然就能沉浸在薄薄岚霭的幻境之中。   青山入画,绿水迢迢,烹茶调笑,与子偕老。   当初买下院子就是为了享乐的付夫人,美其名曰体察民情,实则坚持了没多久,就被原生态的蛇虫鼠蚁吓回了城里。   总兵倒是真心喜欢农家的质朴和乐,拄着拐杖还悄悄儿蹦哒得欢实,完全没瞧见他夫人一脸的低气压。   付小姐今日一道青椒土豆鲜口蘑,明日一道酥腰豆小白菜,还有罗勒叶豆腐烧杭茄、香酥珍珠菇、脆炒莲藕丁数道花样加持,她娘才脸色稍霁。   总兵一日一顿滋补固元汤喝得飘飘欲仙,时常忘了包扎伤口,惹得夫人数顿埋怨。   实则对着假到不能再假的伤口各种泄愤。   怨气冲天的某人很快吃腻了时蔬,对着邻院探出墙头的金黄枇杷垂涎欲滴。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如果我没有嫁过来,我也不会住到这破地方,如果我没有住到荒郊野外,也不会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   付小姐:“……”   后山果林就有枇杷,可看样子某人非要吃个现成。   总兵府的千金小姐,边叹着自己造了什么孽,边认命地跪坐在屋檐上,采完了手边的,又隔着屋脊去够里面的,最后干脆爬到院墙内侧的瓦片上,进行收尾的扫荡。   俗称入室行窃。   胜利逃亡之前,成功收获了主人一声轻笑。   戴着面纱有恃无恐的付小姐下意识护着篮子,还没忘把最后一串扔进去,一副死也不放的臭不要脸,呃,大义凛然。   负手而立的紫衣男子好整以暇,抬眼望来揶揄满满。   边笑边拱拱手,高低的粗眉映衬着话中的兴味:“这位姑娘,可是看上这枇杷?”   姑娘瞪眼表示废话。   男子遂咧嘴笑得风流倜傥,目中闪烁着狡黠,指指满篮的硕果似戏弄似刁难:“不知姑娘出价几何?”   唇边的调笑出卖了满目的诚恳。   易容不错易声不行的付小姐只得悻悻道:“开价罢。”   有人就一本正经地狮子大开口:“一斤一两黄金,你这至少五斤,我也不黑心,就收你三两黄金罢。”   言罢微微叹气、眼带惋惜,仿佛作了多大的让步,却还保持着宽宏气度。   姑娘气愤此人比自己还不要脸之余,悄悄藏好了眸中的一缕熟悉,隔着面纱摸摸鼻子,从袖中取出一锭金子,放在手心把玩,不时对着日头轻弹两声,端的是个我有钱我怕谁的样子。   灼目金光闪烁着底气十足:“这么多,够不够?”   不够我就拿钱砸死你。   男子被话中羞辱意味激得瞪圆双目,眉头蹙起,鼻孔微张,胸口几度起伏,端的又惊又气。   咬牙切齿地保持风度:“小姐当真阔绰!”   就没见过这么壕无人性的窃贼。   “我可没说,我是小姐。”   目光深邃犀利,语声凉意迥然,哪还有方才土财主炫富那般肤浅。   那人眼中划过一丝精光,立时憨憨一笑化去尴尬,露出循循善诱的唇红齿白。   “你若非富贵人家的小姐,难道还是富贵人家的小妾?”   “岁数对不上罢。”   脑袋微微前倾,神色带着玩笑般的促狭,全然一派不请自来的熟稔,语气中自作聪明式的洋洋得意,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蠢一点。   付小姐笑意绰绰,连面纱也遮不尽嘲讽弧度。   “闻声断年岁,阁下也是个人才。”   遂掷了那锭金子,挎着篮子扬长而去。   人才倒也不追,努努嘴不见懊恼只有兴味,屈身拾起那锭金子掂了掂,凝着手上沾到的金漆笑得摇头连连,唇角的哭笑不得却不自觉化作三分激赏。   付家这位小姐,当真很有意思。   黔州领郡国八,而设府于樊阳郡,樊阳郡下无县,郡守实为刺史耳目。唯总兵夫人颇得民望,自然为刺史顾雩所忌。总兵府起火,民间舆论甚嚣尘上,直指顾刺史意图不轨。   全甄携爱女闲逛乡间集市时,听了不少纷纷议论,心情愈发妙不可言,花钱愈发行云流水。   付小姐拎着一篮枇杷无语凝噎,除了深叹某人令人发指的执念,自然也瞧清了挑担卖枇杷小哥的脸。   昨日还是个富贵公子,今日就落魄到卖枇杷过活。   简直侮辱付小姐的智商。   田陇上一对打得不可开交的年迈夫妇,破坏了总兵夫人视察民生的兴致。   头发花白的老翁拎起老妪的襟口,直直将人摔进田地里,不过是因为妻子一时热心替邻家老翁收了衣物,便疑心绿云遮顶。   “你不就是看上那老东西几亩地!”   “我呸!什么东西!”   “要不是老东西托人情,他能比我先拿到地!”   边骂边愤愤踢着倒地不起、疼得蜷起身子的老妪。   全甄即刻拿出总兵夫人的威严,喝止了气得发疯的老翁,不仅命人送老妪就医,还执意要将老翁送官惩处。   吓得老翁慌忙跪下,浑身发抖再三哀求,支支吾吾只道再也不敢,浑浊双目澄清着后怕连连,仿若官府是个有去无回的虎狼之地。   响应求情者众。   “你方才说托人情?”   “说不清楚我不放人。”   全甄轻描淡写几句话,却将人逼到了死角,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   围拢过来的不少百姓面面相觑、欲言又止,不知是谁起了头道总兵夫人心系百姓,众人遂心一横,七嘴八舌地将数年来官府借故拖延交地期限的苦水吐了个干净。   均田制下,按人头分配土地,部分田地在耕作一定年限后归其所有。黔州府登记年限的账册猫腻颇多,迟迟不肯按常规年限交接土地,甚至巧立名目,收起了所谓监田税,凡纳税者方可考虑转让地契。   不少年过五旬的田家至今未曾得其耕田,非但投奔无门,更怕为人灭口。   年年丰收而不得享,反要孝敬登记官吏;平日病痛不舍得求医问药,多年屋舍不敢添砖加瓦;日夜盯着虫灾苗疫盼着多些岁收,自然就疑心家中妻子红杏出墙。   总兵夫人的脸色愈发难看,听完最后一人的陈述后,取来纸笔将内情悉数记下,在场田家纷纷按下手印,遂成万民请愿之书。   全甄于人群中神情激昂,誓要为百姓讨回公道。有人微微松气,先前那个作天作地的付夫人,终是恢复了往日侠肝义胆的高大形象。   你的言语思想,时常教人神往。   而我深陷鬼蜮,从未相配得上。   难诉衷肠。   黔州府私收监田税、延迟交接期限之事很快闹得沸沸扬扬。黔州刺史推了樊阳郡守顶罪,孰料奉旨查案的锦衣卫头目大有来头,不惧威逼利诱,定要追查到底。   正是卧底乡间卖枇杷的那位小哥。   呃不,应是锦衣卫同知黎显。   还是西北军都统黎惺之子,且与付小姐有着一纸婚约。   如今名正言顺地常来别院叨扰的黎同知,俨然与付总兵一派翁婿和乐。   喝个茶、下个棋也能乐得合不拢嘴,也不知在乐什么。   一口一个世叔世侄忘年交哥俩好。   付小姐连白眼也懒得翻。   黎同知对他的这位未婚妻,从假装初见的惊为天人,到渐渐熟络的再三试探,态度可谓殷勤得过分。有人心知当日田间闹事教他看出了破绽,反倒定下心来,有意无意地莫测高深。   没有破绽才是最大的破绽。   “付小姐长得很像黎某一个故人。”   黎同知托腮作花痴状。   “不知黎同知有没有为这位故人作几首悼亡诗。”   您的好友话题终结者付小姐已上线。   黎同知笑得颇有几分意料之中的得意,不时对着一把菜刀捋捋额前碎发,确保撩妹造型的完美无瑕。   您的好友脸比城墙厚黎同知同时上线。   “我总觉着从前见过付小姐。”   “有可能在前世。”   “你也觉得我们有累世缘分!”   付小姐不理某人张大嘴巴两眼放光一脸他乡遇故知的惊喜,手下切菜的速度成倍递增。   “你来寻仇的。”   悄无声息切菜的付小姐毫无征兆地将菜刀狠狠嵌入砧板,话音刚落的一声巨响激得黎同知握紧了手中菜刀,身子抖动着往后靠,瞪大双眼秀口微张,满是难以置信,轻拍小鹿乱撞的胸口,表示受到了惊吓。   持刀自卫外加装出来的委屈骇然,萌蠢的模样假到博不来半分怜爱。   付小姐拔出菜刀,行云流水挥舞几下,磨刀霍霍蓄势待发,对着演技浮夸的黎同知笑得嘲讽深深。   “自作聪明。”   正中红心。   话到这份上,黎同知只得吐出一口气,放下卖萌的菜刀,收起浮夸的傻缺气质,露出锦衣卫爪牙的阴沉犀利。   “你究竟是什么人?”   “枇杷院落,并非你我初见。”   诚然并非初见,不过不该想起。   付小姐对着隐然冷怒、几分狠戾的一对牛眼,不由想起宋管事那双似笑非笑、纯良无害的深目。   同为锦衣卫,差距咋就这么大。   仍是故作高深:“知道越多,死得越快。”   “我总得知道是敌是友。”   正气戾气瞧不分明,唯有执念深深直达眼底。   某人十分无奈,随手扔了菜刀,发出哐当一声脆响,仿若心底垂垂老矣的叹息。   少年郎,就是爱钻牛角尖。   须知没有永远的敌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宋管事显然深谙此理。   不由仿着宋管事的无谓神色,擦拭着刀刃语声温凉:“我说了,你信么。”   那人就皱了眉目,浮上些许纠结,愤愤移开视线,眸中有什么沉甸甸地往下坠,反复思索多时,答得颇为诚恳:“我不知道。”   “那不就结了。”   “各司其职,各凭本事。”   黎同知犹不死心:“延期交田一案,可否告知立场。”   抑扬顿挫、掷地有声、满目诚挚。   付小姐就有些服他这劲头,假话说得更加顺溜:“于公于私,绝不包庇。”   天真如黎同知抱拳相谢,虚伪如付小姐还礼相别。   晚饭时付夫人吃着今日的红烧鳝段,觉着格外肥美鲜嫩,遂向付小姐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付小姐笑得宠溺,又夹了一块儿在她碗里:“新打的乌蛇肉,可滋补了。”   付夫人还没恶心到,一旁被留用饭的黎世侄就赶着投胎似的跑出去大吐特吐,手指急急抠入喉咙,仿佛要将五脏六腑挖个干净。   总兵夫妇面面相觑,各怀鬼胎。   夫妻夜话,内容如下:   “黎显这孩子,品性不错。”   “女儿作弄他,他倒也不恼。”   “废话,不然怎么赖着咱们!”   “居心叵测!”   付总兵捋捋胡须,只觉夫人目光短浅,听不出他言下之意。   所谓作弄,不就是打情骂俏嘛。   何况如今为敌,日后化敌为友,尽获敌情,岂非更妙。   于利用人的心思上,父女俩的脑回路又达成高度一致。   用人者,人恒用之。   付小姐为人棋子,贼胆包天擅动他人棋子,只因内心深处,并不怕被利用。   死过一回的人,享受绝处逢生。   自以为没什么可输。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的第三位男主出现了! 撒花~鼓掌~ 虽说黎显黎同知可能是聪明人里最不聪明最认死理的一个,但他这份傻气劲儿,并非一文不值。 按照自己的准则行事,外人看来可笑天真,何尝不是一种孤勇。 黎同知出身显赫,有条件任性有资本坚持。 可付小姐不至于羡慕他的出身,只是羡慕他的洒脱自在罢了。 前世今生,付小姐既心高气傲又妄自菲薄。 自认真小人。 ☆、欲擒故纵   每个人心里,大概都有一道白月光。   点亮晦暗岁月,不知身在何方。   为谁奔忙,甘心跌宕。   沦为棋子,或更不幸,成了棋子手中的棋子。   均田一案,下狱的樊阳郡官吏之中,就有人因爱成痴。与皇商尹氏同姓,却只是樊阳郡守手下一个小小的师爷,虽说深得重用,可实在没得多少好处,还得陪着主子一道入狱,当真是有苦说不出。   樊阳郡守胡玼为了一家老小的性命,一力承担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的罪责,保住了上头那位,却少不得连累手下官吏一同治罪,自然包括他的得意门生尹况尹师爷。   主仆俩被分到一间牢房执手相看泪眼。   “小子,这回真要跟大人我同生共死了。”   尹师爷咧嘴哭得稀里哗啦,犹如死了爹娘,边抹泪边抽抽:“大…人呐~小的没爹…呃…没娘…呃…全都…仰仗…呃…大人您呐~”   “您说是哪个杀千刀的…非要弄死咱们哇!~”   “上头哪位拿得不比咱们多啊!凭什么一出事就得咱们顶缸哇!”   “咱们死得也忒窝囊了啊啊啊啊!~”   声泪俱下,凄凄惨惨,眼皮张合着怨愤,委屈到生无可恋。   恋也没用。   胡郡守心中的悲伤何尝不是逆流成河,拍拍这后生战栗的肩膀,试图以过来人的身份劝解,颤抖的胡须平复着呼吸之间的恐惧:“莫怕…莫怕,十年后…也能…重抖擞。”   语声飘忽得自己都不信。   尹师爷每日三哭其坟,收效甚微,今日最后一顿也哭完了,见胡郡守好不容易有点松动,赶紧再接再厉。   遂扑到他干爹怀里,搂得死紧不肯撒手,也不管老人家险些喘不过气来,嚎得愈发肝肠寸断,仿佛明日就要问斩:“干爹啊~咱们这回是真没活路了啊!”   语气中皆是天妒英才的义愤,狼爪狠拍胡郡守后背,眼泪鼻涕都擦在质感更好的衣料上。   “我还没娶妻生子呐!”   “您还没抱上外孙呐!”   “我是真怕死真不想死啊!”   “干爹~~啊额啊额啊额啊啊啊~~”   胡郡守被拍得生疼也不觉着,一想到命不久矣也是老泪纵横,父子俩哭成一团,直到衙役送饭来才不舍分开。   尹师爷死到临头还不忘让给干爹一个馒头,直把胡郡守感动得把患难见真情五字哽咽在喉咙口。   肿成个桃子的双目满是真诚希冀,盯得胡郡守愈发心虚愧疚,赶紧转头默默吞下那个馒头,生怕他反悔要回。   既然他如此有孝心,不妨带到阴曹地府再尽孝,自己女儿年纪还小,又怎能带得。   外孙是指不上了,就是不知顾刺史能否信守承诺。   尹况摸摸肚子,对着一唱三叹的某人,打出一个长长的饱嗝。   分明贪生怕死,却还虚伪做作,当真教人作呕。噗地一声吐出口中剔牙的干草,终是露出毫不掩饰的鄙薄。   靠在墙角的颓唐,遮不住胜券在握的一丝精光。   今夜做个好梦。   明朝香车美人,锦绣前程。   全甄白日为民请命,保护人证、制造舆论、寻访证物、击鼓鸣冤忙个不停,而有人夜间潜入深山,操练黔州数万精兵。   重峦叠嶂不语,智障自弹自唱:“这是为父为你打下的江山!”   付小姐:“……”此人多半有病。   “话说案子真就交给你娘了?”   付小姐笑意诡谲:“怎么可能。”   付总兵顿生知己之感。   对付全甄那个急公好义不听劝的性子,父女俩不约而同选择暗渡陈仓。   殊不知权宜之计,不治根本,早晚坏事。   窸窸窣窣的声响惊醒了尹师爷不知天上人间的美梦,仅是闪过的一道黑影就吓得他紧紧贴在墙上不敢动弹。闭着眼睛在生死边缘数着数,数到牢中再无第三人,这才大着胆子查看一开始就没声儿的胡郡守。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未过去,便陷入另一场刀光未见的杀局。   胡玼七窍流血,黑影无处可寻,门锁完好如新。   人在牢中坐,祸从天上来。   尹况跌坐墙角,双手抱头,心跳如鼓,不住将眼角狠狠往上提,压制着全身每个毛孔的凉意,发际仍浸出大滴大滴的汗来。   慌忙连啃带咬将衣角缝的纸条取出,赤红双目唯见七字。   置之死地而后生。   口中念念有词不停咀嚼,惊恐绝望却无半分消减。   且不论那人杀人灭口的作派,即便供出来也难以脱罪。   什么破妙计!分明在玩儿我!   这是要出人命啊。   胡郡守于狱中身亡、疑为师爷毒杀的消息传来,某人只是微眯双目,眸中写意如许,竟也不急。   而急躁的黎同知正撸起袖子,抽起鞭子,严刑审问嫌犯尹况。   “门锁未动,毒|药在你床铺之下,证据确凿,何必挣扎?”   “说出幕后指使,饶你不死。”   浑身是血、眼神溃散的尹况,明白死期将至,此刻再无半分平日软骨头的窝囊。梗直脖子捕捉日光的那几眼,虽在拼命挣扎之间,却仍可见几分视死如归的悲凉。   “黎大人,我就问您,世上有如此明显的谋杀吗!啊!”   血沫飞溅,尘埃四起,铸就被死亡激起血性的不屈魂魄。   陷害痕迹如此明显,黎显何尝不知,可未必就不是对方故布迷阵之举。   假作真时真亦假。   黎同知的心思,有人把握得极为准确。   “我都是要死的人,哪还有心思杀一个必死之人!”   “你怕胡郡守临死反口,抱定必死之心杀他灭口。”   尹况斜眼怒瞪过去,咬牙切齿好似冤比天大,却又无从解释,义愤填膺,神色孤绝,憋屈得浑身颤抖,绝望得血泪混流。   几是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黎同知察觉不对时,他已咬了一半的舌头。   立时卸了他下巴,才保住了另一半。将失血过多的犯人送医后,冲着桌椅板凳一通撒气,等到镇定下来,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判断有误。   此人既然心存死志,何必临死还费力解释,这般无奈决绝,倒像是自己屈打成招,而他以死明志。   真正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付总兵午后刚用完了红枣银耳羹,又与千金一道在庭院的葡萄架下吹风纳凉嗑瓜子。   无良父女品鉴着付夫人烈日下奔波的种种辛劳,对比自己舒适到飞起的惬意,竟是不约而同地一通嘲笑。   付总兵吐了一地瓜子壳状的瓜子壳,十分满意地挑挑眉,作餍足状拍拍形状一致的肚腩,与犹在奋战的付小姐侃起了家常。   “杀人者可有眉目?”   “目前还没有,总和方圆寺脱不了干系。”   “尹况这小子靠得住吗?”   付小姐心比炭黑:“看他造化。”   活不下来,便不配为棋,也省得除去。   至于幕后之人,动起来就行。   黎同知近日愁得生了一嘴儿的泡,吃个饭都能疼得龇牙咧嘴,刚排队等到黔州有名的泉水汤饭准备治治溃疡,便听闻嫌犯醒来、还吵着要上吊自杀的噩耗。   虽是大为头疼,却仍乐颠颠地丢下热气腾腾的美食,急赶慢赶回去伺候那位爷。   某位过了绝处、已然逢生的爷,毫不客气享用了饭后点心在内的一顿饱餐,用着银制的剔牙,翘着二郎腿,一副小人得志的张狂模样。   黎同知这下百分之百地确定,此人绝非死士。   这货丢尽了先前豪气干云慨然赴死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脸面。   黎同知刚刚坐下,某人就勾搭过来称兄道弟,神情闲适,作派微醺。   “兄弟我跟你说,论逼供你比我强,但论查案,哥哥我可是这个。”   黎同知对着一根竖起的大拇指无语凝噎。   “哥哥十岁入黔州府,干了这么多年师爷,什么谋杀案没见过。就这案子,你不就是看陷害得太明显,反而觉得不是陷害嘛。”   “那你怎么就不想想,反正我都得死,干脆杀了他不就完了,何必做个被人陷害的局,难道我还指着出去啊?”   “要说你们这些人勾心斗角久了,这脑子容易把事情想复杂了。这事儿其实相当简单。”   “牢里有眼线这你知道罢,眼看老东西越来越怕死,就派人灭口,为了不留痕迹,顺手把这锅扣我头上了,反正我得死,一点儿不浪费。”   强词夺理得竟也有几分道理,黎显不由高看此人几分,亦是搭上他肩膀,口吻亲切熟稔,不似逼问。   “那你倒说说,凶手是何人?”   得意忘形的尹师爷眯起眼中轻蔑,一副劳资就是你祖师爷的架势,好在黎同知不以为忤,只对答案感兴趣。   “别的我不知道,可有一点。”   某人故弄玄虚,帅过一秒才肯继续。   “此人极为了解黎同知你,定是你们一个圈子勾心斗角的人。”   “再加上这来无影去无踪的本事,说不定就是你们锦衣卫的人。”   “且身在黔州,啧啧,黎大人你怕是要后院起火啊。”   那矫揉造作的小人神色,看得黎显一阵恶心,眉头蹙起明显抗拒之余,暗叹此人的推测不无道理。   不,怕是完全正确。   黔州的锦衣卫不少,可深知他性子、且有机会接触上层官员者,却实在不多。   可千万不要是那人。   付小姐在一片漆黑的内室侯了许久,终于等到了推门回房的宋管事。   霎时亮起一灯如豆,映出灼灼红颜如鬼。   “近日忙得很呐。”   阴风阵阵,吹不灭诡异燃灯。   浮浮沉沉,抓不住万绪一瞬。   万籁此俱寂。   “方圆寺清严大师有个打坐燃灯的神技,你看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眸中狡黠嘲讽甚浓,偏偏笑意温柔,衬着如画眉目,竟教人生不出半分厌恶。   初夏时节,蛙声一片,初时未知的烦躁终成此刻图穷匕见的懊恼。   黑暗中有人闭了闭眼,微微逸出一声叹息。   瞧不清刻骨憾意。   拂袖随意坐在那人身侧,自顾斟茶饮尽火焰灼目的微凉,抬眼望去时犹是高高在上的万事尽掌。   “有何指教?”   嗓音清朗,比月色分明。   付小姐闻言不语,只百无聊赖地拨弄那一盏灯火,忽地伸手就要生生掐灭火苗,不妨被人捉住指节紧紧攥着不放。   眸中兴味愈浓:“想不到还有你治不了的毒。”   宋逍唇边假笑就挂上生硬的自得,嘲讽之语也信手拈来:“命只有一条,几时丢了也就没了。”   满目温良,仿若苦口婆心的兄长。   握着的双手,却被棋逢对手灼伤。   戏谑将苦涩埋葬。   “我听闻以毒传薪,乃是犬戎的一种秘术。”   “灯芯所需的几味珍稀药材,你这里都有。”   “清严大师恐怕不是什么活佛,而是犬戎余孽罢。”   宋逍静静听着,握拳轻叩桌面,神色无悲无喜,只等“通敌叛国”四字判决,她却话锋一转,打起了人情牌。   “你通敌不通敌,着实与我没什么干系。只是你我向来相互利用,如今这狼狈为奸,应可更为牢靠。”   不由低头一笑,眼中浮上几缕活色,调侃中不失激赏,戏谑中隐约宠溺。   “一言为定。”   活色中寸寸灰烬犹在,缕缕怀疑绕上清明双目,只化为云淡风轻的嘲讽,嘲讽深处的几许不舍几许遗憾,随着那摇曳烛火,明暗交织起来。   风声愈紧,吹皱一盏茶凉。   月色共赏,执手片刻的地老天荒。   有些爱,太荒凉。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一厢情愿,真的是很绝望 即便坐拥天下,也握不住一人真心 可还忍不住去努力 可惜有人看得透彻,就不愿意强求 倒不是爱得不深,只是看得到结局,不想为人厌弃 一个人的故事,不算爱情,却足够成诗 因爱生忧怖 ☆、皮影戏中现杀机   鸿香楼近日排的一出皮影戏颇为出彩,讲的是痴情书生为心上人之父顶罪入狱的一段轶事。南腔融合北曲,配以江南丝竹,既不失明快节奏,又兼具水乡韵味。唱词道白皆是黔州方言,情意服帖骨髓,字句动人心弦。   雕花剪纸的皮影,连腰间配饰也描绘得细致分明,浓墨重彩,一纸白屏,刻画出朦胧倩影,翻覆出浪荡愁情。春柳桃枝,灼灼相亲,女旦绿衫花袍,男旦素衣白裳,唱喏间若即若离,时远时近,挑逗着彼此的衷肠,撩拨着看客的春心。   “来的是谁家女子,生得是春光满面,俊俏非凡。”   “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了,什么样的错误。”   “这位郎君,明明是你的小船,堵上了我的去路。你看这窄窄的洞桥,只容得下一人归途,你却非让这摇船的舟子,溅起我满身脏污。怎么反倒,怪罪起是我的错误呢。”   “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蓬松的乌发,涨满了我的眼帘,看不见苦海无边,只是漆黑一片。”   阶下之囚尹况咀嚼着词中幽情,放任自己沉溺在为爱痴狂的心境,仿若当真与郡守未出阁的千金,有些不可说的往来缘因。   黎同知对他颇为赏识,倒不仅仅因了这指桑骂槐的绝妙点子,更冲着尹师爷戴罪立功的乖觉,不过点拨几句,就甘愿为饵。   胡郡守精明得很,一家老小早已不知去向,唯一与之关联的,就剩知情不多的尹师爷。凭着他与胡家非同一般的关系,未必不能引得幕后之人为求稳妥,再次杀人灭口。   唱的是空城计,还是笑藏刀,都不要紧。   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尹师爷每日一品酸词,三哭天地不仁,于城郊一处雅致别院中,享受着三餐温饱、赏花采草的囚徒人生。   如果成了砧板上的肉,唯一能做的,就是躺得舒服一点。   好在有锦衣卫保护着,倒也不怎么担心。   夜夜发一身冷汗,也算活骨舒筋。   黎显近日出没县衙办案洗冤,端的是神清气爽、斗志昂扬,与顾雩周旋之际,口风也有些松动。   黎同知一口一个世叔唤得亲热,顾刺史一口一个贤侄回得心虚。   胡玼妻女不知去向,这个尹况身为亲信,说不定也知道些什么。如今这明晃晃的一出戏,看着像是诱饵,实则反是保护,遑论黎显不再强硬的态度,倒有几分笑里藏刀的意味。   终是给方圆寺递了消息。   黎同知排兵布阵、大撒其网,未等来大鱼,倒等来个稀客。   付小姐一袭素衫款款而来,大剌剌坐于中庭临风喝茶,丝毫不知避嫌。   真把自个儿当门神了。   深知此女不简单的黎同知,勉强维持着怜香惜玉的风度,踱步时的急切烦躁、不时嫌弃的几眼怒瞪,还是出卖了再明显不过的怀疑。   只忍了一盏茶的工夫就要赶人:“是非之地,还请速离。”   付小姐不由好笑:“你怎知我不是自投罗网?”   某人双手撑于石桌上,倾身把一张臭脸凑过去,眉头紧锁、满目阴鸷地逼视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警告与唾沫齐飞,肃杀共赤目一色。   “我再说一遍,请速离。”   “捉一百条死鱼,也不如放一条活鱼。”   “黎大人,是不是这么个理?”   某人放下茶盏,垂眸轻敲杯沿,于朗朗乾坤之下,只泄出丝缕的阴险狡猾。   黎同知微微仰头,斜斜望去的眼中既有疑惑又藏了然,语气却不复先前严肃,粗眉错开高低、挑起兴味,唇角咧开些许狡黠,险些笑出声来。   “你什么意思?”   付小姐听出话中调侃,便不再言语。喝完第二盏茶,敛敛衣袖就要起身告辞,临走时不忘戴上她那面纱,仿佛当真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女子。   南房传出的一阵刀剑脆响,拦住了黎同知相送一二的步伐。   付小姐隔着面纱摸摸鼻梁,露出一个诡谲的笑意。   尹况眼见十数个锦衣卫被一一杀尽,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只得紧紧握着喉咙压下窒息,一边回头察看一边疯狂逃窜。   黎显赶到之时,尹况已被人用剑抵着脖子,双手捉住滴血剑刃,颤抖着推拒求饶。   那副奴颜婢膝的畏死模样,自然也落入了房顶上观战的付小姐眼里。   “好汉饶命啊!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剑入皮肉的刺痛很快加剧了对死亡的畏惧,尹师爷自然而然就语无伦次起来:“别…别别杀我!都是他们!他们让我这么干的!”   黎同知你怎么还不来救我!   刺客笑意愈深,剑刃抖动着又送进一分:“胡玼妻女现在何处?”   “小人只知胡小姐身患重病,命不久矣。”   虚虚实实,很好。   却有些不妙。   黎显拔剑刺去,剑光划过刺客双目,照亮一片熟悉的深海,双剑相抵之时,似能听见对方杀意决然的一声叹息。   剑尖上渍的,是黎氏独有的奇毒寻芳。经过驯养的芳雀,总能寻到中毒者身上的奇香。   人质早被甩出老远,刺客全力对敌,数次躲过蛇信般的剑尖,寻着招式间的破绽,以图逃脱纠缠。   倒栽在地上的尹师爷捂住流血的脖子,喉头一甜,心知被震出了内伤,又惊又怕又悔又恨,还未及向房顶上看戏的某人抱怨,就见那人飞身而下,加入如火如荼的战局之中。   黎同知一柄长剑气势恢宏,付小姐一柄短剑灵活阴险,双剑合璧,前后夹击。一明一暗,一赶一接,虽是初次合作,倒也颇有默契,直打得那刺客后退连连,捂着胸口伤处绝然已极。   付小姐愈战愈勇,招招狠厉,显是往死里打,不顾黎同知再三的眼色提醒,一意孤行违背最初的约定。   间或与刺客四目相接,从彼此眼中读到了不死不休之意,以及深藏眼底的些许惺惺相惜。   尹况说,胡小姐重病缠身,可惜来的这人,曾借故为她把脉,自然知晓所谓重病,不过是胡玼安排千金日后死遁的借口。   遑论尹况谈及心上人时,毫无半分眷恋神情。   尹况这个诱饵,还有大用。为免这位洞察内情的聪明人通风报信,或是猜出更多,唯有除去。   杀招愈发狠辣,双眸尽释挣扎。   偏巧刺客那双似笑非笑的深目,亦是透露出你死我活的畅快,短兵相接的时时刻刻,都未曾有过一丝留情。沉淀在嘲讽之下的悯念,全数化作棋逢对手的尊崇,只将三分执念顾惜,视作绝望毁灭,以免日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天涯客,各分散。   唯沉默是最高的叹惋。   黎同知见二人缠斗如绞紧之绳索、交颈之双鸳,招招致命换得负伤累累,仍在生死殊斗之间,却来往得如同多年好友那般云淡风轻,仿佛只是论剑切磋而已。   一时竟不知帮谁是好。   付小姐得了个踌躇不前的猪队友,也来不及后悔先前提醒,可一身素衣血色愈浓,还是起了贪生怕死之心。   遂心一横佯装不敌,被人击落短剑,引得刺客一剑直刺她心口,才为身侧的黎同知赢得了时机。   孰料刺客剑会拐弯,行至一半反刺破女子衣襟,挑起衣带缠上剑身,用力一抽,就将猝不及防忙着整衣的付小姐,给勾到了怀里。   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的付小姐,成功在黎同知非礼勿视的侧身回避下,成了第二位人质。   嗜血的长剑誓要割破狠心人的脖颈,方能不负它斩相思的美名。   衣衫不整的付小姐被人扣住腰际,力道控制得不轻不重,脖子上一道血痕不深不浅,刚好够她眩晕得能看清刺客剑眉微挑的弧度。   那曾经是她最喜欢的一种眉——聚灵气于慧峰,展舒悦于长尾,如宝剑寒锋出峭,似弯月独|裁一刀,有着独属少年的英姿飒爽,不失胸怀沟壑的沉稳大气。   怕也是此人身上,最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是什么呢。   那种膜拜光明的感觉,只有同处黑暗的人方能懂得。   可惜为敌。   唇角血丝不断滴在颌下的剑刃上,剑身微沉避开了些许,勉力站直身子,只依稀听得两人讨价还价之语,暗叹几句黎同知好骗,终是放任自己沉沉昏去。   未见得刺客最终将她扔给黎同知之时,神色中几许古怪的纠缠。   只怪黎同知此刻怜香惜玉之心太过,搂得太紧。   太酸。   付小姐这一身伤偷偷摸摸养了几日,也就好得七七八八,偏生黎同知日日来叨扰,皆是抱怨她出手太狠,险些烤了活鱼,且自己到底也没能将寻芳给刺客下了。   某人面无表情,连白眼也懒得翻,黎同知总算是从那平淡如水的眼色中瞧见了明晃晃的鄙夷。   “没有刺客,编个刺客不就行了。”   黎同知就觉着,她除了诡计多端,还挺瞧不起人。   说好了的佯攻放人,变成了往死里整,最后鸡飞蛋打,不输不赢,难道就不打算给个解释?   真当自己是傻子。   何况那刺客如此熟悉,没准儿她也认识。   付小姐对着黎同知一脸你不说清楚我今天就不走的无赖样一笑置之。   还是讳莫如深的好。   黎同知不免忆起她一身伤痕还不愿倚靠他人的倔强,就有些不明白,她这么个闷葫芦的性子,怎么配得上这副咄咄逼人的容貌。   遑论剑势凌厉,杀气凛然,浑然不似此刻抱着热茶细品,呆呆愣愣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大抵是累得过了。   智计过人,剑法高深,从容气度敛于唯唯诺诺,不知是真懒散,还是假不争。   “时至今日你未曾表明身份。”   “为何帮我?”   付小姐就有些吃不消他这一来就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保持点神秘感不好吗。   索性借着胸腔的疼痛猛咳一番,咳得眼冒金星、满目水色,试图将此事揭过。   黎同知眼中精光更盛,调侃愈显,见她表演得起劲,也不好打断,只得握拳掩去唇边笑意,从身后取出几支山参欲行必杀之技。   唇角勾出几丝魅惑,眉梢挑起回旋秋波,可惜这迷倒万千少女的柔情款款,看在某人眼里,就成了十足的不怀好意。   接过山参细细嗅了嗅,又品了品些许根须,就差拿银筷验毒了,可眸中仍是有些犹疑。   黎同知深感挫败,敢情自己还不如山参。   “真没毒。”   一个摇头摆尾得满目真诚,一个点头点得漫不经心。   黎同知双手比划个少年请说出你的理想的姿势,邀请吃人嘴短的某人直抒胸臆。付小姐倒也上道,生嚼着几缕根须,吐出几句梦呓。   “什么身份呐,大概是棋子。”   “居心不良,动机不纯。”   黎同知只见那人随意压下眸中怅然,复又自言自语地确认:“嗯,能说的就这些。”   然后就丢下一脸懵逼的他走了。   自然没丢下山参。   对面那盏茶中漾出圈圈血丝,不知怎地心头也跟着泛起阵阵涟漪。   这人,不晓得痛么。   一瞬激赏,万缕相思。 作者有话要说:  *注:皮影戏里的唱词改编自《大明宫词》 刺客是谁,应该不难猜吧。 先前付小姐向宋管事示好,不过是为了今日借机“徇私”放走刺客铺垫。 谁知宋管事还是太聪明,三两下识破尹况的诱饵本质,发觉他根本不知内情、不足为虑。 为免这盘棋下不下去,只得杀了这个亦敌亦友的敌手。 两人之间的杀招,都是真的。 毕竟再如何惺惺相惜,也不如自己的性命要紧。 可惜宋管事到最后也没能下手,大概还是不忍。 执着随风,却仍执着。 ☆、徜徉温柔乡   冷嘲热讽,是付小姐与宋管事的日常交流方式,从前以吵闹收场,如今以僵局作结。多年磨合下来,为着斡旋需要,也寻着个和缓的法子——吹笛。   双笛合奏极考验默契,好在俩货都偏爱些伤情曲目,至少口味相投。   比如现下一曲《金枝怨》,原是深宫失宠嫔妃所作,却不约而同地合了二人之意。   一怨生离,二怨身不由己,三怨在劫难逃。   前奏缠绵悱恻,回溯已逝之情,幽怨中裹挟欢喜,难忘那段两小无猜的回忆。转而泣诉深宫步步艰险,吐出深深无奈喘息。女子由那富贵枝头重重跌下,怅然若失,万般凄凉之下却只忆得起曾经干净温暖的怀抱。可惜只得苟延残喘,再也回不到过去。   宋管事化身深宫怨妇,奏其主韵,付小姐随其尾音,于天河中点缀星辰,附和出女子孑然身影、哀叹私语。欢喜阵阵、叹息沉沉皆随着她眸中感怀起起落落,仿若流星颗颗划过,终是心愿难成。   命运弄人。   两人立于房顶瓦砾之上,夏夜星子闪烁,沉浸在各自思绪中,眼里映出同样风景,不肯泄露异样柔情。   夜风吹起衣袂,吹不散丝缕荒凉相缠。   不知吹了几遍,宋管事终是放下玉笛,只负手凝那缺月弯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我各为其主,日后不必再有往来。”   此人鬼话连篇,先时示以诚意,只为日后恰到好处地放水,到头来不过是顺藤摸瓜,以图一网打尽,自始至终就没想放过自己。   笑话,她凭什么放过自己。   其实若非方圆寺里通外国,大概某人也不会如此急切地除去。宋管事不好对付,棋差一招,为免正面冲突引人注目,只能退而求其次。   付小姐立于他身后,瞧不见那人眼底挣扎,只凭着对他口是心非的了解,对症下药地相劝。   “方圆寺之事我可以替你瞒过,但黔州府的蛇虫鼠蚁,不得不除。”   宋管事终是轻笑着转过身来,额角一缕发丝漂浮着嘲弄,摇头之际双目皆是笃定的不信,夹杂着为人欺骗的愤恨,似还有些未曾出戏的哀怨。   付小姐就解释得十分心虚。   “你本就不信我,如何能怪我。”   “何况你我皆是重伤,也算扯平。”   有人就笑得浑身发颤,垂眸掩去涨红的眼眶,薄唇难得张合着明显的绝望,看得某人眸色深深,终是心生不忍。   不知是同病相怜,还是良心发现。   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只将玉笛露出的锋刃指向这心狠手辣的无情人,神色决绝,讽意浓烈,双目赤红,桀骜取代纯良,却又夹杂些许恐为人窥伺的胆怯。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对面那人满目孤注一掷的狠戾,浑然不似多年前那个温润如玉的神医。剥去胜券在握的伪装,竟是与自己一般不知归途的绝望。   三分怜悯流转,神色几许恍惚。浮光掠影,停在医患互通的温度,积年相斗,犹记良药苦口的叮嘱。   “你会吗?”   宋逍对着那人似假还真的眷恋缅怀,望着她眸中实则卑微的自己,忽觉悲哀。   她对我止于怜悯,而我早已不是怜悯。   绝望而又顽强,戏谑而又孤寂。   一步步走向自作聪明的那人,试图从她眸中坦然寻出一丝疑虑,又怕见到疑虑将那可笑的情意揭穿,自此再也抬不起头来。   四目相接,呼吸之间心思各异。有人终是俯下身去,触及那一轮白玉耳垂,摘下一片枯叶,附耳一字一顿地吐出冷冷嘲讽:“我对你,毫无怜惜之意。”   黑白分明的深目,冻结着险些融化滴落的似水柔情。   偏执交织绝望,如舍半颗心肠。   耳边温热呼吸带来的些许异样,终是湮没在那人口不对心的嘲讽之中,薄唇许下凉薄的绝情话语,再也惹不起半分旖旎揣测。   黎同知以尹师爷为饵,于刺史府捉着了刺客,遂将数十日来明察暗访的罪证整理成册上报。圣旨一经下达,黔州府涉案的大小官员尽数伏法。   遭了二轮罪的尹师爷伤筋动骨、悔不当初,伏在床塌上怨声载道:“骗子!都是骗子!一帮骗子!”   说好的论功行赏、高官厚禄呢!   黎同知向来公正,倒也没忘为其请赏,梁帝未作他想,直接允了黎同知调尹师爷往刑部作个刑部司主事之请。   得知升官消息的尹况立时觉着伤也不疼了,病也全好了,整日缠着处理后事的黎同知赴京就职,立志抱定大腿不放。   付小姐上达天听的文书评价黎显亦是十分中肯:   锦衣卫同知黎显,为人急公好义,不徇私情,行事不拘小节,颇有章法。   均田一案,以黔州府上下官员换血为代价,就此告破。   监田税所得的大部分贿赂银两,皆已查清收缴,而数年来黔州府巧取豪夺的记在百姓名下的数十万石粮食,却随着黔州刺史顾雩的畏罪自杀,而不知去向。   完美主义如黎同知,特意请旨逗留一月,只为查清黔州府贪墨的粮食所在。   付小姐领了个监察协助之职,实则除了夜间练练兵,白日无非是炒炒菜、赏赏花,日子过得别提多逍遥。   至于日日来叨扰的黎同知,自有同样急公好义的付夫人去应付。   付总兵居安思危,想要主动出击,可付小姐风雨不动安如山,就是个无为而治的姿态。   终是没忍住:“七七啊,咱们是不是得跟段辜存通通气啊。”   “什么叫奇货可居,什么叫上赶着没人要,这您比我清楚啊。”   “就说我娘死了那么多年的老情人……”   付总兵赶在付小姐说出更多伤自尊的话前捂住了双耳,总算是止住了她那张利嘴,却没逃过她戳人心境的结案陈词。   “做人呢,最重要是有自知之明。”   “……”   为父的尊严在哪里QAQ。   赖在乡间不肯走的好处在于,付小姐十四岁的生辰宴上,再无舞文斗墨的青年才俊。只是开了十数桌酒席,邀上邻里乡亲,虽是犹蒙着面纱,到底得了个厨艺颇好的美名。   当日恰逢秋社祭祀土神,白日宴请完乡民,夜间自是入乡随俗,付小姐头戴木芙蓉结成的花环,不时辨认着每人头上的各式鲜花,倒也得趣。   临时搭起的一个戏台上,少男少女喝得微醺,跟着箫鼓节拍,你追我赶斗起舞来,时而争奇斗艳、各显神通,时而耳鬓厮磨、秋波暗送。稻草垛上窝着看热闹的小儿,不时盯着仅有的几个秋千,摩拳擦掌想同大人们一较高下。   戏台旁摆满兜售牡蛎、青蟹、桂花酒、馄饨面等小食的摊位。总兵夫人贪心不足,各式各样都要一尝。   付小姐虽是不满她爹硬带上一个黎显,见到全甄被麻婆豆腐辣得眼泪汪汪,心情再不好也终是笑得畅快连连。   浑然不顾她娘递来要她保持大家风范的警告眼色。   若不是顾及她容貌太打眼,全甄势必也要逼她尝尝被辣得整个舌头都得伸出来透气的难受滋味儿。   歌舞之后则是一番新花样。乡民们搭唱双簧,结尾留个有奖竞猜的环节,猜对的相赠土产,猜错的自罚银两。   压轴时一对老夫妇的谜题难住了众人。   “老头子今岁有一甲。”   “老婆子今宵五十八。”   “青梅竹马相识起,算到如今五十载。”   “少年时节成夫妻,我正十八好芳华。”   “敢问一众好看客,恩爱年数有几何?”   众人叽叽喳喳笑成一团,指着满头鲜花的一对老不休议论纷纷,没想到他们竟能将男女之情宣之于口,问出这等私密来。   有人就答了,应当是一辈子的恩爱,根本数不清多少年,还有人说是生生世世的天定姻缘,可惜这些调侃之语并不能教老夫妇满意。等到有人根据他们相识岁月、结缡之期来推算,老夫妇却仍笑笑表示不对。   蒙着面纱的女子若有所思,瞧着老夫妇的眼中笑意温柔,不幸被人点中答题。   老妪只见那一双露着的妙目流转欢喜,便不由指了人出列,想来不会看错。   “这位姑娘,可愿一答?”   付小姐往前行了几步,笑意凌驾于面纱之上。   “老伯的岁数加上婆婆的岁数,便是你们恩爱的年数。”   老妪双手叉腰,与老翁对视一眼,皆是笑得前仰后合,就当众人以为答错之时,老翁亲自将一笼的鸡兔提上,捋捋白须欲再考这女娃一番。   “可能说出因由?”   付小姐想了想,微凉嗓音便藏了一丝苦涩,却更逸出一缕慰然。   好歹他们这辈子,也是一生一世了。   “大抵自相遇之时算起,此前抛掷光阴皆非虚晃,此后年年月月,恩爱成双。”   老妪击掌赞叹之余,不免好奇:“我看你年纪还小,怎就懂得这么多?”   “谁教我爹娘,是一对名副其实的恩爱夫妻。”   直把人群中相依相偎的总兵夫妇感动得泪眼汪汪。   付总兵更是不顾一旁黎世侄的惊悚眼神,直接以袖抹泪,边抹边感叹自家千金如何如何善解人意见微知著明察秋毫云云。   实则内心窃喜。看来在女儿心里自己至少是个模范夫婿,可若按自己的标准,以后她怕是难嫁了。   付总兵您真的想多了。   付小姐答对了题,却嫌奖品累赘,再三婉拒,老妪却只当她客气,心里更加喜欢,遂从笼中取出一只紫毛兔子,非要让她收下,说是肉质滋补、皮毛难得。   付夫人见那兔子白胖可爱,急忙抢了过去,付小姐连白眼还来不及翻,就见大家风范的全甄一通客套后,死活不肯放下那只珍稀宠物。   遂只得收下,料定全甄抱不了多久。   果然付夫人被夜风吹得腹中发凉,随手把兔子塞给女儿,拉着付总兵去喝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儿了。   惹得黎同知一通嘲笑。   “你是不是你娘亲生的?”   “看着跟个使唤丫头似的。”   付小姐拍拍怀中兔子,语气相当无奈:“那还能怎么办,当然是选择原谅她啊。”   黎同知就有些糊涂,这口吻,怎么能这么像原谅妻子红杏出墙的丈夫。   可惜还没等他想明白,挥舞着火把迎土神的男女老少就将他二人冲散了。人群推推搡搡,沾了他满身的火油,待嗅出几分危险气息,眼中就染上嗜血阴鸷。   被隔开的付小姐还没想好要不要英雄救美,就被几个大汉逼到了一处墙角。本以为还能扮个娇弱什么的,孰料几人上来直接开打,付小姐也就不好教人失望。   怀中的兔子乖觉地缩着脑袋,只等她剑指着最后一人的脖颈,才堪堪探出头来。   “谁派你来的。”   身上皮肉寸寸裂开、痛得浑身战栗的刺客,不过是因为险些刺到了那只兔子,就享受到了比同伴更优质的凌迟打法。   口中鲜血不停涌出,模糊了临终遗言,某人听得一声巨响,只来得及弹开数丈,却还是被火药的热浪灼伤了脚踝。   兔子趴伏她胸口,一双耳朵挠着起伏的心绪。付小姐挣扎了好久,愣是爬不起来。   浓烟滚滚,还未散去,不远处的火苗哔剥,灼烧恐惧,有人贪生怕死,唯恐还有后招。   一只干净的手冲破迷雾,伸到她面前,笑意和煦,仿若最诚挚的关怀。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都化作双眸最真实明亮的疑惑,丝缕感怀萦绕于胸,却又下意识掩藏。   俯身相就、掌心宽厚,似乎在告诉她,不要怕。   终是放心触及那抹温暖,与那温柔视线一经相接,竟觉着没由来的安定。   双手相握,带动裙角尘土飞扬,站立不稳的那人被搂入怀中,又一次额头相抵。一个垂眸知错,一个柔情迁就,鼻息间兰芷松竹香气缠绵,差之毫厘的唇齿暗流涌动。   有人心起欲|念,有人故作懵懂。   付小姐好不容易被人松开,揉揉发红的额际,抬眼又是忘恩负义的嫌弃。   “怎么,那么不想见到我。”   双目清明,哪有欲|念可寻,唯有深深调侃,满是我如何不知你的了然。   某人自知理亏,遂缝了一张利嘴。   手却没放。   风中黏着相思,怀抱堕人眷恋,喉间窒息滚烫,似能一世徜徉。   殊途同往难同归。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社戏这一段,是作者做梦梦到的。 恩爱的年数,便是所有的有生之年。 我遇到你的那一刻,此前蹉跎岁月便都有了意义。 而你我相伴的岁月,是双份的和乐喜悦。 至于结尾那个人,也不难猜。 同样是惺惺相惜,付小姐对段师父和宋管事却又是不同的。 对段师父多少有感激有仰慕,对宋管事更多是同情是不忍。 ☆、美人灯下诱朱砂   宝寺肃穆,檐角铃铎叮咚,雨丝细密,纠缠其上佛陀,清脆之声消蚀成沉沉呜咽,一如被欲望玷|污的宁静庄严。   “为今之计,不宜操之过急。”   “黎付联姻势在必行,当早做打算。”   “何必非要断人子孙这般阴损?”   “大师是真仁德,还是假慈悲。”   “付邃不过怀柔一二,焉知不是暗度陈仓?黔州府全军覆灭,便是前车之鉴!”   “阿弥陀佛,断欲无求,方得宿命。”   有人就搁下茶盏,只凝着雨幕迷蒙,不知该喜该忧。   此时不杀,就怕日后再也下不了手。   敢问圣人何在,能渡难人脱苦,能解百冤之劫,能消无妄之灾。   圣人不容于世,留我苟延残喘。   哪配情劫。   黎同知于秋社当夜,被人泼了火油,躲过数次火把相掷,竟是毫发无伤。   不似灰头土脸的付小姐,衣裙满是焦灰,仿佛被火烤过,一瘸一拐行得艰辛,看着滑稽又可怜。   付夫人盯着已然不需要面纱的千金,拒绝承认这是她国色天香的娇儿。   某只紫毛兔子抖抖身上飞灰,彻底击碎了全甄的自我催眠。   随后就是惊天动地的一顿哭嚎。   “我儿啊!你还记得为娘是谁吗!”   被搂得死紧的付小姐险些咳出心肺,那只兔子早已乖觉逃脱被挤成肉饼的下场,在笑意盈盈的黎同知怀里蹭去皮毛上的污渍。   同为官二代,差距咋就这么大。   付总兵一早收到女儿眼色,过了许久才像是反应过来,将意犹未尽的夫人揽在怀里低声劝慰。总算消停的全甄搂着装聋作哑的付小姐既心疼又生气,碍于众目睽睽,只得打定主意秋后算账。   黎显捻起兔子皮毛上几片飞灰揉碎,眼中的漫不经心终是酝酿成暴风骤雨。   黔州这潭水,可真是深。   付夫人对付小姐被焰火炸伤的鬼话表示一个字都不信,却耐不住她苦肉计攻势,倒也不再逼问。   黎同知则在勘察完现场之后,以数支鹿茸为代价,从付小姐那里探听到了些许口风。   “你说杀咱们的,都是些什么人呐?”   眉飞色舞,仿佛与他多熟。   时值某人练完剑,香汗仍黏附在桃花面上,几缕青丝凌乱,勾出浅浅不羁,妙目水色荡漾,媚态天成,嗤笑间压抑的喘息,教人心痒。   “说不定是老相识。”   “我怎么觉着,你也认识。”   相视诡笑,乃是狼狈为奸的征兆。   黔州城郊青山绿水,风光无限,终是在连日秋雨混沌中,露出一角容颜。雨后初霁,天光水色,倒映霞光万丈,绿草斜阳,迥崖沓嶂,心同云海苍茫。   画卷铺陈,绘尽山水连绵,工笔细腻,可惜用色太吝,唯点以少许青碧,全然忽略了绯色波光。   辽阔有余,失之亮点。   总之在吹毛求疵的某人眼里,没人比得上她的丹青。   可惜无语望天地立了两个时辰、却只得磨墨添茶半点不敢怠慢的付小姐,压根儿没资格点评。   专心作画之人也被她这难得的耐心愉悦了几分。   “黔州之事,不若先放一放。”   察觉她碎碎念式的抱怨,唇角微勾,手下不自觉晕开些许海棠红,点缀在澄澈江面之上。   “方圆寺也不管了?”   那人就侧头瞧她,眼中几分审视几许无奈。   还是不信我呐。   “难道不是如你所愿?”   有人敢于直面惨淡的调侃,对视之间到底泄露三分狡黠。   方圆寺水太深,强取非上策,反倒引梁帝猜忌。   不知为何,也想放宋管事一马。   只可惜再没滞留黔州的借口了。   “沈度进言调黎显回京。”   “这节骨眼儿上,竟不避嫌。”   “正因他与黎氏素有来往,方显坦荡。”   “虚虚实实,未必干净。”   黎显遇刺,黎氏急于护之,沈度代为斡旋亦在情理之中,可此番刺杀如此迂回谨慎,遮遮掩掩以图不留痕迹,倒像威吓试探。   方圆寺这厢逐客,沈度那厢迎神。   这配合度,着实耐人寻味。   某人眸色愈深,眉头微蹙,沉入节节关窍的推敲,不妨被人一记爆栗敲在额角,如梦初醒之余,忙懊恼去揉,一双明眸就泛起阵阵愤恨,带动面纱起起伏伏,浑然不知此刻样貌生动,情绪微浓。   那人就笑意微斜,调侃之色愈显,还有几分莫名得意,神情舒淡,惬意掩于唇齿,只在心里思量。   思量她藏得深。   眉如远山如黛,目若近水含烟,薄怒不损玉容,气恼犹似娇嗔,如同霞光刺破岚霭,露出本色惹人怜爱。   总是少些什么。   遂不由取一支干净细毫,蘸满海棠红的娇俏,起身低头,隔着面纱轻抬她下巴,于长眉间点一粒朱砂。   朱砂光华流转,与她最为相称。   宛若游鱼灵动,一如芙蕖可人。   此时莞尔一笑,当可颠倒众生。   貌若芙蓉,可惜不爱严妆,性本跳脱,面上却老成持重,旁人自恃美貌还来不及,她倒遮遮掩掩不愿利用一二。   眉宇间七分英气几是遮住一双妙目灵妩,平日不露声色更是失之少艾生气。   十岁时就将美人计用得颇好,四年来各处取经反倒退步不少。   这可不妙。   某人正要抬手去抚,就被人无情打落,收到不许破坏佳作的警告一睇,不免愈发懊恼。   “取多了,别浪费。”   眉心一点微凉瘙痒,很快隐匿于秋风凉凉,眸中浅浅疑惑,柔软了周身气场,倒显出几分无辜可爱。   师长将朱砂点于学子额头,乃是开笔礼中最后一礼,意为开启智慧,目明心亮。   段刺史身为人师,却未曾教过握笔,遑论付小姐心智已足,如今补上这“开天眼”的礼数,倒显得不伦不类、不明不白。   有人百思不得其解,凝神征询,有人细细打量得意之作,目露欣赏。   神色既清明又暧昧,隐秘欢喜交缠在温和眼眸中,终是为无欲无求所替。颜庞清朗,君子端方,如同看待一朵妙花,一株灵草。   海棠花色,无言妖娆。   一瞬珍藏欲望,霎时化为晦涩笑意,唇角僵硬弧度,仍如融融暖阳。   读懂其中五分利用的那人,莫名失落。   另有五分,不可说。   付小姐饿着肚子赶回别院时,付夫人正于满园秋菊之中,大煞风景地烤着乳鸽。架上滋滋冒油,孜然香气混合肉香,教人食指大动。   全甄未及指责撕了一只鸽腿啃得正欢的千金吃相难看,就瞧见了她眉心一点娇艳朱砂,心道这孩子总算想起来打扮之余,愈发肯定了有人与她暗通款曲。   证据是一张杨柳青色的花笺,绘以花鸟,设色艳雅,隐约伴着脂粉香气。   要命的是其上落拓的男子笔迹: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落款桃李。   桃李不言而成蹊。   付小姐方兴未艾,开启狂吃模式不愿搭理。全甄细细替她擦拭沾了油水的翘鼻,将她碎发别至耳后,等她理好了思路、狠狠吞咽一口腿肉,才满脸慈爱地发问:“七七,这谁啊?”   “我哪儿知道。”   “鸽子可是飞到你那儿的。”   付小姐不耐甩甩手中信纸,满眼嫌弃地再看一遍,神色就有些古怪。   “说不定是付总兵哪位相好的副将。”   全甄遂夺了花笺过来,指指绘着的喜鹊身姿曼妙,恰恰而成的一个“七”字。   付小姐翻了个白眼就懒得抵赖:“三姨婆闹着玩儿的。”   “你三姨婆过世三年了。”   “说错了,是六姨婆。”   “六姨婆不是这笔迹。”   “七姨婆。”   “七姨婆忙着娶媳妇,没空理你!”   “肯定是八姨婆,没错的。”   全甄劈手就将花笺甩她脸上:“付云七!”   某人脸皮太厚,丝毫未觉刮疼,拾起信笺,嘴下犹啃个不停,暗叹肉质鲜美,回味无穷。   “女子二十,称之为桃李,一人一二一十,是个什么字儿来着?”   确然是个“全”字。   八姨婆才女之名远播,拆字赋意、变更字迹于她而言,不过小菜一碟。   “你八姨婆吃饱了撑的给你飞鸽传书!”   自然是因为才女眼界高远,未雨绸缪,心系天下,呃,热衷八卦。   于是这一封惹事的书信到了付小姐口中,就成了八姨婆佯装情郎无聊之极的试探。   无论谁在试探,当真无聊得很。   全甄眼刀犀利,某人插科打诨。   结果便是付小姐被禁了数日晚膳不说,付夫人对着那张花笺左看右看,想想还是气不过,遂罚了巧舌如簧的千金跪一夜祠堂。   付小姐披了衾被在身,跪坐在蒲团上,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暗道她一个未来君王跪臣子,也不知会不会折寿。   死都死了,折个屁寿。   数盏灯火通明,驱不散昏暗诡秘,犹不及那张花笺来得蹊跷。   某人自认洁身自好,前世今生都守身如玉,何来这等轻薄情郎。   若真是闹着玩儿也就罢了,若不是,那么这如隔三秋中的期许意味,就值得好生揣度。   燕京虎狼之地,正张着血盆大口。   谁在恭候。   想着想着睡意上来,就渐渐窝了下去,不妨数排灯盏骤灭,阴森得某人汗毛凛冽,耳目竖起,立时警醒地察看四周,生怕死在自家祠堂。   一声轻笑打破她自导自演的风声鹤唳。   宋管事提着食盒,款款而来,风度未减。   饿死鬼嗅到桂花酒的味道,急急掀开盖头,就着甜酒狼吞虎咽地啃起白面馍馍来。   白面馍馍索然无味,桂花酒酿甜腻馥郁,是个互补的搭配。付小姐酒量不好,又不喜甜食,遂习惯了这般奇奇怪怪的吃法,既冲淡甜味,也有酒味解馋。   浑然忘了吃食出自前几日杀她之人。   宋逍立于她身侧,噙着浅浅笑意,嘲弄未达眼底,温润眉目流淌几许宠溺,在黑暗中瞧不清晰。   “你倒敢吃。”   某人摸摸滚圆肚子,还不忘将唇角带着酒香的碎屑舔个干净,轻嗅凉夜中飘浮的桂花香气,舒适得不由眯了眯眼睛。   温酒暖了肺腑,无奈手脚冰凉,遂又点了火折子。   明眸流转亮色,却又难掩阴霾。   风逐思绪起伏,悲哀藏于恍惚。   “为人棋子,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一句没头没尾的胡话,同为棋子的某人却是听懂了的。   这是规劝,亦是劝慰。   棋子身不由己,求不来好终局,保住自己性命才是要紧。   至于旁的,都是其他,不必分清,都不重要。   言下之意,是要撇清干系了。   也对,她没以牙还牙已是宽宏,如何还会施舍半分仁慈。   意料之中,有何遗憾。   何以还是隐隐烦躁,心绪难宁。   你不动怒,是不是就意味着,你并不在乎。   终是半蹲下身子,细细打量她眉间那一点碍眼的朱砂。   明眸倒映山水,火焰灼灼起舞,诚挚眸光中不自觉流露一丝挽留相诱,直教人深陷那夺人心魄的柔情漩涡。   既清远,又诡艳。   究竟是这朱砂挑动她眉目含情,抑或是她心中欢喜,才衬得面容愈发娇艳欲滴。   不由隔着虚空描摹那粒圆润,发丝微斜,贴在如玉的面颊上,勾唇坏笑,慵懒而又危险。   “琴弹碧玉调,炉炼白朱砂。”   “!”   如果付小姐没记错,这是一句淫|诗啊。   某人双目圆瞪的呆楞模样着实讨喜,宋管事轻摇其头,剑眉微挑,却没打算放过她。   视线绕着那点朱砂打圈儿,戏谑犹如雪片,覆盖无垠苍茫,炙热与火焰同色,混淆不曾分明。   “是何人所画?”   是谁为你,种此情根。   “呃,大概不是人。”   大约执棋者在棋子眼中,落不得太好的印象。   深有同感的宋管事会心一笑,不胜娇柔,薄唇轻含贝齿,深目似笑非笑,衔起三分庆幸、七分欣慰。   终是眸光凝峻,似是追忆过往。   说不得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要说:  到本章为止,黔州风云告一段落。 很快就要进入权力中心燕京正面对决。 过程会更狠辣,取舍会更痛心。 付小姐对宋管事留有顾念,是因为多年相识,终有情谊。 宋管事不吃她打感情牌这套,也是一种欲盖弥彰吧。 ☆、名士还是戏子   香喷金猊,珠帘俏上银钩,象板轻敲,琼杯艳曲低讴。暖玉香风娇吟,独钓往来旧友,互道前世夙缘,总成燕侣莺俦。   好一派金玉其外、销|魂其中。   正是燕京最负盛名的燕回楼。   一夜芙蓉红绡帐里,消蚀金银流水不腐,醉堕壮志青云难度。   风月相交,以色谋权。   今日花魁梳拢,堪称盛事。精心调|教的貌美妓|子,待时机成熟,便该有人花钱梳拢,自此一通百通,财源滚滚。若只做个清倌儿,不过掐些散碎银子,等客人没了兴致,也就成了明日黄花。   旁人去看青楼女子,要么鄙薄,要么怜悯。殊不知迎来送往在多数妓子眼中,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各取所需、你情我愿。   如果这就是她们的宿命,何不纵情去享。   欢场凉薄,可黄金白银、绫罗绸缎都是真的,遑论无数骚客折腰追捧、赋诗咏唱。献技人前的光芒万丈,日夜填补空虚心肠,明知好梦易散,却早已离不得、放不下。   戏文里嫁与卖油郎的花魁,不过仗着曾为官家小姐的高贵,若一开始就身陷泥泞,哪还有勇气去睽违这鲜花着锦、虚荣余晖。   所谓怜悯,藉由高高在上之姿态、以己度人之角度,全盘否定她们所求,不啻一种凌|辱。   敞亮花厅设一看堂,安放翘首以待的显贵,看堂正对的高台上,数对一桌双椅一字排开,好似舞文弄墨的考场。窄桌上摆满制作花钿所需的金箔、纸、珠玉等物什。考虑到男子不务女红,亦不乏各式鲜艳颜料、细软羊毫供人直接绘制花样。   十数位出价靠前的尊客,不复末轮竞价,而是凭着丹青手艺一较高下。   至于这花钿画得好不好,则由对面的花魁娘子们说了算。若是尚可,方得春宵;若实在糟糕,就要打回去与落后者重来一轮,再论价高者得。   换汤不换药。   色迷心窍的恩客捏着美人滑腻下巴,早已心笙荡漾,神魂皆往。幽香催得笔尖轻摇,迎着对面鼓舞的秋波,还以为自己画得多曼妙。   斜枝的红莲、四瓣的春桃、折翅的青鸟,算是尚能入眼。   而那些既看不出形态、亦毫无美感的,则在看客的哄笑中捂紧了荷包。   唯有花魁牡丹辜负了妈妈厚望,没能撩拨得了对面小郎。待他稳稳收笔,半信半疑地揽镜自照,细瞧许久,却着实挑不出错处。   娇艳合欢绽于美人眉心,花瓣丝丝细腻,如同浮在额上,旁逸几缕花丝不羁,好似有了生气。葱黄萼片棱角分明,衬得美人五官明丽,尾端缀以米珠,远观如羽扇鎏金。   不由含娇带嗔多瞟了他几眼。   袖束流云,腰缠白玉,俏郎君一袭青衣低调,看在旁人眼里,只是故作清高。   老鸨暗自肉疼,这可是开价最低的那位,难不成真要教他折了牡丹这支花?   那厢却早已是郎情妾意,互通款曲。   牡丹一年前入楼时已非处子,且性子刚烈,必要寻着称心的恩客才接。与其让她自毁前程,还砸了燕回楼的招牌,倒不如蒙骗蒙骗这少年郎。   遂咬咬牙也就随了那妮子去。   花魁牡丹中意对方才华气度,可待共入兰房才发觉,真正的恩客,是他身侧更低调的老仆。   算不上偷梁换柱,只因她看中的,也不过是个代笔的穷酸罢了。   这等一省银子、二掩耳目的手段倒也常见。看在银子份上也不好拂人脸面,更别提遮掩之下的显贵身份。义正词严假意推拒一番却是少不得的,教人觉着占了便宜之余,也好多占几回。   美人目送奴才掩上朱扉,丝缕惋惜终是绕上眼尾。   燕回楼仿园林格局,开一方清池于楼后。池心立一白玉素女雕,反弹琵琶,翩然妖娆,一枚鸢尾为秋风吹落在唇齿,平添几许香|艳意味。   有人闲坐山石,东施效颦。   执着青色花笺深嗅,怀想一亲美人芳泽。笺上喜鹊招迎,暗合情话绵绵。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苏方木脂粉乃燕回楼独有,不知这花笺的主人,可是一般的价值连城。   木屐之声清脆,伴着一曲蒹葭,名士落拓不羁行止跌宕,登徒子遂凑成旧友一双。   水色锦袍明艳逼人,点缀桃花大俗大雅;眼尾珠钿光华流转,琉璃凤眸顾盼生辉。   风流天成,貌美非凡。   青衫男子乍见天人之姿,如遭雷劈,唇边黠|昵噬|吻的花笺直直掉落,不时以袖拭去三尺垂涎,实力效仿襄王膜拜神女。   名士欲语还休嗔来几眼,兰花指捻在唇角媚笑连连:“郎君好生无礼!”   登徒子毫不客气,摸着下巴近去寻芳。待与美人儿三尺远处,换下色鬼面孔,换上名角气宇。挺胸提气,别腿而立,捋一边广袖行云流水,起一掌开嗓秋波荡漾。   “夙世上未了姻缘,今生则邂逅相逢。”   “兜转佳偶又成仇,此一来是敌是友。”   兰花指以扇遮面痴痴而笑,却不接腔:“公子唱得真好~”   登徒子笑面骤冷:“阁下头起得好。”   花袍名士闻言娇嗔未减,懒懒将纸扇别在腰间。吊了吊嗓,整了整衣,好一通运气归韵,方肯祭出腹内佳音。   “花魁娘子娇攀恩客财权,下棋人怜惜时有时不见。”   “逢场作戏情义好生浓重,曲终人散热血终凉酒盅。”   行腔酣畅流利、跌宕起伏,将方才蒹葭小曲里的韵味儿尽皆熬入,烹煮出脆生生的无奈酸楚,秀眉微蹙,道尽万般思索之中的矛盾踌躇。   “阁下深有体会,想来并非下棋人。”   那人便似扫了兴致,潋滟星眸阴沉下去,入鬓长眉也有些低垂。广袖充作水袖,搭在臂弯之间,目光寸寸爱抚桃花纹样,笑得艳丽而又乖张。   待笑尽红尘作弄,方低腔轻吐,乍放又拢,唱喏间加以虚字,收拢戾气沉沉,反添如许坚韧。   “最无端人道妍皮不裹痴骨,又却是盼檀郎将患难同渡。”   自比伊人的名士顾影自怜,一时教凝神听戏的郎君摸不着头脑。   檀郎、美人、患难、棋子。   电光火石,福至心灵。   有人总算想得起遗落在虎口的蔷薇,几番惊疑不定,终是放不下心。   遂一揖到底:“多谢金玉良言。”   眉目张扬相接,互道山高水远。   不惧口蜜腹剑。   檀郎步履匆匆赶回厢房,却仍是晚来一步。   花魁牡丹衣衫不整、惊魂未定,攀附着身后白玉屏风不住颤抖,拭泪帕子不自觉塞入檀口,眸中惊惧纯然,似有微妙憾意。   只因榻上恩客胸腹身中数刀,倒在满地血泊里。   人声嘈杂中有人冷笑乜斜,自知成了瓮中之鳖。   京兆府的公差片刻便至,立时将燕回楼围了个水泄不通。京兆尹谭澳亲来办案,按押逃窜恩客、封锁前楼后阁,其声势浩荡,直将见惯风浪的老鸨吓得够呛。   “官老爷啊!这…这这…这是个什么说法呀!”   红颜遭劫哭天抢地,郎心似铁实难相移。   京兆尹一一巡视正厅里羁押的红男绿女,非但不为声色所迷,反倒愈加义正辞严:“工部尚书晏怀几死于此地,尔等皆有嫌疑,待仵作验明尸身,再作计较。”   花魁牡丹身为疑凶,正期期艾艾地交代那位不知去向的代笔。在场诸位纷纷出言献计,力求撇清干系。   为求自保的恩客聒噪起来,声声盖过女子尖刻喊冤,陈词急切倒也有几分在理,三言两语就将嫌疑推得一干二净。   京兆尹不胜其扰,恰逢师爷一阵耳语,遂亲去楼后雅阁拜会旧识。   一一拜访、自称叨扰,奴颜婢膝的恭谦姿态止于门前,心怀不忿的小人嘴脸活灵活现。师爷急忙拍几句能屈能伸的马屁,顺道为主子抚平官袍上的褶子。   谭澳听了最后一人来路,一脚就将擦灰的师爷踹翻在地。   “付铮竖子,何须惧之!”   “付参将与黎氏渊源颇深,如今官职不高,日后定能在西北军中大有作为。”   “黎显有意尚主,黎付联姻实为黄粱!”   “尚主不尚主,不在黎同知,而在黎都统。”   京兆尹将信将疑,遂复了八分趾高气扬,仍留二分可进可退,前去会会这位大有前途的参将。   雅间酒香四溢,满地纱衣淫|靡。付参将左拥右抱不算,怀中还搂了个妇人装扮的小娘子。小娘子醉若芙蓉,眼神迷醉之处,倒似逡巡在袒|胸|露|乳的姐妹身上。   付参将见了一本正经的京兆尹,通红面目乍显清醒,迭声唤几位绝色招待一二。京兆尹推也不是,接也不是,脸色便又黑了几分。   师爷眼疾手快,一声厉喝肃清莺燕,亦将楼中血案悉数道来。   美人儿纷纷回归原位寻求庇护,付参将志满意得一逞英雄:“谭大人呐,付某此处唯…唯唯…唯有鸳鸯…何…何…何来疑凶?”   “难不成是谭大人你妒忌付某…呵…没成想谭大人你…你…你也是个沽沽…沽名钓誉…好色之徒哇!”   言罢与美人笑作一团,拍案跺脚,愉悦到喘不过气来,污言秽语横冲直撞,官爷不能人道云云之戏言张口就是。   谭澳被这竖子戏弄至此,气得片刻不愿多待,狠狠瞪了师爷一眼,便拂袖而去。   师爷紧跟其后,道付参将有恃无恐,京兆尹略平怒气,深觉有理。   燕回楼白日触了霉头,夜间照样兴隆。   美人投怀送抱,付铮盛情难却,来往数回也没能将婉拒言明。   而他怀中小娘子整好衣衫,用罢晚膳,洗净素手,只三击其掌,一众狂蜂浪蝶便应声退下,解救出被脂粉熏出红疹的付参将。   付参将撇净衣袍上零碎香粉,不耻下问:“击掌是个什么门道?”   “传闻有个极惧内的嫖客,出仕前夫人常于耳边三击掌唤其温书勤学,为官后偷入青楼,也常被寻来的夫人耳提面命。每每只须听得三声击掌并一声叫好,便知是夫人前来捉奸,只得退散莺燕。”   付参将刮刮薄面,不无感慨:“我可没这般好的夫人。”   “像你这样的,真是配不上我,也就配跑跑腿罢。”   小娘子就有些看不惯某人得瑟。   “你怎么用那种眼神看我。”   “今儿个要没我你就完了,知道吗?!”   付小姐翻了个白眼,表示你这话我没法接。   偏付铮将面无表情当成虚心受教,且对那桩轶事兴致勃勃。   “你说这嫖客再三犯事,他夫人怎就不灭了他呐?”   “大概也算一种情趣。”   付铮表示不懂。   “夫人唤他归家治业,嫖客哪回不曾照做?”   “屡教不改之故,只为博夫人几分关注罢了。”   付铮轻摇手中酒盏,语带哀怨、啧啧称叹:“竟不知于男女之事,我亦不如你良多。”   诚然在付参将心里,他这位堂妹不仅出众,且还胜他少许。   文治武功她后来居上,君子六艺她无一不精,自幼多番捉弄相欺,时常害他颜面扫地。   历经无情岁月,终成相看两厌。   棋逢对手才能惺惺相惜,但如果一直被秒,请恕臣妾做不到。   各有输赢方留三分情面,付参将屡战屡败,情是没了,厚脸皮还在。   尽管年岁渐长明白都是一家人,可逮着机会还是要挫一挫这怪胎的锐气。   现下这吊儿郎当的光景,俨然一副救命恩人的作派,早将叔父保护堂妹的叮嘱忘到九霄云外,只想着扳回一城。   “言归正传,今日之事,你怎么谢我?”   “没有你,也无妨。”   付铮深知她过河拆桥的不良嗜好,好一通描绘当时某人抓着救命稻草鼠目放光的模样如何如何猥琐兼不入流,言辞间的迷之优越,不可描述。   付小姐耐心听完,神色愈显愉悦,眸中盛满调侃。   “今日之事,不过一场试探。”   “引我来此的那人,并非真要陷害,否则应当掐准时机来个人赃并获。”   “京兆府来得这样快,押你入狱也未可知啊。”   “若我没能逃出生天,又怎配与他合作?”   “呵,我倒真是服了,怎么害你之人到了你嘴里,就成了可堪结交的盟友了。”   付小姐露出红口白牙,笑得莫测高深:“因为你蠢。”   一口气堵在付铮喉咙口,上不来也下不去,气愤懊恼加上无力反驳,只觉当面被人来了一闷棍。对着某人眼中快要溢出的精光,却是一丝也接不住,唯有凄哀扶额自叹不如。   老天瞎了眼,祖坟冒青烟。   付氏有她,自己也好喘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已经入了燕京啦~ 权力中心的角斗,就更加血淋淋。 付堂兄不是男主,因为他真萌蠢。 这一段是真兄弟/兄妹情。 至于那位唱戏的名士,慢慢猜罢~ 工部,正待收拾。 ☆、天上掉下个娇表姐   付铮现身燕京,多少是出乎付小姐意料的。   梁帝以万寿节为期,命各地外任武官返京述职。西北军都统、骠骑将军黎惺率部将同往,竟连他一个小小参将也不忘带上。   猜到是谁手笔的付小姐在心里把她爹骂了一万遍啊一万遍。   她这位堂兄三年前入西北军时,便已知晓黔州五万私兵的存在。黔州密不透风的深山,唯露他一缕清奇,且还是个城府不深的,怎能教人不忧心。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付小姐漏夜回府,替她瞒过付夫人的付总兵非但没落好,反得了一顿埋怨,不免满腹委屈。   “燕京形势复杂,咱们到底是女儿家,有你堂兄在,万事总能躲着些。”   “此番偷鸡不成蚀把米也就算了,把自己搭进去算怎么回事呐。”   付总兵揉碎一把慈父心肠谆谆教诲,打心眼儿里觉着千金烛光下的剪影柔和了不少,愈发喋喋不休,仿佛下一刻就能见着幼时那个软萌软萌的小姑娘。   现实么,就比较残忍。   付小姐偏头躲过某人欲摸摸头的狼爪,熟练地一一收拢如箭矢般根根分明插在书架上的卷轴,开始玩儿命撕他的宝贝字画。   付总兵此生与丹青相爱相杀,苦练许久难登大雅,生平除了兵书,最爱珍藏自己的大作。   鱼虾绘成弯月,荷塘常遭劫掠,也无碍他一生一世附庸风雅的决心。画作再不堪,也不许旁人说。   仿佛感觉到心在滴血。   付小姐边撕边理思路,口中念念有词。   “牡丹前脚去套话,后脚就出事。”   “太蹊跷了,太蹊跷了啊。”   檀木贯轴先被尽数抽出,随后才畅快开撕。十数卷山水花鸟,遂成了剔骨的鱼肉,一筷筷被送入饕餮之口。   纸屑纷扬,倒映如雪,手中纸团愈攥愈小,长睫分分合合,终露几分倦怠,只凝着满地狼藉发呆。疑心层层滤过深刻五官,诡笑爬上眉梢,经由微颤的鼻翼,落到惨白的唇上。   付总兵浑身发毛,再也顾不上肉疼,只觉着心疼。   许久那个清冷的嗓音响起:“付总兵,咱们得重新审视段刺史了。”   有人得出答案,双手一摊。纸团早在她手中超度,化为劫灰,临死只抓了几道红痕,未曾留下痛感。   付小姐松了口气,又似没松了口气。   “段辜存知道多少?”   “我盯上工部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还真不好说。”   “肯定吗?”   “十之八|九。”   语气中有意料之中的得意,有摩拳擦掌的郑重,有藏而不露的胆战,却没有丝毫为人背叛的怅恨。   哦对了,也没有你死我活的决然。   眼圈泛红,仿佛疲倦得紧,坐姿微塌,握着扶手努力维持淡然。眸中惊惧沉浮,腹内翻江倒海,面上犹在倔强。   付总兵自然明白付小姐有意放低的姿态,也相信她化敌为友的本事,可半分惆怅也无,并非是一件好事。   欲盖弥彰,就怕她心里伤着。   即便当真绝情,也不大妙。她这不易动心的性子,日后如何觅得佳偶。   付总兵总是容易想多。   付小姐赌命成瘾,早将真心良心熬成一锅苦药,饮过就不再记得。何况佳偶鸳盟,若无信任,谈何长久。   至高至远明月,至亲至疏夫妻。   唯有独身之人既不必忍受猜疑锉磨之苦,却也能独守内心一方天地,不远不近。   即便有人愿意成全你分明爱憎的幻想,我却宁愿大家都有很好很长的一生。   明月藏我心,永不曾蒙尘。   工部尚书晏怀几身死青楼一案经御史台掌史文雍力争,从京兆府手中交接过来。京兆尹谭澳再三核对案宗,方将人证物证尽数托付,客套之中只道劳贤弟费心。   文掌史象征性地候了三日,遂谏言此案扑朔迷离、暗潮汹涌,请旨与大理寺、刑部三堂会审。上意嘉赏,许之。   大理寺卿全岸平乃文掌史亲舅,刑部尚书文达乃文掌史亲爹。众臣心知肚明,这一家子合起伙来,肯定要搞事情。   不过人都死了,还能起死回生不成。   也就不大担心。   文掌史却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有了三堂会审的底气,不声不响地捉着了凶手。证据确凿加上供认不讳,京兆尹谭澳未及反应,便因雇凶杀人入了刑部大牢,其中缘由不明。   这还没完。   文掌史一封折子将凶手经由燕回楼密道逃脱之事悉数上报,请旨查封燕回楼。今上面露难色,终许之。   文掌史春风得意,直接忽略了他老子发黑的脸色。下朝时得了不少同僚示好,愈发不将他老子放在眼里。   回府官服未褪,直接聆听教诲。   刑部尚书文达端坐堂上痛心疾首,见逆子眼神涣散,站姿慵懒,漫不经心而又高人一等,终是老羞成怒,拍案而起。   “孽子!燕回楼是什么地方你不清楚!文家迟早要毁在你手里!”   燕回楼么,自然是权贵相交的圣地。   发丝绕上微翘指尾,那双凤眸睁着惊慌,碎步轻移如惊弓之鸟,犹豫再三,方才小心试探。   那讽意迥然的口吻,却是出卖了他。   “严君素来铁面无私,连皇亲都敢弹劾,还会怕这些斯文败类?”   文尚书气得将手边的砚台狠狠砸去:“文复之!你太自以为是了!狡兔死,良狗烹,你将自己置于炭火之上,还要文家替你陪葬吗!”   文掌史身姿翩跹,恰恰避过暗器,轻拍胸口道声好险,蘸取蟒袍上一点墨迹,置于唇边轻吮。眼里就带出点勾缠的凌厉,仿若谪仙堕入炼狱,既懵懂,又怅然。   鹤居仙品,顶红最毒。   文达瞧他这戏子作派就来气,长年混迹梨园与戏子厮混不说,竟还有脸弹劾旁人。本以为他官至掌史,也能窥得人心一二,如此急功近利,当真教人失望透顶。   寸磷之刑义在食肉寝皮,受刑的万恶之人,取咎于不自量力。   高位之人,最喜玩弄棋子,说弃,也就弃了。   终是不忍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端出慈父架势来:“雍儿,你身为文家独子,如此不留余地,将为父与你母亲置于何地?”   徽墨香中带苦,不比唇脂清甜,更无半分香|艳。苦涩的味道,痛弯了唇角。   “父亲放心,孩儿知道分寸。”   文尚书慈爱点头,丝毫没被他寡淡的态度隔应到。   没见着他很快软下去的骨头,再也懒得撑起松垮的官袍。   文掌史所谓的分寸,在于一个拖字。拖到亲娘一品诰命夫人的大寿,邀了朝中官员及亲眷,大大方方于醉仙楼大摆宴席,免去结党营私之口实。   一品诰命夫人闺名全皑,乃全氏嫡脉幺女。自幼聪慧过人,颇有男儿志向。刑部尚书在野之时,便得她青眼,从状元及第到官至一品,也少不了贤内助帮衬。   当年梁帝登基,全氏自请辞去皇商之位,亦有这位幺女斡旋;遑论数年来于公于私的银钱打点,她这一品诰命倒也受之无愧。   名满京都的才女容颜老去,却仍是位才女,且是位御夫有术的才女。   就说今日寿宴上,文掌史献了一副美人遛王八的大作,夫人三击其掌夸儿孝顺,文尚书面色再僵硬,也得跟着歌功颂德。   八姨婆的厉害,付小姐于席间领略非浅,却实在不懂何以全甄也一番陶醉模样,分明付总兵畏妻更甚。   付夫人拉着未出阁的七表姐语重心长:“日后多向你八姨婆取取经,也寻个一心一意的良人才好。你外祖母近日忙着替你舅舅结亲,却也不是有意疏忽你。”   付小姐摩挲着袖中花笺正在愣神,不妨被点到名。   全甄指着呆呆愣愣的爱女,语气不善:“可千万别学七七,平日连话本也不看,来日如何寻得着如意郎君!”   七表姐桑琰攥着帕子轻笑,不时擦去颊上厚得往下掉的脂粉,月牙眼笑得宠溺满满,嫉恨一闪而过,不损端庄分毫。   “表妹小小年纪便已如此貌美,姨母何须担忧。倒是阿琰寄人篱下,怕是难嫁。”   美人儿抽泣的模样仍是美的,梨花带雨,勾出幽香如缕,诱人沉迷。   桑表姐哭得不能自已,忙道失礼,便欲往更衣间梳理。   经由付表妹身侧时,却不小心被绊了一下。   某人反应极快地站起来,将堪堪坠落的表姐勾进怀里,那护持姿态清俊十分,还透着些许强势霸道。环佩叮咚,珠玉相撞,奏出仙乐如幻;裙裾飞扬、宫绦荡漾,浮尘粒粒皆醉;长发翻覆、汇溪成瀑,勾魂不知几许。   衣衫纠缠,青丝如雾;柔情似有,缱绻若无。   契合得仿佛前世鸳侣、今生路人。   宾客哑然无声,自动脑补其间爱恨情仇。   或许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某人眉挑猥琐,挑逗更多,直将佳人恼怒视作娇羞。为了成全宾客更妙的遐想,搂紧纤腰之余,又将娇小受惊的美人儿按进怀里安慰。   那低声劝哄的认真,浓情滑腻的语调,与登徒子又有何分别。   可惜付小姐轻抚佳人秀发、视若珍宝的动作太过行云流水,柔情好似在发光,闪瞎狗眼数双,脉脉流淌在云端之上。意境之佳,非但未曾引起不适,反教人酥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任谁见了美人相惜,即便想歪了,也是很唯美动人的嘛。   付夫人当场脸色就变了。   桑表姐气得胸闷,挣脱不得,只得由她这么严丝合缝地抱着;付小姐软玉温香在怀,占了不少便宜,这才舍得放开,眼中残余的关怀,还黏在佳人身上。   付夫人一个眼刀吓得她放开依依不舍的狼爪,却仍是色胆包天,不忘自告奋勇引表姐去更衣。   全甄不好驳回,替爱女挽上面纱,眼含警告。   某人摸摸鼻子,心虚压不过兴奋。方才只因美人体香别致,才顺便替她把一把脉罢了。   然后发现自己要做姨娘了。   真是可喜可贺。   醉仙楼的更衣间建得私密,桑表姐由丫鬟扶着入了单间,生生待了一柱香的工夫,外面也听不着半分动静。   莫不当真是去会情郎了。   付小姐当机立断,绕道醉仙楼,入了一墙之隔的归颜茶馆。   茶馆茶室在前,九曲回廊在后。回廊建于水上,供人曲水流觞;山石林立,草木茂盛,掩尽情人密语。   回廊以珠帘隔断,颇有情趣,草木掩映间的絮语之所,亦是用了心思。   八卦列阵,请君退散。   某人边解方阵边啧啧称奇,心道自家府上也得弄一个才好。   十月芙蓉斗寒霜,娇娇小意君独享。   粉衫女子偎在男子怀里,粉拳连连撒娇,男子正对着湖光粼粼,瞧不见神情相貌。   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女子乌发,却不肯将高贵的头颅低下。   “妾能有个孩儿么?”   “琰儿,这于你的名声不利。来日我正大光明娶你,岂不更好。”   女子心中纠葛,几欲置气挣脱,终是在那道专注目光中软了语气,犹带着哭音。   “阿昭何时才能娶我!我只忧心你会移情……”   男子轻拍佳人后背,粗暴切入正题:“好了,不说这些了。你舅父的婚事如何了。”   女子闷闷道:“说是中意领侍卫内大臣家的长女。”   “陈得增同你外祖一般,供着儿女,图个奇货可居罢了。”   “是否在阿昭心里,是我姿态太低。”   女子骤然分明的哀怨,逼得男子不得不藏起眼底的不耐,指腹轻柔拭去那粉颊上两行清泪,以吻封缄,阻了檀口更多大煞风景的话语。   乍暖还寒,曲终人散。   领侍卫内大臣调度梁宫一应防卫,而九门提督身为驻京武官,护持京师,掌三万守卫。   两位亲信结成亲家,不知梁帝是该高兴呢,还是该高兴呢。   反正看戏的人是高兴得不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严君:对父亲的尊称,比较疏离。 本章两对父子/父女,两对情人,可见不同。 文尚书父子利益相关,付总兵父女亲情为重。 又留了个神秘男子,不过上一章的名士是谁,已经比较清晰了吧。 食用愉快,下章有男主,劲爆! ☆、谁比谁更脏   八卦是仅次于权力的春|药,使人心跳加速、欲罢不能。   嘴上说不|要,身体就不能更诚实。   某人见猎心喜,被人吃透,即便未知敌友,归颜茶馆这场戏,她总是要来看的。   且差一点满载而归。   为何说差一点?   与桑表姐幽会的男子相貌扁平,明显易去了容颜。行在回廊上的某人兴奋不已,步下湍急,不妨撞上一位浓妆艳抹的娘子。   面纱掀开一角,懵然犹在眸中,对面五大三粗的小娘子只入了一眼,那嘴角的弧度就压不下去。   小娘子个头挺高,生生撑大了精致的绯色襦裙,腰间系带乱七八糟,宫绦凌乱结成蛛网,钗环东倒西歪,最好笑的是眉心贴成“王”字的珠钿。   也不知是王八,还是老虎。   帕子遮去大半张脸,应是丑得不能见人。妖艳眉眼与她目光相接时,明显划过惊讶,待浮上些许恍然,又慌忙偏头欲逃。   那步子迈得,跟逃命似的。   付小姐察觉古怪,一把捉住她手腕,凭着登徒子的坚韧,不懈追逐那躲闪眼神。高低皱起的眉头颇有特点,教人记不起来也难。   笑意就收束得更艰辛。   “黎同知,好巧。”   黎娘子羞愤欲死,破罐破摔地一把扯下帕子,露出画得惨不忍睹的真容,瞪大一双牛眼表示威胁,色厉内荏,窘迫不堪。   无良如付小姐,击节赞叹也就罢了,还煞有介事地绕着美人儿转了一圈,摸着下巴轻摇其头,啧啧品鉴。从鼓鼓囊囊的胸口扫到凝结成块的脂粉,再到浓墨重彩的眼尾,眉头就挑上毫不违心的垂涎。   哇哦,很美哦。   有本事就别转过头去笑。   黎同知那叫一个气啊,人生污|点被人瞧见,杀了她的心都有了。何况还被她一通戏弄,小胸脯一挺一挺,是要决一死战的架势。   适可而止的某人捋好面纱,绷正脸色,示意坐下谈谈。   黎娘子自知画风妖艳得教人自戳双目,可你也没必要抖成这样罢,知不知道配上一张死人脸很像诈尸啊!   诈尸何其慓悍,上来就开始解他腰带,吓得小娘子双手抱胸,颤得跟朵娇花似的,反倒激起某人的凌|虐|欲|望。   付小姐笑意森森,表示朕很满意这种情|趣。   “你你你…你不要乱来啊!”   登徒子倾身压到一半,忽而抽身而返,拍拍手掩饰尴尬:“不过整理腰带,有什么可怕的?”   进行不下去的原因在于,这张脸太令人作呕了。   那厢黎显再三确定这货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才拍拍胸口劫后余生,总觉得哪里不对。   哪有女子能心如止水为他宽衣解带的。   事实证明,他这名义上的未婚妻做到了。于是乎,黎同知感到挫败了。   付小姐俯身低头,青丝从腰际斜斜流泻。素手灵巧,绳结被乖巧解开,变成一个好看的绸结,再将先前取下的宫绦捋好,错落点缀在腰间。   虬枝舞爪,桂子扑簌,时光凝结。   落花悄然埋入一瀑青丝,恰如有些痛的记忆,坠落在泥土里,终要开出下一个花季。   不远不近。   远得他看不懂那眼角眉梢莫名的喜悦,近得他能数清那因过于专注而微颤的羽睫。   发丝缠在眉宇间,她也未觉。   眸中的流光仍是暗涌,却多一分简单明澈。   女子认真细致的模样,为秋日平添几分清爽;躁动的心一经安抚,就此沉淀,就此流连,就此,生念。   躬身姿态中一丝怜惜意味,教人心甘情愿交出不安,予她保管。   有人蓦然疑惑,手法如此娴熟,莫非当真偏爱女色。   满面狼籍的男子躁意又起,不自觉伸手将女子碎发别至耳后,鬓边香|汗滑腻,竟有些留恋那温润触感。   些许沉迷却被她一抬眼的探究撞得粉碎,女子眉间的不明所以被男子憨憨一笑化解,心底的慌乱,却挥之不去。   黎显轻吐口气,眼神游移着恼,暗道鬼迷心窍。   料理完了绸带宫绦,付小姐摸摸下巴建议修一修妆容。   黎娘子闻言连连后退,捂着额上滑稽的珠钿躲闪不从。   某人眸色深深,眼带玩味,也不勉强。   起身时不妨襦裙褶皱与黎娘子的绸带缠在一处,只听撕拉一声,玉色襦裙便开裂了半片,露出半截雪色小|腿。   冰肌玉骨,世无其二。   黎娘子恋恋不舍地捂眼,付小姐羞愤交加地瞪眼。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不知过了多久,指缝里的付小姐叠好襦裙坐着,正盯着黎娘子的襦裙,面色不善。   有过经验的小娘子捂紧腰带,抵死不从。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终是寻了条汗巾裹着,将换下的襦裙递去。更衣间里付小姐刚接着,门还没关,黎娘子便慌张闯入。   被捂了嘴巴抵在墙上的女子秀眉倒竖,丝毫未觉两人贴得多近。   近得黎显能闻见那兰芷冷香。   壁咚是有了,却并没有亲亲抱抱举高高。   莫名惋惜的那个,一面努力忽视手下隔着面纱也能觉出的温热,一面瞪大牛眼维持凶狠的威吓。   “噤声!”   付小姐压下怒气、爽快点头,黎娘子那手撤得就有些半信半疑、意犹未尽。   原本只想刺探一二的某人,对着中二晚期的黎娘子,只剩生无可恋脸。   你特么躲我这间是有病啊!就算你衣衫不整,躲我这间还说得清吗!   未婚夫妇这个身份,都忘得挺干净。   黎同知躲进离他最近的单间,只是一种下意识行为,又或许潜意识里对付小姐,还算是信任。   不过很明显付小姐不愿有难同当,更不愿被迫有难同当。   紧张到眨眼的黎娘子呼吸急促,连连抱拳作揖,皱在一起的眉眼满是诚恳,近乎求饶。   满眼嫌弃的付小姐出于同情,答应配合出演。   外间那个女声不出所料,当是黎娘子男扮女装博一笑的心头好。   “黎贺之!黎贺之!你在哪?磨磨蹭蹭怎么还没好!”   “黎贺之!你在不在里面!”   女子久不得回应,干脆一间间推门去寻。脚步声由远及近,催得黎显百爪挠心,焦灼得咬牙切齿。   黎同知的男子衣物怕是有人故意取走,笃定了他女子装扮行动不便。而他偏偏出现在回廊,想必锦衣卫已然盯上归颜茶馆,所谓英雄,也并非没过美人关。   胡乱涂抹的妆容一为掩盖相貌,二为取悦佳人。宁愿装扮古怪也不肯换下,就怕心上人发觉生气。   真不知该说他聪明,还是愚蠢。   难道丑到没朋友的易容很高明么!难道不会更引人注目么!   阴晴不定的妙目对上心虚躲闪的牛眼,蓄势待发的狡猾很快演变成明目张胆的谋算。   盘中餐捂紧襟口,满脸提防。   付小姐手起刀落,一把推他到角落。以为得发生点什么的黎同知,在她利索推门而出的那刻乐极生悲,暗道要完,好在门扉立时阖上,力挽狂澜,解救那颗扑通瞎跳的小心肝。   闻声而至的女子不见情郎,唯见一位顾盼生辉的姑娘。   面纱轻薄,荡漾着一见钟情的秋波。   福身如静花照水,端的好看;莺啼娇脆,鹿眸似水,人|畜无害。   “方才可是公子在唤人?可那音色,却又不像……”   美人蹙眉一样好看,微微露怯勾人垂怜。   女扮男装的公子立时粗了嗓子,拱手作揖:“在下来寻舍妹,方才只是玩闹,不想扰了姑娘,还望姑娘海涵。不知姑娘可见着旁的女子?”   “旁的女子,倒是不曾见着。不过小女子亦是来寻人的,不若同公子一道?”   佳人相邀,岂有不应。   遂相携而去。   下楼时佳人假作晕眩,趁机倒在中意公子的怀里,飞红羞意也遮不住得逞笑颜。   付小姐乖巧依偎在那片柔软上,深嗅其间芬芳如醉。   还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   可惜得意了没多久,便被茶馆门口的付夫人逮了个正着,吓得赶紧从公子怀里弹出来。活像受惊的兔子,垂眸绞着衣角,那委屈模样,就不能更纯良。   好似方才蹭豆腐吃的人不是她。   被揪着回府的付小姐自然免不了责罚,即便她再三解释那不过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却不料全甄更生气,怒斥女子当清静自重、品行端庄,不因男女而异。对着她满目失望,巧舌如簧如付小姐,忽地没了辩解的兴致。   如果你知道我做过的脏事,会否更失望。   会否,嫌我脏。   燕京付府虽无祠堂,好在有抄手游廊。那穿堂风吹着,就不能更酸爽。   抄录《女诫》的某人连打了几个哆嗦,清醒得睡意全无,待抄完最后一句,才软了身子,倚靠在廊上夜观星象。   月明星稀,真真教人惆怅啊惆怅。   此情此景,本该对月当歌,可惜某人牢骚满腹,文采却无,只怔怔趴着,一字未吐就觉饮满愁情,饱得很。   不速之客翩然而至,于她对面坐着,一同去赏今夜这大好月色。   贪恋月色之人,因怕被明亮灼伤,只能孤单盘旋。   爱恨茫茫。   那孑然背影倔强得近乎哀伤,好似卸去一切伪装。   唯落水之人渴求浮木。   为何不肯放手。   殊不知看得见明月之人,总是看不见繁星的。   故事,需要一个开端,无论结尾。   “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明月照沟渠,明月…真的会照沟渠么。”   夜风冽冽,掩去深叹。   “明月连星子都容不得,沟渠多脏……”   有人猝然心疼,薄唇微启,许多话几是要说出口,却终是垂了眼帘、止了妄念。   那些开在旷野的星光,钻破雾瘴。   “你九岁那年上元,非要爬到戏台上抚琴。”   “当夜灯火通明,有人哗众取宠,偏偏艳惊四座,一曲侠客行奏得铿锵有力,生生将旁人比了下去。”   “那时我就想,是谁家小姑娘如此胆大。后来一瞧,不正是……”   不正是我家的小姑娘。   后半句吞咽得苦涩,好在自嘲一笑,也就算了。   笑靥牵强、视线纠缠,掩于岁月。   你跳起来跑在我面前,那么简单和无邪,或许你自己都不曾想见。   那般肆意张扬的你,教天地失色,是星河之中,最亮的一颗。   脏了又如何,谁又不曾脏过。   都是人过的日子,没有什么不一样。   莫要凋落。   有人听出那轻笑中的劝慰,顿觉被小瞧,心下气恼,即刻抱怨起来。   从未深想,何必这般斤斤计较。   “我娘还不是你引去的?如今装什么好人。”   尖刻的孩子气般的讥讽,破坏了这良夜促膝谈心的氛围。   宋逍没忍住笑出声来,眼里嘲弄如星子清亮,丝丝缕缕甘愿遁迹,仿佛方才南辕北辙的深谈,只是一场胡侃。   两两相望,又是毫不掩饰的刚强。   “归颜茶馆你动不了。”   是动不了,而非不能动。   轻蔑来得太快,转眼剑拔弩张。某人转过身来瞪圆妙目,眸中水色未褪,自然半分威吓也无。   宋管事神色轻松,轻描淡写横她一眼,语声清朗如玉,写意不似判决。   “无论那花笺上写了什么,都不过是诱饵罢了。”   “何必趟这趟浑水。”   归颜茶馆、燕回楼,都与那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既依附于那人,何必自掘坟墓。   付小姐的底牌,宋管事只了解到细作这一层。   其余的,无非是她为自己、为付氏打的算盘。   可付小姐不这么想。   她如今几乎确定了段刺史与燕回楼的猫腻,而归颜茶馆,却是另一番发现。   今日那个女扮男装的女子,正是黎同知心仪已久的嘉宁公主;桑表姐的熏香出自宫廷,恰好与这位公主一样,不得不教人怀疑,她那情郎,恰是嘉宁公主的亲兄长、梁帝二子弘王慕容昭。   先是段刺史,再是弘王。   这意思,是他二人勾结?   花笺主人试探迂回,定是将自己当作段辜存的棋子,只不过是枚蠢蠢欲动、自谋生路的棋子而已。   燕回楼那场陷害,一来试她资质,二来也为了确定她不知楼中密道,与段刺史的关系并非那么紧密,才敢继续勾搭。   那神秘的一方,似乎还未浮出水面。   何日与君,不醉不归。 作者有话要说:  黎显有他爱的人,但付小姐给他的感觉,是被认真对待。 所以自然会有好感。 有绝处逢生的爱情,自然也有重获新生的绝情。 拼不到爱尽头的人,可以放弃。 拼到什么都没有的人,只能放弃。 回头或是往前,有时比停在原地强。 ☆、情人劫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好比烟花夜放,好比雨后天光。总能在不大妙的处境里,寻到那么一丝前进的勇气。   请允许我从你的笑容里,汲取温暖。   所有的爱,都会死灰复燃。   燕京城西的月老祠香火旺盛,鎏金牌匾经年如新,号称求仁得仁。祠内供有白发银须老人坐像,慈颜善目,笑容可掬,一手执姻缘簿,一手牵红绳。祠门有联: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身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祠前的情人桥,为男女信徒踏遍。求姻缘、相亲、合八字、谢媒,皆是礼数周到、虔诚满怀,唯恐怠慢。   一身男装的付小姐,难得不必戴上面纱。对着桥下清溪自照面皮,点点头还算满意。   行在前头的全甄一顾三盼,内心十分嫌弃她那张艳丽皮囊,也不拆穿。   更嫌弃她那色|中饿鬼的腔调。   付小姐挑|逗少艾功夫娴熟,勾抬下巴、描摹眉眼说来就来,偏仪态娴雅、柔情刻骨,教人万分受用。   自成香卉一朵,招蜂引蝶,好不快活。   面上风流,内心崩溃。   全甄同谁一道不好,非同八姨婆一道;八姨婆同谁一道不好,非同文掌史一道。   刚正不阿如文掌史,该死死去,可别连累老弱妇人。   边以扇敲头,边啧啧感叹。   要说这地儿,当年还替全甄挂过姻缘签呐。   某人存着故地重游的心思,暗搓搓跟着,还好生打扮了一番。紫袍玉带、金冠纱衣,全副武装、一丝不苟,左看右看都风|骚得很。   活脱脱一富贵公子、衣冠禽|兽。   付小姐不紧不慢随人去挂姻缘签时,千年红豆树下,男女信徒已然三两成聚,姻缘签密密麻麻、迎风摇曳,压得枝干低垂,似是不堪重负。   好在千年古树,总承得起这份沉甸甸的愿景。   兜售红豆饰物的摊头异常热闹,手环项圈样式奇巧,串成的花鸟虫鱼活灵活现,流苏点缀其间,姗姗可爱,教人难以抉择。   窃窃私语的男女有商有量,不愿被骗去太多财物,可那精心挑选的细致情状,又透着分明的心甘情愿。   许过愿的相思豆,既能定情,也常系在姻缘签上,以示诚心。   红绸穿过竹制的姻缘签,束缚其上闻风而动的相思豆。   姻缘相牵,不过一线。   若上天感其诚挚、许其良缘,签上的相思豆便会红艳似火、永不褪色。   某人一如既往地觉着荒谬。   这摘下的红豆你再给人挂回去,且不说多此一举,还指望娇艳如新,这不骗鬼呢吧。   求月老就有用?   月老他自个儿的伴儿,保不准还是孟婆呐。   付夫人给千金求的姻缘签,虽挂得不高,可寓意极好,说是祥云万里,佳偶天成。   诰命夫人给文掌史求的签文,亦是龙凤呈祥地好。   文掌史是个柔弱身子,等二位夫人侃家常的当口,恹恹靠在树干上避日头。   红豆成穗飘荡,晃眼得很,忽远忽近,光泽流转,仿佛下一刻就能滴落成血。   微翘的兰花指勾勒眼尾,浮尘坠落眉心,蹙起懊恼,仿佛在感叹未及画眉。   戏子登台,总要收拾得漂漂亮亮儿的。   每一场,都得是绝唱。   付小姐将那妖媚悲凉尽收眼底。   猜想未经证实,唇角已有笑意。   奉陪到底。   千年古树树冠如云,挺拔苍翠,奈何虫蛀同岁,早已吃空枝干、摇摇欲坠。   轰然倒塌的一瞬,如同银丝噗嗤穿透心脏。血|肉|横|飞,惊艳了死亡。   粗长枝桠锋利如刀,刺入沃土数寸;尘沙漫天飞扬,血珠不甘依附,转瞬四溅成雾。   红豆染血,情人遭劫。   许多来不及发出的叫喊,许多来不及逃命的步伐,许多来不及反应的惊恐。   付小姐扶着她娘和八姨婆席地而坐,承受着生命流逝的窒息,无声默哀。   庆幸吗?不该。   烟消云散,大难不死之人回头去看,只余撕心裂肺的哭号。   仿佛一切言语都无法表达愧悔伤心。   早知道就不该放手,早知道就该生死与共。   哪来那么多早知道。   曾经海誓山盟的情人各自逃难,落得天人永隔的下场,却无人忍心苛责。   只看不顾脏污拥紧余温的疯狂、声声泣血以头抢地的凄厉,你不得不信,那自责深憾,会是一生。   血肉之躯,零落成泥。   棋盘上碍眼的落花注定被拂去。   何其残忍。   棋子该庆幸吗?不必。   八姨婆一直坐着不动,静静盯着那片血雾。眸中空空荡荡,呼吸一同停滞,不似愧悔,不似感伤,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执着。   从天亮等到天黑,从天黑等到天亮。   直到树冠上现出一个金鸡独立的人影。   俏丽眉眼弯弯,引来一声轻得不能再轻的“调皮”,仿佛再重一些,飞溅的晶莹,就再也咽不回去。   付夫人握着千金的手,不自觉更紧了些。   付小姐对上那泪光,顿觉酸涩。   无事便好。   两位夫人分量不重,付小姐一手一个带得不费吹灰之力。   而临死还不忘摆款儿的文掌史,兰花指衬得眼角眉梢一水儿的妩媚,怎么看也不像是要死的节奏。   就差没在脸上写“别救我”三个字了。   事实是,付小姐着实救不了第三人。   即便他那作派,当真凄艳得很。   谁不怕呢。   怕也得忍着。   文掌史拭去面上脏污、捋好凌乱发髻、扑去袍上灰尘,倘若有面镜子,必可照见神气活现的孔雀一只。   付小姐几乎觉得,那闲闲一睇里的感激,只是她的幻觉。   她这位表舅,可谓性情中人。   早已摸清燕回楼的底细,所谓凶手也是安排好的卧底,只等命案一出、事情闹大,堂而皇之地人赃并获。   捉着京兆尹这条尾巴,拖出一整个身子。   文掌史是一把刀,也可以是持刀者。操纵他的人,许不止梁帝一个。   那个唱戏的名士,究竟是不是他。   燕回楼的背后,究竟是不是只有段刺史。   孔雀未成孔雀肉,自然有人不甘心。   十数位男女信徒自祠后涌入,衣着如寻常百姓,不去寻罹难的挚爱,只对退入祠内的文掌史感兴趣。   付小姐一笑粲然,付夫人站立不稳。   交握的手,在分开的一瞬,定格成永恒。   请不要悲伤。   那笑意快慰近乎逞强。   与脑海中的身影重叠。   却不自觉回她一个笑容。   门扉彻底阖上,光与影一起消亡。   泪才下来。   来不及儿女情长。   紫衣男子拾级而下,施然而往。数名死士未及拔剑,就死在他猝然凌厉的剑下。   众人抽出腰间软剑,结成漫天大网,捕捉其间狡猾阴险的肉障。   不料招式诡谲,攻守多变,杀人于意料之外。   战势胶着,竟被拖住。   空气中的血腥味儿,愈发地浓。   男子紫衣染血,愈见从容。   黎同知十分懊恼,怎么每回自己赶到之时,总晚了片刻。   月老祠外的锦衣卫被人拖住,冲入祠内的廖廖无几。   黎同知本欲身先士卒,不料已有人抢先了。   紫袍零落着血痕,发丝被鲜血濡湿,滴答落在玉面上,不知是旁人的,还是自己的。   短剑鲜血如注,犹在负隅顽抗。   壮士,还真不怕死呐。   佩服佩服。   黎同知并数名锦衣卫应战,壮士寻隙退回祠堂。   扑入祠内、利索关门的动作行云流水,回身还杀了个死士,哪像重伤之人。   被隔在门外的黎同知:“……”   好歹把我捎上罢QAQ。   黎同知战至一人,心道救兵来得太慢,也决意恶战到底,不料那门却开了。   “都住手!否则我杀了他!”   紫衣男子持剑押着赭色锦袍的文掌史,对上一脸懵|逼的围观群众。   这货到底哪头的。   “实话跟诸位说了,这位是个抠门儿的主儿。诸位想要,给钱就行。”   说着还羞辱似地拍拍文掌史的薄面。   文掌史文人习气上来,急于捍卫颜面之下,拽些士可杀不可辱的文辞就溜得很。   总结起来就一个意思。   本官没钱。   死士头目也是这个意思。   “你尽可杀了他,我等可没钱。”   文掌史闻言急了,挣扎着表明自我价值,霎时就跟他口中的无礼庶民达成一致。   无礼庶民要钱,他要命。   “阁下且慢,本官知道的可不少!杀了岂不可惜!”   那叛徒样,黎同知表示不忍直视。   “文掌史,锦衣卫须臾便至,不必委曲求全。”   “黎同知,救我!”   头目吃透了文掌史墙头草的本质,笑得开怀。掷出一锭金子,跟狗骨头似的引开了爱财如命的紫衣男子。   那棵墙头草就落到了手里。   赶来相救的黎同知被敲晕了一并带走。   祠外锦衣卫入内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紫衣男子藏身暗处,目送两位夫人安然而返。   诰命夫人最后那一眼,他看得明白。   付小姐李代桃僵的救命之恩,日后总是要还的。   文掌史掐指一算,有些疑虑。   她是有意,还是无心。   舍命相救,以身相替,继而,深入虎穴。   简直一气呵成。   今日之事自己都始料未及,她又是如何未卜先知的。   付小姐并非神仙,今日刺杀的确不知,只是早有准备而已。   锦衣卫有心捉活口,包围了月老祠。不料贼子有备而来,杀尽祠内暗探,教唆乱民于祠前制造混乱,竟能由祠后小道来去自如。   倒给了付小姐深入虎穴的机会。   阵前杀敌,是为了拖延时间,却不能拖得太久。   时机恰当,方能李代桃僵。   李代桃僵,方能挟恩以报。   今日这一袭男装,正是为了换装方便。   话说回来,方才恶战,流的血虽不是自己的,到底有些伤筋动骨。   忙着松筋骨的文掌史忽觉一道眼神如芒在背。   黎同知被捆成个粽子,怨气冲天,义愤填膺,咬牙切齿,无力反抗。   呃,俗称羡慕嫉妒恨。   同为阶下囚,凭什么文掌史能随意走动。   虽说范围仅限于这间草房中。   文掌史临窗远眺,风姿绰约,实力证明了一个道理。   刑不上大夫。   “掌史当真要投靠贼人?”   “黎同知,须知人生苦短。”   黎显就觉着,那沙哑的音色,相当古怪。   正待再听清楚,只听嘎吱一声,宽袍广袖的老者仙风道骨,推门而入。   门洞大开,颇有礼贤下士之风。   “听闻掌史诚心悔过。”   “有什么可悔的?成王败寇罢了。”   老者盯着那双璀璨凤眸,看到意料之中的桀骜。   靠在梁柱上的戏子作派,天真不失狡诈,想来混迹梨园非假。   “文掌史可识得老夫?”   文掌史闻言款摆杨柳细腰,宽袖遮了半面,莲步轻移、矫情十分地转了半圈,眼尾那抹娇俏愈发惑人,直将看戏的黎同知吓得不轻。   眼底探究终浮上来,不损万方仪态。   老者不以为忤,敛衽以待。   戏子檀口微张,却欲言又止,兰花指遮掩唇齿,睇了黎同知一眼,清清嗓子答得正直。   “本官不识。”   老者抚掌大笑,心道文达这独子,当真与他一般狡猾。   遂命人带了黎同知出去。   黎同知脑中猜测未成,挣扎着不肯,自然又被敲晕了。   文掌史嗤笑婉然,媚|骨天成。   “掌史,何以要对燕回楼赶尽杀绝?”   “陛下授意,复之也无可奈何。”   “那么掌史可知,燕回楼与……”   “家父迟早要作古的。”   很好,够狠。   “掌史难道就不顾及自身了?”   老者于落破草屋内闲庭信步,抬头直视顶上破洞,侧影沧桑,开始谈人生谈理想。   “屋漏偏逢连夜雨,弃子的下场,也是一样。”   “晁错进言削藩,后被腰斩,胆敢叛乱的诸侯,也很快赶去陪葬。”   字字坚定,不复虚与委蛇。   老者甚少闻得这般可笑言论,不由气得须眉微颤,声色皆厉了三分。   “掌史这是要杀身成仁了!”   方才还信誓旦旦的某人,一见老者滑稽抖动的白须,很快便笑倒在草垛上,斜躺着笼笼袖子,慵懒惬意、玩味十足。   “非也,公势大。”   我屈从于你的权势,而非屈从于你本人。   妥协虽有,嘲讽更浓。   老者遭人凌|辱,怒火中烧,杀意顿显。   草垛上窝着之人,早已舒舒服服地会周公去了。   终是想起来这么一闹,什么也没问着。   竖子诡诈,倒真小瞧他了。   也罢,有的是工夫。   某人闭目推敲方才字句,确认毫无破绽才沉沉睡去。   刑部尚书与燕回楼的瓜葛,她也是于八姨婆寿宴当日察觉的。   恰好用来应付对方试探。   夫人不过三击掌叫好,就能将文尚书吓得脸色煞白。   不由教她想起燕回楼那个广为流传的故事。   细查的结果便是,传说中被夫人耳提面命的嫖客,正是她这位姨公。   怪不得三堂会审仍有人有恃无恐。   这阶下囚的日子,定会相当惬意。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三击掌的小细节,就是刑部尚书行为不端的端倪。 说话时用手遮住嘴巴,是下意识掩盖谎话的表现。 同时呈现柔弱无害的稚子心肠。 文掌史的故事,很有意思。 付小姐杀敌前与全甄诀别的情感,都是真的。 深入虎穴,未必能回得来。 不是么。 ☆、公子心肌梗塞   文掌史,奇男子也。   一言一行,都拿腔拿调;书生戏子,皆故弄玄虚。   引经据典犹嫌不足,非得唱两句来找补。   一句话,没法儿正常交流。   黎显性子直,倒也不蠢,某人顾左右而言他的心思,自然看得出来。   不由忧心他分分钟投敌。   文掌史唱到腹中空空,也不客气,极为熟稔地开始吩咐点菜。   “醉仙楼的红烧河豚,多放火腿和鲜笋;和悦楼的清炖蟹粉狮子头,肉要瘦,要整只活蟹;澄碧楼的佛跳墙不宜炖得太烂,西湖醋鱼芡汁要厚;还有采芝斋的板栗糕,去桂花……”   “嗷,还有同德居的香炸琵琶虾,去晚了就没了,点个双数,吉利。”   万万没想到,这货这会儿倒正常了。   守卫不敢怠慢,领命而去。   黎显就相当后悔方才的矜持。   哎,贫者不受嗟来之食。   不消半个时辰,各样菜式腾云驾雾、姗姗而来。文掌史盘腿而坐,就着几张板凳拼成的案几大快朵颐,压根儿没顾上还被绑着的黎同知。   红烧河豚啊我的爱,你香飘万里,浮起蓬松云彩;狮子头啊肥美多汁,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西湖醋鱼啊多么美的姿态,栗子糕啊多么教人开怀,仿若一江春水沿岸浇灌把花开。   生存还是毁灭,黎同知吞咽着口水,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掌史,佛跳墙好吃吗?”   文掌史头也不抬。   “掌史!”   大眼忽闪,渴求满满,万紫千红一片丧权辱|国的深海。   你就分我一口罢!   分我一口罢!   一口罢!   罢!   天可怜见,黎同知心声感人,换来文掌史好心的征询一睇。   某人眼珠子就快掉下来。   头点得也快掉下来。   文掌史心有不忍,取了碟未动的栗子糕放在他面前,做了个“请”的侮|辱性动作。   黎同知深吸一口气,胜似壮士断臂,更像被逼良为|娼,跪坐着挪过去那叫一个纠结,还得藏好那份可耻的急切。   风萧萧兮易水寒,节操一去兮不复还。   活虾在油锅里弯了脊背,趴伏在地、狼吞虎咽,什么脸面尊严,都不及一碟糕点香甜。   付小姐摸摸下巴,很是满意。   菜式都是文掌史常点的,差事办得倒也利索,唯独这碟栗子糕掺了桂花,香气馥郁,教人闻不出也难。   文掌史不食桂花,才便宜了黎同知。   可惜便宜,并非这么好占。   黎显吃到一半,腹中便觉坠痛,霎时反应过来,只来得及吐出残渣,便龇牙咧嘴倒在地上。   喉间毒|血喷薄而出,惊惧懊悔排山倒海。   五脏六腑仿佛被生生剥去,三魂七魄叫嚣着脱离躯壳。   十指嵌入松土,碎石割破皮肉;汗珠滴落眼眶,火辣辣的疼;唇齿几近咬碎,终是忍不住翻滚起来。   活鱼乱蹦,跃的并非龙门,而是鬼门关。   黎同知脸色青紫、面目狰狞,偏意识尚存,边打滚边爬过来求救,活似索命的冤鬼。   文掌史一激灵扔了筷箸,当机立断一脚踹翻那桌尚有余温的佳肴,吊着嗓子拼命朝外喊,唯恐落得黎同知一般下场。   “来人啊!杀人了!”   声如洪钟,感天动地。   白眼翻了几回还在强撑的黎显,总算是被震晕了。   醒来的时候,就发觉换了个地儿。   准确地说,他们的牢房,升级了。   原先那间茅屋虽有野趣,可惜风一吹火一烧也就没了。   如今却是一座雅致的四进别院,移步换景,厅堂陪弄,里里外外透着讲究。   二位贵客所居的客房名为珊澜堂,取九里澄江醉阑珊之意。霞光入水,俏若珊瑚,如美人秋波含情、宜喜宜嗔。这阑珊二字颠倒,又是别番韵致。   院落围绕三棵古树而建,筑回廊两层。石砾苔藓、枝桠清泉,造一方恬然佳境、隔世幽情。   黎显所中之毒,正是大内秘|药九曲。   九曲玲珑心肠难逃。   那么黎同知又是怎样逃掉的呢?   付小姐捉着阑干苦苦思索,摩挲着倒刺一顿烦躁,愈想愈觉着蹊跷。   那个入了黎显房内的人影,应是救他之人。   有点眼熟。   九曲这等秘|药,乃刑讯上选,为大内总管沈度严格把控。   一年前延州那杯毒酒里的,正是此毒。   付小姐连同解药请人研制许久,方得其法,而此人不消一柱香的工夫,就催出了一盆毒血,保住了黎显性命。   诚然在某人眼里,一切未知的,都是蹊跷,一切胜过她的,都该毁掉。   她这场好戏,原本还算精细。   梁帝派沈度杀人灭口,文掌史才好真心投敌,继而取信于人。   无论黎同知是生是死,账也算不到她头上去。   男女脉象相异,为免诊脉现出端倪,付小姐本就打算寻个替死鬼,黎同知不偏不倚,成了问路之投石。   且是最佳。   一来试探对方对黎氏是否心存拉拢,二来或许可以明白,沈度与此处是否有些瓜葛。   当年梁帝登基,血洗并重建锦衣卫的近臣中,便有这位大内总管。   将他培植的心腹密探,混入锦衣卫要职,当是不难。   月老祠内本该埋伏的锦衣卫毫无反应,显是为人出卖。锦衣卫鱼龙混杂,各方暗涌,倒许是与他无关。   而大内秘|药为人所获,也仅仅只是巧合吗。   此间主人当真艳|福不浅。   勾|搭上段刺史不算,连沈总管也不放过。   二姝斗艳,也不知吃不吃得消。   伐开心、伐开心。   付小姐常作最坏打算,与之矛盾的是,在最坏的境地,反倒能保持蜜汁自信。   求生欲望激起的盲目乐观,大抵随了付总兵。   某人这厢自觉前途渺茫,那厢妙手回春的郎中携着药箱出得门来,老者再三道谢、亲自相送。   十里长亭,依依惜别。   送着送着,竟往她这儿来了。   “老夫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贤侄可否一听?”   “仁公但说无妨。”   老者指向颓唐枕着阑干、真真生无可恋的文掌史,白须垂垂、语气憾然:“此人恐亦为人荼|毒,劳烦贤侄再诊一回脉。”   “敢不从命。”   老者说明来由,付小姐自是装死不肯,期期艾艾气若游丝,笼着袖子拒绝合作。   “文某心都死了。”   那哀怨劲儿,闻者伤心,是忠君之情,还是缱绻之情,暧昧不明。   郎中阅人无数,歪头打量赖皮的患者,眼中兴味愈浓,唇角只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   “不知公子在看什么?”   “看过尽千帆,看鸥鹭聚散。”   “水无尽期,犹恨无尽期。人在天涯,恐相思无主。”   付小姐不由微微侧过身来,目露赞赏。   很好,歪楼歪得很彻底。   郎中一袭月白长袍,浅笑安然,脊背微屈,叠手腹前,谨慎恭谦;老者目光沉沉,须眉笑意生动,看来不似易容。   露出真容如此狂妄,要么笃定文掌史逃不出手掌心,要么,文掌史本人对此人的身份心知肚明,无须掩饰。   如今看来,怕是后者。   他二人互知底细,自己不知何处露了破绽,才有此试探。   天妒英才呐天妒英才。   要死了要死了。   付小姐死到临头,正盘算着下哪层地狱,一晃神就被郎中摇曳间的风姿如玉,给深深惊艳到了。   如浩浩汤汤中,一叶扁舟自在;如十丈软红里,一石激浪千层。   林中翠玉,雨后黄鹂。   熨帖、清俊、朗润。   哎呦喂我的小心肝儿。   某人劣根深种,临了临了,也改不了猎艳本性。   长袍委地,尘土逶迤不敢亵渎;广袖飘逸,清风相缠与之共舞。   仙人就是仙人,啧啧。   踱步落座,一派从容;抬眼星眸,零碎嘲讽。   色|胚捋捋下巴,微微倾身,意趣上来。   美人儿的高傲,不失为情趣;男子追逐高岭之花,只图征服的快感。   不知这平庸皮囊之下,藏着怎样一副活色生香的骨相。   任郎君媚眼抛得殷勤,美人偏偏心如止水,例行公事的那假正经作派,真是好看到想让人打|爆他的头。   天苍苍野茫茫,美人辣手摧俊郎。   某人大剌剌伸出手腕,默念无憾。   素手洁如皓月,眼看就要探上,却忽地撤走。   真真命悬一线。   某人心跳了一半儿,卡在嗓子眼儿,俏郎中颔首致歉的话没怎么听清,就见他从药箱里取出一方丝帕来。   竹节纹样覆在腕上,凉意爬上尾脊,丝丝入扣。   心跳一百迈。   苍白分明的指节,将将触及皓腕,再次顿住。   又怎么了我|艹。   丝帕有些移位,碍着美观,美人儿亲手摆正,顺道抚平褶皱。   某人的面部肌肉就更不自然。   好在郎中只略略瞥她一眼,未起疑心,又悠然并指去切脉。   青竹色泽艳极,沉于素帕江心。   好似哪里不对,郎中沉吟一声,两指玩笑似的踌躇不前,最终堪堪停在帕上。   眸中疑惑盈盈,纯良无辜。   文掌史怒目喷火,似乎还有那么些,勾|魂夺|魄?   你特么倒是上啊!   这就好比坐过山车,劳资叫了一路你特么在最高处停了,还活活来了三回!一直不动就算了,到头来还得掉下去。   劳资都快被吓死了好么!   来点痛快的!   某人面目扭曲,腮帮鼓起不满,郎中笑得见怪不怪,些许促狭藏得极好。   嘲讽忽明忽暗,没的有些熟悉。   付小姐总算嗅到了一丝捉弄意味。   这人,不会是老相识吧?   郎中将那巾帕上几不可见的一缕柳絮捻去,方肯踏踏实实落定号脉。   柳絮隐匿于秋风,眼中划过一丝近乎残忍的快感。   而文掌史的脸色,饶是再怎么掩饰,也是青一阵白一阵地好看。   分秒倒数。   心跳如鼓,记忆纷涌;舌尖发苦,五内俱焚。   白玉棋子哗啦坠落,狂澜难挽,与琴弦相击,发出叮咚脆响,接二连三困在琴弦与琴身之间;数枚棋子为琴弦裹挟,进退维谷,不得善终。   见她分明百般纠结,却咬紧牙关,犹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郎中不由好笑,剑眉刚毅,融化丝缕不为人知的疼惜。   “公子脉象虚浮,气血不足,当好生将养,以免伤了元气。”   老者抚须长叹:“有劳。”   待二人离去,付小姐方才摊开手掌,一一拔去浸透血肉的倒刺,那手抖得,不知是痛,还是慌。   郎中回眸一笑邪肆,你也有今天。   何止啊。   某人被吓出了糖尿病高血压连心肌都差点梗塞了。   冷汗顺着假喉结滚动,惊魂甫定之人摸摸鼻梁,疑心总算压过后怕。   方才那个郎中,好生熟悉。   切脉时习惯性伸出一指,又迅速并上一指,像是在掩饰什么;丝帕抽回时,她拂去腕上小蛙,他眉头一跳,却装作未见。   最奇怪的是,小蛙跳动有力,分明是康健男子的脉象,又怎会虚浮?   自信到一指切脉的神医,她可不只认识一个。   宋管事。   会是他吗。   说来好笑,这么些年除了他一个锦衣卫的身份,是何品级也没摸清。   再有就是,勾结方圆寺。   而沈度与方圆寺,似乎也有些微妙关联。   宋管事,难道是沈总管埋在锦衣卫中的棋子?   不得而知。   谜面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沈总管和段刺史水火不容,不可能共事一主,所以付小姐这回猜错了。 关于宋管事,倒是□□不离十。 像她这种戏弄人的恶劣性子,总得有人收拾。 虎穴如何收场,女主自作自受。 ☆、上初吻肉   “可能有点疼。”   “来吧,又不是头一回。”   “咬紧了,别出声。”   “嘶~欸欸,轻点儿!”   “别乱动!对不准了。”   趴在屋顶上的付小姐万分踌躇,掀了瓦片在手,也不知该看不该看。   看了吧,这画面太美怕长针眼;不看吧,又实在对不起自己。   男男活春|宫,真是可惜了了。   某人毅然决然选择遵从内心,可凑近了细瞧,不免大失所望。   裸|男是有了,比如赤着上身趴在床沿的黎显,可惜另一位却是一身夜行服包裹得一丝不露。   闹了半天,不过是针灸排毒。   怪只怪黎同知不时轻拍床板的动作太妖娆,配上浮想联翩的呻|吟,教人不想歪也难。   施针的神医手法高妙,捻转时和风细雨,提插时又迅疾稳准,一看便是精于此道。半明半昧间还能针针筋道,扎得黎同知摇头晃脑、痛痒难辨,面上浮起可疑的红晕,显是享受得紧。   汗珠密布在赤膊脊背,汇成汩汩水流,流经浅滩、洇湿床榻。黎同知顽皮拨弄银针的作乱小手,屡次为人轻巧拂去,仿佛还惩戒似的拍了他翘臀一下,看得人口干舌燥、欲壑难填。   某人咽了咽口水,又咽了咽口水。   禽|兽,放开那只鲜|肉!   一场针灸调|情下来,饱受锉磨的黎同知脱力般的吐出木棍,懒洋洋歪头趴着,那双牛眼染了水色,挤眉弄眼风情十足。   面色红润、朱唇丰厚,如含苞莲花,胜红袖招迎。扭着脖子说着情话,凉凉夜风都沾上火热。   “兄长为何会在此处?”   “不该问的别问。”   这般清冷回应,惹得黎显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努努红唇,爱|娇得很。   “若非今日我认出你来……”   “没有如果。”   太无情了太无情了,连付小姐都有点看不下去。   这要换作是她,怎么也得哄几句佳人受惊小生来迟,反正甜言蜜语不要钱,顺便再来个摸头杀,才好糊弄过去不是。   宋管事。   这嗓音这语气这身形这手法,劳资再看不出来就是睁眼瞎!   你以为你背过去就有用么!   然而朕早已看穿一切。   宋逍收好针具,为黎显覆上薄被,瞪回他不安分的眉眼,又诊了一回脉,不由叹了口气。   付小姐不用看也知道,那眼神有多宠溺。   “平日多长个心眼,自然就少遭些罪。”   黎显腾地站起来,薄被如蝶翼由背上划落,汗珠滚落茱|萸,粉蒸肉|体棱角分明,腹肌微微颤抖相诱,握拳隐忍着无声邀请,含恨咬紧的下唇斟字酌句、蓄势待发,牛眼中的无措失落,真真教人揪心。   某人一激灵咬起衣袖,恨不得正襟危坐以示尊崇。   壮士,请不要怜惜地反扑吧!   “你事事瞒我!”   “黔州之事我可以不深究,可此地龌|龊,轻易就能弥足深陷、再难回头了!”   “我不想有一日你我兄弟反目!”   付小姐衣袖上多了几个口水印,也是含恨得紧。   怪不得当时棋差一招,原来他二人断|袖情深,宋逍识得黎氏追踪之物也不稀奇咯。   所托非人呐所托非人,宋管事这等铁石心肠,又怎会有半分动容?   凭她对宋管事的了解,他恐怕压根儿没打算回头。   果见那厮仰头闲闲一睇,目中闪过极快的歉然,就又垂首莞尔,言语间似笑非笑,教人摸不着头脑。   “不会有那一日。”   因为我知道,你舍不得。   自动脑补出潜台词的付小姐感动得热泪盈眶,竟生知己之感。   宋管事这欲露不露的情话技巧,她算是领教了,顿悟了,拜服了。   黎同知显然就吃这一套。   兄长目光磷磷,如泉水之中的刀光,生生安抚下气血上涌的幼弟,眼见辩驳不过,只得怏怏裹着薄被盘腿坐下,倒像是他做错了事般,低头去看一角昏暗。   心头弼弼地跳了几轮儿,呼吸重了又轻、轻了又重,不知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吐出喉咙口滚了又滚、脆生多汁的肺腑之言。   “我永远都在。”   凄迷凉夜沉沉,付小姐于那执拗眉眼间嗅着了春日暾暾的清香,唯叹列松如翠,郎艳独绝。   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心醉神迷。   少年你许诺的样子可不可以不要那么深情!   哎呦喂我的少男心。   付小姐略去已成因果的爱恨情仇,直接脑补事情接下来的发展方向,在谁被推倒和欲拒还迎的问题上纠结不已,狼血沸腾到根本停不下来。   奈何宋管事不按套路出牌,绷着无奈凄婉与黎同知一腔深情对视不到三秒,就破功嗤笑,语气里不无调侃,还有些嫌弃。   “这话留着给你那位公主说罢,别在这恶心我。”   没错,这就是冷嘲,这就是吃醋。   其实这种误会,只需一个缠绵悱恻的吻就能解决,与其说什么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她来表忠心,倒不如床头吵架床尾和。   日子日子,日|字日|字。   是男人都懂得。   呵呵,可惜某人早已不是男子了。   夜风逐客,黎显还想解释什么,宋逍却摆摆手,递过一个瓷瓶,不顾他难舍神情,连句珍重也没道,就这么优雅地跳窗走了。   有那么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某人摸摸心肝,颇为庆幸,须知那撕裂般的纠葛,就算使尽浑身解数,最多藕断丝连,无论如何都是割舍不了的。   逃避又有何用。   该跟随或放弃,该决裂或依赖。   恩怨消磨誓言,只叹有缘无份。   这毒|药酸甜难赌,有情人愿赌服输。   爱恨一念。   心头莫名悲凉,付小姐索性怔怔坐了下来,待身后响起脚步声,情绪也就酝酿得刚刚好。   宋逍对着那双柔和得滴得出水的妙目,有些不好的预感。   某人母爱泛滥,向他伸出一只手来。   宋管事波澜不惊的眼中,难得浮现明显的惊吓。   这货吃错药了?   她就笑得无谓,不尴不尬地抽回手,眸中的柔情未褪,登徒子的作派上来,怎么看怎么古怪。   分明是她心生怜悯,又故作坚强邀人同情。   “我说呢,啧啧…啧啧。”   笑意点亮潋滟星眸,浑身抖动着隔世凄寂,那张永远不正经的皮相满是愉色,仿佛总能寻着乐子。   宋逍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清咳一声:“你到底想说什么?”   “断|袖情深,求而不得,我懂。”   自以为是的疯子取乐于人,引来愤恨眼刀无数,偏偏毫无所觉,那双钛合金狗眼闪耀着八卦的光辉,孜孜不倦。   月色温浅,几分意境朦胧;午夜观昙,别有一番情趣。   漆夜里那人星眸烁烁,直勾|勾地望来,仿佛天地间唯有他一人,宋逍却明白,那只是看猎物的眼神。且不论她那张见不得人的脸,单单这样的眼神,就足以诱人沉|沦。   她像是一片温柔的云海,每一位方正齐楚的君子,经那寸寸柔肠缭绕,都逃不过飘飘欲仙、不知所往的下场,囫囵间被她裹挟到地狱的高台,再被她无情推下。   即便她从未刻意如此。这或许只是一种天赋,一种化敌为友、炼化刚柔的天赋。   她貌似一心为你的善解人意,貌似纯然无害的怜悯同情,给人一种如坠云端的触觉,这种触觉很美妙,也很致命。   因为接下来,会是无法回头的结局,她开的局,用你的命。   他自问从未着了她的红粉道,却也受不住这样的温柔刀。   宋逍闭了双目,有些软糯的嗓音淅淅传来,像玉簪试探地划过皮肤,泛起温柔的牵痛,难以言说的柔情流转,藏好了棱角,直指人心。   “我发觉了一件趣事儿,要不要听。”   语气松快得他不由一哂,置于腹前的手握成拳头,心上绵绵地疼。   “我白日往池里扔了几片柳叶,霎时就不见了,你说古怪不古怪。”   瞧,她总有拉人下水的技巧,总能想法子寻着由头勾人心窍。   宋逍两面三刀的为人,与她的品貌别无二致,不过他二人算不得知己——伯牙子期相互欣赏,而他们彼此唾弃。   这或许也算是一种相濡以沫?   她摸不清他的立场,也懒得摸清,因为太过多变,摸清了也没用;她只知道他大抵既是沈度的棋子,也是此地的娇客,他的心,不定。   从这一点来看,沈度与此地,极有可能是两个不同的归宿,而他游移其中,生存于夹缝。   水下乾坤,既是新主子的把柄,又能适时向旧主子表忠心,双向选择,何乐而不为?   那娇脆音色清清浅浅,不痛不痒,倒没了往日的急切,宋逍不由掀眸凝睇过来,付小姐接着那一线目光,莫名觉着沉,终是放柔了眼神,试图达成极短暂的信任。   他眉峰微扬,不愿在她面前落了下乘,负手屹立成居高临下之姿,她将那鄙薄之色看得分明,竟无端生出几分真实的怜悯,却又很快压下。   于他而言,怜悯不过是一种侮|辱罢。   他用轻蔑挑起她的斗志,何尝不是一种慰藉。   有时争斗,是为了片刻忘怀。即便所求,并非所愿。   付小姐水性不佳,随着宋管事深入那池中漩涡时,不免握紧了他手腕,可惜漩涡迅疾,数回险些冲散,就又恬不知耻地从背后抱着他劲腰。   宋管事来不及苦笑,只在最深一层的漩涡里,握住她缠在腰间的手,一把调转过来,彻底将她护在怀里。下巴抵在她额上,觉出怀中身躯极克制的颤抖,与愈渐艰难的气息。   某人搂紧视作救命稻草的男子,丝毫未觉这衣衫浸透、肌肤相贴的危险。她在水中痛胀了耳目,酸涩得头晕目眩,一口气消耗殆尽,意识几近模糊时,似有一对薄唇覆上来,度过教人贪恋的清凉生机。   女子就着求生本能,贪|婪地攫|取那唇间最后一缕气息,香|舌撬开几欲退却的唇瓣,长驱直入、攻城略地。有人嗟叹着垂了眼眸,终是放任自己与她唇舌相缠,舌尖试探,描摹香软,温柔缱|绻,化水缠|绵。   薄唇微颤着眷恋,温热气息丝缕勾缠,灵魂从心房里被吸附出来,冷的、烫的、熄灭的、重燃的,有思念、又不安,唇与舌较量起来,天崩地裂也不管。   两双手仍是克制地抱着,未曾情动到抚摩香腮,未曾疯|魔到攀住脖颈,只在彼此腰间摸索,贴得严丝合缝,结成璞玉天成。   名为情丝的困|兽,在辗转厮|磨中失了耐心,亦步亦趋地探出头来。   水中渐渐有了燥意。   男子察觉自己更深的欲|望,恐惧跃至心尖,却不愿从这温柔无边的海里醒转过来。   女子在喘息中睁开迷蒙眼眸,水光潋滟,媚|意流转,对上那双染上欲|色的深目,泄露一瞬的纯然懵懂,恍惚间几欲抚上那如玉面庞,待清醒过来又急急推开男子,慌忙偏头掩饰从头到脚的不自在。   只那一眼的娇羞,便成了难舍的牵绊。   男子生生压下不稳的气息,极自然地与她分开,双唇间一缕银丝相连,点亮他眼中几近湮灭的欲|火,终是浮沉不见。   方才那个吻,是克制的,他想要的,其实更多。   红唇水漾,施舍给他狭隘的满足。   女子颊上酡红,入了男子眼中,酿成五味杂陈。   她并非有意勾|引,而我却情不自禁。   他二人于感情|事上,都倾向于以冷静谨慎掩盖离经叛道。许多事层层叠叠累积压在心底,许多花疏疏落落开在悬崖峭壁,最终不知被什么烧干净,青烟散去,只余惘然,嗟叹都来不及。   她不爱我,我又何必。   他二人常在谋算间心照不宣,未曾料想自欺欺人的想法,也是惊人的一致。   待过了厚重的水障,入了第一层密室,宋逍才放开揽着付小姐的手,由着她一弹身迫不及待出了桎梏。   某人如避洪水猛兽的模样,实在有几分兔子被咬到尾巴的可爱。   “放心罢,方才只是一场意外,何况本就是你缠着我不放。”   那般无谓到淡漠、厚颜到无耻,自然将付小姐气得不轻,也顾不上羞涩,脸色红红就开始反击:“你个伪君子!”   说这话时她浑身湿透,露出了真容,小巧的樱唇微嘟,莹莹泛着红艳的色泽,乌瞳水汪汪的,水珠犹在滴落,既狼狈,又引人怜惜。   瞪圆的杏眸、鼓起的雪腮、湿漉的眼睫,非但没有达到预期的威吓效果,反倒可爱得教人心折。   宋管事就低头浅笑,几缕乌黑发丝垂在额前,肌肤晶莹、慵懒不羁,如浸在水中的一块温玉,长睫掩去浩瀚深目,水珠纷纷坠落,宛若流星。   某人心神一荡,心道这人娇羞模样,恁地好看。   薄唇胜似桃瓣,更添一份润泽,弧度透着狡黠,偏偏娇俏迷人,墨玉般的眸子流光溢彩,空气也仿佛有了新鲜味道。   方才那滋味儿柔软,竟被他带快了心跳,那唇瓣微颤着靠近,仿佛献祭着真心。   真心么,我却没有了。   色|鬼翻了个白眼,赌气似的跺跺脚,安慰自己不算吃亏,也就不再搭理他。   宋逍于她身后抚上唇角,回味那片刻温存,甜意刚冒上心头,就被太过长远的考量缚住手脚,成了一团云气,愈裹愈小,终究什么也没剩下。   他自幼没了双亲,多年尔虞我诈生存下来,难免就比旁人更惜命,眼光也更毒|辣长远。   他在黔州这几年,看了太多美好的,似乎也得了不少美妙的,她性子狠辣,却着实护短。许多回轻轻放过,许多回嘴硬心软,也曾真心帮他,会为他据理力争,会流露真实的不忍……   或许她看得长远,明白这些微薄情谊,终有发挥作用的一天,可他这一生为人所控,终究给不了任何诺言。   他与她,不过是旅途上偶然相遇的两个旅人,比起擦肩而过的缘分要深一些,如此而已。   与君同舟渡,达岸各自归。 作者有话要说:  话不多说,祝大家食用肉|渣愉快! 这章是目前最最肥美哒! 肉|渣已经有了,肉还会远吗? 无奖竞猜男主环节Action! 两个男二就是很难搞事情啊! ☆、弑母往事   慕容云小的时候,还不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孩子,也没有谋夺天下的心思。跟随身份低微的生母住在梁宫西南角的烟石轩,享受着梁宫最低生活标准——三餐温饱、衣食不缺。   烟石轩后的一方荒地,四季都有野花洋洋洒洒。深深浅浅的蔷薇爬上宫墙,仿佛渺远的烟火气的歌声,抚慰着终老于此的不安分。   一个不受重视的庶皇子,没有必要去加害。寻些小小的乐事,日子就这么混过,倒也活得洒脱。   宫女出身的生母,好容易生了皇子,也只得一个贵人位份。冷宫里呆久了,渐渐挑剔起自己的儿子,埋怨他木讷寡言、不懂得讨好贵人。   大人想要的,远远超过小孩子的理解。   慕容云七岁那年,倒是遇上了此生的贵人——孝昭仁皇后。   可正应了那句话,贵人未必是好人。   那时他小脸脏污,正撅着屁股,在御花园里偷偷摸摸采些紫菊,孝昭仁皇后瞥见花丛中躲闪的身影,屏退了一干婢子,舍了娉婷步伐,猫着腰儿,满脸抓了现行的小孩子般的神气,就这么绕到他面前来。   丝绢的清凉触感,她神光湛然的笑靥,还有那样轻柔的呵宠的怀抱,对一个藏头露尾的庶皇子来说,实是一桩天大的诱惑。   某个人从小,就对女色有着近乎偏执的爱好。   “你喜欢菊花?”   慕容云被那苏合香熏得云里雾里,天籁轻轻巧巧敲打在心口,酥得外焦里嫩,连行礼都浑忘了,却也不敢迎上那双高贵的凤眸。不自觉往身后香软的怀抱缩了缩,握紧了手中几支紫菊,低头喃喃得仿若梦呓。   “母亲喜欢。”   他唤她母亲,恭敬疏离,却还这样有孝心。   “你喜欢吗?”   皇后执意想听他的答案,他却想不明白她这样做的原因,只得循例装作缩头的乌龟,讷讷着不言语。   他害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那意味着危险,而他宁愿不要富贵,也要固守安全。   皇后心叹,真是堪怜。   她愈发搂紧了他在怀里,给他讲了一个黄巢起义的故事。慕容云眨着一双水眸认真听完,她不时拨弄着他下巴的软肉,教他笑着放下了戒心。小脑袋老成地摇成个拨浪鼓,英挺得胸有成竹,只等她开口诱惑。   可见慕容云打小,就会是一个耽|于美|色的昏君。   “你听过这个故事?”   皇后攫住那双与她极为相似的眸子,传递着温情,诱哄着真心。   慕容云后来想,他蛊惑人心的本事,大概是从她这儿得的启蒙。   小脑袋一本正经地念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皇后慈爱地摸摸他的头:“你觉着黄巢如何?”   “鼠目寸光。”   皇后用手中紫菊去挠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引得小东西打了好几个喷嚏,她倒畅快拍手,笑得恶劣满满。素手捻帕,轻轻擦拭他气得发红的鼻头,凝着小可怜儿的委屈模样发起呆来,越看越觉着称心可爱。   她托腮笑着作花痴状:“接着说。”   “黄巢以人|肉为粮,失了民心;一朝得势,灭了斗志,在奢靡日子里掩耳盗铃。”   “他起义出于私利,而非公心,又不能藏好私心,就会引来众愤,这皇位来得容易,也坐不长久。”   她捂着檀口作赞叹状:“真是深藏不露!你从哪儿读来的?”   “打扫崇文院的宫女内侍们讲的。”   宫女内侍哪会读史,不过是她通了关系,时常派人偷渡几本书来给他读。   好小子,愈发通透了。   她起了坏心眼,凑上去与他鼻尖相磨,蹭得小东西咯咯开怀,露出微微的狡黠来。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二字又该如何论?”   “善用,而非仰赖。顺良民之意,拂刁民之请。”   国家大计顺应民心自然好,可君王决策自有道理,不该因此画地为牢。   他小小年纪,语气里倒颇有上位者的潜质。   真不愧是她段瑚棠的儿子。   冷宫因了皇后娘娘垂爱,日渐热闹起来,而母亲看慕容云的眼神,却愈发怨|毒。   他不明白,自己不过是陪着尊贵的皇后娘娘消遣消遣,盘活盘活他们拮据的日子,怎就惹得她吃心。   他的心被划开一个缺口,自由的风掺杂了爱|欲,鼓成待扬起的帆,不复从前的淡泊安宁。   那夜雷电交加,冷宫里失宠的妃子险些活生生地掐死七岁的皇子。而慕容云也是在那个夜里,用烛台亲手刺死了自己的母亲。   他愧悔、自责、恐惧、伤心,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道后果前因,他做了天理难容之事,他合该遭到天谴报应。   他缩在墙角抱头痛哭,头痛欲裂也想不明白,为何往日还算和蔼的母亲,竟疯了一般非要置他于死地,任他如何挣扎辩解,也拦不住她杀他的决心。   皇后娘娘如神仙妃子般地出现,涉着一地的血污狼藉,轻轻将他搂在怀里。   万蚁噬心渐渐被她抚平,无依的萍蓬陷入绝境,她伸出手来,他视作光明。   慕容云永远记得那夜他伏在她怀里无助哭泣,仿佛哭尽了一生的泪水,却又幸运地等来了天赐甘霖。   皇后领养他在膝下,他与尊贵的太子兄友弟恭,恍如一场幻梦。   他天真地以为,他遇到了至善之人,她像一尊菩萨,度他过了死劫,容得下他的污点,不嫌弃他的卑劣。   结果怎么样呢,为着这份恩情,他练就一身肮脏本领,替太子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脏事。太子以仁德著称,而他隐在阴影里,还要被人指点无情阴狠。   他终究成了他厌弃的黄巢,沾染满手血|污,视忠孝仁义为无物。   他不愚蠢,只是爱得卑微;他知道那些不是小恩小惠,至少他这么认为。   他的眉眼,终究与她愈来愈像,一如愈来愈近的真相。   慕容云,实为孝昭仁皇后之子。只因身世存疑,便被她来了个偷梁换柱,成了无名宫女的孩子。而那可怜人真正的孩儿,早就替他担了污名、被活活摔死。   他终于明白,为何那个温顺的母亲要掐死他,为何那个锋利的烛台离他那样近,为何那个雨夜她匆匆赶来、衣衫齐整。   他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痛什么,不知道该怨恨,还是继续感恩。   他恍惚记起与她插花闲谈时,她问他的志向,他说要从军去,她问为何,他答宫闱阴森、杀机四伏,不若战死沙场来得干净,起码知道是谁落的刀。   她那时笑得晦涩,凤眸歉意宛然,不知灼伤了谁的眼,却装作未见。   他这样胆小,他甘愿做刀,他难得糊涂。   他想要的,只是过一些懒洋洋的日子。然后像小孩子占着一盒爱吃的零嘴儿那样,死死地守住眼下的小幸福,生怕被人抢走。   他想要爱想疯了,换来的却是失望与荒凉。   毒|草在胸腔蔓长,慕容云仇恨命运的不公,他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明白过,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活。   他的成长,停留在那个雨夜。有人用虚情假意,换他遍体鳞伤,而他屈居在渍满毒|药的羽翼之下,只等着毒|发身亡。   我也是你亲子,你用我的狠|辣来成全你另一个儿子,你欺骗我利用我,你眼睁睁看着我发霉发烂,你于心何忍。   孝昭仁皇后临去前也没能等到小儿子,她睁大失了神采的凤眸,没忘了挣脱丈夫强留的双手。   她怨他不信自己的清白,害得小儿子没了嫡子的名份,颓唐绝望、沦落至此。却不敢深想,自己将小儿子用作踏脚石的决心,会否因此而改变。   她永远不会明白,她强迫一个小孩子亲手杀了母亲,杀了唯一的依靠的时候,那个她眼中早慧的孩子,就注定了夜夜噩梦、堕|落成魔。   他消磨仁善来取悦贵人,他觉着自己既然脏了,就不妨脏得彻底。   不知不觉他真的贪恋,而她真的狠心。   她在内心的一个角落里,怨恨着这个不合时宜的孩子,只因他成了她不贞的所谓铁证。他越聪明乖巧,她越想将他变作利刃,好似将污|点变为装饰那般有成就感。在这个过程中,她不记得她是一个母亲,不记得这是她的骨血。   她用最残忍的手法去驯化,自以为这是一种历练,却彻底毒哑了他。他在漫长岁月里小心翼翼地藏好心肝,舔舐伤口,呼不出一声痛来。   没有人心疼他,他一直都明白。   慕容云听着宣告孝昭仁皇后薨逝的钟声,一滴泪也没有流。   他要掌上江山、皇权翻|覆,来成全他为所欲为的悍然报复。   没有谁知道,老虎在成为老虎之前,或许只是一只巴望着吃草的兔子。   这回忆就完结在这里。   付小姐同宋管事入了第二层密室时,倒都没太多惊讶。一张铺满金银珠玉的温床,一地散落的账册卷轴,仿佛都在意料之中。   账册上录的,自然是燕回楼与文武官员的银钱往来;卷轴上绘的,则是各色美人,还有各色春|宫,署了姓氏名谁,署了时间地点,算不得权|色交易的铁证,或许只是留作纪念。   唯一不对的是,同样的账册竟有三本。   障眼法考验着两双火眼金睛,结果自然是败下阵来,教他二人将一本沾了金粉的真账册收入囊中。   宋管事有些疑虑:“未免太过容易。”   付小姐就更疑虑。   珊澜堂这个名字,本就教她不适,而第二层密室里的格局布置,从汉白玉的穹顶到珊瑚雕的灯盏,也像极了那个人喜欢的穷奢极侈。   账册上的官员,大多是弘王亲信,那个老者,应该就是他的亲外祖,镇国公李素。   那个人死了这样久,但愿只是自己多想。   宋逍见她脸色惨白,环着手臂似是极冷,不由就软了口气,将争得面红耳赤的账册递过,堪堪触及她发顶的手僵在半空,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好好好,不同你争了。”   温柔耐心,带着讨好,藏着宠溺,十足哄孩子的口气。   有些傻气的模样映入眼帘,看得某人心头发酸,眼圈儿红红地瞪过来,强装着不识好歹。   边猴急扯过账册纳入袖管,边傲娇抬起下巴爱卿平身。   “早这样不就行了。”   宋逍就想,也不知这辈子,能不能见着她哭的模样。   你不哭,是因为找不到肩膀么。   “七小姐……”   她闻声看去。   他却欲言又止。   她何其敏锐,却只捕捉到怜悯,就又无谓地拍拍手,笑得云淡风轻、伤痕浅浅。   “你我皆是棋子,还不许我伤怀片刻?”   他僵硬地勾一下嘴角,垂眸半晌,抬头笑意温润,道:“也好。”   付小姐眸中闪过兴味,却很快没了猜度心思。   登徒子的兴趣浮在面上,只看得见一个色字。   第二层密室为人彻底清扫,比之付小姐装模作样的贪婪,宋管事置身金山银山间的目不斜视,就显得尤为清新脱俗。   这么多,确实也带不走。   两人真正感兴趣的,是也许存在的第三层密室。   床塌边的那盏珊瑚壁灯,雕成菊花样式,夜明珠嵌在当中,青白荧光刺穿朱色珊瑚,竟透出淡淡的紫色微芒。   紫菊。   女子鬼使神差地抚上那丝缕花瓣,素手不自觉收拢绽开的寸寸紫红,疯狂而克制地将攥在手心里的东西连根拔出,就连身后男子的喝止,也未曾听见。   那雕着百花图的石墙,伴着机关运作的轰响,就这么分开在她眼前。   第三层密室。 作者有话要说:  孝昭仁皇后利用小儿子保护大儿子,却也有着磨练小儿子的心。 可是一碗水不可能端平。 这就是慕容云的悲哀,他付出的多,得到的少。 另外,皇后姓段,段刺史亦然。 ☆、食髓知味   第三层密室,是一个九曲回字阵。   九九八十一个檀木方格,嵌着珊瑚雕成的十二客。   付小姐不觉后退几步,泛上恶心。   天底下大概只有段皇后,如此钟爱珊瑚雕花,也会在最中间那一格,放上一支夺目的白玉海棠。十二客众星捧月,海棠花遗世独立,正合了她瑚棠的闺名。   棠出于珊瑚,而不染艳色。   她集清高妩媚于一身,臣服于她的无非是两种人——要么为她的卓尔不群倾倒,要么被她的撩拨手段勾魂。   可惜这世间,唯有这两种人。   兜兜转转,还是遇到了她所布的残局。   宋逍不声不响移到她身后,冷不防在她耳边送上调侃:“怎么,不敢?”   她语塞。   只得挺直了腰板,斜斜一瞪,男子笑意幽深,请她先行。   如此,较量也就开始。   女子在第一排第三格的牡丹格上落定,而男子选了第二排第三格的荼靡格正对着她,发丝勾成嘲讽弧度,只因先她一步。   宋逍拍拍袖口,懒散得仿佛陷在袍子中,双手叠于腹前,抬眸满是不屑,胜似个说教的小老头,偏偏又有些痞性。   付小姐无心理会他的挑衅,那个人兵行诡道,还是谨慎些好。   “先西北后东南方向破阵,如遇死路后退一格左转。”   这是九曲回字阵的常规解法。他见她浑浑噩噩,魂灵不在身上,终是出言提醒,而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不领情。   男子轻巧跃至第三排第二格的蔷薇格上,却遭利箭左右夹击,逼得他拔剑隔避。   野客蔷薇,可是带刺的。   “不用镜前空有泪,蔷薇花谢即归来。蔷薇,可促姻缘。”   皇后娘娘边插着玉瓶里的蔷薇,边催着小儿子落笔,誓要集成一本流芳百世的佳作,写尽世间名花的诗情画意。   姻缘二字,成双耳。   男子在密集的羽箭中散开笑意,舌尖发苦,心道死期将至。   他的预感,向来很准确。   不过不是被箭射|死,而是被人撞死。   矮了身子的女子,猫腰灵巧避过箭羽,跃至他那一格时,很是震了一震。连人带脑袋狠狠撞在他腿|间,将他撞得直直朝后仰,险些跌出格外。   一把搂过小蛮腰的女子笑意邪|肆,很带着几分英雄救美的强势。   美人受了惊吓,折弯了腰肢,犹如雨后海棠,在一片昏暗里,凝结着欲|拒还|迎的美感。   惊恐的双目,张开的檀口,扭曲的玉面,还有空中如绸带般飘逸的青丝。   美人韧性极好,早已摸到劲腰的女子,坏心眼地摩挲着滑过,只等他弯成最大弧度,自己再力挽狂澜地一捞。   这画面,想想就很过瘾。   宋逍正欲站直,又被她欲作亲|香的架势逼退。   那小脸儿红得,也算报了先前吃豆腐之仇。   豆腐这种东西,也是能吃回来的么!   不是会倒贴更多么!   宋逍克服了头一阵的娇羞,不甘示弱地抚上她的柳腰,直起身来贴上那娇躯,女子不觉危险,兴味愈浓,仍在挑衅。   男子目光迷醉,似梦非醒,一手怀抱女子,一手抬她下巴,那滑|腻触感引他低低喟叹。唇瓣似没了意识,失了魂魄,只知一味靠近,呼吸喷洒在她颊上,渐渐粗重起来。长睫蹭着琼鼻,带着讨好,握着她腰的手不觉收紧,教那玲珑有|致的身躯贴得更近。   女子乌黑如缎的长发散落在他身上,瞪圆的妙目春|水盈盈,仿佛一种邀请。   琼鼻交错厮|磨,眼睫暧|昧相接,清冽的男子气息熏人欲醉,他眉间的无边风|月穿云破雾,终是教女子乱了方寸。   火|热的身子,紧密的纠缠,却又小心翼翼,一如他谨慎的性子,将期待藏在恐惧里,带着小小的隐|秘的欢喜。   她难得的有些惊惶,他这样的投入,这样的痴迷,这样的,渴望……   他心醉神迷,她却还这样清醒,只觉微微的晕眩。置于他腰间的双手,还固执地不肯放下,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又仿佛为了考验他的定力。   他也是寻常人,他想把她揉进血肉里。   他尝过那柔|艳的令人窒息的唇,便在心里埋下了妄念,那妄念诱惑他抛开盘算心计,如同一个魔咒,响着“以后再说”。   他克制了这样久,还是落在了她的陷阱里,她残忍举箸,他沦为炙餐,怎及深叹。   论残忍,他们旗鼓相当,可他先爱上,且愈来愈深,就注定他要吃亏,要被她玩|弄于鼓掌之上。   一晃六载,他们彼此插刀,又彼此利用;不同的是,他心上有伤,而她理所应当。他常问自己,她打了这许多的巴掌,自己何以总能被甜枣打发。   可这答案,又有什么意义。   他看着她,从机灵顽皮的孩子,长成娇媚成熟的女子,不知有多少如匪君子,要为她神魂颠倒。如同所有男子一般,他倾慕她的容颜,却又鄙夷自己的肤浅。   他不敢承认,扎根在心底的,远非那张皮相,许多点点滴滴的回忆,发出沉重的刺响。   他在穷途末路的年月里,不知不觉被这个祸害赖上,这是一种慰藉的情感,偏偏只有他视若珍宝。他深知自己的结局,又珍视到了极处,既不敢妄动,也不敢妄言。   可她不识好歹,再三想拉他下地狱,于是定力瓦解、溃不成军。他放下所有框架,忘记所有刑罚,在这一刻里,只想要|她。   男子垂着眼帘,泄漏灼灼的光,截然不同于平日的温文,魅|惑的、痴|缠的,因着动作的迟缓,甚至带了点难以言说的妖|娆。   这很危险。   她毛骨悚然。   女子抬起的正欲隔断的腕子,被男子捉住,暧|昧地托着去厮|磨他的面颊,享受着的俊眉微挑,唇角含着戏弄,激得她狠狠扯了那玉面一把。   男子睁眼怒瞪,情|欲早已褪下。   付小姐眸色深深,为了结这尴尬,仍是戏谑口吻:“有意思吗?”   他吐出的气息润泽她的面颊,暧|昧得像一张密织的网,可言辞却是犀利而又伤人的。   他口中贝齿打架,挤碎到腮帮都变形,胜似捶胸顿足,仿佛痛恨不已。   “这种感觉,很讨厌。”   可比起讨厌你,我更讨厌我自己。   飘逸的发丝颓颓附上面颊,犹如最后一层的盔甲,他放开桎梏在她腰间的手,抿紧了唇,仿佛受到了天大的玷|辱,最终抿成一种怪|诞的神情,带着苍白的笑,桀|桀的从喉咙深处掏出来,然而冷硬无情。   她觉出了自己的残忍。   哪里残忍呢?又说不上来。   他敛下黝黑的眸,继而长久的呆滞,她就想,应是在自我压|抑。   调|戏他是她不对,可这反应未免太大。   何况意|乱|情|迷,本为天性,有什么可压|抑的?难道她竟如此恶心?   付小姐这么想着,竟也就毫无防备地说了出来。   宋管事对她的节|操掉尽不敢苟同,清清冷冷的深目涌着一方暗泉,怒火肖似欲|火,隐隐又要灼烧一切。   某人得了便宜还卖乖,自以为大度地摆摆手:“得得得,下回不招惹你还不行嘛。”   浑然忘了,她方才身处一个危险境地,根本没讨着便宜,如今不尴不尬、神气活现,还是仰仗对方的克制怜惜。   “旁人也不许招惹!”   那气得跳脚的模样,活似训诫妻子的丈夫,付小姐摸摸心肝儿,半惊半疑地斜望过来。   宋逍只得缓了颜色:“你是女子,须得自重!”   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恨铁不成钢,又成了良苦用心的兄长。   他见不得她作|贱自己。   某人见他拂袖拂得好似撇开什么脏东西,就更生出理所应当的气:“自重的人都打光棍儿去了!”   宋逍气结,不再理她。   付小姐的疑心消了些,便想起她救他一命的大功劳,喋喋不休地发牢骚,要求尽快得到回报。   “这方阵,你很熟?”   宋逍恢复了往日的精明,觉出她独到的解法,丝毫没被她插科打诨糊弄。唇角弧度阴冷,全然略去劳什子的救命之恩,显出早已看透一切的神气。   他向来习惯用轻慢掩饰情感。   壁灯幽光如缕,照出她清晰的轮廓,轻佻的面纱仍然挂着,模糊了黑黢黢的心房。   他对着万年不变的伪装,悄悄一叹。不知为何,他就是明白,她面上轻浮,骨子里对待感情,却是极为认真的。   她年纪轻轻,却像是红尘里翻滚透了的人,活得既恣意又清明。她敢于直面人性,毫不讳言纵情,她阴险狡诈,而又坦坦荡荡。   她极少垂眸,笃定无人看透。   她无所不用其极,或许会真正用上美人计,今日这样好的良机,她却放弃。   这算不算一种顾念,顾念旧情,不愿相欺。   他是该庆幸,还是该遗憾。   一张花容月貌,却非近水楼台。   宋管事就这么不阴不阳地盯着,势必要她给出一个答案,付小姐有些心虚地别开视线,暗搓搓地权衡利弊。   她如今已然确定,这是孝昭仁皇后的残局,奈何那个人心思诡异,非要套上成双的论调,此阵怕是一人解不了。   是趁早退去以免宋逍知道什么,还是继续合作再设法灭|口。   答案显而易见。   某人端出十二分的诚挚来,宋逍轻轻一哂,薄唇抿成一线,只看她唱那出。   “蔷薇带刺,是杀招,此花寄语相思,破阵者成双可免。”   倒也有几分歪理。   付小姐翻了个白眼,头一回她说真话这般没底气,都怪这阵法太奇葩。   “如此说来,必得二人破阵?”   某人就生无可恋地点头,吃瘪的乖巧模样,着实取悦了他不少。   宋逍笑着抹去手上的薄汗,隽姿意气风发,亟待指点江山。   在经历了几回箭雨之后,付小姐总算摸清了那个人的恶趣味——英雄救美。   还有近乎白痴的解法。   这一格格走来,不像是破阵,倒像是插花,还掺着歪理。   野客蔷薇思慕仙境,一心高攀仙客金桂;仙客金桂不喜蔷薇轻浮,只爱雅客荼蘼;雅客荼蘼嫌弃仙客金桂的清高,偏爱佳客瑞香的娇小……   孝昭仁皇后于花艺一道,有着出人意表的见解。她看重名花的内涵格调是否相匹,而非视觉效果上的美妙和谐。   慕容云对着那些花花绿绿的所谓作品,歌功颂德了好几年,实在不能更讨厌。   孝昭仁皇后的歪理十八条,自然烂熟于心。   渐渐靠近那支白玉海棠。   白玉海棠的东南西北皆是牡丹格,而四角皆是芍药格,付小姐停在西南角的芍药格上,踌躇不前。   贵客牡丹,近客芍药,是那个人从未凑到一块儿的一对。   女子面露难色,男子心知她算无遗策的谨慎,便静静候着,也不相扰。   这一路暗箭走得煎熬,又无比新鲜,从未有过的体验,头一回奔着同一个去处,即便千难万险,也想就这么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慕容云陪伴皇后逛园子时,何尝不是这样想。   “母后欢喜芍药还是牡丹?”   “两者虽说相似,也未必得一较高下。”   “为何?”   “世人惺惺相惜,不正是因为彼此相像,花儿也当如此。”   求同存异,方得知己。   付小姐俯身,顺着边缘缝隙,去揭那一块儿芍药雕花,果见半边儿壳翘起来,待剥去时,藏着的一半鎏金牡丹,彻底露了出来。   一半牡丹,一半芍药。   你心我心,合二为一。   霎时七十九个方格尽皆沉下,唯余二人所站之处,及一步之遥的白玉海棠。   一只手趁她一瞬恍惚,飞快伸出,稳稳摘取那支海棠在手里。只听轰的一声,八十一个方格全数沉下,深渊来得太快,吞|噬着贪心之人,来不及发出惊喊。   男子一手握了那支海棠,一手搂紧女子在怀中。   他在心里嗟叹,多久未曾见岸。   她却莫名释然,总算是要死了。   心跳同步。 作者有话要说:  孝昭仁皇后留给小儿子的最后一丝温存,就在冥冥之中引领他去揭开。 许多事,都是命中注定。 宋管事是个连名字都不是自己的人,他不敢耽误她。 付小姐觉察些许,也不想耽误他。 也算是一种心有灵犀的顾念。 她自觉无心。 ☆、奸|夫淫|妇   “以海为沙,长风绘千变万化;我愿登高,望这天地的图画。”   “一场阔别,白云化为千年冰雪;清清泉水,汇成世间一轮新月。”   岁月的长廊空空荡荡,沾满灰尘的记忆被人遗弃,只待混沌中现出一丝天光,指引它仓皇跌撞,不顾一切撕碎光鲜亮丽的伪装。   孝昭仁皇后的歌声,唱尽丝绸古道的曼妙动人,绘尽荒漠深处的繁华生机。从清亮的月牙泉,到皑皑的依庭山,从张骞凿空西域,到开通丝绸之路,再到犬戎压境,切断与西北诸国的联系。   说来好笑,慕容云为将的大梦,始于她飘渺的描绘。他想,那样灵动的水,那样灵动的沙,那样灵动的月,合该为我大梁天下。   付小姐对着壮阔的沙盘,先是诡笑,再是战栗,终是泣不成声。   沙盘上,有白玉铺成的泾流,有黄金雕琢的城郭,有翡翠林立的绿洲,月牙泉中碧波荡漾,依庭山上白雪皑皑。   从阳关,到沧海,从犬戎的每一寸地形,到被其隔断的西域诸国,都在这镶金嵌玉的沙盘之上。   这算什么,你对我的施舍?   我对你说,我想成为霍去病那样的名将,扫平犬戎蛮子,重开丝绸之路。你命人勘了地势、造了沙盘,若是为了成全我,为什么不早教我知道?   哦对了,那时我正替你的好儿子铲除异己。我向你抱怨,杀人并非长久之计,不若诱以重利、徐徐图之。你眼里的怜惜就退去,化为一道道凛凛的刺,审视的,防备的,还带了些心惊。   你怕我夺了你儿子的江山!   你忌惮我,宁愿放任我在鬼|蜮里沉浮,也不愿成全我为将的心志。   你救了我,又杀了我。   你留下这么一份苦心成全,可知我早已死过一回,险些再寻不到这里。   你的爱好残缺,大半分给他,零碎的施舍给我,我不过渴望你一点的了解,你却越了解,越忌惮。   我将所有长处袒露,你挑挑拣拣,选中阴险和狡诈这两项,将我淬炼成一柄锋利的剑,为你儿子砍去所有荆棘。   你忌惮我的同时利用着我,我越能干,你越忌惮,越急着操纵。我被你用一根绳牵扯着,成了身不由己的偶人。   我是不是好愚蠢?   你何曾视我为人!   她很想笑,很想感恩,可笑着笑着,就抖出飒飒的泪来,像残|破的饱经风霜的帆,困在遥不见岸的海,快要弹尽粮绝。   心上破了一个大窟窿,她却还在不住去掏血沥沥的往事,汩汩的流血声响在耳边,她仿佛要把整个心掏出来,却觉着愈发痛快。身子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她懒得去捂。   她好屈|辱。   宋逍立在她身后,眼见她发疯的笑,再慢慢蹲下了身子,一头青丝埋没在尘埃里,抱着膝头缩成小小的一团,将脸埋在臂弯里,耸着削肩,抖成零落的秋叶。   仿佛遭人遗弃的幼|兽。   他与她掉落此处,不期然寻着这么一个沙盘。能将西北版图做成寸土寸金的,不知是怎样了不得的人物。   她的反应,实在过激得可疑。   可她克制不住鼻梁上那道心酸,舌根的苦蜿蜒到心脏,泪水争先恐后地喷涌,呛出猛烈的咳,几要咳出五脏六腑,金戈铁马,喧嚣四起,又很快过去。   热泪凉在袖上,黏湿的寒意刻骨,她闭上眼,勾勒出那个人的样子来。   母后,你死了还要利用我么。   你用这沙盘诱使我收复失地、精忠报国?   我没那么傻,若非我的江山,我凭什么去守?   我虽曾向往沙场快意,可命运弄人,我注定成为一片死在黑暗里的灰烬。那样美的风景,那翩翩起舞的丝绸衣带,早就不在我心里了。   从前的傻话,我不再记得,你也都忘了罢。   我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会再被你利用。   隔世暖意敲开心扉一角,终是被她狠心阖上,带着一丝赌气意味,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那样干净的赤子之心,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回望。   这份补偿,终究太迟。   她忽觉那沙盘耀眼,而自己卑劣得可怜。   蓦地一片阴影,挡住了她瞥一眼痛一声的泪目,男子蹲下身来,与她平视,捋过她额间乱发,露出一张胀得通红的面目来。   仿佛愤恨,仿佛恐惧。   她眼里流露戒备,狠狠含着泪水在瞳仁上结成的壳,不教它破碎,然而满脸的泪痕,不言而喻着一切。   他叹息,意料之中的教他心痛。   她听见他轻笑:“你何时杀我灭|口?”   她费力弯起唇角,眨了眨眼,泪珠就滔滔往下落,长睫颤着委屈,绷着哭|丧的脸。   他听见她断断续续的哽咽:“你这卖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一抽一抽地,毫无力度。   他递去半片袖子,她毫不客气地扯来,去抹停不下来的泪水,却越抹越多,越抹越狼狈。压抑的低泣渐渐成了鬼哭狼嚎,他微微蹙眉,对自己的妇人之仁表示愧悔。   她前后两辈子都没哭得这么畅快,却彻彻底底丢了颜面。前世的记忆离得越来越远,慢慢飘到了天的那一头,可纯然的悲切仍在辗转。   她不敢睁眼,她只感觉到他的手指,徘徊在她鬓边,深沉的怜惜,指腹炭一样的灼热。   她小时候,喝药前往往也来这么一出,可远远没有这般真切。他五味杂陈,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竟有了这么多刻骨的伤心。   她身上都是秘密,她防他跟防贼似的,此刻她捧着他半边袖子,他才觉着同她更近一些。   他不敢再抱她。   人说女子在男子面前哭泣,即便不是心悦于他,也是极信任他的。   可他怎么觉着,她只是在跟自己的袖子过不去,或是早将他当作一个死人了。   她哭到两颊发酸,却忽然仰头,眼泪从眼角滚滚滴下去,他凝着那张褪了色的脸,流露一瞬的沉沦。   她揉揉红肿的眼,又提提耷拉的腮,再去看时,又是近乎嘲讽的怜悯,这才放心。   他利索抽回袖子,带起一阵疾风,刮得她脸颊生疼,软化的神情又显出不死不休的凶狠,最后一滴泪珠滚落,收梢成愤愤然的阴沉。   宋逍哑然失笑:“怎么,想好怎么杀我了?”   她绕过他,行至沙盘边,旋开依庭山上的白玉封盖,连须带尾抽出三帧画卷,合起来恰是完整的西北版图。   倘或日后征战犬戎,也有用武之地。   至于那个叛国贼么,她还真没想好。   付小姐两袖满载,宋管事十分伤怀。可目下的问题在于,四围汉白玉的石壁光滑,这深度不深不浅,恰好能将轻功不错的两人困住。   他冷笑着靠在石壁上,看着她一步步地走来。   四四方方的头顶,罩下朦朦胧胧的光,逼仄的空间里,容不下一雌一雄的两只困|兽。   她拔下发间银簪,带着诡|秘的笑意,如同一粒粒火星,滚落在他心上,烫出一个个不起眼的小泡,他不敢碰,一碰就不可收拾的疼。   她一手撑在壁上,将他困在自己与石壁之间,那张绝艳的暖玉般的脸压过来,银簪挑起他的下巴,缓缓向下,勾勒起他的喉结。眼中迸发炙|热的光,跃跃欲试着,仿佛龇牙咧嘴的兽,在挑着一个下口的地方。   这是他的劫数,到了对决的当口。   上天何其残忍,他来到她身边,只为与她为敌,可若非为敌,又不会爱上。   一个死结。   心不随着脑子走,只知一味迁就,明明下个狠心就能从乱麻里解脱,却仍教她将利刃抵上自己的咽喉。   银簪划过面颊,不及心尖刺痛。他只拿一双桀骜的深目凝她,眉梢仍是飞扬的,咬紧了嫣红下唇,额前的发丝垂钓着眼尾一抹嗜血。   她勾唇一笑,素手捏上他下巴,用了十成的力,邪邪歪头看他,是个征服的架势,银簪开了小差,偏又在给他机会。   咻|咻的气息相接,如同蓝色的诡异的焰,焚烧对方,又殃及自己。   她惋惜,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他垂死挣扎:“我为汉人,从未叛国。”   戏谑的自得的口吻,逼得逡巡的银簪又靠上一分,他仰首颓颓靠在壁上,神情乖张又绝望,那句话耗尽了他全身力气,终是握紧了袖中长剑,再不看她。   电光火石之间,他拔出剑来,她旋身一避,趁着剑势,堪堪抽出他另一只袖中的白玉海棠。   狡黠的女子拈花一笑,众生颠倒。   宋逍哭笑不得。   付小姐迎上他隐隐宠溺的目光,晃了晃那支海棠,明眸倒映星子,说不出的志满意得:“我放你一马,并救你出去,换你一个故事。”   她是多么美妙的女子,时而世情练达得像个老翁,时而天真无邪得像个孩子。   宋管事摇摇头,笑得光彩照人:“你拖我下水,难道不该相救?”   她就笑得促狭,一双妙目在昏暗里耀然生彩,灼灼的带点希冀,他微眯双目,难以拒绝。   她有多少悲惨的往事,须得在别人的伤怀里找补?   他深吸口气,懒懒开口:“有一只鸟儿,垂死之际为人所救,自此就被困在了笼子里。”   她瞪大眼睛等了会儿,不见下文,鼓着腮帮不满道:“没了?”   “没了。不若你续上?”   他不堪其扰侧过身去,她轻笑一声喃喃自语。   “忽然有一天,主人不喜欢了,就放了它,后来却发现,它死在了笼子里。”   她的嗓音本是娇脆的,此刻却黯淡得如同一弯毛月亮,无端带些哀怨,牵出渺远的刺痛,坠落点点滴滴的惊慌,仿佛揭开了愈合许久的伤疤,才发现内里血|肉模糊,根本未曾长好。   她想说什么呢,鸟儿爱上了笼子,或是,鸟儿爱上了主人?   她显出一种近乎绝望的大度神情,眼里只剩微亮的芒,像碾碎的日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仿佛心灰意冷,醉倒在踽踽独行的疼痛里,失去所有可以托赖的清明。   “予人希望再去扼杀,比一开始就无望要残忍得多。”   他在心里赞同,那些心存利用的救赎,根本谈不上救赎。   不过是将人从一个深渊送入另一个深渊,可怖的是,身在深渊的人不自觉。待一头冷水浇下,那些付出的代价与感情,也收不回来了。   执棋者视作理所应当,而想不明白的棋子,带着深憾归入沦|亡。   白玉海棠拆了花瓣,便是缀着倒钩的长长绳索,二人借助此物回到岸上,退回第二层密室时,听见了一个脚步声。   两人对视,看到了麻烦二字。   黎显。   此事并非梁帝授意查探,两人都怕被捅出去。   越俎代庖一不留神就成了居心叵测。   黎同知却早瞥见了角落里两个躲闪身影,清了清嗓子,四处观望着,也不着急。   “哎呀,怎么有两本账册,选哪本好呢?”   宋逍隔着衣袖按住了付小姐的手,示意她再等等,可黎同知先没了耐性,扔了账册,径直向他们踱过来。   付小姐躲在宋管事身后摸摸鼻梁,莫名有种被捉|奸在床的刺|激。   自己算是奸|夫,还是淫|妇?   黎显见那个熟悉的影子现出英挺的轮廓,一如既往有些隐隐的嚣张。身后分明藏着另一个人,他只窥见那一瀑青丝,无端有些燥意。   付小姐在衣袖底下,与宋管事进行着殊死搏斗。   他想夺过账册交与黎显,她却信不过他怕他调包。   黎显就见那张脸浮起无可奈何的恼怒,负在身后的手仿佛费力地抖着,额上沁出细密的汗,薄唇抿成一线,微翘着宠溺的弧度。   付小姐一把狠掐在他虎口上,趁机扯过账册,一旋身就现出原形来。   黎同知猛地被塞了一手皱巴巴的账册,有点反应不过来。   这身男装……文掌史!   他呆呆将账册塞入怀中,以手掩口似是惊讶得不行,却还记得欠身作揖,眼里兴味极浓,犹如再见佳人的书生,准确叫出她的名字。   “付小姐。”   如果少了他眼里那丝阴鸷,这会是一个比较友好的开场。   女子摊摊手,退到一旁,只冷眼看着一对怨侣,宋管事就苦笑,她不信他在先,到头来还得他来收场。   两名男子互使眼色,踌躇不语,唯恐泄露私密,总算磨叽到付小姐看不下去。女子开了金口,那莺啼流泻如碎玉,悄悄地垒成千钧。   “黎同知,今日你只身来此,不曾见过旁人。”   黎显从前只知此女行事诡秘,大抵还是梁帝的人,如今看来,却又未必。   他假意不解:“这是为何?”   “非如此,你二人奸|情,将人尽皆知。”   宋管事羞得娇笑垂首,黎同知惊得目瞪口呆。   她口中的奸|情,该不会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吧?   黎显看向他心心念念的兄长,那人清清淡淡地望来,还有几分莫名的忧伤。   意思他倒是懂了的。   秋后算账。   黎显不可能真捉了宋管事,可若只抓着她一人不放,就怕她把一窝咬出来。   天地良心,他与宋管事可是清白的啊!   付小姐腹诽,徇私成这样的清白,谁信呢?   格局再明白不过,黎同知偏袒宋管事,宋管事偏袒付小姐,付小姐才能间接拿捏住黎同知。   一种恰到好处的微妙的关系。   黎显在幽暗里瞥见付小姐好似哭过的通红双眼,与宋管事一路相护的隐隐关切,不由暗自揣度他二人的关系。   不似主仆,不似敌手,不似亲友。   最后一种可能,他有些不敢想。   于是目前这种微妙的关系,又有了趋向复杂的势头。   情不知所起。 作者有话要说:  无奖竞猜:宋管事到底是否叛国? 付小姐这货有个将军梦。 说到底,也是可怜人。 棋子拼了命挣脱棋局,最后发现自己画地为牢,爱上了操纵它的人。 是执棋人的错,还是棋子要的太多? 答案无解。 ☆、所谓痴心绝对   什么叫痴心绝对?   付小姐当得,黎同知么,勉勉强强也当得。   他们在人群中寻到一人,感君回顾,思君朝暮,眼里心里,再无旁人。   一见钟情也好,日久生情也罢,自打认定的一刻,便是逆水行舟,也要破浪而上。他们理所应当地认为,那人生来只属于自己,毫无转圜的余地。   感情、精力、权势、财富甚至性命,都用来灌溉这个执念,直到它开花结果的一天。时日越久,就越放不下,不是爱得有多深,只是心疼投入的资本。   好比差一步就能摘取的天山雪莲,想到这一路攀岩的血泪周折,哪怕前方深渊万丈,也要坚持到底。   放弃多么可惜。   他们最终爱上的,是爱得近乎英雄主义的自己。他们都渴望一份大无畏的爱情,为之单方面努力,只希望得到相同的完美的回应,自此两块玉璜合二为一,成为传世玉璧。   仿佛他们做得越好,对方就会越多地回报,他们容不下残缺的给予,也容不下残缺的得到。   他们拼了命只为配得上理想化的爱情,到头来发现只有自己醉在里面,爱情没了支撑,沦为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又有不同。   付小姐死了一回,到底有些彻悟。前世她打算夺回全甄,此生却只想守着。倒不是她顾忌身份,事实上她罔|顾天理,自然也不在意人|伦,只因她明白前世执念太甚,今生才偃旗息鼓,学会知足常乐。   她渐渐从怨恨中走了出来,有了随遇而安的明达,就算没有同等的爱来回报,她有了一个家,全甄待她如亲女,还强求什么呢?   而黎显没有这样的好运。   他年少时遇上了嘉宁公主,为她放弃了优渥的生活,毅然入了锦衣卫历练,只为讨好未来的皇帝岳丈。   他救起那个女扮男装的公子,倾慕她明快动人的笑靥,就连她的任性刁蛮他都爱得不得了。他知晓她的侠义心肠,甚至扮作落魄公子,以求她一星半点的垂怜。   即便他渐渐发觉,她的本性,没有那样的好。   皇室后裔,又能善良到哪儿去?   他也曾心灰意冷,可当他发觉自己的大哥也思慕她时,他重燃斗志。   这是一种病态的征服,带着一较高下的心志。   年年月月过去,看似唾手可得的佳人年已桃李,却离他越来越远。   他嘲笑皇室阴暗、卖儿鬻女、奇货可居。   他甚至学会了与她周旋。   这爱情,看不着边。   嘉宁公主将他扮作个女子、戏言他像女扮男装的花木兰时,他竟浑然忘了屈|辱,心头打鼓似的慌。   他黎显自幼在军中长大,文可谈兵,武可实战,练的是上阵杀敌的长|枪,存的是保家卫国的志向。一朝鬼迷心窍,入了这鬼蜮朝堂,她嘲笑木兰从军的字字句句,如有实质地掼在自己的脸上。   他忽然惊醒,自己想要的,是梁红玉、穆桂英那样飒爽的女子,即便不能真正上那沙场,也能懂得自己的志向。   多年倾心,他始觉荒唐。   他失魂落魄地行在归颜茶馆的长廊上,根本记不得身份职责,只想透透气,透透气就好。透完了,他还能嬉皮笑脸地去追慕她。   偏偏他最狼狈的样子,被付小姐撞了个正着。   那个诡诈的女子。   她的戏弄、嘲笑都在他意料之中,可她竟俯身下来为自己整理腰带……   他感到那么一丝极浅极浅的怜惜。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将她碎发别至耳后,她发顶上零星的落花幽香摄人,徜徉在发间的桂子也不安分,调皮地滚落,盘桓在那楚腰。他的手滞在她耳畔,不觉抚上那看来触感极好的青丝,却被烫到似的缩了手,胀得耳根通红。   这样的姿势,仿佛半搂了她在怀里。   她抬眸征询,那懵然的模样教他心头一跳,他隐约觉出哪里不对,但脑子里迷雾重重,一时半会理不出头绪。   她身上的兰芷香气萦绕在鼻间,他在她低头一瞬深嗅,只觉这味道说不出的温雅宜人,肺叶里霎时充盈起来。   更衣间里,他抵她在墙上,这种感觉就更清晰。咫尺之间,他微顿了手,下意识停留在她唇上,那触感温凉沁人,安抚着燥热的掌心。   她瞪着一双水眸似嗔似恼,他后知后觉地脸红心跳,他听见脑子里那根弦被她拨动,铮然有声。   他安慰自己,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   待他见着她与宋管事成双结对,他才颓然发觉,他好像,真是有些上心。   他背叛了多年的爱情。   这是最坏的结果,实际情况远非那样糟糕。   她吸引他,他留恋她,无关喜欢,只是一种必然。   他痛恨自己心性不定,他努力回想美好时光,可一闭上眼,全是她皎月般的模样。   嘉宁像是绚烂的焰火,每一瞬都在灼烧自己的夺目,而付小姐却像娇美的月见草,倔强的,无闻的,教人怜惜之余,又钦佩她骨子里那份不羁。   她沉默寡言,脸上总有着近乎神气的恬静;她语出惊人,实是一种高妙的辩解。   她身上永远罩着一层薄纱,衬得那眉目如画也有些虚假;她仿佛无欲无求,却常以命相搏。   黎同知挑灯夜读那本账册,确定一无缺失,二无作伪,才软了身子靠在圈椅里,借着暖意微醺的烛火,捏着眉心细想这来龙去脉。   宋管事两面三刀他自是知晓,可付小姐插了一脚又是何用意?他二人在黔州时分明为敌,又为何合作?   他虽未见过镇国公,可打入了珊澜堂就知道,幕后者谁。只因那别院原为孝昭仁皇后放置杂物之所,乃是陛下一道恩旨亲赐镇国公的,此事细细探听便可知晓。   镇国公未免太过狂妄,难道打量着黎氏与他的宿怨,自己必得避嫌,竟也不防着些?   付小姐未免太过胆大,竟冒充了文掌史窥探敌情,他不免怀疑自己所中之毒,也是她为了搬家动的手脚。   她究竟是什么人?   男子对一个女子的秘密感兴趣,便是恋慕她的开始。掌握心爱女子的所有秘密,是每个男子这一生中,最重要的战役。   燕回楼以色谋权的大案,终究随着那本账册的连夜面圣,尽数握到了不顾个人安危深入虎穴的文掌史手里。文掌史顺藤摸瓜,抽出盘根错节的腐败势力,今上为之震怒,授以尚方宝剑,许他先斩后奏。   短短数十日,抄家的抄家,斩首的斩首,正二品以下的京官儿被翻了个遍,六部尚书每日上朝皆缩了首尾,提着胆子勘探天颜,唯恐今日轮到自己身上。   工部尚书晏怀几之死背后,还有前京兆尹满门抄斩的冤情。   一年前工部强占民宅,引得百姓结成群队,游荡在长街上遍诉苦水,前京兆尹杜积悬心怀不忍,只好言劝阻,未曾履行梁帝杀令。京兆府户曹参军谭澳趁机诬陷他教唆刁民、意图私吞宅第。梁帝顺水推舟,以居心叵测之名将杜积悬与一干百姓下狱。谭澳以雷霆手段镇压了这场乱局,得了梁帝赏识,成了继任京兆尹。   文掌史未曾将这一节略去,而是半明半昧地公之于众,倒省了付小姐许多工夫。不过坊间败坏梁帝名声之事么,还是必须得继续。   沉冤得雪的百姓于皇城门口跪谢皇恩,将罪责全数归于死人,付小姐陪着她娘来看,心道文掌史拍马屁的功夫可谓炉火纯青。   账册上的官员捉得七七八八,梁帝却还没有动镇国公的意思。李素着实狡猾,一来被捉官员与他没有直接联系,二来其上没有一条大鱼,单凭着文掌史与黎同知的一面之词,梁帝八成以为他们有意栽赃。   人尽皆知珊澜堂是他李素的别院,他总不会蠢到毫无遮掩。   全甄察觉千金心情低落,不由拍了拍她搭在自己臂弯的手,仍是凉意彻骨,她暖了那手在手心,尽量让自己的口气愉悦些。   “工部交还宅第,大家伙儿沉冤得雪,这回我儿真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可不知道这几日你爹那张脸,跟我仇人似的,怨我没拦着你,他这把岁数,可见仍没多少远见。”   她将付小姐有些僵硬的身子揽在怀里,付小姐枕在她肩窝里,刚好听得见她带着哭腔的诉苦。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于是付小姐心底那一丝悲哀渐渐散去,她听见自己近乎撒娇的声音。   “这乌压压一片感恩戴德之人,又有多少记得为他们而死的杜家老小?”   全甄察觉这熊孩子的讽意,摸摸她毛茸茸的顶发,付小姐正无比惬意地享受这爱抚,却不妨被她在额上敲了一记。   “民心向背,至关紧要。一件事记不得,那就多做几件。”   付小姐委屈地皱皱鼻子,偏过头去不满哼哼。   这一件事就险些要|命了,你还想多做几件?站着说话不腰疼!   全甄见她沉了嘴角,一副要哭的模样,便只得刮刮她翘鼻,携手去醉仙楼寻她爹。某个爱女如命的爹点了一桌好菜为她压惊,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   付小姐心头暖意还在酝酿,可到了醉仙楼,立马功败垂成,只因她那个好客的爹又给她招了一张惹人讨厌的脸。   黎显。   黎同知一身靛青长袍,领口袖口都镶绣着银丝流云滚边,腰间束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乌发束起来戴着顶嵌玉小银冠。   随意不失郑重,简单不失精致。   这是京城名门子弟最时兴的打扮,大抵也是相亲宴最时兴的风格。   黎显边作揖边给佳人送去一个热情洋溢的秋波,以示他发自心坎的诚挚,佳人却早已习惯他看谁都亲切的眼神,今日还添了些神经搭错的挑逗,反而多一层防备。   好好一桌家宴,吃出些诡异的融洽气氛。   付小姐生无可恋地应付,黎同知兴致盎然地深|入。   至于付总兵么,一如既往的逗|逼。   “贤侄啊,不是我托大,我家七七那是文武双全、德才兼备,从女工到庖厨,那她是无一不精。就算有什么不会的,教她一遍,就一遍,她准能气死先生!”   “世叔啊,付小姐再好,可她不爱说话,她不…她不待见我啊!”   黎同知愤愤然猛拍桌子,碗碟酒坛都震得离桌半寸,又稳稳落下。四溅的酒水仿佛他寤寐思服的热泪,乒乒乓乓的声响应和着他求而不得的惆怅。   付总兵一手一支筷子敲着唱起小曲儿,指着贤侄鼻子传授追妻指南,强调烈女怕郎缠的五字要诀。   喝得烂醉的叔侄俩哈哈大笑,只叹酒逢知己千杯少。   付夫人早已恶心得回府,付小姐唯恐她爹一高兴把全家人给卖了,遂面无表情、纹丝不动地守着。   那厢付总兵还在兴致勃勃:“她这等才智又姿容无双的,世间要再寻出第二个来,怕也不能够,只待来日……”   黎同知醉眼朦胧地望去,摇头晃脑、点着下巴,笑得傻里傻气,似是不甚清醒。   “待来日…待来日如何?”   付总兵睇了千金一眼,又很快复了醉态,拍着贤侄肩膀,醺醺然道:“来日十里红妆,风光出阁。”   付小姐没忍住,笑得浑身发颤。   黎显吐出口气,神情怏怏。   她笑的样子,真是很好看的。   仿佛一匹泠泠的雪缎开出红梅,狡黠的神气如嫩黄的花蕊,画龙点睛。眉眼弯如新月,不再是平日里的淡淡,多了许多的温暖,少了许多的谋算。   他闭着眼,启了启唇,半吞半含地呢喃:“七七……”   这是世上最好听的名字,如同馥郁的酒,舌尖上翻滚,就会齿颊留香。   他迷恋她干净明丽的笑靥,细水长流的,不争不抢的,与他的急躁恰恰相反。他想起她的狡诈,想起她的倔强,想起她的顽强,想起她淡淡的嘲讽,想起她适时的怜惜,他不住地想,她到底有几张面孔。   他上了瘾。   付小姐扶着付总兵入了软轿,目送着黎同知醉恹恹地踱远,方一折身回了醉仙楼。   后厨里热闹得紧,毕毕剥剥皆是翻炒热菜的声响,付小姐寻着相熟的大厨,在蒸汽缭绕、人声鼎沸里,聊些庖厨心得。   “牡丹出狱,却不肯走。”   “你告诉她,她杜家的仇已报,此地无可留恋。还想做咱们的人,就得听话。”   眉清目秀的大厨叹道:“是。”   “文雍那边查得如何?”   “文掌史的确流连梨园、结交戏子,且似乎与琼王有些首尾。”   琼王慕容玦,乃梁帝三子,亦是最小的儿子,生母位分不高,却因聪慧过人深得梁帝喜爱。   付小姐屈指敲那灶台:“段辜存。”   “段刺史亡妻名为睦州望族王氏嫡女,实为镇国公李素私生之女,此事藏得严密,实证亦是寥寥。”   她笑:“那你怎么知道?”   大厨从蒸汽中抬头贱|笑:“奴才想知道,就能知道。不知道,也知道。”   付小姐凝着陈其那张不再青嫩的脸,压下胸口的酸楚,努力维持面上的调笑。   一年前她与他重逢在燕京,他正于赋扬楼的戏台上,唱着一出好戏。   讲的是大户人家的嫡子为庶子所害,又借尸还魂回来夺|权的故事。   那一刻她浑身凉透,眼角发烫,舌根又痒又痛,恨不得干脆咬下。   她当年的戏言,如今竟成真了。   当年王府抄灭,陈其这个总管首当其冲。可他向来机灵,惯会见风使舵,手里又握着暗卫,想来无论如何也能有一条生路。   她压根儿没指望他逃脱之后,还能支个戏台子为自己申冤。   她既感动又心疼,他虽是孝昭仁皇后的棋子,到底也不负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   可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同他相认,锦衣卫同知黎显便带人捉了这妖言惑众的有心之人。   她瞧见他挣扎着唱完了“恨深如云仇似天”,她瞧见他眼角眉梢的苦意、身不由己的悲凉,还有微微的不灭的希望。   仿佛风中残烛,脆弱的抵抗。   他在等她。 作者有话要说:  黎显和慕容云一样,是个完美主义强迫症。 他们完美自己,又苛求他人。 感情永远是不对等的,无法奢求结果。 无爱的那一方没有义务对一厢情愿负责任。 明白了这一点,也就趋向于释然。 ☆、还我长相思   借尸还魂,不啻痴人说梦,可对陈其而言,他那主子尸骨无存,便只有这么一个活过来的方法。   悲哀吗?他不觉得。   慕容云留下的棋子散了不少,剩下的都是忠心之人,这么些年一伙子人精诚团结,由各种渠道慢慢接近仇人的心脏。从贩夫走卒到宫女内侍,从锦衣卫到禁卫军,从官员家眷到后宫妃嫔,陈其借助慕容云及孝昭仁皇后的人脉,作着长久而无谓的斗争。   他们坚信他会回来,即使回不来,他们杀身成仁也要去找他。   付小姐能说什么呢?她只能跟着被捕的陈其入了诏狱。   付小姐与黎同知的头回照面,便在这阴|气森森的诏狱里。   她扮成嘉宁公主的贴身婢女,换上一身锦衣卫的皮,值守的锦衣卫识得她的样貌与令牌,只当她是个传信的红娘。   她一入诏狱,便由人领着去见审讯的黎同知。铐着脚镣、被绑在刑|架上的陈其摆出视死如归的架势,只冷冷盯着那根水润发光的鞭子。   黎显正倦怠养神,这是数月来第二十七根硬骨头。这群来历不明之人三番五次作些不痛不痒的破坏,他用尽手段,也毫无用处。   他有些发怵。   他是血性男儿,自然更看得上铮铮铁骨。   恰逢公主婢女前来传信,说是嘉宁变换样貌混入诏狱,请他帮着去寻。那婢女哭得梨花带雨,描述字字诛|心,直教他心浮气躁。   诏狱中囚徒凶恶,锦衣卫也非善类……他不敢再往下想。   黎显关心则乱,匆匆离去。付小姐利索杀了守卫,再解了陈其身上绳索。至于那副镣铐么,他早自己开了。   待他拿出配好的钥匙、救出诏狱里的弟兄,再引着自己从地道逃脱时,她才恍悟。这是一出蓄谋已久的劫狱戏码。   一行人对着付小姐叩了三个响头,以谢这萍水相逢的救命之恩。她莫名遗憾,到底隔了一世,若得知自己当真还魂,应是一件骇人之事。或许缘分就当到此为止。   这就显出陈其的可爱。   他屏退众人,冲她抱拳:“一别数年,王爷别来无恙?”   她被这话钉在原地、动弹不得,脑中嗡嗡地一片苍白,只听见自己颤抖的破碎的声音。   “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他那一眼就好深、好深。   深得像战壕里沟沟壑壑流的血,穿透乍暖还寒遮遮掩掩的障目之叶。   他握紧拳头:“你这样信我。”   你若不信我,怎会同我一道逃脱。只有我家王爷,才这样信我。   她深怕他老泪纵横一把,再回首下不堪回首的往事,只得拍他肩膀:“你这些年,不容易啊。”   陈其就抹了抹根本不存在的眼泪:“王爷怎也不来寻我等!”   她答不出来。   他神色莫测。   她同他细细讲了这些年来的际遇,他却只关心她如今变作女儿身的问题。她头痛哀嚎,他兴致勃勃,只道如今美人计畅通无阻,还一个劲儿地描绘这些年他的丰功伟绩,要求日后加官晋爵。   她深看他一眼,缄口不言。   他们腥风血|雨里过了大半生,也该歇歇。   他见她踌躇,只狠道你不收留,我便自绝。   他威胁她。   她丢不下。   后来他不知如何忽悠,付小姐糊里糊涂就成了一帮人的新主。   这货倒贴上来不算,还拖家带口。   付小姐啃着根儿黄|瓜,一想到她那些大龄暗卫,还有失|足妇女,不由冲着眼前掌勺的大厨一顿嫌弃。语气酸酸的,有些甜,又有些伤。   我将万劫不复,何必跟着受苦?   那双明珠似的眼,积着两世的风华,就这样歉然地看向他。她站在不归路的头上,预见满地的落花。   陈其一哆嗦,手下就多搁了一勺糖。   他忍住鼻头的酸,轻道:“老人有老人的好,办事稳妥。”   她瞪他一眼,藏着脉脉的感激。   他见着了不免别扭,遂生硬岔开了话题:“不问问你家那个管事?”   她闻言悻悻,又拗断根儿黄|瓜,一手一根交替着愤愤地啃。   陈其便觉着,自她成了女子,便愈发不经逗了。这大抵是女子的面皮薄之故罢。   “一切症结在于,你不知他的真名,这才查无可查。教我说你什么好,美人计该用还得用。”   付小姐蓦地张大了嘴巴,扔了两根儿黄|瓜,直勾勾盯住他身后,脸上惊出一道青白,不停眨眼示意他住口。   陈其不以为意地颠勺:“我又没说错。”   身后就传来浑厚的男子嗓音:“你是没说错。”   陈其吓得扔了铲勺,一个虎扑,带起锅碗瓢盆一阵脆响,他扑到付小姐怀里,搂着她腰死活不肯放。   这是他们打小的食物链,慕容云武功比他好,既欺负他,又保护他不被旁人欺负。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你只能被我一个人欺负。   而撞上阴魂不散的黎同知,把整个脸藏在付小姐怀里的陈其,就是那只作死的小妖|精。   付小姐安抚着一把年纪还撒娇卖萌的陈其,保持着想笑不能笑的憋屈神情。   她顺着那只小动物浑身炸起的毛,笑得柔和无比:“黎同知,有何指教?”   黎显额上爆起青筋,指节攥得咯咯响。胸腔中的怒气幻化成凶|兽,四处冲撞,却找不着一个出口,每撞一声,就回响一声“你是傻子”。   他抖着下颌,平复气息,却不知从何问起。   从她假扮公主婢女救了此人问起,还是她既能自由出入诏狱、又知晓宫中内情问起。   他不蠢,可他还是想问。   陈其无比懊恼,为何大意除了易容,教黎同知认出了他的侧脸,还记起了她的嗓音。   黎显的眉目拆拆装装,只斟酌出一句:“你为何要劫诏狱救此人?”   说完他仿佛被自己气着了,咬牙不肯看她。   他怕他再信了她的鬼话!   “诏狱中人未必十恶不赦,我只是路见不平。”   她说着明显的谎话,用来测试他有几分的耐心。   “我要听真话!”   他的愤怒到了一个临界点,只是因为她逗弄般的欺骗。他又气又恼,她为什么就不能说一句真话,却没想过,她凭什么要对他坦诚无瑕。   就凭他捉住她?可她又这样狡猾。   气氛微僵。   她悠哉地笑:“怎样才能放过我们?”   黎显愈发烦躁,那句“我们”多么刺耳,两人相拥的姿势多么刺眼,而自己却是无理取闹而多余的。有些话没过脑子,竟就这么脱口而出。   “你跟他先分开!”   陈其闻言诡笑,利索直起身来,绕到她身后,一溜烟儿跑了。   没了抱枕顿觉空落落的付小姐:“……”   黎同知嘴角上扬,扭曲成个气急败坏的表情:“这种人你也救!”   眼里的幸灾乐祸,就被挤了出来。   他的唾沫星子呈喷射状:“这种人有什么好喜欢的!”   仿佛斗败的公鸡挽回尊严,急切焦虑得口不择言。   付小姐一惊,忘了抹脸。   这货像是认定了他俩有奸|情,而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个。她有些犹豫,自己该不该顺水推舟,将这复杂牵扯归于一文不名的桃|色案件,再装作弃妇博取同情?   可这弃妇要怎么装?   这弃妇还需要装吗。   黎同知争得口干舌燥,对方却只静静看他,忽而浅笑,然后那笑散开,散成凄厉的嘲讽。   她在蒸汽里前仰后合,隐隐约约透着自在,恍如驭着云舟的仙人,嘲笑这世间争渡,无牵无挂地拂袖,却又沾染红尘脏污。   长眉上的水珠痴痴滚落,淋湿凄哀的繁华的羽睫。她幽幽看来,伤痕苒苒、悲哀浅浅,终究看化他本就不坚定的心。   她的伤心没有归途,而他却逼她上死路。   他只能想,她是一时糊涂。   她还在笑:“我替你做一件事,此事便算了了。”   他早已舒展了眉目,答应得心平气和。   “你长于庖厨,我想要一道菜。清炒栀子花,但要有肉味儿。”   这算是安抚下来了。   她负手敛容,点头道:“听起来不难。没有别的了?”   黎同知看清她泛红的眼圈、又添燥意:“先做了再说,哪来那么多废话!”   她忽而记起,黎显早逝的生母,闺名梁栀。现下查探细节也来不及了,他又不肯配合,这菜恐怕做不好。   付小姐无奈道:“能不能换个别的?比如尚公主?”   尚公主也非一时能成事,能拖多久是多久。   她不提公主倒好,一提他就来气。他推了今夜与公主同游燕栖湖,只为打探这醉仙楼的猫腻。结果撞着这么一桩奸|情,偏偏她还这般无怨无悔。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付小姐见他脸上怒一阵悔一阵,也觉出味儿来了,怕是这追慕到了瓶颈。转了转眼珠子,又得了一个极好的点子。   “我只需一夜,便能教公主非你不嫁。”   他的犹疑写在脸上。   他可领教过她的不择手段。   她自信满满:“放心,万无一失。”   “我先得知道,公主是个怎样的女子,也好对症下药。”   若她涉世未深,就带她看尽人间繁华;   若她心已沧桑,就带她去坐旋转木马。   追女生的套路,从来换汤不换药。   她眸光促狭,不似有假,他不觉就吐露心声:“嘉宁她性子活泼,有些任性,她很可爱;她时常喜欢一件东西喜欢得不得了,可转头就能忘在脑后;她喜欢女扮男装、行侠仗义,可武功不大好,还不许人说……”   言语间皆是细腻的呵宠、殷切的向往。   明艳夺目而娇憨可爱的女子,多么美妙。   她微眯双目,勾勒全甄的样貌。她想,她多么好,经年未老,平添韵致,还是她喜欢的模样。可惜佳人有主,她唯有默默相护。   她在离那株雪莲一步之遥的地方,甘愿停下去瞻仰它,只因隔了一世,她为女子,再没资格对她说公平二字。   这感情很残缺,却不会更糟糕。她死过一回,并不想费力再去爱旁人。她守着一堆灰烬不够,难道还要在别处燃烧自己?   她信不过自己,她不敢。   燕栖湖,白玉桥。   青石岸上,晓风残月,赤红天灯占满视线,安静等着不远处穿行藕花的画舫。   嘉宁公主急不可待地下船,提起裙角直奔岸上久候的情郎,只回眸看了格子花窗内的兄长一眼,便再也含不住坠坠笑靥。   一双璧人携手执起长长的缠枝铜钩,一盏盏地点燃镌刻情意的天灯。男子露出一口银牙,女子雀跃着玲珑娇笑,勾着他去看夜空里灼灼的欢喜点点。   “为何皆是赤红天灯?”   他捏捏她鼻尖,她调皮躲开,耍赖按着他的手,笑意盈盈地瞪他,樱唇不满嘟起,正儿八经地只想听情话。   黎显就换另一只手刮了一记鼻梁,志满意得地瞪回来。她今日换作民间打扮,却还是满头的珠翠,只需一道月光,便直教天地失色。   他忽而记起那张不点而朱的脸。   他调|戏她:“你也瞧见了灯上的诗句,这南国红豆啊,最是相思。”   她恍然大悟,指着满天密密的天灯歪缠:“那也是灼烧自己的红豆。”   她殷切望来,想他为她灼烧自己。   他摸摸她的头,被冷硬的珠翠硌到,不置可否。   今夜有万盏灯火驱散良夜寂寞,而明朝又是何人陪你看花开花落。   我为你拼尽所有,坐享其成者谁?   黎显懊恼,为何就生悔。   他仿佛瞧见白玉桥上那个人,垂袖呆立,衣香鬓影,相思灯火,只徜徉在她眸里。   苍穹中的红灯,跃跃湮灭,湖面上的光影,羹残炙冷。   夜风鼓起那人两边衣袖,她却还维持着那个姿势,站成没了魂魄的支架。她歪着头凝住貌,懵懂的,不解的,却又是明白的,通透的。仿佛清醒教她痛苦,所以她在麻木里,放弃挣扎。   她不会乘风而归,她似乎无处可去。   清风吹不皱她的眉头,却给他的心蒙上尘沙。   那一身,月光华。   御花园里赏月的敏妃娘娘,不期然见着天上那幽幽的点点红光,向来端静和婉的素面上也流露难抑的悲伤。   她又想起他。   赠君红豆枝,还我长相思。   可他除了这红豆天灯,终究什么也没留给她。   她初见他,是在孝昭仁皇后的宫中。她打着竹伞喂食莲花缸里喘息的锦鲤,他衣衫落拓踏雨而来,满身酒气地冲到她面前,徒手入水捉了一尾鱼儿,乐呵呵去向皇后献宝。   活像个孤独的疯子。   她被溅了满脸水花。   她未曾听着皇后的呵斥。   她再见他,他还是一身酒气,满口污|言|秽|语熏走纠缠她的晋王。她向他行礼道谢,他东倒西歪地凑近她,那淫|笑何其清雅,待看清她眼里忐忑,又如芦苇荡远。   他没看清更多的东西。   爱一来,卷风沙。   她接近他,看清他。他有着饱满的额,飞扬的眉,深邃的眸,他俊美而邪|恶,他疯癫而清醒,他的恣意流淌清贵,他的明朗有些发霉。她常偷偷用眼描摹他,她怎么都看不够他。   她越来越多地见着他的醉鬼模样,不羁的,放纵的,伤痛的。有一回他醉倒在王府石阶上,生生推倒来扶的她,她磕破了额角,忍泪含恨看他,他为那哀怨震慑,终是没说出更多伤人的话。   他另有掌珠。   可人家不爱他。   她用他待旁人的心待他,期盼同他凑成一对傻瓜。   她用从父亲那里打探的消息,来换取他不深不浅的笑靥。   她及笄礼上,他翩然而至,紫衣担落花。   倾国的星辰如麻,他为她点了满天的赤红天灯,对她许下相思之情。   她拂去他递来的红豆枝,流泪难止。她仗着贵女的气性,质问他的真心。   这本是女子在将自己交与一个男子前,最基本而理所应当的折磨与考验。   可他连骗她都不愿。   他叹:“归柳,我需要你。”   我更需要你父亲,助我登极。   他眼中迷雾散去,终于有了她渴求的诚挚,却只是在陈述一个伤人的事实。   她痛恨他的坦率,又不舍他的坦率。她好不容易才听到他一句真话。   她从来都知道,他想要那个位子。他是失意的皇子,也是精明的豹子,她爱上他长歌当哭的恣意风雅,也倾慕他运筹帷幄的意气风发。   可她也知道,或许比起那个位子,他更想要一个家。可她又怕,怕看错了他。   他透出来聪明,透出来世故,还透出来一圈朦朦胧胧的温柔。他一层冷一层热,她撞上坚冰,又邂逅热焰,她步步深陷,欲去还留,难断舍离。   她自第一面,就望不穿雨中的他。   她只想带他伤的心归家。   她无数次后悔那夜的决绝而去,再后来他远走江陵……   恨不过,天人永隔,一生牵挂。   她空有月光华。   何时带他归家。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有过一个不该爱的人,就一定会错过一个该爱的人。 敏妃归柳,不比谁差。 可所有的差多少,都比不过一句不是她。 还是那句话,执念少一点,回头看或者向前走。 都比停在原地好。 ☆、爱情如洪水猛兽   青丘有狐女,华容绝代,献梁恒帝为姬。慕容氏爱重之,荒政务。诸臣死谏,帝悔之,遂赐死狐女,灭青丘古国。   狐说,我用一片真心施展浑身解数取悦于你,只求彼此诚意相待减少杀|戮。   人说,人心复杂随时变迁利益胜于一切,岂是你们小狐能懂。   狐说我会法术,人说我懂心术。   弘王殿下立在船头,仰看桥上那个人影,忽而记起恒帝纳狐女的传说。他想,世上几许貌美女子,都不及她这样孑然一身来得魅|惑。   呆呆的,带点不谙世事的懵懂;怔怔的,带点过尽千帆的麻木。娇憨的玉面上,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在诉说。那轮廓,青龙偃月刀似的灼目,映着山川神秀,泛着凛然杀气。   可那杀气又太淡,淡到就连一点点的威胁感,都揉碎在她皎皎的眸光中。   她该不是上天安排的红粉劫罢。   是只狐狸精就更好了。   恒帝弃美之作为,弘王殿下向来不屑。世人谁不渴求佳偶,即便身为君王,也总有寂寞时分。   弘王殿下过了皮相境界,开始猎取灵魂伴侣。   他拾起她掉落的面纱,妄想捕获她失落的魂魄。他看见她对他不带任何意味的笑,不自觉抚上乱跳的心房,那是找到了主人的兴奋,也是害怕被吞噬的抗争。   那一袭白衣,如愿飘落在他胸膛里。他接住她,翩翩衣袂,回旋成比翼双飞。   煌煌的烛火一霎燃起,冰花炸开,化为滚烫的血水,他的心,被撕碎。   他搂着从未谋面的佳人,隔开君子的一臂,对上她纯然的笑靥,还是乱了呼吸。   她纤腰盈盈一握,她身上幽香动人。   她像是山水画里走出的人儿,如长夜里回眸千金一笑,似竹梢上流淌清露几行。   慕容昭轻轻地叹,唯恐惊走这人世的精魅。他探上她无一丝缀饰的鬓发,说出生平第一句蠢话。   “你是人吗?”   她就露出小孩子邀功的神气,仿佛将这当作一种骄傲,而急需他的肯定。   “我是狐狸变的,我第一天做人。”   她捉着他的袖子雀跃,“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被那娇笑晃了眼,忍着空虚放开了她,从开头的惊讶,到恍然大悟的痴傻。他调侃道:“你是狐狸,那我是小白兔。”   她歪头瞧他,樱唇生璨,酥颊含笑,流泻一片清光。   “真的?”   “太好了!我们很配。”   “你做了几天人了?”   她捉在他腕上,神情天真而诱惑。   她发髻松松、长发飘飘、素衫垮垮,白绸腰带长长垂下,裙角沾上几块尘土,仿佛真是一只初到人间、尚在摸爬滚打的狐狸。   他好像真是信了,“你叫什么?”   “我是七七。”   懵懂的、认真的、殷切的,她逼他记住她的名字。   他后来回想,她倒真没骗他。而自此之后,她一直在骗他。   慕容昭端着君子的华妆,握了那凝脂的手,浅浅地握着,怕惊跑了她。然而暖玉失温,飕飕的冷然,直钻入他的心底,他握紧了些,不去想前缘后业。   这沉沦的快感。   他见过许多贴上来的女子,她算是最脱俗的一个。可他要命地觉着,那一言一行,都是那么浑然天成的美好。   她一定是个极好的戏子,却未必不在演着极好的过去。干净的过去,和着淡淡的哀伤的调子,不仅不教他觉着飘渺,反而更加真实。   他宁愿相信她是误入凡尘的狐狸,只遗憾自己并非教会她世情如鬼之人。   这一刻,她退到原点,由他来教她。   他握了她的手,在粼粼波光前,一笔一划地教她临一帖《蒹葭》。他半搂着她,温润的唇几乎贴上她的脸颊,温热气息在她耳边喷洒。她漾起极浅的笑,发丝调皮地挠着他,眼里倒映着火树银花。   她温软的甜言,满目的依恋,他一丝不落地纳入,胸中满溢缱绻。   他对着那朴拙如孩童的字迹,终是陪她一同笑出声来。她在他怀里发颤,躯体隔着衣物相撞,他呼吸急促、滋味难言。   她笑自己,都笑得这般无情。   她渐渐停下,抽回包在他手心的柔荑,侧过身子,抚上他的胸膛,鸦青的乌发压上来,去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她悻悻皱了翘鼻,“怎么这么慢!”   他用下巴蹭着她的发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语气之中,已藏了极浅的怜惜。   然而这样亲密的姿势,却还透着疏离。   弘王殿下垂着衣袖,任由佳人趴在他胸口,不愿抬手回抱她。他想起另一个女子,想起诸多的考量,逼着自己坐怀不乱。   而女子亦渐渐垂了双手,只一同去望那轮新月,迷散了目光,反抚上自己的心房。   一时无话。   她目中沉睡的星子醒来,朝着朦胧的月光,诚心膜拜。   他听见她道:“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许多错综的记忆在他脑海里翻腾,他细细搜寻,口气虚虚:“有。”   她近乎绝望地叹:“真好,你还能爱。”   他又该死地想,这话中的悲伤,多么刻骨。   尽管她的嗓音听来,只像撒娇。   她素白的丝绦垂下来,犹如一条长长的狐尾,包裹着的人影看不真切。她娇慵的眼中带着钩子,扯住他的心神,怅茫化作斑驳的妖气,为他造一方风华迤逦的深渊。   一种惊心动魄的绝艳。   他挑起一指,缓缓从玉案上的烛火中划过,感觉到微痛的烫。他佯装流连其中,只待适时全身而退。   他没赌过心,他想赌一回。   狐魅女子听着加快的心跳,微勾嘴角,天真里遗落嘲讽。她嘲讽自己,何时伤情之事竟沦为勾|魂谈资。   故事要美必须藏着真话。   画舫再度过桥时,桥上仍立了一个遗世独立的人影。女子微微抬眼,那人风姿再好,可惜不是女子,即便真跳下来,如何能争得过她。   那人月白长袍委地,平淡的目光里难得带了几分纠葛。   她仰头挑衅一笑,看清他身后侍从毕现的杀意。   她窝在温暖的怀抱里冷笑。   段辜存相助弘王,也相助她,定是存着迎风倒的心思。他支持她,也早晚会出卖她。   此时有人替她杀他,她应该高兴。   狐狸勾起唇角,目光淬了毒,倏忽掉泪一滴。记忆中风化的彩绘,一片片碎裂剥落下来。   她梗着脖子,抿紧唇瓣,嘲笑新月皎然,心头一阵阵不断的慌乱,仿佛走到了死胡同,仿佛只要坚持片刻就能柳暗花明。她攥紧了襟口,皱紧了眉头,如同涸泽之鲋,感到铺天盖地的窒息。   狐狸终是弃了怀抱,飞身至岸,颇有几分被火烧到尾巴的狼狈。   慕容昭仍在端坐,待她行远,渐渐阖上双目。   月光如霰,白狐穿梭人海,步履匆匆,无意花丛。   燕栖湖畔的一间茶寮被烧得七七八八,火势还在蔓延,却无人来救。借着火光,隐约可见几具流血的尸首。   女子冲入其中,数次躲开坠落的梁木,任由火舌舔舐她的裙角,仍在一寸一寸地寻找。她眨着干涸的眼,流不出泪来,她的喉咙被什么堵着,喊不出声来。   害怕、伤心、自责,她无从分辨。   她灰头土脸、摔了几回、摇摇欲坠、忘记所有。   只知狼狈地找。   她找到昏迷不醒的那人,搬开压在他腿上的梁木,被那满身血|污惊得双手发颤,冷汗浸湿了绸缎,磷磷然贴着脊梁骨。她艰难探上他的鼻息,长长松了一口气,脱力般的跌坐在地。   她扯过他双臂,咬牙背了他在身上。可没走多久,她一个趔趄,就摔得与他分离。她一骨碌覆上他,为他挡去飞溅的火星,仿佛出自本能。   她背着他,举步维艰地出了这火场,一身纯白的狐狸毛染成焦炭,拖成一路的灰迹,却一步不敢耽搁。   她悲哀地想,自己怎么就成了只知恩图报的狐狸?   她将他安置在客栈中,寻来相熟的大夫为他敷药治伤。她睥睨他,湿漉漉的夜里寒霜,打在她眼睫上。   这人是她的恩师,还是野心勃勃利用她的权臣,她受了他别有用心的恩情,迟早要十倍百倍地偿还。   她向来是个恩将仇报的小人。   她眸中的杀意起起伏伏,终究烟消云散。   付小姐握紧袖中短剑,细数着段刺史的用处,浑身零碎的伤口,一鼓作气地疼起来。   她劝服自己,他还有大用,且她费力救来,还是不必功亏一篑。   她冷笑,却不知在笑什么。   他低低地唤:“阿芙……”   是阿芙,还是阿瑚?   她听不清,冷笑就更甚。   孝昭仁皇后是他的姑母,他的手段带着那个人的影子。他青梅竹马的表妹全芙肖似皇后,怕只是那个人的替身。   皇后慧眼识珠,择他为徒,授他技俩,赠他段氏。   好一场师徒情深。   她转身就走。   段刺史堪堪睁眼,竭力唤她:“云奴!”   她尚未及笄,他已定下表字。   她止住步子,在门前望他,“师父可好些了?”   他看到她眼中跳跃的气恼、后悔、怨怼,还有哀伤。   她那身白衣几乎看不出原样,烙上密麻的炭灰,渗出零星的血丝,几道灰烬刮在脸上,满头乌七八糟,再无半分狐女的娇俏,活似被火烧死的女鬼。   他强忍安慰她的欲|望。   他笑:“日后唤我先生,年少些。”   她颔首,还是想走。   他幽幽道:“不想听听,弘王?”   付小姐瘪了气性,坐在床边的椅上,摆出虚心受教的谦逊,含着公私分明的冷硬。   “想必你早已明白,我既辅佐你、又辅佐他的用意。”   “沈度断了燕回楼的线索,干脆派人来杀我,陛下心知肚明。”   “我的处境,并不比你好多少。”   他说得隐晦,她却听得清楚。   燕回楼涉案官吏,必有与他关联之人,可人家嘴严。沈度自以为策反了他的亲信侍从,得了燕回楼更多线报,再取他性命,殊不知这只是苦肉计罢了。   他那亲信假意投诚,既能反咬沈度一口,还能担下燕回楼的一干罪责。后头仆大欺主的路,他早已铺好,顺带警醒梁帝防备忠仆沈度。   这一箭三雕,她快数不过来。   她击节赞叹,“先生高明,倒是我多此一举。”   他留在桥上,暗示有人杀他,只为试探她。她若不来相救,又当如何?   他杀了工部尚书嫁祸牡丹,这笔账她还没算,他为谋士却三心二意,她凭什么救他?   他们的交情,比一根儿绳上的蚂蚱还浅些。   他又试探些什么?   付小姐凝着那光风霁月的人,抿得紧紧的唇中蹦出一句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话,“我不来,你待如何?”   除了挑衅,或许她更想听一个答案。   段刺史回望她,纠结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换上严师的画皮,指腹抹去她额上的炭灰,佯怒道:“欺师灭祖,必遭天谴!”   她笑不出来。   原来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绝情。   他瞥见她腕上的烧伤,取出怀中一段红绸,执起那皓腕细细缠上,似有若无的疼惜,氤氲在方寸里。   “五日后阅军有变。西北军中有沈度的人。”   “陛下这是要杀他自个儿?”   “时日无多。”   这话暗含咒|骂梁帝的怨|气。他赌气似的调侃,试图松动这凝结的氛围。   她笑得敷衍,他手下动作一顿。   他用梁帝陷害西北军的消息,来消她心头之恨。他并不敢想,为何这临时起意的试探,始于相见那双璧人。   她用美人计,他心上钝疼。   他系好绸结,她伸手拨弄红绸上的丝缕毛边,黑玉般的眼润出狐狸般的纯,“这红绸……”   这红绸是她曾系在他伤口上的。   她倾身逼近他,贴上他的眉眼,灼灼的狡黠牵出魅|惑,“先生留着旧物,不会用作睹物思人吧?”   段刺史身为端正君子,自然没被勾魂,他抚上她的唇廓,眼中一片清明,仿佛只为教她噤声。她看清那层怜悯,愤然拂去他的手,像一只真正无处遁形的妖|精。   他残忍揭开她狼狈的症结,“狐女迷惑人心,不过一时而已,千帆过尽,终成笑柄。恒帝赐死狐女在前,迎回元后在后,容貌心计,又有何用?”   她沉浸在戏里,忍住泪意、颓然笑开、绝望祈求,“是我拼命去救你的,可你的心里还是只有她一个。”   她苦苦挣扎,“我不管,不可以。你的心里面只能有我,只可以有我一个。”   她念完戏文,直直从椅上摔下,待平复心绪,再慢慢爬起来站直,眉眼间凄寂疏离,冷冷的光刺向他,“先生觉着,这戏好么?”   她掐准弘王喜好、剖开自己心肝排的戏,他能说不好么。   他在心里道,非但不好,且不好已极。   可他违心道:“好极。”   她笑靥绰绰、跌撞而去,露出疯|癫一角。   他在她身后,流露比怜悯更烈的情愫。   他方才唤了姑母的闺名,果真戳中她的痛处,恐怕将他当作与她一般逆|伦之人。   他验证了最可怕的猜想。   她爱上自己的养母,她成了求而不得的疯子。他怜悯她,又钦佩她,她爱得克制、偶尔贪婪,却披肝沥胆始终如一。   那样可贵的如一。   那样可憎的如一。   他笑她不懂先来后到,妄图后来居上,却又隐隐生了同样的妄念。   他读懂她身不由己的悲凉,头一回生出罪恶感来。他救她护她,却只为利用她,来日如有必要,还会毫不犹豫地弃了她。   她今夜奋不顾身来救他,是利用的心思多,还是……   他伏在她背上,她那样拼命,她一次次跌倒,却从没放弃他,她为他停了美人计,落得一身潦倒、狼狈不堪。   他记起她唱的戏文,若她是狐女,自己岂非被救的书生?   他入京朝贺,见完弘王,竟也见着她。他逼她停下美人计,真是为了弘王么。   他闭上眼,脑中针刺的疼。   爱情如洪水猛兽。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想说:上仙上神们可以不要掉收藏了好吗~哀求脸~ 慢更只是为了更好的质量! 不弃! 求收藏!求收藏! 收藏砸过来! ☆、情不自知   段辜存脚踩两只船的布局习惯,起源于斗蛐蛐。   他出于段氏嫡脉,却是个庶子。下了学成日往集市闲逛,一来二去就迷上了。   斗蛐蛐的手艺人皆握着两员干将,厉害些的称作主将,逊色些的称作副将。主将上场的次数远远多过副将,他便有些不解,副将难道只是附庸?   他得到答案是,主将战死,副将替之。副将平日与主将相争,从而得到历练,早晚能独当一面。   他再也没去过集市。   他目送着嫡长兄在恃才傲物的路上一去不返,而甘心成为第二名的陪衬。他看准时机除去第一名,成了嫡脉唯一的子弟,也因此得了孝昭仁皇后的垂青。   孝昭仁皇后极其怪异,她收拢着狠毒的棋子,却教养出仁善的儿子。   段辜存也曾对他惊才绝艳的姑母,生出过旖旎的心思,却更多是倾慕她的心术,而从未想过靠近。   她是个没有心的人。   他望而却步。   他师从孝昭仁皇后,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皇后的孙女,会师从他。   那是个极聪慧的孩子,即便她如今已长成娇媚的女子,他却还看她像个孩子。   她除了相貌,无一与孝昭仁皇后相似。孝昭仁皇后凭借美色驱策男子,而她轻佻放纵,也活用着美人计,却总显得笨拙。   她教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   她拒绝同情,这更教人怜惜。   弘王资质不如她,是明面上的主将,用来迷惑梁帝,为她赢得时机;她是他段氏的孩子,是他心里的主将,他给她危机感,为着磨炼她的心志。   可她陷于情关,此乃君王大忌。   故而他到底没弃了弘王。   或许他本该弃了她。   他一心想为段氏栽培一位杰出帝王,她样样合适,却不好控制。她像一匹野马,心甘情愿把缰绳交给他,他却明白,有些地方,她不顾一切也要去。   段刺史握着她送回的红绸,将目光送入沉沉黑夜,权当未曾清醒。   他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跳动着她的轮廓。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付小姐身着雪白深衣,发髻用金冠束在头顶,手中执一柄折扇,唇角轻勾,顾盼之间尽显风流。   她一袭男装,驭着付铮的好马追风,与文掌史行在树林阴翳的道上。   “舅父可想好如何还我人情?”   “七七啊,舅父可早在燕回楼就救过你了。你那师父与你离心,不若转投舅父怀抱?”   燕回楼之事文掌史承认得痛快,可付小姐冒险替他取来账册,功劳他全享了,也非轻易就能打发。   她只是不明白,她为段辜存的棋子,她与段辜存的嫌隙,他又从何得知?   付小姐唇齿生璨,“舅父的怀抱,又是哪里?”   那笑意藏着锋刃,仿佛狐狸露出了尖尖的耳、尖尖的牙、尖尖的爪。   文掌史勒紧缰绳,拦在她面前,捻起兰花指娇俏指她,带着袒露心事的羞意,“你知道还问?”   言罢一骑绝尘而去。   付小姐凝望那个背影,忽而深叹。   她这位舅父姿容绝艳,却美得令人不安。他阴冷魅惑,凌厉张狂,妖娆得像地狱里开出的花,充斥着腐蚀人心的力量。   与他相熟的戏子,酷似琼王慕容玦。   男子相恋未为不可,棋子爱上主人,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大抵总以悲剧收场。   他腐蚀旁人之时,自己的心早已烂透了。   她苦笑,都一样。   白衣少年郎踏马游街,引得无数好女回望。某人找回当年感觉、正当得意之时,追风忽而狂躁起来,发疯似的脱离控制,嘶鸣着冲向密集的人群。前头一小娃傻傻站着,眼看就要葬身马蹄下。   摇摇欲坠的付小姐抓紧缰绳,一剑割破追风的喉管,扯着它向后倒去。   她避开沉重的马身,还是被淋了满头的鲜血,蹭破了后背手掌,只能慢慢摸索着爬起来。那个逃过一劫的小娃跑过来,边道谢边替她擦拭。   付小姐气得半死,方才你怎么不机灵点儿!害我非得杀了追风!   她满脸狼籍、怒目而视,样子愈发骇人,小娃一哆嗦,草草擦完就跑了。   付小姐盯着那只锦衣玉带的肉球,心道下回别被我碰到。   某人弄死了堂兄的爱宠,拔下追风身上几枚暗器头痛不已,仍不知如何交代。   阅军前一日凭骑|射决出三名将士,可于阅军礼上献技助兴。若得梁帝青眼,便是高官厚禄,说不准还能得桩赐婚良缘。   前几轮武艺对垒,某人暗搓搓帮她堂兄作弊,好不容易筛到十人,就剩最后一轮骑|射,少不得追风帮衬。今日她不过帮着溜溜马,就出了这样的事故,真是飞来横祸。   阅军礼那日,官家小姐皆会出席,付小姐本指望付铮大杀四方虏遍芳心,给她寻个家世雄厚的嫂嫂。   她想卖堂兄、换筹码的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功亏一篑的某人恨恨扔了短剑,捏紧掌心几枚暗器,露出决然的狠戾。   付铮在城郊的西北军营见到堂妹时,她正不顾守卫的讶异目光,在门口玩儿命撞墙。   他深觉丢脸。   付参将扯着大包小包的堂妹入了他的营帐,收到她可怜巴巴的目光,眼皮就跳个不停。   她取出采芝斋的点心、沉醉阁的佳酿、锦绣楼的衣裳,脸上是严丝合缝的讨好。付参将递给她一杯热茶,抱臂看她灌茶的猴急样,不详预感已达顶峰。   这货一出事就怂,他还能不了解。   果然付小姐被烫得直伸舌头,连话都说不清楚。好不容易捋直了舌头,第一句话就语出惊人,“堂兄,我对不住你!”   “你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儿了?”   “怡红院的惠春姐姐”,付铮一个眼刀杀来,付小姐吓得赶紧接着道:“我没碰,消夏楼的楼兰小美人儿,我也没碰。”   “但是潋楚馆的萃方姑娘”,她对着堂兄的眼刀正义凛然,“我还是没碰!”   付堂兄不耐挥手,“你直接说你碰谁了!”   某人弱弱道:“我没碰人。”   这下轮到付铮忐忑了。他一向知道她偏爱女色,这本可慢慢改过来,可听她这意思,她改了口味,竟改成了…人|畜!   他痛心疾首,不知如何相劝,却听她道:“我重要,还是追风重要?”   付铮捏碎了茶盏,“你把追风怎么了!”   付小姐掩面而泣,悲痛道:“追风它,难产死了。”   “追风是公马!”   付小姐眨眨眼,缩了缩脖子,对上狂躁边缘的堂兄,只得将实情和盘托出。   “你是说,军中有奸细,争着献技实为行刺,再嫁祸给西北军。”   “你付参将武艺卓绝,要阴你这个对手,再没有比弄死追风更好的办法,也不会招惹怀疑。”   付参将没被糖衣炮弹击垮,疑道:“你不会骗我吧?”   付小姐摊开手掌,几枚弯月状的暗器安静躺着,沾着干涸的黑紫血迹。   付铮一想到泡汤的官位美人,还有陪他多年冤死的老伙计,瘪了瘪嘴,没来得及嚎出来,就被付小姐捂住了嘴,“安静,别打草惊蛇!”   他挣扎瞪向眼前的人,试图传染自己的愤慨,她却像迅猛激烈的云雷,在深冬藏入地下般的平静。   付铮更悲痛,还我先前软萌的堂妹来!   翌日付参将约了入围的其余九位袍泽,一道往城郊的乐驰苑赛马。   付参将新得了匹通体雪白的好马,美则美矣,可惜与他不大对付,左支右绌地不肯听话,引得众人一通嘲笑。   付参将勉强保持着马上英姿,远送几位袍泽飞驰而去,只因这马死活不肯向前。   骏马驰骋,秋菊送香,好不快意。忽而一阵疾风,吹得花飞叶走,众人勒好缰绳,毫无畏惧,携着秋日的飒爽,马踏飞燕,乘风而奔。   有人迟疑了步子,回望林中一眼,看见寒光粼粼,闻着杀气腾腾,遂渐渐远了人群。   迅疾飞奔的儿郎未及反应,驭着的好马便折断了马蹄,猝然扎进尘土里,带着主人狠狠摔在地上。   九匹好马,去其七。   唯有边缘处的二位,得以幸免。   事后查证,骏马发疯乃秋菊气味所致,且一时半刻难以痊愈。诸位儿郎失了得力干将,难免心生疑虑,却也不想因此伤了袍泽情谊。   再看看犹在原地与坐骑作斗争的付参将,心里也就平衡了些许。   付参将一脸苦相入了营帐,给他堂妹倒了杯温茶,立时笑成了一朵花。   “这下好了,多亏你这几道暗器,大家伙都得骑生马!不过话说回来,这躲闪的二人中,到底谁是奸细,还是两者都是?”   “陛下为保颜面,三人中不会有二。他们一为虎贲营昭武校尉,一为虎贲营昭武副尉,许会相互勾结。”   “那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此事交给我。即便他二人皆入选,不还有一个空位留给你么。”   付参将对上堂妹的殷切期望,拍拍胸脯表示定不辱使命。   付小姐放下茶盏,执起秤杆,盘算着堂兄能卖几个钱。   付堂兄挠挠头,觉着堂妹笑得慈祥又瘆人。   入夜,骠骑将军府。   黎大将军案上的烛火挣扎了好一阵,终是被厉厉阴风所灭,只得放下兵书,叹一句老眼昏花。   窗外人影飘忽,形同鬼魅。   老将军捋捋胡须,“殿下漏夜前来,所为何事?”   某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双精光熠熠的眼。   “黎公可知,三日后阅军礼上,陛下安排了人行刺。”   “殿下胸有成竹,老臣洗耳恭听。”   “西北军虎贲营昭武校尉黎止承、昭武副尉袁懈,必有其一。”   老将军抖抖胡须上的夜霜,心寒不已,“这二人皆算得力,到底年轻经不得利诱,看不长远。”   “付铮这参将之职,还是太低。陛下请人行刺,自得有人救驾。”   “殿下聪慧,老臣自当遵命。”   某人交代清楚,正欲离去,黎大将军一拍脑袋,又想起一事,“不知殿下与小儿黎显的婚事,可还作数?”   “令郎心慕公主,不必勉强。”   老将军不由急道:“小儿不过一时糊涂,何况黎氏与殿下相配的子弟,唯他一人。”   付小姐终是笑出声来。   这只老狐狸。   老狐狸盯着她未来君后的位子,还想得个黎氏所出的太子。她数回含糊其辞,愣是不肯就范,老将军总算忍无可忍,将问题摆到明面上来。   某人反骨上来,打定主意不从。眼下却露出踌躇神情,似是有些松动。   黎将军趁热打铁,“若小儿消了妄想,殿下能否纳他为后?”   人家连后位都搬出来了,助她为帝的忠心就不能更明显,她还能说什么呢。   某人郑重颔首,“黎显若能忠心,我必纳他为后,天地可鉴,绝不食言。”   老将军得了她赌咒般的誓言,不由露出和蔼可亲的笑意,仿佛在看未来金尊玉贵的儿媳。   在他看来,尚主远远不及尚君。前者不过作个傀儡驸马,后者却是一宫之主,未来天下之主的生父。孰轻孰重,孰优孰劣,他这个过来人再清楚不过。   黎惺效忠昭廉太子,继而效忠他的亲女,冒着改朝换代的风险,这是应有的回报。且黎氏功高震主,急需一重保障,得了她亲口许诺,才能安心效忠于她。   目下最最紧要的,还是他那不听话的逆子。   黎大将军不知道的是,在某人无数次赌咒发誓里,这不过是最轻的一次。就连她向全甄保证不去逛窑子,用的也是天打五雷轰的狠话。   结果还不是得了一堆姐姐妹妹的芳心。   她佯装为人控制,实则控制他人。她披着假仁假义的画皮,力求阴人阴得光明正大,还反过来教人感恩戴德。   帝王心术迂回,用人常怀伪善,深谙兵法要诀。   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 段刺史不是闷骚,只是不敢承认,这一点大家都一样。 文掌史爱上琼王,冥冥之中是注定的。 权利斗争中,没有万无一失的爱情。 因为太危险,一不留神就万劫不复。 ☆、她不想活了   十月初九,万寿节。   光明台上,圣君召见各州刺史,刺史上表太平,彰帝之图治。东北军留守弦关,对战鲜卑,遣信使二三,传连胜之捷报;西北军虎贲营于台前演练兵阵,圣君一一检阅,士气高涨,声入云霄。   群情激昂,显国之刚强。   天子华盖下,梁帝龙袍金带,十二道冕旒长垂至肩,随风飘荡,旒间白玉珠碰撞,声声叮当。   阅军礼后,西北军中武艺高者,出列献技助兴。三位儿郎相貌英挺、雄姿勃发,各占一角,手持长|枪,攻守自如,演绎天地三才阵。   圣君龙心大悦,遂唤了三人上台。   “臣虎贲营昭武校尉黎止承。”   “臣虎贲营昭武副尉袁懈。”   “臣虎贲营参将付铮。”   三人齐齐下拜,“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君摆手,“平身。”   大内总管沈度借机进言:“台下瞧不真切,陛下何不教他们各显身手。”   梁帝遂招了那三人近前,孰料昭武校尉黎止承忽地抽出袖中匕首,直直向他刺来。   沈度仓皇高喊:“护驾!”   参将付铮看准时机,击落匕首,狠狠一脚踢在歹人头顶,待他挣扎着爬起,长|枪早已抵在喉上。   沈度忙向昭武副尉袁懈递个眼色,后者堪堪拾起长|枪,还未反应过来。   梁帝气得浑身发抖,怒指贼人,厉声喝道:“竟敢行刺于朕!谁给你的胆!”   昭武校尉跪着吐出一口血来,颤巍巍指向沈总管,“是他,沈度诓我行刺陛下,来嫁祸给西北军!”   骠骑将军黎惺适时跪下给他这个子侄求情,“陛下,黎止承受人蛊惑,并非有意加害,还请陛下开恩呐!”   言下之意,嫁祸之事就是板上钉钉。   沈总管就慌了神,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   他只能跟着跪下,“陛下,奴才对陛下忠贞不渝,纯属有人诬陷,陛下明鉴呐!”   西北军早已骚动起来,黎都统有了后盾,便不管不顾与沈总管好一番唇枪舌战。   好好的阅军礼成了撒泼骂街的菜市场,梁帝被吵得头疼,只得先按下此节,命人带下案犯,转而对救驾之人论功行赏。   付参将连升数级,成了从二品的副将,还得了个忠义侯的爵位。虽是虚爵,在他这个年纪也算是史无前例。   遑论不知多少官家小姐芳心暗许了。   圣君手笔颇大,遂行赐婚之问,诸臣面面相觑,皆不敢贸然开口。唯有吏部尚书洪忝扶袖出列,直言家有千金,不知忠义侯意下如何。   付参将虽爱美人,却不愿将就,只作揖回去,“小将与令嫒未曾谋面,谈不上中意与否。”   模棱两可的话,听来却是推拒之意。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梁帝遂不勉强,心下倒真有些看上这个小子。毕竟这么好的机会,他竟能活活浪费了。   付小姐狠狠揪着她堂兄的耳朵,在供人休憩的狄秋苑里,也是这么问出来的。   事事跟着她的思路走,付铮却在联姻上掉了链子,她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你有病吧?人家跟你攀亲,你居然给推了!”   付堂兄越挣越疼,索性把脸凑过去让她捏顺手些,嘴上却不肯退让,“盲婚哑嫁,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付小姐闻言更气:“那你打一辈子光棍好了,看有没有人和你情投意合!”   付堂兄急红了脸,“这跟卖身有什么区别!”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果见他那堂妹狠狠甩开他受难的耳朵,怒极的脸上泛起一阵阵的自嘲、怨愤、无奈,似还夹杂些许伤痛。   她冷冷地笑,比哭还难看。   她笑够了抬头,定定瞧他,那目光似怜悯似羡慕。不忍与嫉妒作着斗争,仿佛接下来的话有多残忍。   她一字一顿,“婚姻如战场,赢家通过联姻得到一切,输家不仅被人瞧不起,也会丧失实在的利益。”   付铮被那“利益”二字激得气血上涌、口不择言,“付云七,你眼里心里,就只有利益吗!”   “没有利益”,她掷地有声、近乎嘶喊,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看见里面久困的兽,她却声声低了下去,“你,我”,她忍住喉咙口的胀涩,凌迟自己,“我们所有人,都活不了。”   她双目猩红,露出最难看的嘴脸,将身后假山也惊掉了碎土一片。   付铮听见声响,顿时清醒,丢下一句狠话拂袖而去。   付小姐平复心绪,悠然转到假山后头,捉住两位听墙角的,偏巧她都见过。   那个大的,她勾引过;那个小的,她救过。   弘王殿下长身玉立,不咸不淡地望着那只狐狸,浑身上下写着“矜持”二字。   锦衣玉带的小娃窜跳起来,隔断二人诡异的对视,扯着付小姐的袖子喋喋不休,“我是恭亲王世子慕容蟠,多谢你上回救我,那匹疯马真是可怕,你也要离远一点。”   付小姐摸摸小世子的头,才记得福身行礼,“臣女付云七,见过弘王殿下、世子殿下。”   “免礼。”   “多谢殿下。”   某人行过礼转身就走,丝毫不给弘王殿下面子,弘王殿下只得略略放下矜持,道声“且慢”。   “殿下还有何事?”   “本王原以为,你是只狐狸,如今看来,倒像是雌虎。”   付小姐犀利还击:“人本来就是禽兽,是什么不重要,只看皮囊精致与否。”   “你这皮囊,还不够精致。你方才失控了。”   慕容昭望进她神色淡淡的眼中,毫不掩饰近乎鄙夷的嘲讽,只想再看看她怒急攻心的样子。   然而他注定要失望。   撕破脸皮的付小姐,暂时没有继续美人计的兴趣。她的表情明确提示着:我乃疯狗一只,请各位珍惜生命,保持距离。   她牵起贴上来的小世子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丝毫没理会欲言又止的弘王殿下。   慕容昭失落之余,兴趣愈浓。   真是只有故事的狐狸。   付小姐寻了个僻静处,取出帕子,蹲下身子,细细擦拭慕容蟠的手,将他指甲里的碎泥一点点抠出来。   方才是他扔了碎土,她才察觉有人偷听,虽说已经听到不少,但也算停得及时。   恭亲王前世是她长兄,素来不问朝政,不似慕容云暗地盘算,他是真正的随遇而安。慕容绪登基后,将先帝诸子杀的杀、圈禁的圈禁,唯有他成了个吉祥物,彪炳着皇室的兄友弟恭。   可惜子息单薄,膝下嫡子早逝,只余一孙儿相伴,陛下怜其孤弱,早早封了世子。算来这孩子应有十岁,怎么还是四五岁的模样,身量未免小了些。   不过这小脑瓜可机灵得很。   “我头一回见阿姊,便觉着亲切。阿姊同我阿爹长得很像,那日我一时看呆了,才忘了躲开。”   软糯的小奶音、拖长的调子,童言无忌也掩盖不住讨好的语气。   付小姐执起他的肉手,认真道:“我还没有孩儿,你说我像你爹,不若你认我作爹?”   慕容蟠准备好的一顿甜言蜜语就卡在喉咙口。   这个阿姊的脑回路好可怕。   他对上她凌凌的眸光,总算闻到了危险气味。   付小姐凶狠地掐了他颊肉一把,慕容蟠试探着睁开眼,就见她取下腰间一块紫玉,放在他手心里,“方才多谢你。并非所有女子都吃甜言蜜语这套,日后娶妻可要切记。”   她自幼体寒,紫玉可驱寒症、养心脉。   慕容蟠握着握着,手心的凉意就渐渐散去。   真是个嘴硬心软的阿姊。   万寿节上忠义侯救驾一事广为传颂,其英姿勃发、忠勇智敏,一时竟成京都好女恨嫁夫郎中,最炙手可热的人选。   忠义侯被掷果盈车的好女砸了个鼻青脸肿,一脸委屈向叔父婶母诉苦,旁边他堂妹不阴不阳来了句“得了便宜还卖乖”,他就更急切,唯恐真被卖了。   他亲父远在黔州,亲事只能由叔父议定。   付小姐被付总兵揪着,好生教育了一番。   “七七啊,你自己避着黎显,却逼你堂兄娶他不喜的女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呐。”   “一个君后之位,一个嫡子之位,我还是给得起的,而此后数十年的变数,就难说了。我能忍一时之辱,付铮身为男子,有何不可?”   付总兵无奈笑笑,“你将婚姻视作筹码,而付铮却是要付诸真心的。”   “我没说不让他用心,我只要他的正妻之位,他三妻四妾尽管去娶!”   付总兵终是动了气,“你卖他一回不够,还想卖几回!”   见她眉宇缠上纠结,付总兵不觉就缓了口气,“你年轻,不知情之可贵,利益联姻非但脆弱,且后患无穷。来日你垂垂老矣,身边总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这是多少权势都换不来的。”   “你自己好好想想。”   付总兵拂袖而去,带着落钥的脆响。   被关在书房里的付小姐无语望天。   她倒还真想了许多。   想起前世她爱全甄,也曾决意为她散尽六宫,到头来不过一场笑话。她自是明白,情之可贵,只因她求了一辈子,也没有求来。   两情相悦是多么难的事。   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的刻骨铭心。   她依然还爱她,却彻底断了妄想。她知道自己从来配不上那样干净的怀抱。   她总是被放弃的那个,她贪婪,她无情,她丑恶,每个人都能寻到放弃她的理由,她所能做的,只是不给任何一人放弃她的机会。   她真是怕了,怕从艳阳高照一下子跌到万丈深渊。   她这样的人,不配任何一种结果。   她抱紧了自己,拼命忍住泪意。   她在这黑黢黢的方寸之间,忽而发觉,这世上她踽踽独行,一条道走到黑,偶尔有光明刺入,却什么也抓不住。   就连这个家,也是不信她的。   她不相信爱,又渴求爱,她多么可笑。   她遇不上真正的爱,她太龌龊了。   她闭上眼,做了场梦,梦见她还是那个庶皇子,没有遇上孝昭仁皇后。她长大后一把火烧了冷宫,和母亲逃出宫去,可没过多久太平日子,就被流寇所杀。   她清楚地看见,她死的时候,带着笑意。   她如梦初醒,自己为了活着,失去信仰,而从未抗争,她陷入权欲的沼泽,以爱恨的名义,这多么悲哀。   她离死得其所,实在太远了。   这一回,就让她放弃自己罢。   宋逍探上付小姐发烫的额,蹙紧了眉头,胀红了深目。他数度将药给她灌下去,她却总能精准无比地尽数吐出,明明烧得人事不省,偏偏抗拒的反应如此强烈。   那时他真的认为,她不想活了。   他面无表情地下结论,极力克制嗓音里的颤抖,“她不想醒。”   全甄被抽去全身力气,倒在付邃怀里,连埋怨的心思都没了,只知一味抽泣。她心伤又心悸,这感觉像极了当年慕容云去的时候。   付总兵悔之不逮,想着想着也落下泪来,恨不得打死自己。明明知道她身有烧伤,还教她凉夜里面壁思过,如今旧疾复发,都是他这个当爹的过错。   付总兵沙哑了嗓子,握紧了拳头,“难道就没办法了!”   宋管事苍白了脸色,吃力地摇头,两片嘴唇干得粘在一起,张开了像撕下一层皮。   他没了说话的力气,又或是,他不想说。   他赖在床边,以大夫的名义,感觉到心肝肺腑被攥出汁来,他日夜守着,就怕她一声不响就这么走了。   他握着她的手,一遍遍给她讲她幼时的故事。他眼看她一天天骨瘦嶙峋下去,在几个无人的深夜里,也讲他自己的故事,挑那些最疼痛的回忆,他疼得不行,可她毫无反应。   终于有一个夜里,他愤愤甩开她冰凉的手,肆无忌惮地洒出滚烫的泪来,他绝望地掐上她的脖子,想了结这场终成败局的折磨。   他挣扎得浑身湿透,他满目悲凉,痴痴笑开,委屈心酸涌上心头,他真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走,活着就这么难吗。   泪痕斑驳,烫在手背,他终是松了手,捂紧胸口起伏的恐慌,肺叶里的泪厚积薄发,呛得他喘不过气来,却还死死盯着。   有我在,你休想溜走。   付小姐昏睡了十日,段刺史才带着他段氏的神医姗姗来迟。宋管事被强行隔开时,还是那副无谓的样子,细看才能发现他眼角眉梢的讥讽和绝望。   任谁来看,自然结果也都一样。   段刺史替她擦了脸,捋好她的发,他俯下身,附耳道:“我知道你累了,想睡就睡罢。”   她毫无反应。   他终是红了眼眶。   “你知不知道云奴这个表字的意思。奴者,多为风华绝代的女子,她们性情洒脱,不应桎梏而驭之,是极艳丽极美好的意思。”   “云奴,我从未想过禁锢你,却被你禁锢。”   “我看着你变成那个人的影子,看着你像他一样爱上她,我无比后悔 、万分惶惑。我后悔没能教会你爱,我更惶惑,我怕我再也没有机会……”   段辜存停在她耳畔,将活生生的热气送入,然而语调却是冰冷而哀伤的。   “我本就没有机会,正如你没有机会一样,可是云奴,这并不代表你要逃避。这担子很重,你再不喜权势,却必须要靠它护着想护之人,哪怕是为了这个,你醒来好么。”   “你不爱她了吗?”   他颤着心肺问出诛|心之言,她却仍沉沉睡着,连呼吸都未曾有过一丝波动。他捧起她冰冷的颊,吻在她眼角,尝到苦涩的咸,绝望铺天盖地而来。   有那么一刻,他宁愿成全她,教她永远睡去,这样就不必面对一遍遍的刀光剑影、一次次的人心算计。一旦她醒来,那么梦境破碎,所有人恢复理智,又会为了各自的利益角逐,将她逼上绝路。   到头来还是要逼死她,那么此刻奢望她醒来,又何其残忍。   可唯有此刻,所有人对她的爱,不含一分私心。   他说不出放她自由的话,他摩挲着她的脸颊,只余沉沉的叹息。   “你总是让我…无法安宁。”   付小姐又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她还做她的郢江王,慕容绪登基后被贬到江陵,她高高兴兴作起了船夫,还娶了个船娘作王妃。她梦见两人的洞房花烛夜。   她感觉到湿润的唇在她脸上轻吻,慢慢吻到唇边停下。   她忽地想睁眼看看,那个笼在薄雾里的美娇娘,究竟长什么样。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   她看见段刺史半压在她身上,贴着她的唇瓣,不知在絮语什么,惊得她一激灵往后退,咚地一声撞上床板。   于是那个人攫住她笑成弯腰的虾,眼里的水色几欲溢出,他醺醺然拍着胸脯,仿佛久输的赌徒终胜了一局,值得庆祝上大半生。她吓得赶紧扯过衾被抱紧膝头,怀疑此人是否是她光风霁月的先生。   她看见他脸上的泪痕,星星点点的,在夜里熠熠生辉。   她低了头,不敢看他的眼。   段辜存伸手,握住她藏在衾被下的手,用一种很轻很轻的语调,“说罢。”   千言万语,只剩心照不宣的二字。   他想问她,为何如此绝望,即便他帮不了她,他只是想听听,听听就好。   她抬起那双雾蒙蒙的眸,懵然又魅惑,她抿紧唇瓣,极力克制此刻的脆弱,她轻轻摇头,用一种小孩子很真很真的语调。   “不能说啊,说了,会被吃掉的。”   他鼻头就酸得不行。   她这么大了,怎么还疯疯癫癫的,她这么大了,连句真话也说不出。   他历练她,他教她见遍世间丑恶,他炼就她一颗帝王石心。他是最好的工匠,她是最好的璞玉,他雕琢她的时候从没有想过,她也会痛,也会无助,他眼睁睁看着她割舍一切美好,变成权欲驱策的行尸走肉。   她失去爱的能力,失去被爱的资格。   没有人真正信任她,她只有她一个人,所有人利用她,又遗弃她。   他不是罪魁,是罪魁之一。   他的手僵在她头顶,再也抚不下去。   他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收藏! 终于写到信仰部分了!作者写哭了… 付小姐曾经也是个想精忠报国的热血青年,可惜命运弄人。 段刺史发现自己的残忍,承认自己的残忍,却未必会改变。 在这个时候,他们的心,已经很近了。 而宋管事,终究隔了一层。 ☆、妖孽原形毕露   人为什么要忘了前世?   因为前世的记忆,会加剧今生的痛苦。记忆既是珍宝,又是负累,它叠加成笨重的壳,压垮所有坚强的脊背。   还是忘了好。   付小姐昏睡一事,严密封锁消息,以免动摇忠臣之心。她心头泛起感激,又有些不适。   她想起几句戏文。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她筹谋得当,身上枷锁堂皇,这舞台华丽,高|潮迭起,她出卖所有,换一个亮相,又魂归何处。   她想起陈其,想起那些暗卫棋子,想起因着孝昭仁皇后、昭廉太子、郢江王聚在她手下的一班旧臣,理智终究压过情感,她重振旗鼓。   她会像她许诺过的,做一个好君王。哪怕手腕铁血,涉遍肮脏,也要换他们所有人一个堂堂正正为国效力的机会。   这不是无谓的斗争,他们也不是鼠蚁之辈,他们隐去行藏,存了死志,只为最后致命一击。   她得活到那个时候。   陈其断了十数日的消息,急得团团转,再见到付小姐时,他死命抱着瘦削的她,哽咽得语不成调:“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付小姐顺着他颤抖的背,“我只是被梦魇住了,总会醒过来。”   她执起他的手腕,放到自己颊边,神采奕奕,勾魂得紧,“打我几巴掌解解气?”   活似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   陈其迅速擦完泪,配合着笑成个皱巴巴的倭瓜。   “恭亲王世子查得怎么样?”   “收获颇丰。”   付小姐托了托下颌,眯了眯贼眼,表示朕很期待你的演讲。   陈总管贼笑着扑通一声跪下,抱拳一礼,“启禀陛下,世子殿下身中奇毒,才会长不开身量。”   付小姐笑着扶起陈其,挑挑眉头,“这毒,于子嗣有碍否?”   “陛下英明,恭亲王怕是要绝后了。此毒由宫中传出,敏妃娘娘说,宫宴上世子殿下的吃食,都是沈度亲自端上,宫中也是多年无妃嫔有孕。”   “不还有三位皇子么。”   “廉王身为嫡长子,年近而立,传因正妃善妒,膝下无子;弘王迟迟未立正妃,妾侍亦无所出;琼王去岁及冠,更是未有子嗣。”   “慕容绪唯得三子一女,此后就像被人下毒,生不出了,且这些儿子,都生不出,为保皇位,他便去荼|毒恭亲王世子。”   “主子你想想,当年孝昭仁皇后不是特别喜欢他这三子一女吗?”   “倒真像她的手笔。既保全名声,又断人后嗣。可九门提督的外孙女怀了弘王的孩子……”   陈其摇头,“或许你那表姐怀的并非弘王之子。”   付小姐拿折扇猛敲他头,“若弘王当真不能有子嗣,那段辜存为何要帮他?”   陈其也有些晕了,“廉王乃段氏皇后所出,段氏没必要舍近求远呐。”   “你设法求证此事。我表姐的身孕快有两月,我去瞧了再说。”   陈其点点头,递过一块儿暖玉,“皇后留的,治寒症。”   某人邪魅一笑,将玉贴上脸颊暧昧把玩,“我还当是玉|势呐。”   梅岑溪畔,过云亭。   一品诰命夫人设宴于此,邀了京中显贵,效古人曲水流觞,颇得意趣。众人席地而坐,将酒觞由上游浮水而下,中者赋诗饮酒、意气风发。   山阴坐上皆豪逸,长安水边多丽人。   小雨如酥,也不损分毫兴致。   雨中清光散成细细碎碎的残芒,微尘摇曳、倩影离疏。   紫衣飒飒,宛若渺渺轻桥上笼着的一封烟雨,飘忽不定,又像坠落在雨丝里的明丽火焰,须臾绚烂过后,终要化为袅袅青烟。   露出一张倾城绝艳的容颜。   付小姐一袭男装飘逸,撑伞款款而来,眉梢俊扬,烟云水气中她意态清华、风流自赏。   全甄远了人群,坐在溪亭里,正凝着溪水出神,不妨她就这么闯入视线。   她额上清汗岑岑,泛着细碎的珠光,显是急急赶来,偏偏行止娴雅,从容中带些慵懒,倜傥里带些调侃。   风华如玉。   全甄不懈地看,仿佛要刺破那张皮囊、看清裹着的魑魅魍魉。   天下何以会有这样巧的事,天下何以会有这样像的人。   她曾失足落水,慕容云赶来相救,他自知水性不佳,特地嘱人求援,才下水救她。   结果付邃救了她,而他亦被救上来,从此落下病根、寒症愈发严重。   结果她爱上付邃,忘了将付邃唤来的他。   仔细想想,他救她护她,远甚于付邃,为何她总是不记得。   因为他不肯说。他自卑到骄傲,骄傲到自卑,他总是那样若即若离,他总是那样时醒时醉。没有哪个女子,会放心把自己交给心性不定之人,何况他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她最后悔的,是他死前,都没能信他。   她信得过他的本事,信得过他对皇权的狂热,却信不过他对她的情。她何其残忍,她牺牲他的性命,去验证自己耿耿于怀的心结,结果一世愧悔、再难弥补。   她教养他的侄女在膝下,一言一行都按着他的模子来,她知道自己很自私,但她改不掉。   那孩子由内而外,都变得和他很像,不同的是,她仿佛跟付邃更亲了,越来越油嘴滑舌,这让她很不高兴。   他当永是那般清俊皎然的模样。   她在想着他的时候,她就这么出现在她眼前,仿佛一种感应,仿佛一种注定。   会是他吗?他借着别人的躯壳来看她。   该如何保住这片刻的成全。   付小姐收了伞,入得亭来,就见全甄丢了魂似的,连眼也不曾眨。正欲探上她的额,却被她强拉着坐下。   “阿娘,你一个人坐这儿?”   全甄淡淡地望她,“突然间想起了很多往事。”   她收起浮色,轻道:“我七叔?”   全甄忽而不敢看她,这溪亭狭小,她只觉透不过气来的逼仄,仿佛耀目的光刺破永夜,预示着生与死的交接。   她移开视线,伸手去够亭外的细雨,“那天也下着雨,我落了水,是他来救我的。”   付小姐心中空荡残漏的地方,倏然就变得满当当的,像是要溢出来一样。   她握紧拳头、指甲嵌入肉里,极力克制自己,还是轻道:“那么久的事,你记得清吗?”   “怎么不记得,我看见他游过来,可惜没游到就沉下去了。”   全甄眼里浮起怅惘,仿佛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带着得而复失的恐惧,有些忐忑,有些期待,有些难言。   “不知道为什么,你方才朝我走过来的时候,那一瞬间,我仿佛觉得救我的他,好像就是你一样。”   付小姐白了脸色,不知如何作答。   她能告诉她吗,她不能。这多么荒谬,若她信了,更会打破现世安稳。   她想告诉她吗,她不想。她不想她为着报恩,才对她好,她换了身份,重来一世,只想赢得她纯粹的爱。   哪怕只有一点点。   男女之爱也好,母女之情也罢,她像渴水的鱼,来者不拒。   付小姐扶额浅笑,笑模糊了轮廓,她长长地叹,“阿娘这睹人思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全甄深深看她许久,取出袖中玉簪,替她换上,其上流云纹样,宛如主人不羁。   全甄凝着她,饱含对那人的眷念。付小姐的双眸愈来愈亮,她却蓦地抽出玉簪,狠狠掷入溪中,流云在石缝间断成两半。   那声脆响,恰似呜咽。   像一场折子戏,在最动人的时候,戛然而止。沉迷其中的人,要面对残酷的现实。   全甄猝然起身、字字清冷,“这是你七叔的遗物,你只是他的替身。”   言下之意,扔了你也不配。   付小姐心知她已起疑,不过试探她是否会去捡那玉簪,丝毫未恼,只耸肩陪笑,“随阿娘高兴。”   “我养你,一为替你七叔报仇,二为保付氏,三为寻个慰藉。”   “这些儿都明白。七叔救儿性命,报仇本就应当;儿长于付氏,陛下猜忌付氏,自当效力;阿娘教我养我,不过彩衣娱亲,有何不可?”   那巧言善辩的模样,那似骄傲似卑微的语气,终是与记忆中的人重合。   全甄压下心头啃噬般的痛痒,咬紧牙关,瞪着一双血目,势要剥下她那层画皮,“你身份尊贵,何必屈就!你说听我教诲,真当我不知你作的勾当!”   她作的勾当,不过和燕回楼一样。   金钱、权势、美人,她给得起的,都用来驭人,她要反败为胜,必得浴火重生。   付小姐就凄然笑开,有些虚弱道:“阿娘,我屈就多年,怎生能改,皇权争斗,怎会干净。”   全甄看着这个十四岁的孩子,冷冰冰地嘲讽自己嘲讽命运,脸上挂着事不关己的神气。她那双云淡风轻的眼,仿佛早已看透风尘,不留一物。   她终是软了心肠。   有什么比她在身边更要紧。   她平静下来,去拉她的手,眼中渗出似喜似悲的泪来,“七七,你真不怨我么?”   付小姐反握回去,弯了眼眸,“那阿娘日后待我好些。”   全甄颔首,带点誓言般的毅然。   繁叶低垂下去,雨丝变得清晰。   付小姐寻着桑表姐时,她正与文掌史一道于溪边浣洗酒樽。这本是婢女的活,可他二人做来,就既旖旎,又风雅。   一个洗好了递去,一个接过来擦拭,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踏着心有灵犀的节奏,溪水和鸣,汩汩有声,若长歌一曲,一唱三叹般的婉约动人。   桑表姐拭去溅在文掌史额上的水珠,擦着擦着就红了脸,像一枚熟透了的蜜桃。   慢回娇眼,言笑晏晏。   怎么看都像是一对璧人,而非舅甥。   文掌史笑得惬意,却未达眼底,几回桑表姐无意碰着他的手,那笑就僵在脸上,定格成有些凄艳的模样。   付小姐无端想起一句话。   妹妹苦争斗,哥哥天边走。   偷窥已久的某人淡淡开口,“舅父,表姐,可有我能做的?”   声如剑鸣,劈开鸳鸯一双。   桑表姐手一滑,一只银樽就随水而流。   文掌史斜睨她一眼,含了分明的警告,“既然你来了,舅父便能撂挑子了。”   付小姐话里有话,“舅父早该安心。”   你若非笃定我非弘王之人,怎会诱我知晓弘王秘事,我替你取来账册,便是表明立场——至少于弘王一事,你我是友非敌。   文掌史抻抻细腰,翩跹而去。   付小姐帮着表姐收拾好酒樽,也替她拭汗。桑表姐倨傲抬起下巴,示意她别漏了玉颈。   可擦着擦着就不对了。   表妹素手往下,两指探入玉颈之下的深深沟壑里,表姐胀红了俏脸,气得反应不过来。她今日冒风寒着了件薄薄的裹胸襦裙,可不是为了给这货轻|薄的。   付小姐促狭轻弹那两团凝脂一下,就在桑表姐喷火的目光中撤了手。她并了那两指交缠摩挲,仿如情人勾缠,再置于鼻间深嗅,闭目享这心驰神往,最后将两指抵上唇瓣,暧昧无比地舔舐起来。   桑琰气得一巴掌招呼过去,付小姐轻巧截住她手腕,倾身过去,她的音色雌雄难辨,沙哑潮湿,如同情人间的耳语,靡|靡厮|磨。   “你今日这一身,是诱惑谁?”   “嗯?”   这一声“嗯”是怎样的余音绕梁百转千回荡气回肠啊。   桑琰周身被磅礴戾气笼着,愣住无法言语。   她尖尖的下巴被捏住,那人勾唇道:“你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我对你那么好,我什么都让着你。”   嘶|哑森魅,含着春|动的低沉。   桑表姐菊|花一紧,头晕目眩。   那双眸子似笑非笑,艳如桃李,熟悉的兰芷香气扑面而来,暗暗蔓延,散发着灼人心扉的气流。   那人狠狠刮着她的唇角,她感觉到唇角一瞬的湿润,大脑一片空白,彻底僵硬了身子。   她盯紧眼前放大的娇颜,呼吸一窒,那人似是满意于她的呆怔,略退开了些,笑容却愈发灿烂,晶莹流艳,娇媚诡异。   桑表姐想到了妖孽二字。   她被妖孽摄住魂魄,无法动弹。   妖孽冰凉的唇在她眉心淡淡一吻,“因为,我爱你啊。”   深情如渊,桑琰渐渐迷了神志,仿佛置身迷雾之中,而眼前之人,是唯一救赎。   她听见她低低道:“我不是人,这身皮不是我的,是我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我是妖,你怕么?”   她看见她揭下一层皮来,露出一张毛茸茸的狐狸面,再严丝合缝地披上。   妖孽伸出濡湿的香舌,舔去她眼角的晶莹,眯起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声,仿佛在回味这眼泪的滋味。   “你喜欢慕容昭吗?我剥了他的皮穿在身上,一辈子陪你好不好?”   桑琰眼神空洞、呆呆不语。   “我改主意了,文雍的皮更好,我先去剥他的。”   桑琰忽而抽搐嘴角,下意识喊出“不要”。   付小姐趁热打铁,“你怀了文雍的孩儿,我怎能不杀他!”   “这是…这是弘王的…我…他不让我…碰……”   她早已迷了心窍,此刻却泪水涟涟。   付小姐搂了可怜的孩子在怀里,柔声诱哄她,“为什么?”   桑琰喃喃道:“他…他是假的…”   “谁是假的?”   桑表姐却再没回答她。   她似是累极了,眼皮一粘上就昏睡过去,只挣扎着滚落清泪几行。   付小姐抱着她脱力倒在溪畔,吐出一口血来。   摄魂术极耗精力,耗时愈长愈甚。桑表姐从震惊到迷茫,却尚在抵抗,当她说要杀文雍时才真正交出一切。   也算不枉她大费周章。   若非桑琰藏得太深,一副骄纵模样,却处处滴水不漏,她也不会出此下策。她还想多活几年,伤着身子就不好了。   紫衣男子搂了软|玉温|香在怀,一寸寸地摩挲着她的青丝,细思她那句话。   谁是假的?文雍?弘王?   若弘王是假的,那么他有子嗣就说得通了,梁帝对他三子的隐疾心中有数,文雍以桑琰腹中之子为证,便可揭穿他的身份。   可他是如何得知这宫闱秘辛,她就不信琼王殿下会将身有隐疾之事和盘托出。   若目下的慕容昭是假的,那真的又在何处。   疑团太多,可她在接近真相。   致命的真相。 作者有话要说:  例行求收藏! 女主变|态的一面慢慢露出来了,猥琐笑~ 她的血性会慢慢发挥出来,会越来越过瘾! 她是个疯子,作者奈何不了她。 不过是个聪明的疯子。 接下来就是燃!燃!燃! ☆、生如蜉蝣弃肮脏   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身处黑暗,又向往光明,却往往在触及到时,身化灰烬。   黑暗中的荆棘,吞噬他们的血肉,只留下一具不屈的魂魄,心怀执念,奔赴战场,誓要血债血偿。   暗度陈仓,何如同归于尽。   如果注定万劫不复,不如荡气回肠。   所有早已凉透的热血,都会重新沸腾。所有早已潦草的真心,都会熊熊不灭。   心里暗藏的棱角,刺破欲望的迷瘴。   付小姐约了她舅父文掌史喝花酒。   “怎么,打算再用一回摄魂术?”   付小姐志满意得,“慕容昭不是慕容昭。”   文掌史气定神闲,“付云七也不是付云七。”   “文雍也不是文雍。”   付小姐饮尽杯中酒,含笑而立,眉眼妖娆,倒置了酒杯,无一滴剩下,眼中满是邀请。   文掌史同样一饮而尽,昏昏然扶着脑袋,醉话盘桓在口。   互揭底牌的时刻已到,不能揭得太多,也不能揭得太少。这关系到日后的合作,也关系到日后的反目。   “黔州总兵的千金,早在八岁那年病逝,总兵夫人偶遇一年岁相仿的女童,为其容貌所惑,收为养女,对外称是爱女病愈。”   “刑部尚书的嫡子,早在十岁那年病逝,如今的御史台掌史,不过是个顶替的外室之子。一品诰命夫人为绝后患,还杀了那个外室。”   “那个养女,是燕云刺史段辜存的棋子。”   “那个庶子,是琼王殿下的男宠兼谋士。”   两人借着对方的嘴发完牢骚,不由相视一笑,仿佛达成某种协议。   棋子在闻到死亡的气味时,会选择最后的疯狂。   毁灭一切,成全他们轰轰烈烈的死亡。   十月初八,中书舍人十去其五,皆死于青楼楚馆。   十月初九,吏部清吏司四去其二,尸身残破不全,脏腑外翻,死状可怖。   十月初十,户部左侍郎外出饮酒,落水而亡。三名清吏司相救不及,同亡。   十月十一,兵部左右侍郎比试剑法,刺入彼此心脉,血溅当场。   十月十二,刑部七名清吏司勘查新案,为人割去首级,尸身遍布虫蚁。   十月十三,通政使司暴毙,同日御史台三名监察御史病逝。   十月十四,文渊阁大学士突发心疾,不治身亡。   七日内,朝中肱骨接二连三地亡故,梁帝怒犯雷霆,责大理寺、刑部严查。京中谣言四起,有传外族奸细入京作案的,有传先帝亡故的五位皇子回来索命的。   一时人心动荡。   刑部尚书案牍累累,日日忙得焦头烂额。死的同僚之中,除了梁帝亲信,还有廉王、弘王的人。廉王有沈度,弘王有镇国公,都不好得罪。   文达向镇国公探过口风,对方只道此乃除去廉王之时机,多的也不肯透露。他也怀疑过,朝堂之争何时有过直接杀人这般的粗浅,可自燕回楼一事,镇国公元气大伤,倒也不是做不出来。   大内总管沈度,更是个狠毒的。   夺嫡之争到了这个地步,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他虽一时不慎上了镇国公的贼船,倒也没必要从一而终,陛下更属意廉王,这他看得出来。这案子该如何办,才能不得罪两方。   或是,将另一方彻底踢出局。   刑部尚书还未想出法子,便积劳成疾、一病不起,上奏些不痛不痒的案情时,当众倒在金銮殿上,险些因公殉职。今上体恤下臣,这担子就压在刑部侍郎身上。   哦对了,炙手可热的文掌史,也子承父业分到了一杯羹。   可他不急着查案,成日约着三五好友往临江阁听戏,总点那一台《霸王别姬》。   文掌史穿件青色长衫,执着山水折扇,腰间翠玉为扣,打扮成棵滴水娇艳的嫩葱,一掐就能溢出水来。知情者心照不宣,他与相熟的戏子有些首尾,平日唱戏他扮作虞姬,床笫之间也必然是下面的那个。   文掌史向来不在意官场风评这等无谓的东西。   临江阁后几间幽静的雅间,便常是金风玉露合欢之所。   屋内的摆设极尽奢华,轻薄透光的落地纱帐掩去淫|靡风光,两名一|丝|不|挂的男子,正压着他行那风月之事。   那莹白玉背上满是红艳艳的鞭痕,沾满秽|物的玉|势被弃在一边,还汩汩流着血。那腰肢款款一握,强忍着熔岩穿透般的鞭笞挞伐,疼得脸色青紫、浑身失力,任由身上之人掏空他体内的鲜血,却不肯喊出一声来。   他虚弱朝窗外望来,笑得意味不明乾坤无尽。   天的那一头,有人蹙紧眉头,张满弩|弓。   两支离弦之箭乘风破浪,精准无比地射入两颗丑陋的心脏。   第三支箭,锦上添花般射在那莹白肩胛上。   文雍躺在血泊里,任由两具死尸继续严丝合缝地压着他,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连眼珠子都不活络了。   他盯着繁复华丽的幔帐,张大惨白的唇,却先叹了一声。在沉寂中,他的呼吸渐渐仓促,露出了凄惶。待眼角的泪再也收不住,才似下定了决心,尖刻着嗓子凄厉喊出来。   这叫喊悲凉刻骨,天上的云撕裂了一个口子,雨终于开始狂下,荡涤天地。雨水有节奏地打击屋顶,那声音仿佛有了魔力,滴答落在人的心上。   屋外的寒风紧飒,乌云贯铅样地死压下来,湿冷。   有人浑身湿透地行在长街上,听不见身后一切嘈杂喧闹,魂灵一不留神,就能从这疲惫不堪的身上漂移出窍。   她在角落里捂上自己的左耳,摸到完整的耳骨,再慢慢地,慢慢地蹲下去,她抓住惴惴的胸口,再慢慢地,慢慢地呕出来。   慕容云十岁那年,孝昭仁皇后派了个江湖艺人教他摄魂之术。第一夜,他失去意识,除尽身上所有衣物,被人抱起来,从后面狠狠刺入,他的左耳骨被生生咬下一截。   他那时候还小,隐约知道失去了什么,痛得一次次昏过去,觉得自己溺在水里,涨紫了脸孔,只不停喊着“母后”。   没有人来救他。   中术者事后记忆模糊,他在榻上躺了三日,夜夜做的却是那个清晰无比的噩梦,只因身下的血不停地留,不停地留,身上的伤不停地痛,不停地痛。他疼得衣服都穿不上,却还知道闭门谢客,他害怕被人知道,他羞于见人,又隐隐渴望什么。   孝昭仁皇后来看过他一回,只说了句“瘦了”,便不再理他。   那所谓的师傅,依旧用摄魂术操纵他、奸|污他,皇后忙着筹办太子的寿诞,夜里常有喜庆的丝竹之声。   隔江犹唱后庭花。   他背上被灼热的铁棒烫了无数道血痕,身下被塞了无数枚珍珠玉|势,他在每一个夜晚撕心裂肺地喊,却都淹没在乐声里,没有人听到。   他终于学会了摄魂术,他也像文雍一般诱敌深入,他亲手斩断了那根东西,亲手,将尸身大卸八块。   他被溅了满身的污血。   他一|丝|不|挂地长笑,在一室通明的火烛里。   他终于等来她,她抱着他痛哭,他流泪到麻木。他第一次,用一种责备的伤痛的目光看她,她赐死所有人,避开他的目光,未道一字歉然。   他竟还信她。   那夜夜笙歌,来得多么巧妙,值守的宫女内侍,竟无人发觉。   他后来才明白,那或许只是她另一种断人子嗣的方式。他从那以后,愈发放浪形骸,她却愈发放心,她知道他有了幼时的阴影,大概接受不了任何人。   好一个一劳永逸的妙法。   她忽而记起文雍的话,他说人生在世,当受则受。   她不由笑开,笑出了眼泪,可能还预备笑出血。   真是好笑,好笑至极。   她抬头仰望暗沉的天,似被雨幕攫住了心神,双手抚上自己的脖颈,一寸寸地收紧。   一切仿佛像一场美梦,可她还是那个脏透了的人。   天越来越黑,路越来越长。   这绝望的战场。   她终是放下手来。   雨水洗去泪痕,眼睫倒刺着,瞳仁微微的疼,疼得她完完全全地醒过来,她要绝地反击,由寇为王。   她再也不要为人摆布。   她浑然忘了,活着,是为了想要什么,而非摆脱什么。   摆脱绝望,并不代表迎来希望。   而有许多人,比她还要绝望。   阴雨天,断魂场。   宋逍惨白近乎透明的玉面上,清晰可见血管里蠕动的蛊虫,蛊虫吞噬他浑身血液,他疼得在地上打滚,捂着肺腑克制叫喊,挣扎得眉目俱裂,咬开充血的唇,尝到满口的血沫。   他像是架上烤着的炙肉,眼前下筷的人却不急着享用,而是用刀叉将肉一层层分开,看清其中的血水纹理,试探其中的热度弹性,来判断是否烤熟、肉质如何。   沈总管剔着指缝间的灰尘,口气如地狱般的阴冷,“死了这么多,要你何用?”   宋逍忍住浑身的痛,拼命地叩首,掐住脖子吐出破碎的呻|吟,“师父…饶…饶徒儿…这…这一回。”   沈总管轻轻挥袖,将他翻转过来,狠狠摔在地上,如同煎了一面还要继续煎的鱼,“我这儿庙小,比不得镇国公府,可无药你逃得开吗?”   宋逍垂着的眸中闪过一道寒芒,很快便作伏低做小的小媳妇样,像只祈求剩饭的狗,哀鸣着不愿离开。   “师父…徒儿…对您…一片忠心!”   沈度弯腰,拧断那只讨厌的伸过来的腕,盯着他强忍剧痛的模样,低低笑出声来,带上几分潋滟,好似化开了的雪。   他无比温柔地将那额前发丝捋到脑后,温柔无比地附耳道:“再死咱们的人,你就别回来了。”   言罢将一枚药丸掷在燃烧的烛火上,满意看到徒儿拼死一跃,徒手掐灭火焰,将还滚烫的解药急急纳入口中,喉头艰难地滚动着,烫得大口喘息、青筋爆裂,如濒死的鱼。   沈度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宋逍吐出那枚药丸,剥去外面那层浮蜡,才放心咽下。   浮蜡虽无毒,却会刺激蛊虫,事实上他早已配出缓解蛊毒之药,方才不过做戏而已。可惜蛊母在沈度身上,只要他运功催动,自己还是难逃死劫。   要一了百了,唯有,杀了他。   烛泪的芳香倾泻缕缕烟丝,弥荡在空气中,如同叫嚣着的血性,蔓延消散。   宋逍站直身子,目光迷失在一灯如豆里。   那双深目里,水润绵长,清晰地埋伏着浓烈的渴望。   他回忆黔州那段时光,闭目苦笑。   自由的气味,可真让人上瘾。   付小姐回府之时,正撞上一身蓑衣提着鱼篓的宋管事,她敏锐地从空空如也的鱼篓里,察觉到了什么。   这货钓鱼,可是从不失手的。   除非,他压根儿就没去钓鱼。   那双眼里,再无半点光彩,如同盛塘枯荷般落败弥残,断澈露憔,几滴泪沾在眼睫上,发丝凌乱地浮着,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   他径自从她面前跨了过去,视线未作丝毫停留,当她是个死人。   付小姐例行偷窥。   回房的宋管事弓背跪在地上,攥紧了手指,脸色发白,浑身发颤,喃喃低语。   “天地不仁…天地不仁……”   某人正不满,就听他一声厉喝,“你还想听多久!”   付小姐脸皮厚如城墙,干脆爬了窗登堂入室,不带来一片尘埃,全身笼罩着救世主的光辉,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她只是蹲下来,细细欣赏美人伤心欲绝的模样。   这么漂亮精致的脸,就该像这样流露真实的表情才对,喜时眉目舒展两颊流光,悲时秀眉轻蹙杏眸含泪,由内而外的情感表达,才是最鲜活的皮囊。   付小姐弯了眼眸,樱唇微勾,嗓音慵懒如泉吟。   “你不想活了,不如把皮换给我,别浪费。”   宋管事眼眸似血,傲娇冷哼。   这货却扮狐妖扮上瘾了,“你知道吧,我这张脸不是天生的,是我从别人身上扒下来的。”   她在宋逍怔忡中,抚上他手感极好的玉腮,幽怨不已,“啧啧,真不错,比我的自然多了。”   宋管事拂开她的脏手,发自内心地轻笑,“剥皮削骨,早在你幼时就打下底子,如今你这张脸,怕是金贵得碰也不敢碰,又怎么敢换?”   没错,段刺史为她这张脸想好的说辞,正是剥皮削骨、药物调养的异术。   他早就知道她是慕容云的替身,才会不阴不阳地叫她“七小姐”。   真是傲娇得可爱。   她这么想着,竟也就摸摸他的发,慈爱道:“小傻瓜。”   我这张脸,当然是真的呀。   宋逍就气得吐血,憋得一张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紫、紫了又白。   她却还在摸,且隐约起到安抚的效果,“锦衣卫同知颜无药,大内总管沈度高足,锦衣卫前指挥使颜宗是你亲父。当年颜府抄灭,是沈度救的你。”   宋管事颓唐垂首,连冷哼的力气都没了,脸上爬着一粒粒分明的绝望,仿佛蛊虫又爬出来,一点一点啃噬掉他辛苦保住的假面。   她凑近他,抬起他的下巴,双眸灵光闪烁,显出狐狸都难以企及的妖媚,“你想不想,解解乏?”   他抬眼,仍是轻蔑,更有动摇,从喉咙口探出嗜血,“你想怎样?你能怎样?”   她即刻咧嘴,美呆,露出满嘴白牙。   深秋的风从窗外透了进来,两人视线胶着,笑意微动,那一刻的情景,忽然间就有了丝暧昧。   一丝无可言说的暧昧。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求高洁党放过! 现在知道慕容云为什么那么恨皇后了吧。 因为皇后不是个人啊。 某人杀心一起,所向披靡。 不过也不是无谓的屠杀,后面就知道了。 疯子的魅力在于,将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变成疯子。 ☆、疯了都疯了   最后一场秋雨,下了整整一夜。   燕京笼罩在一片昏暗中,分不清白天黑夜,只有刺耳的轰隆雨声,仿佛歇斯底里的呐喊,生命消逝,奏起不朽的相同乐章。   善恶此起彼伏,热血重生于杀戮。   雨滴成血,冲刷一切。   血河淹没每一只狡兔的窟口,逼得他们不得不探出头来。   归颜茶馆,暴雨。   弘王殿下约了贵客,在游廊上品茗观雨。段刺史在金丝楠木的茶盘上,用陈年雨水,泡着一壶龙井。   段刺史奉茶过去,“殿下请。”   慕容昭将右手前方的茶盏执起,一饮而尽,茶水微烫,胸中块垒堵着,愈发热胀了起来,只觉说不出的憋屈。   段刺史凝睇那茶盘,他记得有个人,总会用中指在桌上轻弹两下,以示对他这个长辈奉茶的谢意。   他忽而温笑,她啊,总是知道怎么恰到好处地取悦别人。   慕容昭却是一拳击在茶盘上,显出几分挫败的狼狈,“宁国侯世子、刑部左侍郎昨日死于临江阁,沈度定会算在我们身上!”   “殿下稍安勿躁,这二人本为廉王党羽,杀了,对我们有益无害。”   “可沈度只会加倍奉还!”   “殿下到现在还认为,我们的人,全是沈度杀的?廉王的人,也不全是我们杀的。”   初时死了几名亲信,留下为廉王所杀的铁证,当时在场者众,慕容昭为定军心,才命人立即还击,却也未多杀一人,权作警告。谁知沈度丧心病狂,竟不肯停下,他为属下撺掇,还击至今。   冷汗一点点爬上脊梁,慕容昭仰面倒在圈椅上,发觉自己陷入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他原本以为,死去的廉王党羽,应是属下自作主张,因怕被责罚而未曾上报,如今想来,又未必如此。   自己被人弄得措手不及、胆战心惊,却连敌手是谁都未曾分明。   奇耻大辱!   “依刺史所言,渔翁得利之人,却又是谁?”   段刺史呷了口茶,不紧不慢,“陛下唯得三子。”   弘王殿下扭紧眉头,仍在自欺欺人,“慕容玦?不可能,他只有御史台那个花架子,哪来这个本事!”   “殿下忘了,昨日之事,文掌史也在场,却只伤了肩胛。”   “那是他被压……”   慕容昭对上笃定品茶的段刺史,眼中的难以置信终究化为阵阵后怕,手中的茶盏剧烈地抖动着,一不留神没拿稳,就直直坠落在地上。尚有余温的茶被寒凉的雨吞噬,浮起袅袅的烟,幻化成一只求救的手,从地狱里伸出最后的挣扎。   弘王殿下仓促起身,踏碎几块瓷片。   段刺史心疼极了,那是他最钟爱的缠枝莲花,没了一个茶盏,其余的,也就没必要留着。   就像一盘棋,不听话的棋子,也没必要留着。   他再三进言小心琼王,可弘王殿下养尊处优多年,居安难思危,压根儿没放在心上。   如此,也就怪不得他。   段辜存想起另一颗棋子,漾开了悠远深沉的眼,手下不由多加了一片茶叶。   她呀,她听过话么。   这么大的局,她也瞒着他。   段刺史沏茶沏到一半,就听着茶馆门口凄厉的尖叫,他仰头去看迷蒙的天,仿佛看见了她不屈的脸。   这孩子多才多艺,阳奉阴违学得最好,披着温顺恭谦的皮,杀伐本性却是蛀在骨里。   她越绝望,就越疯狂,越疯狂,就越惑人。像是开了心智的妖|精,容貌气度染上嗜血,谜一般的晖艳。   他无奈地笑,自己的心,已经做出决定。   无论出于怎样的心思。   她这样顽强。   弘王殿下于归颜茶馆门口,遭箭雨伏击,随行官员皆毙命,幸得贴身侍卫舍身相护,只受了点轻伤。梁帝得知弘王私会官吏,龙颜大怒,命人查封归颜茶馆,追查凶手,格杀勿论。   凶手两枚,正在郊外的林道上,沐风栉雨,策马飞奔。   倾盆雨水迷住双眼,眼前一如黑夜,心里却愈发亮堂。身子冻得没有知觉,披着厚重冷硬的盔甲,只知拼命向前奔赴,马蹄涉过坑洼水潭,颠簸如火海刀山。   冽风呼啸在耳旁,乌云越压越低,好似无情的命运,唯有催马还击这天崩地裂,雨幕织成最佳的猎场。   弃置肉身,魂魄飞扬。   只为胜仗。   如果回不到过去,那就重开天地,用命燃炬,也要复刻最初的光。   一颗真心一片天堂。   信仰即是故乡。   热血,醒来!   魂魄,醒来!   信仰,醒来!   你追我赶。   越来越快。   女子的马先支撑不住,带着她狠狠摔入一地泥泞中,男子轻笑一声,还是飞身接过她,垫在她身下。   砰地一声,泥水四溅,重物撞击的水声,压过细碎的沉闷的呻|吟。   雨还在狂下。   付小姐呆呆看着一滴仿佛静止的雨,落入自己的眼里,她闭上眼,费力用泪裹着它流出来,忘了身下的肉垫。   于是宋管事抬手,推她下去。   滚了一身泥水的付小姐怒目而视。   宋管事懒懒躺着,兀自徜徉在天地间,平复沉缓的呼吸,并不理她。   在这最为野性快意的时刻,她浑身湿透,容颜娇艳,肌肤晶莹,他兴起了最不堪的欲|念,他想亲吮她的唇,解开她的裳,与她幕|天|席|地恣意交|欢。   可他不能,他怕被她拿捏,失去最后的尊严。   至少此刻,他们并肩躺着,无比接近。   他枕着自己的臂,似叹似诉,“你真是个疯子。”   他想起方才滔天雨势中,两人射杀弘王的畅快。他们站成水作的雕像,却仿佛千钧难压的战士,耗尽身上最后一滴血,只为浴血屠狼。   弘王殿下结交佞臣,鱼肉百姓,广为人知。   佞臣二字,与光明背道而驰。   荆棘爬上他们的身子,也传递给他们大地的力量,他们也是生长的万物,在那一刻激发出本能,无比渴求光芒。   那时他脑中只有一个“战”字。   为自己而战,为光明而战。   心血如沸。   她在雨中对他张狂地笑,嗜血般的绝艳,“痛快吗。”   他看向她滴落雨水剔透的侧脸,只觉看透了些她,也看透了些自己。   他听见她疏淡的、又饱含情绪的判决。   “因为我和你一样,只效忠于我自己。”   她这样有血性的女子,不会甘心为任何人操纵。   她察觉他的目光,转过头来,黑漆漆的眸子,渍着一碗苦药,泛着细细碎碎的媚光,带点病态的疯狂,像致命的花粉,一丝丝,一缕缕地黏附在他的呼吸里。   他屏息,落下一只手在腹上,“这场局,本就是你开的罢。”   “我很好奇,你为何要背叛自己的师父?”   “你不也一样。”   他张口,含了一嘴的雨,再咀嚼着费力吞下去,“我可没法背叛。”   她眼中闪过杀肆,“杀了他。”   他浅笑,安然若菩提,“到了谁手里,都是棋子。”   她撑着地,半压在他身上,呲牙,露出眼里的刃,接住他眼里的光,仿佛黑暗里一双利剑出鞘,和鸣得嶙嶙作响、激荡昂扬。   “棋子,会是很好的执棋人。”   他看到偏执的疯子,也看到不屈的灵魂。   他与她击掌,如同生死之交的义士,决意同她一起站到巨浪中心,乘风破浪,寻一线生机。   越是生如蜉蝣,越要荡气回肠。   如她所言,他从来都不信命,只信他自己。   论偏执,他怎能输给她。   近日京中的丧事,办得太勤。早有准备的陈其盘下大半铺面,大捞了一笔,也探听了不少消息。   比如段皇后的长兄宁国侯在大殿之上指责弘王殿下谋害他儿子,再比如弘王殿下负伤指责廉王殿下刺杀他。归颜茶馆猫腻之多,陛下如鲠在喉,又本就偏帮廉王,遂罚了弘王殿下禁足,直至真相大白。   至于宋管事么,他端了归颜茶馆的功劳,就足够沈总管暂且放他一马了。   哦对了,那位救了弘王殿下的贴身侍卫,已然升至侍卫长,付小姐自然喜闻乐见。   文掌史舍命救护宁国侯世子,大难不死,身受重伤,陛下感其忠义,特赐良田百亩、黄金千两,准他安心养伤。   坊间传闻,说宁国侯世子与刑部左侍郎,皆是死在文掌史床上的。付小姐陪同她娘前去探望时,就见八姨婆为这事在生气。   文掌史捧着药碗闷头喝着,一品诰命夫人喋喋不休地数落,“平日教你同那帮乌七八糟的人鬼混,没的败坏了咱们家的名声!”   文掌史咽下药,苦成了爆眼金鱼,闻言直接摔了药碗,正待发作,就见文夫人哭得跟个桃子的眼,又汩汩流下泪来。   到了嘴边的丧气话,就这么没骨气地吞了回去。   他好声好气地劝着,“母亲如何能止哭?”   他母亲哭得更昏天黑地,仿佛又死了一回爹娘,哭丧似的嗡嗡在他耳边作响,吵得他心浮气躁,偏偏打不得骂不得。   气得他把头埋在衾被里以示抗争,宁愿憋死也不肯出来。   自然一品诰命夫人也不肯消停。   好在付夫人及时赶到,拖着她去花园散心了。   付小姐好笑地掀开衾被,解救一脸病容的文掌史。   “舅父和姨婆真是母子情深。”   “谁让我不是她亲生的,成日就知道拿名声前途束着我,打量谁都同她一般功利。”   “约束你,才是待你好。八姨婆风雨里过来的人,哪能不知道你的心思,她怕是什么都明白的,方才她哭你不驯,也哭自己没了指望。”   文掌史听出她弦外之音,眼中泛起惊恐的涟漪,付小姐替他掖好衾被,塞了个纸团在他手心,幽幽的目光带点怜惜。   “舅父莫怕,病去如抽丝,未雨绸缪就好。”   某人拦着他欲当场查看的手,凝重的脸上写着“相信我”三个字,却趁他一晃神就溜之大吉。   他打开那纸团,就见上面写着:   事情败露,我准备向师父求饶,投靠弘王,琼王这条破船劝你放弃,或选择早死早托生。   文掌史咳嗽着烧了纸团,几回背过气去,险些被她气得往生。   当初这货义正词严,说了些共创光明实乃大义的空话,诚邀他杀尽贪官佞臣,还大梁一清明盛世。   还说什么吾侪虽为棋子,当摒弃党派纷争,行侠义之举,造福万民,日后青史不留名,百姓也会铭记于心。   再说她自幼被段刺史凌|辱的悲惨遭遇,说她被梁帝利用杀了无数忠臣,说她胸口燃起的熊熊报复之火,誓要这些玩|弄棋子的上位者付出代价。   他联想到自己,头脑一热,竟也就答应了。   毕竟杀的,都是两王的人。   到头来出事了,她跑得利索,意思是要他背黑锅?   没那么容易!   付小姐言出必行,换了衣服便去赴与弘王殿下的约。   弘王殿下一袭青衫,化身落魄公子,往过云楼窗外掷下一朵白菊,堪堪夹在付小姐的面纱里。   她抬头,打量他,极认真。   长眉凤目,流转清辉,眼梢微微上挑,勾出一弧薄媚,可惜他向来笑得疏离,再媚也透着冷冷的观望。   仿佛在看蝼蚁一样。   不像文雍的媚,带着同病相怜。   弘王殿下与付小姐喝了三盏茶,仍端着清贵架子,一言不发。倒是付小姐先放下茶盏,含笑相问,“殿下邀我来此,所为何事?”   慕容昭用打量瓷器的眼神,上上下下扫了她一眼,闪过一瞬的惊艳,随后便如老僧入定,“红颜枯骨,诸法色相,乃身外之物,人死入轮回,皮囊归尘土。”   “正因皮囊归尘土,与其让美玉蒙尘,不如剥下来穿在身上,岂非如同活人一样?”   她满眼理所当然,还残留些许任真。   像只狐狸。   慕容昭叹气,点点她的鼻尖,笑意仍是无欲无求的清俊,仿佛度人劫难的佛陀,“文渊阁大学士之死,是不是你做的好事?”   文渊阁大学士赴了一场家宴,回府便心悸而亡,偏巧那场家宴有她,偏巧她敬过酒,偏巧敬酒的酒杯,再也寻不着。   这世上原没有什么偏巧。   她转了转眼珠子,立马红了眼眶,盈盈含泪,秀眉轻蹙,猛地从袖中掏出一面菱花镜,揽镜自照,羽睫轻轻颤抖,做出楚楚可怜的模样。   犹如饱受风雨欺凌的水仙花,淡粉细腻,水润莹白。   可言辞依然犀利。   “陛下旨意,殿下有胆便去问。”   此事确系梁帝授意,细细查探便知。她露了行藏,虽是刻意,却也无可避免。   文渊阁大学士老奸巨猾,只肯出席家宴,她非嫡系亲眷,现身自然遭疑,何况她的棋子身份,段刺史定是交了底的。   否则何以有此红颜枯骨的论断。   不就是拐着弯儿骂她以色侍人。   看来你也想试试。   付小姐目若含雾,凝住道貌岸然的男子,从那泛红的眼眶里流下一滴清泪。   晶莹剔透,娟秀动人,微勾的唇角,衬出几分凄凉。   慕容昭总算显出几分动容,未及劝慰,就见她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粉嫩的小脸,喃喃自语,“嗯,这次哭得好看点了呢……”   他抽了抽嘴角。   在接下来的一柱香里,他被这货洗了一遍脑,嘴角抽得彻底没感觉了。   总结起来就是段刺史他不是个人他一遍遍凌|辱她不算还时常提出变态要求比如笑着哭,她以色侍人的日子过得艰苦无比就盼着殿下解救她于水火之中,她定当今生忠心不二来世结草衔环相报。   慕容昭清楚地听见,屏风后的珠帘无风而动,声声脆响,一颗颗珍珠被生生拽下,成群结队地绕过屏风,滚落到脚下。   他几乎是将演戏上瘾的某人扔出了过云楼。   屏风后的人越过他,夺门而出。   仿佛还瞪了他一眼。   弘王殿下心想,这对师徒,还真是相爱相杀。 作者有话要说:  例行求收藏!卖萌求收藏! 女主就是个疯子~捂脸~ 当然也是因为她觉得太慢了。 她需要自己的棋子尽快上位,别人的棋子就要死,何况是些佞臣污吏。 下一章开头段刺史和小妖|精算账。 ☆、身化劫灰   付小姐被人扯到马车上时,还在敬业地抽抽,不时将耷拉的面纱往上提。   段刺史周身气场阴冷,脸上写着“我很生气”,手下笔走龙蛇,却数次顿住,遗下一团团难看的墨迹。   某人正襟危坐,自顾斟茶歇气。   他啪地一下搁笔,对上那人纯然的疑惑,就觉着胸口更堵了,什么东西一块块裂开,挤压着他的肺腑,此起彼伏,又酸又苦。   有人生气了需要安慰,而对方压根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甚至不知道是为了她生气。   归根结底,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气,于是他更气,越来越气。   他深深地吐呐气息,尽量使自己平静,口吻还是带上滑稽,“我何曾欺|辱过你?”   颇有几分怨妇的味道,藏着快来落实奸|情的邀请。   某人愣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摸摸鼻梁扑哧一笑,“我忘了,先生在意名声。辱及先生,罪过罪过。”   他看着她那张巧笑倩兮的脸,想到她终将属于旁人,想到她翻脸无情,只觉着自己的心,呼啦啦灌着冷风,痛得说不出话来。   他冷笑,冻住一切虚假的温度,“你非要这般与我说话吗?”   她垂首,捋捋衣袖,顺好浑身炸起的毛,神情无悲无喜,“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先生非我一人之谋士。”   他听出了些醋味儿,不自觉勾了嘴角,揉开冷冽的眉眼,比之平日的温煦,又多些润雅风仪,仿佛煮沸的茶,水汽里沾上温热的香气。   他瞥她一眼,她正在慢条斯理地烹茶,剪影静好,如一面湖镜,沉着一只假寐的兽,唯有极利的眼,才能看见。   “朝中职位空缺,将动摇国之根本,你想过后果吗?”   语声沉沉,话里已有了压力。   她直视他,眼里泛着绿光,像蓄势待发的狼,透出一种诡异的狠戾,低低地喊,力度不减,“要由寇为王,必掷血屠狼!”   她杀伐气度尽显,他眼中复杂难言。   真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她捕捉他眼里熟悉的异色,心知又为人忌惮,后知后觉地摸摸眼角,带些暴露嘴脸的小惊慌,很快又恢复成温婉可人的模样。   她这拙劣的演技,不过是一种变相的嘲讽。   他懒得再看。   她亦赌气般地侧过身去,良久才来了句“清严大师已启程进京”。   他担心的,是外族细作趁机兴风作浪。而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做好了准备,就是要凝聚各方势力,再一网打尽。   他无奈地笑,隐约带着宠溺,她实在太疯狂,也太聪明了,自己不能阻止,也阻止不了。   借力打力、浑水摸鱼的道理简单,实际运用却难,她未必有把握事事遂意,可仅这同归于尽般的手笔,就已是不凡。   死也要拉一群垫背的。   霸道。   段刺史心情回暖,付小姐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拢着青铜白鹤檀香炉里的熏香,自在得很,“廉王是你段氏所出,你却因他不能有子弃他,可见重视血脉,想必所谓的弘王殿下,既能有子,也出自段氏。”   “昭廉太子的长子,或许没死在东宫大火里,反而摇身一变,成了尊贵的弘王殿下,他的生母,恰好是镇国公之女。”   他听明白了,她将手中最利的刃摊开,是在逼他抉择。效忠她,或者,被她舍弃。   三心二意的谋士,不如弃之。   她也不怕他揭穿她,疯子怎么会怕。   他培养的棋子,本该由他弃之,如今反过来弃他,算是自作自受。   他终是问出心底那丝不甘,握紧了衣袖中的双手,“若我仍三心二意,你待如何?”   三心二意的含义丰富,听来像是试探妻子心意的丈夫。   “我永不会害先生,可大厦将倾,未必保得住先生。”   他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猝然撕开衣袖里一片薄布,唇角带出一丝痛来,却只得宽慰自己,这算是一句委婉的实话。   他稳住身形,压下眼底浮起的沧桑,目光化作灼热的箭,道道拷问着她,只因接下来的指引,到了核心。   “为何为君?”   为君之志,可以长篇大论,也可以简单粗暴,可以为着天下苍生,也可以为着一己私利。   鲜少有人给出内心深处的答案,更多是冠冕堂皇的迂回借口。   这个问题便失去了意义。   偏有人大言不惭,神采奕奕,无耻无畏,“没人比我更好。”   段刺史修眉肃目,额上浮起薄汗,换了个问法,“为君求甚?”   “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太平盛世,可以无我,但雄图霸业,必有我名。”   他畅快大笑,笑得震出水色,再也雅持不住平日的君子行止。他笑她近乎天真的野心,也笑自己不自觉的轻信。笑完瞪她一眼,带点似真似假的埋怨,“或许我更想听到,你愿与我共掌江山。”   某人从善如流,青莲在眸,“日后江山如画,你我携手共看。”   深情如许,她做来毫无压力。   他失笑,奉送一枚爆栗。   终是敛衽跪拜下去,长长不起。   “臣段氏辜存,奉慕容妘为主君,此生此世,唯她一人,若有二心,则段氏覆灭,永堕炼狱。”   多么像赌咒发誓的甜美情话。   付小姐咀嚼着那句“唯她一人”,露出一个微妙的笑意。   男子的谎话,就是开在舌尖上的花,诱骗女子顺和心意罢了。他匍匐在你脚下的姿态越卑微,日后索取的回报就越昂贵。   虚荣心使人沉醉,也使人大意。   可喜可贺,她总算有了一丝身为女子的自觉。   真是微妙的变化。   秋日收梢得惨烈,冬日的暖阳初现,人心却愈发寒凉。如同一块用久了的炙石,到了被舍弃的时刻。   文雍凭栏远眺,正酝酿新愁,身边人倏地夺了他手中的酒盏。   酒盏碎裂一地,伴着那人的训斥,“饮鸩止渴!”   文掌史眼里的泪,就滚落下来。   是啊,他这一辈子,可不就是饮鸩止渴。   到头来,还是舍不下他。   琼王殿下的训诫不绝于耳,文雍听着听着就脱力倒在地上,素白长衣淹没他的身子,慕容玦这才发觉他骨瘦如柴,抖如筛糠。   长衣本为丧服,他竟为宁国侯世子居丧!   慕容玦只觉气血上涌,口气愈发不善,“弘王手中握有你谋刺朝臣的铁证,你若再沉迷酒色,不日便可自取灭亡。”   文雍靠阑干而坐,脸色惨白,“当年我道弘王为人顶替,殿下可还记得如何答我的?”   慕容玦眉心一跳,直觉话里另有乾坤,又一时想不明白,他闭眼,毫不费力地记起原话,“二皇兄每逢春日总要折一支桃花赠我,可那人从未若此。”   “你如何断定不是他变了呢?”   慕容玦握紧双拳,站成痴心不悔的倔强,“我信他待我之心不会变”,他顿了顿,缅怀了会儿不知身在何处的兄长,眼里却毫无波澜,他深深望来,饱含期许,“正如你待我一样。”   文雍努力在他眼里寻找,却发现那是汪死泉,旧时残存的情意,铺成深情的澄清水面,用来迷惑他感动他,而里面肮脏无比,泛着权欲的恶臭。   他祈盼的长流的情,只是一场笑话。   他长长地笑,带起五脏六腑在躯壳里的震鸣,疼得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折断手脚无处可归的蟹。   文掌史笑够了,睁着一双雨过天清风华无匹的眸,极认真、极认真地开口,如歃血的诺,“我不会变,死也不会。”   一只纤细修长的手,伸到慕容玦的面前,他觉出死一般的凄凉,忽而不敢再用温柔的眼看他,他蜻蜓点水般地一握,便逃也似的离去。   文雍淡看他的背影,笑出一抹艳色,衬着素白丧衣,显出瑟瑟的妖异,已不是惊艳二字可以形容。   新雨含露,纤柔艳丽,脆弱残败。   花开极艳,片刻而衰。   他扑到地上,将洒在地上的玉液尽数吞进肚子,唇角和素手被瓷片割破,口中溢着秾艳的血。   眼泪泄了闸,再难遏制。   付小姐寻到文掌史时,他还在凄惨地哭嚎,却又带着诡异明媚的微笑。   她也颓坐下来。   她轻道:“对不住。”   她坦言当初与他共谋大事,只因发觉他偏爱恶斗佞臣污吏,断定他急公好义,才闯下滔天大祸。   他不领情,“空话就免了。”   “多谢你没把我咬给琼王。”   “此事无关党争,只图私心痛快。”   “三日后宁国侯世子出丧,若能杀了廉王,弘王许会接了这投名状。”   他擦干唇上的血,浅笑,极艳,“七七啊,舅父有蠢到白白送死吗?”   她也擦擦唇瓣,狞笑,斗艳,“那就嫁祸弘王,同归于尽。”   文雍微微后仰,摇头表示不信,“弘王与你何仇何怨?”   “同舅父交个底,咱们杀的人里,也有陛下命我除去之人,弘王现下还未将你我想成一路,不过都是眼中钉罢了。”   文掌史固执摇头,“还是不对,怕与你师父有关。”   某人气急败坏地摆手,“算我吃醋罢!”   文雍就笑拧巴了一张俊脸,险些喘不过气来,他指着口不对心的某人,为自己的发现欢欣雀跃,愈发欣赏自己的敏锐。   某人眼中的怜悯就更甚。   文掌史视线微移,总感觉有些别扭,闷闷道:“你自保就成,不必理会我。”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受不了牢狱龌龊,真到了那一日,你设法了结我罢。”   付小姐口中的话绕了大半个圈,还是脱了口,冷清含蓄,“我为舅父备好了船,八姨婆已等在渡口,现在。”   文雍还是指着她,语气里有些哭笑不得,还有些恨铁不成钢,“我以为你能忍多久,不曾想还是说了出来,前头那些话,都是为了让我死心罢。”   她在心里道,不是,那都是真实的谋算。我赌你不会一走了之,现下和盘托出只是伪善,还有对你,对八姨婆,微乎其微的怜悯。   可她现下的眼里,却满是愿他远走的期望。   文雍摸摸她的头顶,像小时候一样,慈爱真挚,隽永倜傥。他收起所有轻佻的浮媚,睁着一双水墨清浅的眼眸,仿佛退到原点,撇开阴晦算计,只留本性里的刚烈。   他分明还坐着,却像屹立着的月下冷松,卓然不可侵犯。   他想起她十岁左右的时候,他这个舅父骗她喝酒,她喝得东倒西歪,有些话堪堪要说,却立马昏了过去。   如今想来,这丫头诱敌深入的本事,也算天赋异禀。   可他却真的厌倦了。   这无望的斗争,这不堪的世道,这龌龊的人心。   他想他做好了身化飞灰的准备。   唇角勾出一抹春雪消融的笑意。   他讲了长长的一个故事,关于两个人的恩怨,却只有他一个人的爱恨,他凄然作结,已有无畏,“弘王忌惮我,除我是早晚的事,燕回楼那次有锦衣卫护着,这以后就没那么好运。能痛痛快快地大战一场,总好过无声无息地死去。”   他正色,坚毅取代浮夸,在青色的胡渣上起舞,“七七啊,舅父是个男人,不能做逃兵。”   某人咬牙切齿,浑身战栗,“八姨婆还在等你……”   文掌史笑笑不语,挣扎着爬起来,颠颠转了一圈,给她展示为他自己着的丧服。   初冬的光,素白的裳,在天堂的路上。   付小姐慌忙遮脸,在泪水流下来前用衣袖吸干,柔软的绸缎扎着瞳仁,生疼。文雍拽下她双手,恶狠狠拍了她通红的额头一记。   “让我做一回男人,你就这么不高兴!”   某人整张脸抖得厉害,坚持,“八姨婆会吃了我的!”   他那双眸子就又黑沉起来,深不见底,遥不可及。她看见了些许的害怕和迟疑,却都湮没在决然和无畏里。   文雍拍她的肩,“照顾好我娘,别死得太早。”   付小姐目送他远去,脑中激烈地挣扎。   文掌史不是她的棋子,却入了她的棋局,可这仗还只打了一半,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   她终于放弃。   理智又一次胜过情感。   她下定决心,若赔了文雍的命,必要还他一个世道清明的愿景。   他是个可敬之人,他试图将浊者变清,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也甘愿偿命。   多年党争,官场肮脏,他定了如指掌。   琼王殿下的脏,他恐怕永远看不到了,也不想看到。   或许他已经看到了,才这样绝望。   十月廿一,宁国侯世子出丧。   廉王殿下亲自扶灵,一路恸哭不止,文掌史带病跟随,亦是伤心欲绝。   鸣放鞭炮的位置有些偏了,几位离得近的贵人吓得四处逃窜,烟雾里廉王殿下被人绊住,很快听见嗖嗖箭鸣。   可待烟雾散去,真正的廉王殿下为人簇拥着现身,文掌史才发觉,面前中箭倒下的,只是一个替身。   侍卫穿过混乱的人群,直直向文掌史而去,个个佩剑鸣枪,磨刀霍霍。   被制服的文掌史仰天大笑,像所有杀身成仁的义士,眼前浮起迷雾重重,只隐约看见一株花瓣撒得厉害的桃树。   他闭上眼,唇角挂着结束一切的残忍。   两支箭很快就到,一支刺穿他的胸膛,另一支绕过他,擦伤被护着的廉王殿下的脸。   他倒下,迎接他的不是一地桃瓣,也不是粉身碎骨,他蘸取胸口的血,胡乱在眉心点一朵红梅,眼尾迷离,凄惶绝美。   是他最爱的虞姬,没有霸王来随。   还是忘了上妆啊。   他剧烈地疼着、挣着、怕着,泪和着血不停地流,终究像悬崖边上的人,一脚踏空,入了万年浮云大梦,从此再不醒来。   他闷闷地嗔,这绝唱不好。   一点都不好。   付小姐黯然离去,脚步虚浮。   她看见他死前空洞的眼,仿佛真的无可留恋。她不住地想,这真是他想要的结果,真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   即便他本就不想活,那旁人呢,凭什么放弃活的权利,为她牺牲,就因为是她的棋子,就为了她空口许下的那个虚无缥缈的盛世。   而她只计较自己的得失。   她真的好卑鄙。 作者有话要说:  花式求收藏! 段刺史的臣服,付小姐是不完全放心的,但又大部分放心。 信任在权利斗争中,是奢侈品。 文掌史的死,在付小姐预料之中,唤醒她的良知,从上辈子的绝情利用棋子,到现如今的自我反思。 因为她发现,有信仰的棋子,她无法玷|污。 她利用棋子的感情,成全他们的信仰,最终会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 活生生的人。 ☆、三段情劫   棋子出身的执棋人,会体恤棋子吗?   不会,他们只会依据自己逃离棋局的经验,堵住所有生门,严密控制棋子。   付小姐从棋子的身份里挣脱,去做执棋人的时候,也有她独到的见解。   她试图驾驭人心,而非肉体。她既像沈度那样,抓紧棋子实实在在的把柄,却更知道,他们真真正正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就给他们,利用他们的执念,把他们变成不计生死的疯子。   她利用着每一个人的伤心事,用她的理智驾驭别人的感情,她手中的利刃,是心甘情愿奉上的人心。   她就是那个画着一张大饼、告诉别人那是月亮的人。   可有人用送死的行为告诉她,当执念变为信仰,就容不得她玷|污,因为这全然是他的选择。   与她无关。   她心生敬畏,心生,向往。   某人枯着眉头,独坐一宿,翌日吐吐舌头,嘲笑自己妇人之仁。   御史台掌史文雍行刺廉王一案,震惊朝野,梁帝责刑部、大理寺严查细末,不容有冤。刑部尚书文达痛失独子,沉疴不起,刑部遂由左右侍郎主事。   今上体恤下臣,虽真相未明,特许文府治丧。   灵堂里,刺目的白,沉痛的爱恨,跌入故梦。   琼王殿下一身缟素,痛哭流涕,紧紧抓着棺木不肯放手,眼泪卡在喉咙里,他咳着咳着,就咳出血来,脊梁垮下来,觉得骨头都要被压碎了,痛得面目狰狞,可还不肯放手。   山海永隔,天堑难度。   付小姐苦笑,这个傻瓜,为了成为别人心上的烙印,不惜拿命去换,亏自己还以为,他真是个心系百姓的义士。   舅父,你这一生并不快乐,下辈子,活得苟且些,简单些,不必看得这样透,看得透了,太容易失望。   那人对你,也不算全然无情,只是爱恨茫茫,总难自知。   在身边的时候不懂得珍惜,等到失去了,走火入魔又有何益。   琼王殿下大闹灵堂,抱紧灵位,不肯放逝者入土为安,刑部尚书好言相劝无果,一品诰命夫人拂开全甄搀扶她的手,一步一步挪过来,跪在琼王殿下面前。   保养得宜的她,白了大半的发。   她垂目,泪不停地流,脸上却看不见半分伤悲,她一字一顿,力如千钧,“殿下,文雍生不欠你的,就是为了与你以死相别!你还不肯放过他吗!”   没有人责怪她这样大胆地与琼王殿下说话,就连琼王殿下本人,即便闻言震得脸色青白,也只是流了更多的泪出来。   他任由她扯走他怀里的灵位,空空垂着双手,仿佛看见那人离他而去,心直往下坠,门外枯黄的叶子纷纷掉下来,锥心的一霎这样漫长。   原来转眼,已是冬天了。   他扶着抱柱,颤巍巍在那里站了很久,神魂脱了躯壳,身形萧瑟、一声不吭。   他懂他的爱,卑微的,忍气吞声的,不顾一切的。他为了爱他,遭人蹂|躏亵|渎,他为了爱他,连命都不要了,可他到了最后,还在逼他。   是他逼死了他。   他最终痛彻心扉地顿足一叹,再压抑不住,撕心裂肺地哭喊,毫不理会旁人,声声唤他魂魄,泪水一层一层模糊了他的眼,他脑子里足够糊涂,可他还没有归来。   他哭得如此悲怆,仿佛生受着失去大半条命的痛楚,没有人敢劝,也没有人劝得了。   他心里的悔恨积压成山,百转千回的情意喷薄而出,终究凝结成山上白雪皑皑。   悔不知情重。   付小姐陪着八姨婆坐了许久,许多话沉甸甸压在胸口,却一句也说不出。   当日文雍离得虽近,可替身已死,死无对证,他不过是疑凶之一,何以廉王亲卫越过众人,只拿住他一人。   遑论还有替身,恐怕早已知道他的企图。   可如今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她毫无立场,毫无资格,只能陪着这个可怜的妇人,一言不发。   全皑一件件拿出他的遗物细看,从他殿试用的笔,到他平日佩的玉,她喃喃自语,只说给那个永远听不到的人听。   这伤痛直入心腹,柔肠寸烂。   付小姐想,若自己也去了,全甄也会这样念着她么。   八姨婆边哭边笑,“他要是听我的劝,远离这个伤心之地,如今也许山高月小浊酒一杯,也能徜徉在别处繁华,可他偏不,偏要落得如此下场。”   付小姐想,文雍定是见过八姨婆无数回伤心,才会哭得与她一模一样。   八姨婆说着说着,忽而失控,狠狠推翻桌椅,字字泣血,“他说过,活着要护我,死了要佑我,怎么都变了呢!”   她捧着脸抽泣,仿佛铁锤砸向胸口的疼,“我时常觉着,他就在不远处看着我,只要我唤他一声,他就会来牵我的衣袖,可我不敢唤……”   “他是个多么傻的孩子!”   她倒在塌上,捶胸顿足,终于崩溃,“国之贪腐,与他何干!皇位属谁,与他何干啊!”   名满京都的一品诰命夫人,哭得像天下所有丧子的妇人一般,毫无半点风仪。   付小姐方才哭灵的惯性上来,眼泪泼泼洒洒地下来,仿佛只是应景的演戏,自然得毫无所觉。   待她反应过来,八姨婆已在为她拭泪,二人相对泪流,照镜子般的有趣,“七七啊,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她哑着嗓子,“舅父他…本有一线生机……”   她终究说不下去了。   是愧是悔,她分不清。   “七七,你们的事,我不过问,却大抵明白,我知道你在尽力保他,只可惜……”   全皑倏然凄厉地笑,舍去所有仪态,只剩一个表情,要这样到死,“你知道是谁出卖的他吗?是他爹啊!”   付小姐恍惚见到文雍的笑,也是这样不羁的,带着三分坏,分明是尖刻的调侃,却能教人觉着些微的暖意。   他这样绚烂的人,活着的时候僵硬、腐烂,可入土之前,还留着余温。   他是为爱送命的,对世道清明的爱,对另一个人的爱,和所有心机深沉的政客都不一样。   付小姐握紧八姨婆的手,“您还想继续做一品诰命夫人吗?”   全皑满目疮痍,唯杀意疯长,“我只想他死!”   最毒妇人心。   付小姐去过云楼见了弘王殿下,带着一品诰命夫人的亲笔信件。   御史台掌史谋刺一案,经大理寺取证,刑部核查,水落石出。廉王遇刺,并非确有其事,只是一场圈套。由刑部尚书与廉王的往来信件可知,他构陷亲子,不惜灭口,只为将嫌疑引向与文掌史过从甚密的琼王。   大理寺卿全岸平暗中面圣,亲禀其中细则,今上勃然大怒,执意将真相公之于众,以震慑心醉党争之人。   廉王殿下被当众斥责其心可诛,罚三年俸禄,呈报文掌史谋刺铁证之人,皆问以重罪,刑部尚书文达被革职下狱,听候审理。   三日后,文达死于狱中,疑为廉王灭口。   付小姐虽没能杀了廉王,可借着刑部尚书这个投名状,还是成了弘王殿下的谋士之一。   她的打算,本就是等夺嫡之争到了两败俱伤的时候,再出来力挽狂澜,之所以留着弘王在后,是想借他之手,揭露梁帝残害昭廉太子及其骨肉的真相。   她本想先杀了廉王,嫁祸琼王,再投靠弘王,可惜沈总管有所察觉,寻到了文掌史身上,继而收买了他那个摇摆不定的爹,才有了后来的圈套。   她无力地笑,满目苍凉。   虎毒不食子,权力斗争中的人父人母,为着一世显贵,比禽|兽还不如。   终究是她之过。   舅父,九泉之下我再给你赔罪。   付小姐去看八姨婆时,说了一嘴琼王没日没夜地篆刻墓碑,咳血之症愈重,恐怕捱不到年下,她神色茫茫,仿佛游离于世,道再不与人相干。   她与弘王交易,亲手害死自己的夫婿,保住文雍的名声,除了给养子报仇,想必也是恨毒了他。   天下有几人,能真正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想远了,想远了。   付小姐抱着那只紫毛兔子回府,只因它没能入了八姨婆的眼。   行到一半被人拦下,定睛一看,又是那个她最不愿见的人。   黎显。   黎同知大方作揖,“在下有一事相扰,还请付小姐成全。”   付小姐颔首,端看他玩出什么花样。   黎同知一路引着她,倒也不隐瞒,“燕京有个神算扶襄,在这儿摆摊算卦,可性子古怪,不为钱财所动,只算有缘人。他好不容易答应为我算姻缘,却非要我从人群里寻个怀抱兔子的女子,说是平衡气运,我这一看,不就看到这小东西了。”   黎显手下逗着兔子,不时觑她,见她神情恍惚,只得咽下“我也认出你来了”的话。   某只紫毛兔子早跳到黎同知怀里,长耳被爱抚着,舒适得眯了眼睛。   杀伐果决的黎同知与一只兔子玩闹的情形,竟出乎意料的和谐。   一晃就到了算命摊前。   某只神算贴着歪歪扭扭的假胡须,披着油腻腻的道袍,挂着天下第一算的招牌,案上零星摆着甲骨、铜钱、蓍草,还有几支磨损了的签。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像寺庙外骗钱的方士。   付小姐瞥了一眼,只觉姿色有些眼熟。   扶襄没能引起某人的兴趣,心头划过一丝懊恼。   但身为一只神算,就是要屡败屡战、化腐朽为神奇嘛。   扶襄捋着胡须,却越捋越歪,粘得半面狼籍,索性一把摘下,疼得龇牙咧嘴。半片胡须摇摇欲坠地挂着,他知道疼了就不敢再摘,一抽一抽地,滑稽得很。那副怪样引得黎显朗笑出声,而付小姐仍在出神。   黎显见她一身孝服,想到她新丧的舅父,想到当初她替那位舅父深入虎穴,终是止笑,眼里露些晦涩。   他知道,她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是这样没了魂的表情,收起身上所有的刺,去想一个永远想不明白的问题。   因为想明白了,会更失望,所以她沉浸在迷茫中,只散出极淡的凄凉,如同一种自我保护的伪装。   为了坚强而坚强。   他欲言又止,心起燥闷,不知如何劝解,唯恐扰她安宁。   算命的却还在聒噪,“这位公子,你命中有两段缘劫,只因生肖与兔相合,我才教你去寻个抱着兔子的有缘人来。”   “至于这位小姐,你命中有三段缘劫,第一段非你所愿,不了了之”,扶襄哀声一叹,蓦地拍案而起,伸长脖子指向黎显,道破天机般激动得不行,“就是他!”   黎同知拍拍胸口,倒退几步,惊疑瞪眼,表示受到了惊吓。   暗觑某人几眼,心道还真有点准。   扶襄成功引起了付小姐的注意,只因他没了胡须的脸,一惊一乍的狂,像极了一位故人。   她掀眸,眼如明珠生晕,流光诡异,明暗交织。   “第二段算是历尽千帆,两情相悦,可惜隔着血海深仇。”   付小姐浅笑,意味不明。   扶襄捋直俊眉,悠哉掐指,“最要紧的是第三段,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虽非你最初所爱,但几番生死与共,此情深入骨髓,终要一生携手。”   扶襄双手合十,仰天长叹,感上苍恩赐,派他教化世人。   黎同知听着听着,眉头打结,心口犯堵,浑身上下不自在,仿佛得知妻子注定要红杏出墙的丈夫,不知这情绪由来何处。   他被黎大将军赶来算姻缘,非要得一个结果,他本不大信这些东西,可在人群里一眼认出她时,忽而就有些信。   扶襄说他二人有缘无份时,他心下憾然,却不知怎地更信了些。   他从没有真正了解过她,又怎能凭一纸婚约留她一辈子,何况这婚约,自己本就是不愿的。   黎显长长吐气,想到挣脱婚约束缚的快感,明显感到胸中郁结散去不少。   他听见她冷清的嗓音,“你说我命中有三段缘劫,实属牵强附会。缘劫不同于姻缘,无需三媒六聘,毫无依凭,飘渺之物,如何算得清楚,任由你胡诌罢了。”   扶襄抱拳,眼里挑衅温润,脉脉地淌,他直视她露出的眸,神色就带些恍惚,“小姐通透,在下亦非胡诌。小姐若肯,在下不妨再替你算一回命数,以证所言非虚。”   付小姐起身就走,黎同知扯住她衣袖,满目诚恳,疑心爬上眉头,咧嘴扯笑,“来都来了,听听又何妨?”   她拂袖,明显恼羞成怒。   扶襄却也不留,只悠悠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天地留一线变化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道就是道,干嘛把情扯到里面。”   付小姐居高临下,送他一枚王之蔑视。   扶襄接住眼刀,仍是澹宁模样,坦然回望过去,包容无限,劝人回头是岸。   黎同知挠着兔子的肚皮,看二人视线缠斗,睁大两双眼,连眼睫都不带颤,只为保住各自的宝相庄严,憋笑憋得很是辛苦。   扶襄先败下阵来,他摇摇头,唇角微勾,“小姐命途坎坷,却总能化险为夷,与虎谋皮虽能险中取胜,可千万小心别被虎吞了心肝。”   他递过一支起了毛边的签,上面用崭新的墨迹写着:   机关算尽太聪明,叹一身孑孑心不宁。   付小姐接过签,温柔地笑,像安抚不听话的孩子,消耗着仅存的耐心,“你知道的太多了。”   有杀气。   强悍而深不可测。   扶襄白眼一翻,闭嘴,伸伸懒腰,收摊。   黎同知还在纠结那只神算的话,“他说你与虎谋皮,还被吃了心肝,这话听起来不通啊。”   “哪有老虎吃人,只吃心的。”   是啊,你要想得明白,也不会到现在还没把公主娶到手。   黎同知钻研上了瘾,“欸欸,他说咱俩有缘无份你听见没有”,某人不应,他悻悻刮刮下巴,又陷进另一桩烦恼,“可公主那边……”   “生米做成熟饭,一切迎刃而解。”   我竟无言以对。   黎显咽了咽口水,觉着怎么答复都不对,他挠挠后脑勺,后知后觉,“上回你出的主意,不会就是这个意思吧?”   付小姐跟看傻子似的睨他一眼。   黎显胀红了脸,气得跳脚,“此乃小人之举!”   付小姐打量他,冷嘲,“别把自己想得太高尚。”   她扯过兔子,扬长而去。   黎显看她淹没在人海里,狠狠瞪那背影一眼,忽而有些彷徨。   她永远这般犀利,却常护着旁人。   口是心非的家伙。   付小姐回府,随手把那只笨重的兔子扔在地上,再松了松筋骨。   它轻松落地、毫发无伤,却还在委屈打滚,赖着不肯起来,眼珠转着转着,就掉出晶莹的泪来,仿佛在控诉主人的残暴,与自己的无辜。   物随其主。   她终究只握了握它的爪,没有抱它起来。   连你都懂心术。   她冷笑,谢喻啊谢喻,你何时改名叫了扶襄,你这名满天下的淮南才子,失势后重回京都,可是寻着了中意的潜龙。   你竟还敢给我判命。   与虎谋皮,孑然一身。   命盘转动,惑劫皆存。 作者有话要说:  例行求收藏!例行求别掉收藏! 出门两日,故断更,两日后,恭候各路上仙上神! 其实这章,已经写了结局,不过还是不必对号入座,这样会少了很多趣味。 无奖竞猜文掌史的真实身份! 还有乃们忘了桑表姐咩! 谢喻字方芝,是个难搞的才子,前世的对头。 ☆、当年真相   橘生淮南则为橘。   淮南谢氏起于徽州,乃百年世家大族,以苍生社稷为训,曾助梁献帝弑兄夺位,出过数位皇后,显赫无匹。后渐而式微,王谢堂前燕,飞入百姓家,也不过十数年而已。   谢氏身为皇亲,向来清贵,重视出身的下场,便是站错了队。   且站错了两回。   梁文帝本非嫡出,彼时谢氏一心扶持太子,早忘了多年前献帝弑兄的教训,不察之下,文帝的私兵长驱直入,东宫里太子还在清谈。   文帝将太子软禁起来,只待日久天长地病故,正如数次触犯逆鳞的谢氏,在不知不觉中,被剔除所有可以还击的厉爪,成了一只没牙的老虎。   孝昭仁皇后辅佐文帝有功,她身后的段氏迅速取代谢氏,成了真正权倾朝野的新贵。   这样的结果谢氏始料未及,有大胆者抱屈“贼子虎狼难料”,不日便被割去舌头。   谢氏百年基业,无数芝兰玉树,一句无心之言,广受波及埋没。   不,我不甘。   重来。   零落的谢氏子弟,倔强驻守在朝堂,只为浪费第二次机会。   谢氏嫡脉子弟谢喻,不理族中求和段氏、辅佐太子的声音,执意扶持文帝五子祁王,而此时的段氏,早已与晋王互通款曲,随时变更风向。   要说谢氏不及段氏之处,便在这择一主而从终的迂腐。   孝昭仁皇后身故不过半载,段辜存就因与太子政见不合,奏请辞去吏部侍郎一职,文帝惜才,遂留他做了燕云刺史,实则借机将他赶出燕京。   如同他在孝昭仁皇后死后,将那个肖似她的孽障赶出皇城一样。   这对帝后阴阳两隔,心意仍然相通。   孝昭仁皇后在时,便不许慕容云接触段氏,她怕有能力的棋子聚在一起,会生出异心。要免去危险,唯有将这些棋子分散。   她万万没想到,段辜存借着辞官一事,向皇权示弱之余,会铤而走险靠上晋王。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文帝从病重到薨逝,皆由晋王一人做主,诸王被假传的圣旨困住,半数东北军回调,镇守燕京,虎视眈眈。   晋王登基后,勉强维持了几日兄弟和气,很快刑部尚书文达于殿上撞柱,以死弹劾祁亲王,罪及谢氏一干子弟,无一幸免。   谢喻身无官职,其祖父携献帝免死玉令,跪死金鸾殿外,方保他一命。   他落魄离京,只带了一块牌位。   燕京朝堂,再无谢姓。   问世间,何为正,何为邪,朝堂之争,一切都是杀|戮。   一切终究要结束的,但,结束之前,谁又能看得穿。   我欲从一而终,却比不上两面三刀;我欲辅佐明君,却成了野心勃勃;我愿谢氏昌盛,却害了谢氏满门!   究竟,是心系苍生,还是冤冤相报!   不行!   再来!   扶襄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滚滚,面上书卷滑落,日光刺目,他迷蒙睁眼,天上云卷云舒。   他想起那人的名讳。   慕容云在外云游之余,常在地方相助太子,与谢氏结下梁子,可真正的梁子,只在谢喻看他不起。   谢喻给这位郢江王批过命,说他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日后莫要说荣华富贵,连全尸都未必能保。   这话已是极阴狠的了。   扶襄是极讨厌他的,像讨厌一只臭虫一样,讨厌他微贱出身,讨厌他前倨后恭,讨厌他惺惺作态,讨厌他两面三刀,讨厌他故作洒脱,更讨厌他阴毒手段。   想起旧事,他不由一叹。   故人再不好,也已经没了啊。   斗来斗去,都败在同一个人手里。   扶襄洒酒,敬他。   慕容云,今日我见到那位极像你的贵人了。容貌相似,你贱她贵。   慕容云,我谢氏与段氏斗了这些年,向来行事磊落,如今也该学你,换个斗法。   扶襄道袍飘飒,眼里狠厉一闪而过,又成出尘洒脱。   十月廿六,李贵妃芳诞,得一珍品红瓷,色如朱砂,质如温玉,漂亮精致,爱不释手。   十月廿九,今上风疾复发,头痛不止,罢朝数日。新任通政使李赞举荐一游医,药到病除,今上大悦,封太医院正六品院判。   院判年过而立,俊逸非凡,名唤谢喻。   段刺史闻知此事,一笑了之。   梁帝终非段氏血脉,心存提防,起用谢氏倒也无怪,李赞系镇国公子侄,看来弘王对他的无所作为,还是起了疑心。   引虎驱狼。   愚蠢。   段刺史与己对弈,手下棋子更迭,忽觉冬日凉意。   谢氏返京,这盘棋,又多了变数。   他停手,去看窗外光秃的枝干,想起那个最大的变数。   慕容妘。   她值得自己正视,像所有惺惺相惜的对手,在对弈前准确唤出她的名字,表示无上的尊敬。   他从孝昭仁皇后的棋子,变为段氏家主,从效忠太子,到转投晋王,从辅佐梁帝,到相助弘王,又从扶持弘王,到臣服她。   她是一个意外。   他早知道梁帝这一脉传不下去,可他在握着昭廉太子的庶长子作为退路时,还不知道她的存在。   他本不想要她。   他知道她有全氏和付氏的支持,才开始动摇,利用这两股势力抗衡梁帝,无论她与她兄长何人登基,都更有胜算。   他存着迎风倒的心思。   他成了她的师父。   毕竟她也是段氏的孩子,若非当年与昭廉太子的矛盾不可调和,他何必转投晋王。   他从不白费力气,直到确认她资质尚可,才有亲自教导的那三年。   他教她深信,他是为了辅佐她,才成了梁帝的心腹;他教她觉着,他如此看重血脉,自然是不会加害昭廉太子这般多此一举的。   说到底,他也是个不破不立的疯子。   她越来越像他,利刃出鞘,他骄傲多过心惊。   他才是创造变数的那个人。   付小姐在中庭修剪着一盆绿梅,忽而打了个喷嚏。   她疑惑,又一笑。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燕京城中,好女斗艳,春意萌动。   琼王殿下肺疾愈发厉害,瘦得没了人形,整日缠绵病榻,再无俊俏可言,一下跌出京都好女恨嫁的人选前三。弘王殿下成熟稳重,稳居第一,唯一不足便是待人冷淡些,呃,貌似可以理解为专一?   皇帝陛下对着叠成山的请婚折子,也是头疼得很。   说好的心里只有朕一人呢!你们都不爱朕了么!   若教他这次子将家世显赫的正妃侧妃配全了,也就没他这个父皇什么事儿了。   梁帝虽信任镇国公,允他由封地并州回京,安居养病,也默许他带着女眷,意在联姻。可燕回楼之事,与朝中血案,到底教他起了疑心。   党争历来是真实存在的,怕就怕有人贪心不足,不按规矩来,甚至以下犯上。   虽说他这三子都有隐疾,日后即位也并非不能遮掩过去,办法由他们自己想,可他身下的宝座,却是要坐到死,也不肯让的。   本以为廉王庸懦无能,从他陷害琼王一事来看,也是个心狠城府深的,生儿子的力气使不上,都用来坑老子了。   梁帝深悔给长子娶了个出身颇高的正妃,决意再不给次子勾结朋党的机会。   于是某个奸邪小人,出了个一劳永逸的馊主意,却反倒把自己搭进去了。   陛下端坐宝座,吹胡子瞪眼,“御史台多几个秉笔女官?亏你想的出来!”   御史台的秉笔女官,注定晚婚晚育,出身都是不高的,朝中诸臣的掌珠,又怎么肯。   “若能执掌官籍,便算通了政务,若能授课嫔妃,便算通了后宫,从此一通百通,又何愁姻缘?”   梁帝眯眼,深觉段辜存这个女徒弟有前朝迟婉风范。   迟婉其人,文才颇高,熟谙政务,专掌帝王案牍,深得重用,百官奏事多由她裁决,实属手握实权的女相。可惜她玩|弄权术、驾驭政治、秽|乱宫闱、卖官鬻爵,终究过大于功。   在权力问题上,男女并无本质不同。人,熬到“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的显赫位置,任何性别都会起到改朝换代的作用。   尽管那只是一种千载难逢的偶然。   段辜存培养的这枚棋子,颇有见解,恐成祸水,他得慎用。   皇帝陛下示意她平身,吩咐道:“御史台并非密不透风,你去盯着。”   意思是她也得当个女官,关在宫里,迟言嫁娶。   棋子唯命是从,“臣遵旨。”   付小姐退下,唇角微勾。   她直言女官职权微妙,必惹疑心,梁帝生性乖僻决绝,不喜层层试探拖泥带水,愈是疑心愈要重用,好抓住把柄利索弃之。   她的野心不够成熟,竟袒露人前,用之无妨,出事再弃。   黄金笼中,妇人之手,别有天地。   她碍着女子身份,并无其余接近权力中心的办法,如她所言,女官当得好,翻云覆雨。   她本可稳坐钓鱼台,闲时拨弄棋子,四两拨千斤,却终究觉得,缩头露尾毫无意趣。   意难平。   谢喻都能低下他高贵的头颅,去做一个小小的太医院判。   输得太惨的人,执念已深,生死不计,哪怕以毒身饲猛虎,也要同归于尽。   两方因果,一处孤佞。   皇后娘娘邀了京中贵女,设宴于坤宁宫,请弘王殿下赋诗开宴。京中贵女争露文采,博梦中人一顾。黔州总兵被梁帝以府邸焚毁为由,暂留燕京,其独女现身宴上,颇有姿色,娴辞雅令,得皇后高看,弘王虽仍淡淡,亦露嘉赏。   皇后大悦,道诸位女君子巾帼不让须眉,文采堪比状元,可惜不能出仕,竟生生埋没。   皇后欲言又止,面露忧色。   贵女们就说了,臣女愿为娘娘分忧。   皇后娘娘将御史台秉笔女官稀缺之事娓娓道来,直言宫中女眷文采不高,本还指望几位通文理的女官悉心教导,如今却是抽不开身了。   话说得太满的诸女,只得由着皇后娘娘将方才斗诗排在前列者,一一点为正六品的女官。   付小姐微蹙眉头。   桑琰赫然在列。   诸女陪着皇后游园时,付小姐扯过她表姐急奔,直到碧波亭最高处。   某人气急败坏,疾言厉色,“孩子呢!”   当日文雍丧礼,桑琰未曾现身,付小姐就知道要出事,奈何九门提督府防备森严,总不能时刻盯着。   她伤心归伤心,竟偷偷把孩子打了。   弘王的把柄就没了。   桑表姐深看她这个表妹一眼,嫣红的唇脂被咬得七零八落,露出惨白的唇,她颤着身子指她,因被蒙在鼓里而恼怒,“你和他是一伙的是不是!”   这个他,自是文雍。   她唾沫横飞,“怪不得你这么在意我怀了弘王的孩子!”   付小姐疯了似的猛掐她的脖子,“是!”   “我投靠弘王,我在意你怀了他的孩子,但不是因为我在乎他,是因为我在乎你!”   “你以为我要跟你抢他,我要抢的是你啊!”   目眦欲裂,悲怆难遣。   她说至伤心处,万般苦楚之下,五官纠结,流泪难止,“我从小到大,就爱你一个,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爱别人……”   她颓然低头,无视快喘不过气来的桑琰,仿佛在调动全身各处彻骨的悲伤,那悲伤死气沉沉,彷徨无措,那深情如雾如电,隔世凄寂。   桑琰呜呜反抗,神色极恐。   付小姐眸中的悲伤愈发无力,终于放开她。   她脱力跪倒在地。   她抿嘴,拼命忍泪,泪却流得更凶,她抽泣,吞咽着泪水,捂住心口,无助弱小到了极处,身子微微前倾,眉头打成死结,只在祈求些许的哀怜,“你想过,我对你的爱吗?”   那模样凄惨卑微,像炼狱里爬出来的女鬼,所有隐忍的爱意曝露,只化为心肺碾碎的血水。   桑琰终于仓皇而逃。   付小姐久久跪着,爬不起来。   看戏许久的弘王殿下入亭,掏出巾帕替她拭泪,力道很重,她觉不出疼。   他咬牙切齿,“你竟敢觊觎本王的女人!”   她用力过猛,在戏里抽不开身。   她想起上辈子死得仓促,落在黑沉阴冷的深渊,就连一句不甘心的话,也没能问出口。   她多么傻,即便她问了,即便她告诉全甄,这不是演戏,是死别,她难道就会信,即便信了,就会舍不得吗。   慕容云和付邃,全甄向来知道,该选谁。   二选一的难题,在生死面前,变得多么简单。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   她问出那句话,不是对着她,没有得到绝望的回答,可伤痛丝毫未减,层层缠绕,她被裹成个蚕蛹,终难化茧成蝶。   为什么你不可以爱我。   她止了泪,止不住疼。   我的至死不渝,你从未懂过。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别掉收藏! 本章是当年大部分的来龙去脉,段刺史与昭廉太子势成水火,才会铤而走险。 因此,慕容云的死,有他的份。 可惜女主还不知道。 谢喻其人,清高过了头,与慕容云还是有几分交情的。 那句话说得好,一切不动真格的相杀,都是相爱的证据。 前世他们相斗相厌,都因段刺史一败涂地。 这辈子么,应该结成复仇者联盟。 ☆、被打成猪头   秉笔女官奉抄录之职,机密卷宗接触不到,朝中百官的籍贯出身,却不难知晓。   授课妃嫔,闲话的也不止家常。   女儿家的心性不定,没了如意郎君,经自家混迹官场多年的亲爹点拨,也能生出些野心思。   梁帝心存提防,派了一只狼去看羊。   付小姐与表姐隔墙而居,常去偷香,桑琰被某个色鬼骚扰久了,也就习惯了。   这色鬼常带着熬好的补药。   桑琰警惕相问,莫非真有什么不轨心思,她笑笑,一指抵唇,在桑琰手心写了个“弘”字。   桑琰嗔她一眼,仍在不满。即便弘王在场,也不必编出这么个耸人听闻的故事,没的坏了两个人的名声。   桑琰心头疑虑未消。   文雍死得毫无征兆,桑琰直觉与她有关,她处处关照自己,不过是做贼心虚。   桑琰饮尽汤药,皱紧秀眉,一脸苦相。   表妹替她擦嘴,温柔体贴,“傻孩子,人心呢,比药汤还要难喝苦涩百倍呢。”   桑琰听她轻轻道:“女子对男子往往一往情深,可男子对女子,大多逢场作戏。”   文雍对你心存利用的好,不值得你以命相报。   桑琰就笑了起来,比哭更难看,滚烫的泪从她脸颊边划过。脂粉被冲去,病容恹恹,唇无血色,两腮无肉,如同一幅扁平的仕女图。   文雍利用她,她何尝不知,爱入肺腑,该如何剔除。   她被弘王的人灌了落胎药,躺了十数日,去不了他的丧礼,把自己关在房里,一碗碗的苦药,她吐了喝,喝了吐,就是想活着给他报仇。   弘王也好,廉王也罢,他的仇人,就是她的。她听不进真心利用的诛心之言,她只知道,自他跌入她的梦境,她就再不在意他的无情。   她着了魔。   付小姐深了眸色,想起归柳。   为何这一个两个的女子,都这样痴情,心心念念唯有报仇二字,分明那送了命的男子,犯的花痴,皆是为了旁人。   一厢情愿,永远会被低看一眼,何苦来哉?   有多少用情,开始只是玩玩,以为随时都能抽身而返,故而一拖再拖,越陷越深。水滴石穿,在心上打出一个洞来,精血一滴滴地流,洞越来越大,到了最后,自暴自弃,只想挥霍。   一念成执着。   恨不知所及,抚今悼昔而难消。   梦中醉,梦中死。   新选女官很快开始任教,向宫中女眷课以经书,可这里头又有差别。比方吏部尚书之女程女官轮值时,便是宫里头有脸面的娘娘,而黔州总兵之女付女官轮值时,只有些不得宠的宫女。   付女官人脉差些,人缘却佳。   她授课风趣,不拘小节,边教边演,又兼姿容清俊,束起长发身着官服,远观如翩翩公子,宫女们常换了班值,只为听她课间吹笛一曲。   付女官吹笛之时,凝神化玉,柳眉淡愁,生泽敛华,尘埃浮醉,那叫一个俊。有句话叫什么来着?   皑如山上雪,皓如云间月。   今日讲《梁史》,讲桓帝时的诗仙顾白,讲他为严贵妃作的诗,讲桓帝与贵妃缠绵悱恻的爱恋,讲“长相思,摧心肝”,偏偏“美人如花隔云端”。   讲得那位香消玉殒的贵妃,仿佛活了过来,书页上跪着的宫装小人,接下那一道赐死的恩旨,嘴角含笑,啜吟不已。   江山美人,不可兼得,抉择时刻,鲜血淋漓。   渔阳那一阵惊天鼙鼓,惊破了霓裳羽衣曲,马嵬坡那一声裂肺撕心,成就凄婉而断魂的谢幕。   帝王要胸怀天下,博爱苍生,若将对苍生的爱尽数给了一个女子,那么她万万承受不起,注定要折寿。   所谓红颜祸水,错在帝王专情。   付女官应了众人之请,与一位小宫女,扮作那对惹人唏嘘的鸳侣,去演戏台上的诀别。   小宫女躺在付女官怀里,梨花带雨,奄奄一息,付女官握紧她的手,眼眶含泪,喉咽悲鸣。四目相对,哀恸沉沉,像巢穴被毁的两只孤雁。   小宫女念出话本里的字句,“倘若我死了,我想成为漫天的飞絮,高高地守望着你,我不想落在尘埃里……”   她的心还在跳动,身子却一寸寸地凉透。   她拼尽最后力气,去碰眼前人的脸。   她不舍得,不舍得滔天富贵,更不舍得他。   宫女里已有人开始哭泣。   素手堪堪触及,霎时滑落,她闭上眷恋不舍的眼,脸上添最后一道新泪,带着不甘,永远睡去。   付女官靠上她的头,寸寸抱紧她,像追逐柳絮的芦苇,神魂都与她一同去了,奈何还生着根。她过了许久才低沉道:“传太医……”   无人响应。   她嘶吼,“传太医!”   怀中佳人一震,却仍没有醒来。   付女官被抽去全身力气,心灰意冷,她一字一顿地长叹,“传、太、医……”   这三个字毫无意义,却是能做也做不了的最后一件事。   颓唐的嗓音里饱含颗粒感,如同一种悲哀到要藏起来的发泄。   她滴泪未流,就那么呆呆坐着,世间万物,难以入眼,要化作石雕,直到生死尽头,再与红颜相会。   再不分离。   戏终。   宫女们沉浸戏中,泪如泉涌,不能自已。   扮作贵妃的小宫女,安慰着将假戏当真的姐妹,再三赔着不是,却不由跟着流下泪来。   付女官将她扯过来,哭笑不得替她拭泪,小宫女被她含笑盈盈的眼看得低下头去,只觉丢人丢到家了。付女官与众人取笑她,那玉石之声,暖人心扉,她骨头一酥,脸红了大半。   付女官向她深深一揖,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作花痴状,“姑娘貌美如花,吾心为汝重病。”   你是多么迷人,我的心都为你生了相思病。   众女被逗乐,笑成一团,再无悲戚。   付女官也跟着笑,朗然辉映。   小宫女心想,她的眼睛真好看,像一汪温泉,能包容所有,眼尾上挑的媚,都带着融融的暖。   将方才的凄凄惨惨,变成如今的嬉嬉闹闹。   她的巧手,画出了一双双不流泪的眼睛。   付女官授毕课业,就见有人在路的尽头等她。一身官服枷锁,沉沉药箱累赘,他却风霜未显、潇洒依旧。   他亲睹她与宫女打成一片,不拘上下尊卑,甚至上阵演戏,给人取|乐。   调|戏人时,妙语连珠,何其相似。   不在皮,而在骨。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慕容云可是个极有趣的人。   谢喻临风,去望东出的隐月。   待她走近,他蹲下身子,伸出玉手,拔了几株不显眼的莠草,再一点一点地扯碎,他悲声叹惋,意有所指,“卑贱之人,逝如草芥。”   付女官站直,看那莠草的残骸,被他释放,灰飞烟灭。   神色毫无波澜。   谢喻仿佛要在她身上看出一个洞来。   他横她一眼,继续作死,“桓帝爱上扶他登基的姑母,再亲手除此魔障,励精图治数十年,却晚节不保,纳儿媳为妃。”   他逼视她,眼里寒芒,渐渐变为压迫,“世人皆道桓帝为色所迷,少有人知道,他那儿媳肖似姑母,才难以割舍。”   她身形晃了晃。   谢喻盯住她不肯放,眸中执念熊熊燃烧,他从一个可怕的梦中醒来,梦见慕容云借尸还魂,找他报仇,却无比希望这是真的。   他捕捉她一瞬的慌乱,判下斩立决,“有些孽|缘,生生世世,桑田沧海,都逃不开。”   慕容云曾为救付夫人,被他生生打断一条腿,后来听说接上了,可轻功也废了。   慕容云坠崖身死,他心口咯噔一跳,热腾腾的愧疚,被他当作震惊。   这样的震惊,沉寂了许多年,只在梦中辗转,却在见到她那一刻,无比强烈。   他听闻,她待付夫人,百依百顺。   哪有这样巧的事。   他二人都这样喜欢唱戏。   他青倌缠头,丹衣水袖,在江南烟雨中,在红雪冬青里,唱堂燕衔新泥,又是多久远的事。   绕梁余音寂。   谢喻在慕容云头七那日,大醉酩酊,朦胧间见他归来,又被茫茫大雪覆盖,在醉梦中,哽咽若孩提。   叹君从此离。   谢喻没有占卜前世今生的本事,却无端信了借尸还魂的谬言。   他的眼红得狰狞,泪意四处冲撞,视线钻进她的瞳孔,一寸寸地搜寻那个卑微的魂魄,焦虑不安,在恐慌中期待。   付女官任由他打量,还配合着转了一圈。   他看清她的坦然,跌退一步,听见心上的弦,一根根地崩断,空灵的响,垂死挣扎,很快淡去。   慕容云本性桀骜,他字句戳心,讽她卑贱,讽她两世困于孽|缘,又怎会满目温和。   谢喻失望已极,再也无法自欺,胸中恼怒被冰雪覆盖,可这寒凉窟窿却比焦灼炭火,还教人喘不过气来。   他尝到多年前早该觉察的滋味。   那人真的不会回来了。   无可挽回。   天旋地转,他眼神翻涌、复杂难言。   落英横斜叶凄瘦。   内侍通传敏妃娘娘驾到,他愣愣跪下,浑身发软。   直到他听见振聋发聩一声脆响。   敏妃归柳初见付女官,赐了一个十成力的巴掌,尖利的护甲刮破那张脸,如同掀开一角的画皮。   付女官嘴角淌血,愈流愈多,不敢去擦。   谢喻瞥她,再瞥她,不信她如此能忍。   付女官大肆宣扬红颜祸水之事,实乃妖言惑众,敏妃娘娘为正宫纪,罚她打扫那座荒废已久、据称还闹鬼的东宫,不将蛛网扫尽不许出来。   敏妃娘娘轻轻巧巧一句话,赶来请罪的宫女,就都被罚去慎行司服役。   付女官忍了又忍,终是夹枪带棒地反驳,“此乃臣一人之过,何必殃及无辜!”   言辞激烈,可脸上沉婉,嘴角翘着,仿佛还有淡淡的调侃。   “啪”地一声,又是一巴掌。   付女官一个趔趄,半个身子跌进尘土,脸上的巴掌印,极具对称美感。   姣好面容肿成猪头,血迹斑斑,发丝凌乱,官袍灰扑,“疯”姿楚楚。   付女官挣扎着爬起来,掀袍跪好,话中愤恨分明,挑衅切切,“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请娘娘赐教!”   有种你就来啊!   她身为武官之女的倔劲上来,满是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傲气。   尽管这像极了小孩子之间的斗气。   敏妃娘娘从善如流,接过内侍奉上的拂尘,狠狠掼在她额上,一连掷了数回,折断数柄,打落她的发冠,见了血才肯罢休。   付女官跪着生受,一声不吭。   谢院判斜眼,观其神色,是种极怪异的隐忍,欲迎还拒,正中下怀。   敏妃娘娘气喘吁吁,痛快之余,眼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似是猖狂的喜色,又有些许不自在。   敏妃娘娘眉蹙懊恼,一声厉喝,宫女们作鸟兽散,她扶了扶歪斜的钗环,在众人簇拥下,扬长而去。   在她转身那刻,付女官唇角的弧度,愈扬愈高,最终笑不可抑,低似呜咽,却久久难止。跌宕之处,清脆利落,不似悲切,反似解脱。   谢喻在她身侧跪着,明显感觉到空气中的震动,她挨了一顿好打,蓬头垢面,满面血污,竟还笑得出来。   他不由一哆嗦。   神经病。   他起身,似激赏似嫌弃,“有位故人,与你一般疯狂,可他从不像你,与人正面对抗,他总是委曲求全,另寻他法。”   她亦起身,拍拍身上尘土,不咸不淡,“那你想不想,下去见他。”   谢喻闭目,掐指一算,发觉此刻的杀气,淡得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似乎只是为了好玩。   她很高兴。   付女官满脸愉色,血流下来,火辣辣的疼,笑容又有放大的趋势。她沉浸在扭曲的快乐里,紧紧地抓住,连余光都不曾施舍给他。   她机械地笑,无声地喜,停不下来。   谢喻绝望地想,这天下人,难不成都疯了。   吓走了谢院判,付女官还在高兴。   归柳打得越狠,她越痛快。   她该打。   前世心存利用,辜负她,今生还在利用,连累她。   她欠她的,能打多少,就都打回来吧。   打回来了,她就不欠她了,可以继续心安理得地利用她。   自私的人,用皮肉之苦,换一个心安,建立在他人的煎熬之上。   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往往会忽略另一个该爱的人,旁人看来是该与不该,当局者只在爱与不爱。   他们有恃无恐,内心深处奉送傻瓜们一句活该。   虽则感同身受,从未物伤其类。   谢喻偷偷折返,撞见她凝着敏妃离去的方向,仍未止笑,且笑得愈发诡异,浑身将掉未掉的鸡皮疙瘩,终于哗啦剥落一地。   他劫后余生般的喘气,心口一块大石不费工夫地落地。   敏妃曾与慕容云谈婚论嫁。   她与他头回见面,就毕露杀气。   可她面对敏妃,却近乎自虐地克制。   好似有所亏欠的克制,也为了得到更多。   这种克制,在掺杂着感情时,才会变成一种真正的容忍。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别掉收藏! 过渡章!接下来感情戏!温情脉脉的那种! 谢喻不喜欢女主,因为他不喜欢男人,就是前世有几分相杀的情谊。 女主是个外冷内暖的货,她自己不承认而已。 被罚东宫打扫,是女主与敏妃定好的计策,就是打得狠了一点。 东宫大火,昭廉太子殒命,反倒是长子为段氏所救,这本身就很可疑。 ☆、爱恨一瞬间   世上没有人,能真正画出一双双不流泪的眼睛,光阴一纵即逝,所有美丽,随之凋零。   画光明的人,自己也不过在黑暗里。   被忽悠了的人,前来索赔。   付女官感觉到脸上冰凉,迷迷糊糊地醒来,就见一人蒙面,在替她敷药。   黑暗中她翻了个白眼,“再狠毒阴私的计谋都用过,还有什么不可见人。”   那人敷完药,忽而制住她的手,俯身下去,墨玉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像要把她吸进去一般。   这样近的距离,既必须保持清醒,又不由心醉神迷。   付女官任人钳制,对自己的安全极有把握。   宋管事闭了闭眼,将自己的唇凑近她的,她波澜不惊,目露期许,他终是再进行不下去,歪了方向,只凑在她耳边。   他的开场白,总是嘲讽,如同游戏规则。   “你费尽心思,只落得如此下场。”   付女官坏笑,也凑在他耳边道:“我送你一件大礼。”   床榻之上,双鱼交颈,只为交易。   她忘了预备好的谢意,他忘了预备好的关怀。   二人习惯了彼此猜疑提防,即便上回合力搞事,宋管事与她击掌,在沈度之事上达成共识,可这信任,也是极薄弱的。   无他,皆两面三刀。   在宋逍看来,付小姐是颗极活泛的棋子,朝中血案,他虽不确定她参与多少,却肯定她与多方势力都有干系,才能毫不费力地全身而退。   之所以兴风作浪,大概只因她是个疯子。   这是最浅的原因,也是最深的原因。   至于中间那一层,大抵总与他相背。   谁让在她心里,他是个卖国贼。   她还得利用他这个卖国贼。   他感到极凄凉的得意。   宋管事身为沈总管的高徒,对宫中大内高手的布防自是了如指掌,付小姐不担心明面上的侍卫队,只担心暗卫。   宋管事亲自带她走了一趟,指明各处暗哨,才算有了底气。   白日打扫,她碍着有人陪同,没敢轻举妄动,本以为夜间行事便宜,孰料梁帝竟在东宫四处布了不少钉子。   最悲催的是,她绕了整个梁宫,还是被人看穿了目的。   宋管事语声凉凉,给予她致命一击,“东宫便罢了,真得了什么,倒成杀身之祸。”   付小姐装聋不卖哑,“替沈度制玉玺的工匠,在城西一所别院。”   今上的皇位来历不明,就连龙玺,也是沈度伪造。   工匠逃脱,辗转为陈其所获,这梁帝的把柄,付小姐自然不可能真交给宋管事。   李代桃僵。   宋管事一时之间,也不会真将人交给梁帝邀功,只有当他能完全取代沈度时,梁帝才会放心他知晓如此机密。   他只会放出假玺风声,教梁帝对沈度起疑,他才有上位的机会。   月黑风高,付女官夜探东宫。   她寻到那个珊瑚制的菊花烛台,收拢花瓣,琉石地砖裂开一个口子,她跃入其中,没走多远,就见着一个靠在壁上的人影,一手懒懒置于腹前,剪影落寞,恭候多时。   她将未出鞘的剑横在他脖颈上,笑语盈盈,“小傻瓜。”   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啊。   宋管事转身,摘下风帽,隐在披风里的人只见一张莹白的脸,带点风尘,带点柔弱,浮尘沉淀下来,磊落坚定更多。   他冷峻看她,痴心灼热。   付小姐收剑,移开视线,挫败扶额,“我真是服了你了。”   其中宠溺意味,引得对面人莞尔一笑,偏她自己不觉。   再往前走,一面珊瑚壁雕堵住去路。付小姐这才明白,他是因了上回之事,才在这儿等她。   孝昭仁皇后也是,怎么每一处机关,都要有这么特别的珊瑚,就怕别人不知道是她的手笔。   珊瑚壁雕上唯有龙凤一对,着实不好捉摸。   付女官拔剑,再无与人周旋的心思。   剑锋指向他胸口,剑光森然,映出他似笑非笑的脸,奇冷至极。   “岂言无药,与子同袍。你我皆无药可救,亦无法同道”,她剑指他,并不急着动手,眼中一片澄澈安宁,“多年煎熬,不如归去。此一战,是你是我,都好。”   颜无药不避不闪,一步步迎上剑尖,握住,抵紧自己的胸膛。   她手腕轻颤,更握紧了剑。   他垂眸苦笑,她持剑,向来很稳。   他忽而用一种很浅很浅的目光看她,瞳仁上那层讥讽如此轻薄,胀红的眼眶里,什么东西就要破壳而出。   痴心流转。   她不为所动。故作坚强的可怜相,她也常用。   他开始笑,笑得面皮层层皱起,贝齿几要碎裂,变得丑陋无比,深目红了个彻底,贪婪而又绝望,她看到几滴晶莹,释去重负,弹落在尘埃里。   她没有收剑,任由它刺入他前仰后合的身子,溅出几滴血。   他还在笑。   她终于拔回剑,眨了眨酸涩的眼,语无伦次,“你何苦如此…不过一战…你知道…这一日早晚都会来……”   他不回答,兀自悲切。   “哐当”一声,她扔了剑。   她忽而就看不得他这副任人宰割的可怜样。   她声色俱厉,“觉得对的就去做,想得到的就去争,感情不过负累,永远不必多虑!你堂堂男儿,就因所谓救命之恩,变得不人不鬼,叛国叛己,值得吗!”   她知道他再恨沈度,那份感激还在。清严大师进京,沈度勾结方圆寺已经查证,她不能冒险。   他止笑,低头,桀目,抿唇,缩在披风里,成一副骨架。   她拾起剑,无比诚恳,“抱歉,我信不过你,必要杀你。”   颜无药阖目,吐出一口浊气,“你看到的,未必是真的,你以为我会因为沈度叛国,而事实上”,他笑睨她一眼,“叛国之事,自始至终,从未有过,一切都只是清严的大梦而已。”   他歪头,斩钉截铁,“黔州府贪墨的粮食,早在延州换作金银,与清严通信的鹰隼,并非出自犬戎,而出自延州。黔州府的官吏,从未叛国,不过与大内总管做着长久的生意。”   当初发现沈度的赃银,正是在延州;鹰隼传信,也是犬戎几十年前的法子;黔州府的官吏若真勾结犬戎,也不会私藏尽数赃银。   听来倒像真的。   付女官抓住关键,“沈度为何要成全清严?”   颜无药抬起下颌,目光飘渺,有备而来。   她收剑入鞘,作揖求他,“颜同知大人大量,还请赐教。”   颜同知负手,眼里束起一排排绿竹,清雅脱俗,绿竹顶上被削成剑尖,随着他一步步走近,慢慢露出寒光。   他摇头,眼珠窜到头顶,“这不公平,你知道我的底细,我却不知道你的。”   他与她擦肩,回眸看她的背影,这比她的画皮更加可信。   “孝昭仁皇后的阵法,你会解,西北诸国的图纸,你需要,东宫地道,你来探。你谋刺朝廷命官,笃定能全身而退,没有什么样的棋子,能有你这样的底气。”   付女官差点要击节赞叹。   她回头,给他的伤口洒药止血,眉头一皱,淡淡地笑,“小傻瓜。”   颜同知一口血就卡在喉咙里。   “人呐,不能太聪明,容易被人利用,也不能太蠢,容易被人利用死。你就是太聪明了,知道太多了,会很辛苦。”   “我是很想与你化敌为友的,可惜你太聪明,总是看穿我,你什么时候,能笨一点呢,小傻瓜。”   “我的底细,你不能知道,因为知道了,会死啊。”   药粉一点点渗入,颜同知的目光渐渐涣散,付女官点住他的昏穴,扶住他躺下。眼中的怜悯,很快散成自嘲。   她点点他眉心。   小傻瓜,你自求多福吧。   付女官闭眼,去搜寻记忆里有用的东西。   大梁国玺,是一方质地细腻的鸡血石,太子幼时不慎打破,血覆在印信上,竟一点一点地渗了进去,还透出浅浅的光晕。文帝大喜,视为吉兆。   她割破手掌,去涂抹龙身,毫无反应。   珊瑚如血,嘲笑她不自量力。   龙身上的血液渐显深浅,付女官拔剑,沿着最浅的一线,一剑劈开龙身,那块珊瑚壁雕,终于碎开,露出另一方天地。   是一条通往宫外的密道。   她没有找到那方鸡血石的玉玺,却在裂开的珊瑚壁的夹缝里,抽出一道绫锦织缎的卷轴。   银龙翻飞,祥云瑞鹤,时隔多年,仍富丽堂皇。   是一道遗诏。   其上细数文帝登基以来的政绩,末了言及太子仁懦,晋王残性,恐除尽手足,若太子有何不测,则封太子未出世的嫡女为皇太女,再传位于她。   落款是文帝召见郢江王的那日。   某人笑她前世的父皇棋差一招。   正在那日,文帝与七子刚达成除去晋王的协议,晋王就设计杀了太子妃母女,此后太子一病不起,文帝病上加病,东宫大火之后,再无翻盘可能。   遗诏密封在这里,没有发霉发烂,终于重见天日,要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可许多事还未明了。   她沿着密道,在灰尘里,找到一颗夜明珠,似乎是昭廉太子之物。   若昭廉太子逃了出去,段氏那里怎会毫无消息。难道不是段氏救的他?   段氏能救他的长子出去,为何救不了他,或者是,不想救?   付女官被这个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敢再想下去。   遗诏刚纳入袖中,身后之人就醒了。   背上一抹刺凉,她抖了抖心肝。   他手中的长剑,沈总管赐名斩相思,而他自己,习惯称之为将离。   将离将离,命都是要没的,还要相思做什么。   十数年蛊毒折磨,他早已泯不畏死。   之所以苟延残喘地活着,不过是想死得无憾一些。   眼前这女子,被她利用数回,早晚要被她害死,倒不如一起死。   颜无药向来很清醒,现下更清醒。   他看见她收拢明黄卷轴,很快想到了那个被忽略了的可能——她这张脸,是真的。   孝昭仁皇后、党争、东宫、圣旨,如果还不够的话,加上她这张脸,她的岁数,一切都不言而喻。   她姓慕容。   这是真正的图穷匕见,她不会再放过他。   付女官背后被人用剑抵住,再也没有自信可言。   她诡笑,凄厉而缠绵,“颜无药,杀了我,你的蛊毒还在,沈度还会操纵你,你剥下宋管事的皮,连白日都得活成走狗,停在锦衣卫同知的位子上,躲过明枪,死在暗箭里,孤魂野鬼一只,没人会记得。”   “我说过,你太聪明,没人能对你放心,可我愿意一试。”   她声音清脆略带卷舌,还有些轻佻放肆,“在下慕容妘,表字尧姜,才智不输尧舜,姿容堪比文姜,乃天下第一得意人。”   他不屑,“得意?”   才智不过勉强,怎比得上尧舜,姿容能与文姜比肩,却都是逆|伦之人。   “敢问机关算尽的皇太女殿下”,他侧头,一笑,“你何来信我的底气,我又为何要信你?”   “我必定会重新掌权,也决不勉强你”,她迎上他语锋,语声温和但内有钢骨,“你可以慢慢思量,与我合作值不值得,而非这般急着先下手为强。”   “我认识的宋管事,向来自信到桀骜。”   他的剑又逼近半寸,仿佛在生她方才狠心刺他的气,势必要报复回来。   某人长叹,真真伤了心,自暴自弃,仰看头顶,效仿诗人抒发情怀,“还君明珠双垂泪,恨不相逢未嫁时。”   她抹抹泪,吞咽相逢恨晚,对月款款抒情,“你若为我效力,我定然奉为神明,香火供着,颂歌唱着,官位捧着,金银散着,不要说锦衣卫,就算是一品大员,国之宰辅,也不是不可以嘛。”   死到临头,还挺惜才。   在某人眼里,棋子美人都一样,只要她看上了,不择手段也得抢过来,一手二手都不要紧,攻心为上。   装可怜扮穷酸,那都是低级套路,青楼里再高洁的清倌,听多了花式的“你很美”,也想听一句实在的“你很贵”。   某人利诱的手段,就是这么简单粗暴壕。   她低估了别人的精神操守,只因自己毫无节操可言。   剑还抵着,一寸不歪,一厘不收,下一刻就要送她走,这一刻她落在下风,再也说不出“你走我走都好”的漂亮话。   求饶,没用;利诱,没用。   皇太女殿下猛然发觉,自己身为皇室的尊严,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她扁扁嘴,咬牙道:“来吧,我还想投个好胎呐。”   回答她的是一声轻笑。   剑被收回,她转过身来。   她凝神看他。   他似乎永远都带点病态,脸色苍白,人透清光,唯有朱唇润泽,添三分姿色,不屈不挠。   他也回望她。   为什么会对她动心,他也不知道。好似一眨眼许多年过去,心里就只剩下了她。   她豁达,不怨天尤人,敢于承担。   她固执,不轻言放弃,以命相搏。   这些到如今已不再重要。   颜无药将眼阖上,胸腔里涌出一股急流,他长叹一口气,“我如何信你。”   某人答得虔诚,公平公正,“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取出个药瓶,从里面倒出枚药丸,她一笑接过,纳入口中,喉头滚动。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许久,他才握拳清咳一声,“吐出来罢。”   她翻了个白眼,从善如流。   他得意地笑,“我的东西,沾上就行。”   于是某人汗毛竖起,不自觉咽了咽口水,一恍惚,有飘起来的感觉,眼前发黯脚底发浮,纠结害怕了半天。等她神志清爽过来,已被人抵在墙上。   小傻瓜要黑化!   她噗嗤笑出声,对着他的耳朵,狠狠地咬下,他任由她咬着,仍顺着她的发,保持极暧昧的呼吸相闻的距离。   她咬累了,舔干净血迹,像只餍|足的狼,血腥味道还在,令人焦躁不安的气氛,点滴不散。   他仔细拭去她嘴角的血,眸弯如新月,“上回那个故事,我想继续。”   “回到笼里的鸟儿,没有死去,而有了新主,新主还是想丢了它,被它啄瞎了眼。”   他朱唇盛放,如花璀璨,“你说这个故事,是不是很有趣?”   她深深望他,“浮生滔滔,心念潇潇,人生在世,在于破劫。你可以不信我,却要信你自己,你不是任何人的奴隶,你有自己的道,有朝一日破除梦魇,天地引傲。”   她的眼睛依旧干净,月映碧水般清澈,纯粹又不能见底。   她这样懂他。   她探入他的袖中,带起酥麻的战栗,与他一起握着那柄剑,满眼笃定疏狂,“这天下欠我们的,就让我们以命为刃,以血开道,全部都拿回来。”   他讽,“此生难料。”   她笑,“乾坤颠倒。”   他笑意温润,带点无奈,她太疯狂了,也太让人喜欢了。   他在她耳边轻语,“是句动人的话。”   方才诸多利诱,都不及她此话狂傲来得动人。此时此刻,他们确定彼此,是同样的人。   她眼神似魔,大方替他抹汗,狡猾诱惑道:“小傻瓜,要叫主上。”   这两个人,一样的伶仃困苦,一样的狠心绝情,一样的不屈命运,一样的为人利用。   两颗通透心,高于浮云顶,独步人恰逢同路,方并肩齐行。   一面嗜血,一面渡劫。   执念何解。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别掉收藏! 作者是珠宝设计师,最近可能要变成两日更。 求不弃! 女主的人设,就是洞察人心,再各种利用,到了最后,就是一群疯子。 其实被困在局中的所有人,都忽略了同一个问题——自由之后,当何去何从。 若自由的代价是一生寂寥,众叛亲离,又当如何。 ☆、虐你即是爱你   付女官事东宫打扫长达十日,最后一日蓬头垢面回御史台时,桑女官泼了她一盆冷水,那叫一个透心凉。   她忍。   抄录案牍被人偷换,吃食只剩隔夜饭菜,冬日床铺总是湿透,上等炭火浓烟滚滚,笔墨纸砚不翼而飞,衣衫私物遭人毁坏。   她还忍。   桑琰愈发认定她害了文雍。   游乐苑,晌午。   付女官等候多时,也不见约她来此的桑女官,不由起疑。   密林中传来一声叫喊,正是桑琰。   她策马赶去时,桑琰的马发了疯,正拖着她向湖边奔去。   结果么,自然是英雄救美。   画面很唯美,性别很一致。   付女官抱着她表姐滚落在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偏偏不忍道一声责怪。   爱恨就在一瞬间。   桑女官良心发现,要替她包扎手臂上的伤,被她狠狠甩开。   付女官一个踉跄,面冷心寒,“你好糊涂!”   她嗫喏,“谁让你不肯对我说实话。”   她处处针对付女官,借口她勾|引弘王,嘉宁公主要她将付女官约至此处,说是替她出口气,孰料付女官的马无事,倒是她的马发了疯。   情况很明了,弘王逼她堕子不够,终究容不得她活着,嘉宁公主杀她之余,还能嫁祸给付女官,好堂堂正正夺了她黎氏的姻亲。   桑表姐愧疚上来,疑心略消。   她只能急急跟着付女官,左一句我不好右一句我不该,可某人铁了心再不理她。   付女官怒发冲冠,“别跟着我!”   桑女官灵机一动,双手作喇叭状,冲她喊道:“你不被虐得惨绝人寰,怎能发现我对你爱得不事声张!”   付女官止步,回眸瞪她,想骂脏话。   这货反过来调|戏她!   桑女官用力过猛,密林里的笑声就再也藏不住。嘉宁公主驭马而出,英姿飒爽,身后跟着黎同知。   两位女官下跪行礼,桑女官欲扶起付女官的手,被她又一次甩开,险些跌倒在地。   俨然一对闹脾气的情人。   黎显看清那官服上的血渍,心道果然伤得不轻。   他莫名不舒服。   付家独女,当真品位出众,独爱女子。   两位女官一路闹到湖边,谁都不肯先开口。   终是付女官先调|戏回来,猥琐十分,愤恨九分,“表姐可知,这宫中对食,也有一对女子的。”   “宫中岁月寂寞,斗久了难免生出感情,正如你我,从小到大什么都要争上一争。每回到最后我才让你,只不过想看你急赤白脸的样子。”   “我不欠你的,这么些年的情谊,也都是真的,我从没想争你的东西,你想要什么,我双手奉上还来不及。”   付女官凝住溪水中的人影,眼里空无一物,好像真的看穿情之一字,“我不说恩断义绝,你好自为之。”   桑表姐呆在原地,追悔莫及。   付女官从小到大,一直是个古灵精怪的性子,欺负兄弟之余,却常让着她们姊妹几个。   她自然不信她有什么不轨心思,可她所说的情谊,却是真实存在的,而她却因为些许蛛丝马迹,险些置她于死地。   她真是昏了头。   付女官没走多远,偷听的黎同知踱出来,牵马拦她。   他目光幽深,喜怒难辨,击掌赞叹,“付女官好生风流,竟通吃男女。”   付女官方才那番话,一为打消桑琰的怀疑,二为教黎显彻底对她死心。   她从未想过,心若不活,如何死得。   她从心眼儿里,抗拒政治联姻,上辈子郢江王迟迟未娶正妃,才会孤立无援。她嘴上说着来者不拒,实际做着又是另一回事,后来付铮的婚事,她也没再过问。   她只是与堂兄喝了一顿酒,猛拍他的肩,“传宗接代么…是个女的就行…从豆蔻少艾到绰约少妇…你喜欢一个咱们就娶一个,喜欢一双咱们就娶一双…要是都喜欢,三千不敢说,三十也无妨……”   “你一定要记住,爱谁,都不能爱它”,她指着天上明月,痴痴笑开,“为什么你永远不会把月亮当成大饼,因为吃不到啊…一旦吃到了…烫口不算…滋味不好…不好!”   有多少爱恋,只能遥遥相望。   有多少一厢情愿,只是情不自知。   有些人纠结了一辈子,一叶障目,看不穿拙劣的自欺欺人。   想起方才桑琰那一声喊,某个人的魂,就又飘回前世。   全甄从前待慕容云多么好,可后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眼里只有鄙薄防范。她嫁作付夫人,还不忘与谢喻联合起来刁难他。   你不被虐得惨绝人寰,怎能发现我对你爱得不事声张。   全甄留给他的种种刁难,难道是女子对男子的试探?   自以为通晓男女之事的某人一阵苦笑,她想起归柳许嫁前的质问,忽而明白,女子折磨男子,不会有第二个因由。   她想嫁他,心怀焦虑,诸多考验之下,才能放心把自己交给他。日后漫长岁月中,他忆起求娶艰辛,才能守她到老,不离不弃。   她明白得太迟。   黎显对某人的失魂状态,早已屡见不鲜,只等她回过神来,才道出此行目的。   “公主对你好似有些偏见,今日之事,请你多担待。”   她总能发觉蹊跷,他怕她心存报复。   付女官有气无力,“君臣而已。”   她是君,我是臣,不会以下犯上。   意思如此明了,可黎显还是鬼使神差般的,扯过她的衣袖,衣影重叠,语声阴鸷,几乎贴在她耳边,“你真喜欢你表姐,不惜勾|引她心上人。”   他咬牙切齿,极看不惯她拆散鸳侣的行径,“一时诱惑,怎比得上日久天长?”   他说服她,也说服自己。   她身形未动,眉眼凄寂疏离,“他可以安分守己,让别人毫无可乘之机,可他没有,是他心不坚定。”   诱惑并不能改变初衷,却能改变每一个细小的决定,这个世上,本就没有至死不渝的爱情。   他哑口无言,虚弱败退。   他握紧缰绳,不懈自问,禁不住诱惑的爱,真的是爱吗。   他的要求太高,才会陷入这样的困惑,每一段感情,多多少少都会经历抉择,酒再醇美,图个沉醉,不及清水解渴。   他愈发纠结,只因发觉自己的那捧清泉,无法解渴。   他与嘉宁相处,简单得像小孩子过家家,甜蜜的,安宁的,许多年一晃而过,记忆如画,大同小异,并不鲜活。   他们熟知彼此的喜好性情,却不明白彼此的志向心性,这是他们刻意避开的地方,为了维持现下的平静。   他们的爱情无风无雨,自然就无花无果。   他渴望并肩作战的伴侣,既想嘉宁懂他,又不敢袒露心迹,今上忌惮黎氏,他与嘉宁之间,总有防范。   黎显难得静下心来,想了个明明白白。   他自嘲一笑,付女官诡诈狠辣,还是他的嘉宁好,难得糊涂嘛。   想难得糊涂的不止他,还有梁帝。   近日御史台弹劾延州刺史王禀望“捐监冒赈”,户部亦有牵连,陛下本想大事化小,却被御史们吵得头疼不已。   所谓“捐监”,是为解决粮食歉收,官府允许通过捐粮换取监生资格。王刺史将收上来的粮食全部换成银两,对朝廷却说粮食都用去赈灾了。   赈灾的粮食数目,户部皆登记在案。   有人直接捐银两换取监生资格,这笔不小的收入,王刺史并没有将其全部纳入自己的腰包,而是列了份清单,按照官职大小,人各有份。   王刺史春风化雨,惠及延州同僚,也没忘孝敬京中贵人,户部涉案者不在少数,今上接过御史台呈上的细则,被其上巨额贿赂气得不轻,立时也不头疼脑热了,摔了折子就命刑部配合御史台严查,宁枉勿纵。   陛下下朝,沈总管的热茶还未奉上,就粉碎在雷霆之怒里。   “王亶望在延州这几年,弄虚作假,编造政绩,报喜不报忧,朕不是不知!如今户部竟成虫蠹,沈度,你好大的胆子!”   延州的猫腻,陛下给沈总管三分薄面,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将手伸到燕京朝堂,几乎操纵着户部,这无疑在挑战皇权。   陛下表示,他忍不了。   沈总管被赶回府邸,名为养病,实为圈禁。   陛下责罪,他跪下应付几句,软话一句没说。他太了解这位主子,摊牌之前,早已做好决定,没人能改。   沈总管做了多年的奴才,难得清闲下来,成日饮酒作乐,好不自在。   这厢刑部侍郎尹况就苦了。他正在醉仙楼里,笑得一脸褶子,小心翼翼给他主子斟酒。   他自然没忘了夹菜,“主上,烤乳鸽,松鼠鳜鱼”,又用公勺舀了一碗虾仁,“你最爱的清炒虾仁,总得来点儿!”   龟孙样还挺讨喜。   尹况刑部司主事没做多久,清吏司被杀过半,他钻营得当,忝居空位,后认祖归宗,回了皇商尹氏的怀抱,与刑部尚书之女定亲,这官位升得就更快。   捐监一案,他进退得当,颇得刑部尚书赏识,陛下听多了美言,很快坐到了右侍郎的位子。   付女官听着捐监一案的进展,颇为喜人。   而黔州一案的伤疤,也经人有意引导,被慢慢被揭开。   黔州均田一案的关窍在于,州府官员对下延期交田,对上却说良田归民,因此少交不少岁贡。贪墨的粮食可以换取金银,也能供养军队,而后者足以使人心惊。   户部负责登记核实岁贡,黔州的线头断了,自然就轮到户部这个线尾。   两案并发,段刺史手笔颇大,沈总管在劫难逃。   说完正事,付女官不由调侃尹况当日长街上惊天一跪,总算求得刑部尚书千金青眼的轶事。   尹侍郎不以为耻,道风月算计只图情趣,得意得很。   他或许曾有傲骨,可从他低声下气以外室之子的身份回到尹氏,从他踏入燕京朝堂搅动风云,他就必须彻底改变自己。   这不是他脱胎换骨的开始,而是他脱胎换骨的仪式。   付女官手上握着他的姨母,是他唯一的亲人,也是他唯一的爱人。   这爱惊世骇俗,必须要足够强大,才能去守护。   他不介意被骂禽|兽,他和他那位主子一样,敢于面对并顺从自己的天性。   人处于神与禽|兽之间,时而倾向一类,时而倾向另一类;有些人日益神圣,有些人变成野兽,大部分人保持中庸。   有人厌恶中庸,又无法神圣,只有一条路走。   刑部大牢里的户部尚书古誉,深夜为人劫走,锦衣卫同知黎显一路追赶,直到大内总管沈度的府上。   十数名锦衣卫深入其中,到最后只剩黎显一人,黑黢黢的内院,倏然亮起数道火把。   沈总管长衫松垮,月色照亮他莹白肩胛上,几道暧昧的红痕。他交叠着双手,摆出个胜利者的姿态。   “不知同知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黎同知身处包围气定神闲,朗声道:“沈总管,你窝藏逃犯,锦衣卫奉命捉拿,片刻便至。”   沈总管命人丢出那几名报信锦衣卫的尸首,“是他们吗?”   他又将入府锦衣卫的尸首丢出,“还是他们?”   黎显浑身战栗,浓墨一般的眼席卷着猩红的风暴,气愤得说不出话,握紧了手中的剑,青筋爆裂,时刻要与这奸人同归于尽。   沈总管一点不急,抬头闲闲一望,那个隐在房梁后的人影,便一跃而下。   黑衣洒脱,身形颀长,行止慵懒,露出一双星眸烁烁,是个风流逍遥客。   沈度抱拳,“小友入京已久,沈某未及拜会,实是失礼。深夜造访寒舍,定是来讨杯酒喝罢。”   付女官扯下面巾,易容精致,却懒得伪装声音,直截了当道:“陛下旨意,宁杀黎显,不落人手。”   此乃梁帝原话。   黎都统极为看重次子,黎显自幼在西北军中长大,军中党派秘辛也知之甚多。沈度从前与黎氏来往,还算正大光明,可一旦黎显起了作用,便难说了。   梁帝如今还倾向于相信沈总管,却不能拿自己的江山开玩笑。   沈度忠心归忠心,嗜权亦甚,若搭上西北军,定生反意。他派付女官盯着,嘱咐适时下达旨意,便是给他机会迷途知返,若他肯放弃黎显,许还能念及旧情。   沈总管闻言仍云淡风轻,付女官难免抖慌起来。   看眼下他诛杀锦衣卫这般明目张胆,显是被逼到绝路,怕是不肯就范。黎显看着铁骨铮铮,也不知能不能扛得住。   付女官抚了抚手掌,抹去上面的薄汗,考虑要不要自己先溜。   沈总管一眼看穿她伪装的漫不经心,笑得包容无限,“好生招待二位贵客。”   黎同知被人赶着,对上付女官一瞬变幻风云的眼,略略回过神来。   他是认出她来的。   她嗓音娇脆又薄凉。   她不是来救他的,是来杀他的,可不知为何,却没有动手。   付女官本想放黎同知一回,他识破陈其之事就此了结,且指望宋管事设法救他们一救。可等她被请进水牢,半个身子浸没在水里,才真正后悔不迭。   沈总管将他们拷着,虽没下软筋散,可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就这么站着,不出几日就得倒在水里溺死。   她与黎同知各占一角,遥遥相对。   黎同知握拳砸向水中,泄气般道:“你就该杀了我!”   付女官肃目,接得自然,“你说得对。”   黎显:“……”   这时候难兄难弟的说这些好嘛。   她的剪影依旧娴静,因着思绪沉沉,还透出些光辉,一圈暗一圈明,绝望与希望交织,诡异而明艳。   她沉吟,又坚定,“你不想死在这里的话,就从了他罢。”   她的目光在昏暗中,与他追逐,他觉着奇怪,他居然能看懂她诡魅的笑。   他脱口而出,“你怎么办?”   “自然是和你一起出去了。”   她的声音温柔依旧,又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强势。她柔了眸中的锐光,一下一下安抚着他,浑身上下散发着母性。   黎显被这个想法吓得一激灵。   “沈总管与黎氏交好,想必不会为难你,黎同知就看在我一路跟随,却不曾杀你的份上,顺带救我一回。”   她在诈他。   黎显咧嘴,苦笑连连,“沈度与黎氏早有龃龉,上回我从镇国公手里全身而退,他自然更疑心。”   镇国公支持弘王,与沈度对立,算不得什么秘密。事到如今,他为与沈度撇清干系,也装不得傻白甜了。   付女官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黎显身陷镇国公处,定是宋管事告之沈度,沈度与黎氏的桩桩嫌隙,怕也有他加火添柴,最终才会有阅军礼上,那一场实为决裂的陷害。   听黎显的口气,宋管事离间沈度与黎氏,他非但知道,还暗暗相助。   真是断|袖情深呐。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别掉收藏! 攻心之术,在于使自己站在公理一方,使对方再无进攻的底气,苦肉计再拙劣,却实在奏效,对付桑表姐,只能利用她的心软。 沈总管与梁帝的关系也很微妙,还有他与清严,后面会有大惊喜! 尹况是个狠客,他敢于放下自尊,直面人性,砥砺自我。这是女主欣赏他的地方,与防范他的地方,所以握着他的七寸作为保障。 黎显不笨,可女主比他多活不少年,多少以长辈自居。 下章肉末! ☆、草率的赴死   付女官前世今生,都是个淡定到蛋疼的人,你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说不定还有闲心帮你对对准。   她怕死归怕死,还是敢死的。   她喜欢唱戏,疯疯癫癫的,缠绵悱恻的,痛哭流涕的,大喜大悲的,每一场都明明白白告诉你这是假的,可只有她自己确切地知道,有几滴泪是真的。   这些轰轰烈烈的障眼法,只是虚张声势,让人摸不清她的路数,真正的她,是相反的极冷静,甚至冷血的。   她骨子里有惰性,这惰性因着死了一回,就更加严重,她越来越不喜欢情情爱爱的复杂纠葛,而具备一个帝王生杀予夺的简单粗暴。   说白了,虐不动了,爱谁谁。   故而在黎显一通瞎话被人识破,刀架在他二人脖子上时,她也只是冲沈总管简单说了句“杀了我你会后悔哒”。   言简意赅,在这种场合下,无比草率。   漫不经心得连黎同知也表示没眼看。   沈总管菩萨心肠,捏住付女官的下巴,掀开她的下颌,决定再给她一次机会,“唱戏唱得不错,来一段儿?”   付女官翻了个白眼,意思是你早说,她调也不起,嗓也不清,随意哼唱,却唱得转折动人。   她的眉目温婉,顾盼柔和,褪去娇艳浮色,在讲着一个俗套而又教人落泪的故事,还带些旁观者的唏嘘。   “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   沈总管的瞳孔一瞬缩小,很快掩盖好惊慌,做他高高在上的看客样。   付女官遂弃了旁白,换了旦角来唱,她并不捻指,并不起势,眸中掠影浮光,只纯然的哀唱,“严郎啊,可还记得烟波亭里我俏模样,可还记得古稀湖畔粼粼波光。”   唱到此句,沈总管已胀红了脸,起伏着胸,他差人搬来圈椅,随时准备坐下喘口气。付女官稍作停顿,酝酿了会儿情绪,深深地叹气,给出致命一极。   “可还记得,我十月怀胎被你溺死的俏儿郎?”   那声音如林间洞箫,飘渺隔云端,那怨恨隐忍又疯狂,生生世世难安。   沈总管终是跌入圈椅,顾不得尚在人前,潸然泪下。   付女官将珠胎暗结却遭抛弃的怨妇,唱得哀怨缠绵,恨意之浓烈,爱意之难眠,曲折婉转,教人身临其境、毛骨悚然。   黎同知一脸叹服,挂上迷弟神情,再看看沈总管,不由皱眉,哭得跟个娘们似的。   付女官唱完戏,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刀还逼在她脖颈,她与沈总管一坐一立,一喜一悲,不拘处境,高下立判。   黎显倒也看出来了,付女官含沙射影,戳中沈总管的痛处,也抓住他的软肋。   他只管看戏就好。   沈总管抓着圈椅的扶手,狠狠砸着额头,痛悔难当,冰火相煎,爪牙们垂首,皆不敢见笑。   沈总管伤心够了,颤着身子抬头,攫住得意的小人,眼中血丝密布,仿佛心上伤痕,面目紧绷,杀意已起。   付女官心知火候已到,也不再刺激他,碍于被人制服,只颔首代礼,“总管若放了我二人,也算迷途知返,从此天高海阔,离此鬼蜮,有何不美?”   沈总管一抖,就又抖出泪来,“天高海阔,怕是斩草除根罢!”   “我与总管坦诚相待,总管何必小人之心?总管心里有什么难处,在下愿意一听”,付女官身形未动,坏笑清朗,“在下都送命上门了,总管还不明白?”   她奉梁帝之命,送命上门,既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也存从沈度这儿打探消息的心思,他与梁帝离心,或许能有意外之喜。   沈总管手一挥,众人退下,只剩三人。沈总管心知她装疯卖傻,留着黎显,她的话还不至于太明白,他还能保得颜面。   付女官一揖到底,效名士劝谏之仪,“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她满目恳切地妖言惑人,“公若溺水之人,上摸不到青天,下摸不到黄土,该如何度过这长河?”   “浅滩而已,小友危言耸听了。”   “浅滩将涸,四面楚歌。孤注一掷,实非良策。若总管放人,向陛下认罪,陛下定会从轻发落,并给您留一条后路;若总管留下黎同知,无异于向陛下宣战,在这世上,有几个人能与陛下作对。”   她猫哭耗子地叹息,“这条路只要一走,就真回不了头了。”   “总管想借着黎同知,要挟黎都统助您度过难关,不妨想一想,这与陛下对您的信任,哪一样更要紧”,付女官言辞愈发激烈,怒指黎显,唾沫横飞,“黎都统有三子,他这次子担着锦衣卫的污名,又耽于女色,没了也就没了。”   黎显听着二人打机锋,眼角眉梢皆是兴味,笑得傻里傻气,人畜无害,似是一句未曾听懂,唯独听到这句话,气得面色铁青,偏偏反驳不得。   原来在她心里,他竟是个无用之人。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付女官陈辞慷慨的演讲结束,敛衽拂袖,像所有节气凛然的谋士,再不多言。   “小友来此,不止是劝我回头罢?”   付女官枯着眉头,像个饱经世事的老者,“我不过与总管一般,也是个求而不得的伤情之人,同病相怜耳。”   沈总管剔着自己的尾指,弹出指甲里的灰尘,“哦?付女官追慕表姐之事,竟成你装可怜的利器了?”   付女官就笑得风情无限,知道我装可怜还揭穿我,真是不领情呐。   她瞪大眼,秀口微张,久别重逢般的羞怯,物是人非般的惊恐,“严郎,我们的孩儿还活着啊!”   沈总管一下就从圈椅里跳起来,掐住付女官的脖子,怒意滔天,而对方志在必得,毫不反抗。   黎显见状,手忙脚乱地去扒沈度的手,付女官也在挣扎,沈度自不肯放,三人战成一团。付女官被掐得快要升天,还不忘眼递挑衅,沈总管受不了她的侮|辱眼神,目眦欲裂,忍了又忍,还是将她甩落在地。   黎同知英雄救美,做了肉垫,被压得一声闷哼,还得负责扶她起来。   某人脸色煞白,勉强站直,梗红脖子咳嗽不停,还在作死,“人就在城外尘缘寺,若非我亲至,只会是死人”,她扯住扶她之人的衣袖,“黎同知我带走了,这买卖你不亏。”   黎显盯着她,眸中幽沉,晦暗不明,只觉她搭在自己衣袖上的手,有了温度。   她还是没丢下他,够义气。   他努嘴,苦恼,人情债不好还,还少了自己记着寝食难安,还多了自己惦着难安寝食。   他想起她舌战沈度的从容,如释重负地笑,她总有办法化险为夷,这债欠着,还愁还不掉吗。   一辈子还长着。   黄昏,尘缘寺。   寺中僧人纳罕不已,今日几位贵客气度不凡,一看就非富即贵,就是举止稀奇。   阿弥陀佛,还是头一回见青年男子扶着另一青年男子,口口声声唤着爹的。   相依相偎,是对断|袖还差不多。就凭扶人那位一脸讨好样,被扶的那位虽看着身量小些,肯定是在上面的。   其余几位,阴气森森,教人不适。   正是这几位贵客,拔剑互斗,生死血拼,弄得整个尘缘寺人仰马翻。   付女官暗中开了她与黎同知的镣铐,拔出身边走狗的剑,各了结一人。两人都有些体力不支,血在剑上懒懒地淌,对视间却是一致的好斗。   沈总管与剩下几位不好对付,他二人便且战且退,战时快意,退时从容,你进我退,配合无间。   黎显杀得痛快,而身边人也是一样,他心中的喜悦就微妙起来,不过一愣神,长剑就险些刺入胸腔,好在付女官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他憨憨一笑,对上她满目肃杀。   默契错身,又入战场。   风尘四起,血肉横飞。   两人皆是遍体鳞伤,他笑得真挚无比,她眼中笃定无限,他屡次要放弃,又被她激起斗志。   他相信她。   她蛊惑他,用此刻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决然。他躁动的心,热血沸腾,又被丝缕柔情缠绕,如同烧红的剑,淬入冷水之中,要变得真正锋利无比。   他自入鬼蜮,沾染污血,虚与委蛇,从来没有这般不计后果地大战一场,他再也不去想别的生门,他只想抓住此刻的率性。   他深望她一眼,咧嘴笑,含着不为人知的眷恋。   红颜作陪,战死何妨。   寺内僧人很快赶来,方丈了尘相劝无果,对方一言不合,竟还拔剑刺来,众僧遂不客气,一人一棍舞得虎虎生威,棍棍击中要害。   付女官与黎同知趁乱逃走,换下血衣,躲在方丈卧房的衣柜里,大眼瞪小眼。   黎同知盯着她一身袈|裟,捂嘴偷笑,向外张望,压低声音,“咱们躲这儿真成吗?”   付女官笑笑不语,还在回味方才缠斗之间,方丈现身的惊鸿一瞥。   眉眼间,与昭廉太子有五分相似。   东宫地道,直通城外几处寺庙,经陈其亲自查探,尘缘寺最有嫌疑,寺内僧人习武,朝中重臣又多来此处上香。他暗搓搓放了把火,火势遍布寺庙,很快被人扑灭,可见僧人训练有素;他扔了几具毛贼尸首在门前,煽动附近民众,京兆尹亲来查探,说了几句安抚民心的话,此事就不了了之。   现任京兆尹,乃孝昭仁皇后的一枚暗棋,平日里还唤她一声主上。   她轻笑,主上或许只是随便喊喊而已。   那厢沈总管被武艺高强的僧人拖住,很快听见寺外官兵已到的敲锣声,只得恨恨离去。   方丈了尘大师甫入卧房,便点了檀香,抬头纹路深深,挥手散去袅袅青烟,空气中血腥味还是重了些。   付女官不顾黎同知阻拦,推开衣柜,他只得随她一道向方丈行跪拜大礼。   了尘大师犹在添香,却明显抖了一抖,多加了不少,“二位施主既已脱难,还请速离。”   付女官凝住他的背影,跪着不肯就范,“出家人慈悲为怀,我等身受重伤,只得叨扰几日,请大师莫怪。”   她出家人慈悲为怀都说出来了,大师又怎能拒绝。   了尘大师无奈,颤声道:“女施主多有不便。”   她坚持,“佛曰众生平等,焉有男女之分。”   笑意丝丝缕缕爬上了尘的眼尾,那声音清清脆脆,倔劲十足,像极了故人,当真好听得很。   某人得寸进尺,黎显有些看不下去,拉拉她袖口,“大师莫要听她胡言,她伤到脑子了,我二人立时便走。”   了尘大师笑眯眼,抓住漏洞,“你二人若非夫妻,还请速离,佛门清净,不容玷污。”   付女官一贯无耻无畏,她对着黎同知皮笑肉不笑,“夫君,你还记得燕栖湖畔的那场天灯吗?”   你还想我助你尚公主吗?   她笑得惊悚,黎同知尴尬得手脚都不知如何放,鬼迷心窍般想顺了她的意,只得僵着身子干干道:“自然…记得。娘…子,此处稍事休息,也…未为不可。”   了空大师听着他言语中结结巴巴的妥协,不由闷笑,终是同意他们留下。   这夜他心潮澎湃,难以入眠。   他在别人家,寄养了一株兰草,为了磨炼她,狠心不去看她一眼,可她依然长得很好。收服谋士,排布棋子,借力打力,她样样精通。   那是他替她选的夫婿,他本不满那小子心系旁人,可今日看来,那小子不知不觉中,已开始对她有心。   他的孩子,当得这天下最好的男儿,为她生,为她死,爱她所爱,恨她所恨,护她畏她,一心一意,一生一世。   他不愿她付出真心孤注一掷,却盼有人为她生死不论,为人父母都这般自私。   她是个懂得感恩的好孩子,注定在情路坎坷中凤凰涅槃,从此心如铁石,成其帝王风范。   他利用她对自己的怀疑,再三推拒,欲擒故纵,只为将她困在城外。城中腥风血雨,她得避避,避过了,人死不能复生,很多东西也就忘掉了。   帝王啊,不能专情,更不能有污点。   那户人家,待她太好了,将她当作另一个人来养,他好好的孩子,竟沦为替身,讨好乞怜,为人惩戒,险些病死。   傻孩子,你被人利用,竟甘之如饴。   你,要走你七叔的老路吗。   我佛慧心,岂会不知以杀止孽,亦是一种慈悲。   付女官除去易容,常与了尘方丈“偶遇”,后者常被她那双眼盯得冷汗涔涔,嘴里还不停念叨着“色|即|是|空”。   为了报恩,付女官包办了送饭、烹茶、焚香等诸多杂活,了尘大师对这过分的殷勤,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阿弥陀佛,他再也不想吃咸得发苦的饭菜,再也不想喝苦到掉渣的茶,再也不想睡觉时蒙着被子就怕被迷香弄晕。   付女官折腾得欢实,终于连黎同知也闻出味儿了,他皱着粗眉,不停眨眼,紧张到语声都有些晦涩,“你不会…看上方丈…想以身相许吧?”   他在等待中咬紧牙关,纠结得满脸褶子,不停敲着茶案,这货的口味,一向很重啊。   付女官横他一眼,转移话题,“如何,经此一遭,还想接着做锦衣卫吗?”   梁帝以他为饵,只为试探沈度的忠心,他的生死,到头来竟要仰仗一个阉|人。   他为了嘉宁,为了打消梁帝对黎氏的疑心,甘愿沦为皇室走狗,遍效忠心,可骨子里的血性,却是磨灭不了的。   她眼中星子熠熠。   黎显畅快大笑,笑停了又静静看她,用一种全然陌生的肃然的目光,平日佯装的熟稔退下,他审视她,带着信任,大智若愚。   他微微眯眼,真正的坦诚,“我第一回见你,你在劫诏狱,那些人四处宣扬陛下立身不正、残害兄弟,仅凭这一点,我就足以识破你,可我没有,可知为何?”   付女官从善如流,“为何?”   黎显点点自己的心房,眼里蒙上阴影,神色是一种古怪的顽固,“我打心眼儿里觉得,你有情有义,有胆有识,我稀罕你,敬佩你,才会难得糊涂。”   “那日归颜茶馆,射杀弘王之人,我看得清清楚楚。”   付女官还在一杯杯地斟茶,黎显眼前的茶盏越来越多,他抽过一支香签,叮叮咚咚地敲那边缘。   她饮尽一杯,看他顽童模样,声比茶淡,“你这双手,也曾挽过大弓,降过烈马,如今却在这阴诡的地狱里,为人驱策”,他闻言一顿,又随意笑笑,仍在自娱自乐,她放下茶盏,并不叹气,“我知道你不甘心。”   他低着头,声音几乎淹没在叮咚乐声里,似乎还有些醋意,“你蛊惑人心的本事绝佳,要不我那兄长,怎会与你化敌为友,对你言听计从。”   “这不是蛊惑,是基于利益的合作,化敌为友,也能反目成仇。陛下忌惮黎氏已久,即便你尚了公主成了皇臣,覆巢之下,又安有完卵。”   他怒而起身,梗直脖子,去做她最不屑的为情所困之人,只想看她的反应,他唾沫横飞,情绪激动,要捍卫自己高尚纯洁的爱情。   “单单为了嘉宁,我也决不会反!”   她坏笑,正中下怀,“我几时说过,要你反了?”   她笑得未免太美妙,穿透他的心,刺疼地挠着痒,又放手,轻柔地揉。   他狼狈转身,满面通红。   她摇头,怜悯他,“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他狐疑一瞪,她从容改口,“我这个心境,就会明白,花开花落,半点不由人,你捧着她,她拿刺扎你,你不要她,又舍不下。这世上的爱,没有定数,要不伤心,只能寡情。”   他眼睁睁看着她将十数杯茶饮尽,颓然欲醉,倏然察觉她比自己更深的悲凉。   她的爱,已经如此无可救药了吗。   付女官眼中无泪,心中有鬼,面无表情地结案陈词,“反与不反,在你男儿心性,至于那朵花儿么,你若割舍不下,便倾了她的国,毁了她的家,待她无处可去,自然归你怀抱。”   她眼中闪过一瞬的狠戾。   他抢过她手里最后一杯茶,就着她的手一饮而尽,脸上依然带着笑,声音却冷了下来,“你究竟是谁!”   她坏笑着扑进他怀里,与他互握着彼此的脖颈,衣袂缠绵,像一对亲密的爱人,各自用力,实是殊死的仇敌。   他瞪眼咬牙,已显挣扎,她青筋毕现,殊不畏死。   她惨白的脸上,有着诡异的红晕,黑得瘆人的眸子,闪烁着妖异的猩红,他搂着她,因着动作靠得愈发紧密,那股兰芷香气缠上来,化为无形利齿,啃噬他的心,要拖着他入炼狱无边。   他却在炼狱里,看到春暖花开,落英如雪。   他喉头滚动,脸色通红,略松开她,她踢翻茶案,茶具乒乓碎裂,声声刺耳,仿佛谈崩的预兆。   于是门被推开,一对听壁脚的老翁扑进来,赶紧一手一个隔开缠斗的二人。   正是他们各自的爹。 作者有话要说:  猜一下,沈总管是那个怨妇,还是负心人呢? 打滚求收藏! 最近沉迷《军师联盟》不可自拔! 昭廉太子即了尘大师,是段刺史的对头。 下一章又是杀招! 杀爹娘兄弟! ☆、棋子还是英雄   了尘大师一边给付女官顺气,一边指着黎都统破口大骂,平日里的宝相庄严瞬间幻灭。   “你个老匹夫!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这还没嫁就掐上了!我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灭你满门!”   付女官翻着白眼,赖在他怀里不动,装死。   她被掐了好几回人中,才悠悠转醒,不时愤愤瞥着黎同知,告黑状,了尘大师心疼得无以复加,不顾黎都统满脸抽抽,当场翻脸,“婚事到此为止,赶紧滚!有多远滚多远!”   黎都统一脸懵|逼,表示你别闹了。   更懵|逼的是黎同知。   下一刻黎都统眼疾手快一个巴掌把他掀翻在地,黎显捂着脸散着发更加懵|逼。   黎都统气不打一处来,“谁让你打女人!”   黎显看看他爹,又看看虚弱的付女官,瘪瘪嘴快哭了,他发誓掐得真不重。   黎都统拂袖,抹了一把老脸,跪下给那对父女赔罪,“二位殿下,就饶了我儿这回罢,他只是无知啊!”   “无知啊”三个字无限循环在黎显脑海里,他被亲爹拽着跪下,晕乎乎地扶正自己的脑袋,奋力眨了眨眼,确定这不是梦,过了好久才抓住要害——殿下,哪来的殿下?   付女官站起来,扶起黎都统,再扶起他。   她看住他,仪态雍容,不复调笑,“我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妘字,昭廉太子乃我生父,你父乃我生父挚友。黎公子,你身在船上而不自知,是去是留,我给你一次机会。”   她不用三心二意之人。   “你若留,我便成全你青云之志,送你直上云天,你若走,便要留下你的声音,还有这一双能写字的手”,她残忍地惋惜,又笑得无比温柔,那双眼睛如同春日枝头的那抹白杏,雅人深致,多情清雅,“我会将嘉宁送到你身边,从此天高海阔,鸳侣鸾俦。”   黎显震惊之余,只能晦涩地笑,眼睫罩下一片青色的阴影,心头滋味难言。他终是跪下,“臣黎显,愿奉殿下为主。”   他僵直腰杆,迟迟不起,“黎显既奉你为主,便该知道,你对黎显的打算。”   黎都统闻言铁青脸色,连忙假惺惺道:“犬子不识好歹,殿下勿要见怪。”   某人睨了老狐狸一眼,看见他眼里隐隐的幸灾乐祸,心知这父子二人铁定要一个答复。   了尘大师心虚得直冒汗,只因他促成了这桩实为卖女的联姻,这对父子才敢明晃晃地讨赏。   付女官何许人也,再尴尬的局面,她总能不慌不忙,“你我虽有联姻,可男儿志在四方,当肆意沙场,你若愿意,便接替父职,封侯食邑,来日战功彪炳,异姓为王。”   黎都统第一个不乐意,说好的君后呢,说好的太子呢,区区一个异姓王,可没实在的好处。他抖着胡须反驳,“殿下,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黎公,后宫是个见不得人的地方,令郎铮骨,何必埋没。自古外戚专政,下场都是一样”,她顿了顿,忽而颓笑,“你黎氏世代忠勇,何必趟这趟浑水。”   这藏污纳垢的所在,这蛀虫佞臣的天堂,这永无宁日的斗争,这不得好死的终局,为何要争着进来。   黎显长久地一言不发,却觉着她的笑好冷,好冷,冷得他想去捂暖它,他站起来,直视她,笑意爽朗,怜惜浅浅,“我愿追随殿下,殿下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炼狱的滋味儿,便一起尝罢。   了尘大师与黎都统对视一眼,老怀宽慰。   付女官说不出话来,更笑不出来。   他眼里的情意,但愿是她看错了。   昭廉太子,哦不,了尘大师满意归满意,终究没忍住,狠狠拍了黎显脑袋一记,像所有看女婿的父亲,眼里还是嫌弃,“以后不许欺负她!不然我灭你满门!”   昭廉太子辉煌不再,只剩“灭你满门”的底气。   黎显摸着脑袋,奉送傻笑,乖巧得很,黎都统拍拍傻儿子的肩膀,语重心长,“殿下心性仁孝,然性极倔强,最恨三心二意之人,你得谨记。”   黎显装傻,“我效忠殿下,岂会三心二意,至于嘉宁……”   黎都统赶紧捂住他嘴巴,四处张望确定了尘已经走远,恨铁不成钢,“你还敢提嘉宁!我告诉你,你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你是要做君后的人,怎能不知检点!”   黎显笑容骤冷,“您当年求娶我娘之时,家中不也三妻四妾。”   黎都统的脸,就相当好看,又找不出反驳的话,只得甩袖离去。   黎显的嬉皮笑脸,在他背后撕下,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是舍不下嘉宁的,他方才的承诺是一时兴起,还是真心实意,他不确定,他舍不舍得下她,他也不确定。   他不敢确定。   人在面对诱惑的时候,只会抗拒,在面对动心的时候,才会害怕。   将一颗心交出去,任人处置,是多么可怕的事。   他心慕嘉宁,是表面上的安全,他若爱她,却是绝对的冒险。   她比嘉宁厉害得多,她可以坦诚相待,只因她早已堵住退路,她步步紧逼,从容不迫,她利用敌人,生杀予夺。   她本身,就是锋刃,她对他,利用多过情义,他怎么敢,把心交给她凌迟。   他与她并肩作战,她明白他征战沙场的志向,这便足够。他在她身边长长久久地守着,各自嫁娶,熬成一对翁妪,也算到了白头。   他在第一段感情里,就不敢靠近,唯恐幻梦一场,只敢浅尝辄止,说到底,他也是个胆小鬼。   爱她,太过刺激,一不留神就会血本无归,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在她身上感受到了温暖。   那种会让人落泪的温暖。   了尘大师与付女官深谈一夜,总结起来就是:皇位你是要夺的,为父肯定帮你;段辜存你是要用的,他背叛为父,害你在外飘零,用完了还是要杀的;至于假冒弘王的你兄长慕容衡,不妨放他一条生路。   付女官知道了当年身死谁手,只是久久地压不下唇角,她无声无息地笑,眼里却是无尽悲凉。   她想起年月里,段刺史护她救她,她记在心里,回报得一次不多一次不少,可有什么东西,还是留在了心里。   她记起倾盆大雨中,她遍体鳞伤浸在酒缸,他拉她出来,问她血酒滋味足否,她反问他琼楼冷风凉否。   她眼见他从高楼跃下,险象环生,终是对他说,方才那一瞬,她觉得跳下去的,是她自己。   这大抵是她此生能道出的,最为浅显的表白。   她从来不信他,他是个太无情的人,到头来她的预感成真,这缘分就停在这里,既然擦肩,就无须再争辩。   她问自己,是否真的在意前世为他所害,到头来发觉这也算一种成全,涅槃重生的机会,是他给的。她恨的,是她知晓当年他的手段,才真正明白,或许时至今日,她仍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他并不在意段氏血脉,他随时可以弃她。   他毫无忠诚可言,可笑她还妄想做他的主君。   她莫名委屈,胜似冤愤。可她也明白,这是他的生存之道,他并不欠她的。   她无言。   了尘大师双手合十,心叹相思。   她不停地转动眼珠,直到瞳仁上的水汽都蒸干,凝成独属皇室的冰冷雍容,“父王,我并不能保长兄性命,却定会杀了段辜存,以报数年在野之仇。”   她面容清冷,带点憔悴,“父王若是心疼长兄,大可弃我而去。”   了尘大师感到真实的快痛死过去的心疼。   他骄贵无双的孩子,他最期盼的心爱人的孩子,什么时候竟成了人人都能舍弃的棋子。   他握住她的手,死一般的冰冷,他一字一顿,无比肯定地告诉她:“你长兄挡你的路,你自可杀他,任何挡你路的人,都该杀,父王在你身后,永远不要怕。”   了尘大师经历生死,早已不是当初仁善的昭廉太子,他所想的一切,只是拿回属于他们父女的东西,并且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是他得天独厚的爱女,最好的选择。   他急急挽回她的自信,需要她相信自己的尊贵,绝非任何人手中的棋子,“尧姜这个表字,是我与你皇祖父一道取的,他愿你有尧舜之胆略,我却愿你有姜女之仪容,唯有十全十美的名字,才配得上你。”   她在娘胎里的时候,他无数次想象她的模样,无数次想象她的聪慧,后来如同所有父母一样,只希望她平安。   这样美好的简单的期许,终于被那场阴谋打破,他父女二人流落民间,她必须雄才大略,担起报仇重任,她要简简单单,就再也不可能。   没有人想过,也没有人敢想,另一种可能。   她本可避开一切,他父女二人,本可隐居深山,不问世事。   这是懦夫的行径,也是智者的作为。   原本这江山万里,就是一碗上瘾的毒|药。   你死我活,即便胜了,白骨之上,高位落寞,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单。   命运,总是在自以为掌握它的时候,取走你本以为不在意的东西。   你不舍得,会有人帮你舍得。   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也明白自己并非执棋人,而是棋局中的棋子,庸才却自以为能看透天下,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   昭廉太子再宠爱他这个独女,自他将传位诏书藏在东宫地道里,等她冒险去取作为考验时,就已经把她当作了棋子。   他主宰她的人生,她沦为他的棋子。   付女官夜里从噩梦中惊醒,梦见无数只手抓住她,往不同方向撕扯她,她被撕成碎片,葬在金丝楠木的棺材里,付邃全甄却没有来送她。   她来不及去管全身的冷汗,急急起身穿衣。寺院门口有个黑黢黢的人影,他徘徊着,拦下她。   了尘大师叹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世人皆有命数,你救也救不来的。”   她心跳如鼓,肺腑如煮,噩梦成真。   她跪下求他,握紧拳头,指甲嵌进肉里,声音与躯体一起颤抖,决然又凄楚,“我爱他们,才会觉得生有所恋,苦难中也有希望,他们不在了,这世上就再没有对我好的人”,她终于落泪,滴滴打在惨白的唇上,无比绝望,“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梗着脖子,拷问他,也拷问自己,却只得一个绝望伤人的答案。   了尘大师老泪纵横,自责伤心一起上来,最后只剩深深的无奈。   他给她的爱,缺了太多最质朴的关怀,这是天家办不到的事,她在平淡的日子里得到了,用命去珍惜,因为这世上,再不会有人诚意待她,像不听话的女儿一样纵容她,还时刻保护她。   他忽略他们对她的好,只因想把她夺过来。   他没有资格再拦她。   艳阳高照,街头法场。   黔州总兵一家老小,包括忠义侯在列,问以通敌叛国之重罪,证据是在忠义侯府上搜出的私通犬戎的信件。   恭亲王坐镇,大内总管沈度旁观,刑部侍郎尹况监斩。   寒光凛凛的大刀,悬在头顶,蓄势待发。   付邃与全甄对视,看到释然与欣慰,也不知那孩子如何了,好歹是避开了此劫。他又看向付铮,这孩子秉性纯善,才会被人利用,眼里尽是包容谅解,付铮一个从来不哭男儿,却被这眼神看化了,泪水涟涟。   监斩官尹况在签令筒里挑挑拣拣,踌躇许久,迫于一旁沈总管的压力,只得闭眼扔了签令牌,“斩!”   有人驭马迅疾而来,穿过人群,堕马而下,急急喊冤,“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沈总管发话,“给我拦下!”   付女官被押住,跪在尘土里,拼命挣扎,“此案有冤情啊!此案有冤情!”   尹侍郎亮嗓,“台下何人?”   “下官乃御史台女官、付邃之女,下官有证据!下官有证据!我父冤枉!请诸公明查!”   付总兵夫妇气她还来之余,终是震出了泪水,她风尘仆仆赶来送死,教人心酸又心疼。   尹侍郎趁隙叫停行刑,命人放开她,“有何证据?”   “我父供状上的画押便是证据!我父供状上的签字,乃沈度模仿我父的笔迹,亲笔所书!”   恭亲王开口询问,“尹侍郎,可有此事?”   尹况欠身,“付邃双手受刑,无法书写,沈总管精研书法,擅长描摹他人笔迹,供状上的署名,乃沈总管代为签署。”   付女官眼红如血,“沈度!你为了救你情郎活命,你陷害我爹!沈度,你心中因何恐惧,你我心中皆清楚!”   她目眦欲裂,脖颈上青筋跳跃,全身发抖,拼命拍着台阶,失控发疯,痛悔交加,“否则!你怎会陷我于死地!”   沈度终被激怒,扔了茶盏,“你放屁!你怎么不说你们谋和起来来陷害我呢!那个卷轴是你们家的!”   付女官直起身子,咬紧下唇,狼一样地盯紧他,成个欲扑的姿势,沈总管也瞪着眼,流露惊恐。   他只知道付女官行事乖张,逼急了会有多狠,他无法想象。他趁她不在除去付府,是想教她这颗棋子失去依附,她若敢回来,就一并除去。   他倒退几步,发觉自己中招失言。   尹侍郎及时找回存在感,“沈总管,你怎么知道,那封书信是由卷轴中搜出。”   “我从刑部大牢偷听的。”   “沈总管,这个细节连陛下都不知道,我只是说在忠义侯府的器物中,搜到了这封书信,既未写于案中,也未告知朝臣”,尹侍郎欠身,“恭亲王,您知道吗?”   恭亲王吹胡子瞪眼,没好气道:“不知。”   沈总管坐下,醒神,喘气,“那就是我记错了,我听办案的衙役说的。”   尹侍郎得意洋洋,负手而立,“不巧得很,下官有一个恶习,素来胆小多疑,对一些重要证物,都要屏退下人亲自搜检,我在找到卷轴之时,恰好身边并无他人。”   他本可将卷轴藏起,却识破其上字迹,心知是个圈套,为免把自己也套进去,只得公事公办。   付女官闻言长笑,像个疯子,她扭曲身子,激昂万分,像挣脱毒蛇缠绕的人,字字铿锵,“此事足以证明,除监斩官一人之外,这世上再有知书信下落者,便是书写之人”,她竖起长眉檀口,泣血痛喝,要食其肉寝其皮,“沈度!”   沈度深深吸气,咬牙,气得吞没了自己的嘴巴,脸色铁青,指指付女官,又指尹侍郎,再指恭亲王,“好,你,你,你们居然串通起来,联合她一起来谋害我!”   恭亲王还是那么和善,笑眯眯道:“沈总管,说反了吧,大家都看到了,此案疑点诸多,本王既然是来监刑的,就有责任停止行刑。”   尘埃落了一半。   付铮亲眼见证堂妹的歇斯底里,心里却觉着,她像个英雄。   他又想流泪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看在今天日更的份上! 沈总管,其实是故事里的怨妇。 他陷害付府,早有预谋,毕竟段刺史盯住方圆寺,他不会毫无察觉,他能做的,就是先下手为强,除去段刺史在黔州的助力付总兵,才能保住自己的情郎。 所以他本打算杀了付女官,付女官逃脱,他只能加速计划,利用梁帝多疑,速战速决。 了尘大师察觉此事,他心知付女官为情所困,本想顺势而为,发觉她中毒太深,只得作罢。 恭亲王么,碍于某人救了世子一回,乐于还个人情。 ☆、天生是输家   付女官被押入刑部大牢,和全甄关在一起,后者上来甩了她一个巴掌,直把对面的付总兵和堂兄惊得不轻。   付总兵急得不行,“你打她做什么!”   付女官坐在地上,双目呆滞,似是累极了,全甄见状也后悔了,忙替她擦嘴角的血,哭哭啼啼,不停念叨,“你回来做甚!你回来做甚!你回来做甚……”   付女官反过来替她擦眼泪,脏污混着血,温柔地笑,“阿娘,我今日是不是很威风?”   她蓬头垢面、满身尘土,在法场上歇斯底里,状如疯癫,除了狼狈不堪,何来威风可言。   全甄抱住她,拼命点头。   她附在她耳边安慰道:“我这辈子躲躲藏藏,不知何时重见光明,若是连家人都保护不了,还活着做什么。”   付女官扯下她抚着自己脸的手,勉力调笑,“付夫人素手如玉,在下得以消受,荣幸之至。”   我身不由己,做不了英雄,也要做你们身边的萤火,每一场戏里,角色有大小,都在守护自己的梦。   她死过一回,有时想法还是这么天真。   忠义侯通敌一案,疑点重重,今上头疼不已,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内总管沈度被怀疑构陷付家之余,传出与清严大师有染,后者身陷黔州均田一案,且有通敌犬戎之嫌。   沈总管被下狱,付女官仍被关着,刑部大牢里一下聚齐了故友,无比热闹。好在尹侍郎聪明,没把他们往一处关,否则两头狼咬起来,肯定要出事。   别的不说,就说最近一次的提审,分明在梳理付家通敌的疑点,眼见就要洗清罪名,落实沈总管陷害之罪,孰料这两人一言不合,就在堂上互骂起来,一口一个你立身不正你歪门邪道,也没骂出什么名堂,还险些扭打起来。   尹侍郎倒也看明白了,他主子拖延时间,只因梁帝多疑,若是太快脱罪,反倒怀疑付家势大,更要打压。若要脱罪,最好的办法是拉沈总管下水,梁帝为了压垮沈度,就不得不承认付家的清白。   付女官在狱中这几日,听了不少她堂兄的忏悔,大抵就是他不该心软,救了路边来历不明的孤女,谁知竟是沈度的探子。   她横他一眼,满目猥|琐,“英雄难过美人关,我懂得。”   她摸着下巴思量,“虽说这风流代价大了点,不过咱家还负担得起,哪日教我见见,也风流风流?”   付堂兄就再也伤情不了。   他气得趴在叔父怀里求安慰。   付女官见他小鸟依人模样,笑得直抽,被全甄拍了脑袋也停不下来。   狱中的日子,别样安宁。   通敌之案,两案并发,又到了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堂会审的时候。   清严大师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沈总管一见急急扑上去,那神色慌张无措,两人关系不言而喻。   经查清严大师乃犬戎后裔,黔州府贪墨的粮食取道延州时被换作金银,落入沈总管的口袋。   沈总管不算通敌,贪墨仍是重罪,他设计陷害付家,罪加一等。   清严大师直至此时才明白,沈总管许诺他会将粮食运往犬戎,都只是在骗他而已。他身为犬戎皇族,流落异国,还做着报效犬戎的大梦,这梦兜兜转转,也该醒了。   他揪住沈总管的衣襟,喷出满口的血,“你答应我的!要助我……”   他五脏俱焚,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沈总管冷笑,一把将他压制在地,“助你什么?你到现在还想着王权富贵!还想着回去吗!你拒绝我的时候,口口声声说的可是戒律清规!”   他哭哭笑笑,全然忘了场合,全然忘了被人看着,他的一言一行,都要作为量罪定刑的依据。   他一巴掌一巴掌地招呼清严,血水裹着几颗牙汹涌流出来。   “那夜我也是这样压着你,才有了咱们的孩子,可你呢!虎毒不食子,你居然溺死了你的孩子!”   清严大师眸光愈发黯淡,生气一点点流逝,他瘫软了身子,任由他亏欠许多的人,一拳一拳地打在他身上,他张了张口,想为自己溺子的行径辩驳几句,终究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能说什么呢,说他还是救回了他的孩子,却将他教得十恶不赦,最终被人杀害。   他想告诉她,他们的孩儿叫作检端,偏偏行止不端,性喜渔色,像极了当年仗剑行走的她。   他记得她用剑穗挠着他的下巴,逼当时已入佛门的他,做她的入幕之宾。   剑光阴冷刻骨,那剑穗却可爱撩人。   他一次次拒绝她,她一次次不放弃,她给他下药,压着他,欣赏他楚楚可怜欲拒还迎的模样,深深地将二人合二为一。   他知道,她豪放归豪放,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她白璧无瑕,却因他蒙尘。   她失了贞|节,死心塌地跟着他,他以为她很好拿捏。   他们也曾有过蜜里调油的时候,尽管,那是他刻意下在她身上的蛊。   他需要她成长,所以他佯装移情别恋,亲手害死他们的孩子,她伤心绝望,另嫁他人。他再见她,她正牵着她孩子的手,却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旧情复燃,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密谋,害死她的夫君,他将丧心病狂的谋划和盘托出,要蚕食大梁、报效犬戎,她惊叹片刻,也就应了他。   他沉浸在梦幻般的喜悦中,没看清她一瞬黯淡的眼,与唇瓣下咬紧的牙。   她与晋王本就有几分交情,加上她替晋王除了不愿臣服他的夫君,晋王登基,她摇身一变,成了大权在握的大内总管。   没有人敢窥探,她是男是女。   许多年过去,她也忘了自己是男是女。   所有人叫她“总管”,她也顺应本性,愈发刚强,在背后叫她“阉|人”之人,都被她割走身体的一部分。   她变得油盐不进,钢铁难折。   午夜梦回,她也会想念他那句“阿潋”,可一旦醒来,她就必须继续骗他。这是她的国家,她绝不会出卖,她再迷恋爱情,也懂得大是大非。   她欺骗他,只为将他困在大梁,即便她很少去见他,至少心是安定的。   清严大师看见她脸上一层层剥落的笑意,喉头发苦,酸渍难言,“阿潋,就算你不肯帮我,为何不肯放我走”,他眼中残忍清晰,又隐约浮起温柔,“若不是你,我早就回去,做我的犬戎汗王了!”   沈度已近疯癫,她死命地抱紧他,破锣似的嗓子绝望地喊,“你做梦!”   清严仔仔细细地看她,发觉早已记不得她原本的模样。   清严附在她耳边,鲜血沾上她耳垂,用尽最后一口气,“阿潋,我没…杀咱们的孩儿…他叫检端…杀他的人…是一个艳如桃李的姑娘…就在这堂…堂上…你…要…报……”   最后一个“仇”字没有说出口,清严就闭上了眼,不知是重伤之下被沈度打死的,还是绝望之中自己不想活了。   他知道自己活不了,所以借口报仇想让她活下去。   满堂之人免费看了一场戏,没有人喝彩,没有人同情,所有人等着,只为了定罪。   沈度丢下清严的尸首,狠狠扑在付女官的身上,衙役眼疾手快地弄走这疯子,付女官的脖子上,还是被咬出汩汩的血。   某人心惊一瞬,夹杂怜悯,又恢复薄凉神色。   三堂会审的结果,便是大内总管沈度女扮男装、欺君犯上、包庇外族、贿赂官员、侵吞国粮,桩桩件件,都是掉脑袋的大罪。   陛下罢朝数日,只为搁置此案。   付女官出狱,往城郊别院,去喝段刺史的好茶。   他递过一杯明前龙井,“狱中潮湿,去去水汽。”   他敏锐地发现,她不再敲击茶盘以表谢意,他淡笑,想必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   “你何时察觉到,沈度是个女子?”   她看到他眼里的寒光,后知后觉地去敲茶盘,果见那寒光退去,雨过天晴。   她低头,看到茶汤里与前世别无二致却又大相径庭的自己,口气就有些渺,“那日延州棋盘之上,他羞辱你我,笃定你我不会故地重游,可见看重名节”,她饮尽杯中茶,满意地笑,苦涩几不可见,“世上女流之辈,才会如此浅薄。”   他替她添茶,剜她一眼,“女流之辈,那你呢?你就如此不在意名节?”   她垂眼,仍不敢看他,只看着庭柱下结着的冰,“不是不在意,是要不起,像我这样的人,成为暴君,败为贼子。廉耻道义,都用来保全自己。”   她剖白自己,永远狠辣无比。   眼里的精光,教人目眩神迷。   她终于抬头,凝住他,像打量一个陌生人,蹙眉摇头,“先生你醉心权势,竟还如此出尘,真教人自叹弗如。”   他斟茶的手停下,呼吸也一起暂停,看清她眼里实为嘲讽的羡慕,眼皮跳个不停。   她不等他想明白,起身,拂袖,飘走。   “沈度一案,请先生多多敦促。”   声音飘忽,他觉着,她离他越来越远。   付女官向御史台递了辞呈,出狱后赋闲在家,整日喝得烂醉,一清醒就同全甄吵闹着要他们回黔州。   她在法场上太过凌厉,想必梁帝疑心更重,即便她递了辞呈,恐怕也不能打消。   滔天的网,会越来越密,她没有把握逃出去,至少要保住他们。   付女官在第三十次酒后上吊未遂,被全甄狠狠扔在地上,得亏付总兵拦着,才没真踢死这个不孝女。   付女官在地上打滚,死活不肯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流,“你就会打我!你打死我算了!我不想活了!”   某人把白绫一圈圈往脖子上缠,缠成个极滑稽的样子,缠到只露出鼻孔呼吸,然后赖在地上,表示要这样不吃不喝,活活饿死。   全甄气绝。   付总兵一边给夫人顺气,一边死命地憋笑,这招真是绝了,改日自己也能用。   全甄经过上回的教训,也不敢再关着她,于是坐下来,陪着她,不吃不喝。   她慢慢解开那一层层的白绫,轻轻将她抱进怀里,叹气许久,才捋着她的额发,她渐渐安静下来,像小时候那样乖巧。   这回死里逃生无比凶险,全甄知道她受了刺激,她却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搓着她的手,一下又一下,“在你心中,我与你爹,是你的拖累吗?”   “其实阿娘很后悔,慕容绪忌惮你爹,可咱们若安分守己,却未必不能平安到老。阿娘那时候刚失去你七叔,神志不大清醒,只想着给他报仇,养你也利用你,害你历经腥风血雨,是阿娘对不住你。”   付女官感觉到她的泪,一滴滴落到自己的脸上,冰凉的,绝望的,懊悔的,愧疚的,她抚上那颗麻木的心,愣愣的,任真的,像小孩子输了比赛一样惋惜,“我也好后悔啊。”   她在她怀里害怕地颤,仿佛下一刻就会一无所有,“我后悔啊,从我生下来那一刻我就后悔,没了我,你们还能天长地久,活到七老八十,就不会为给个死人报仇,险些连命都没了。”   她伏在她怀里咽泪,无比痛恨自己,她总为别人找借口,却很少为自己找理由。   何况这一回的杀身之祸,的确是她给他们招来的。   全甄抚着她的背,说不出一句“可是”。   她在意他们,不惜性命,可是他们也一样。   她保护他们,要他们走,可是他们也一样。   他们应该为了她,好好活着,生离死别之苦,她不愿受,只能他们来受。   全甄抱紧她,泪水适可而止,“你要我们走,我们便走,可也要等你及笄之后,还有半载,你当…等得。”   付女官收泪,收工。   付女官达到目的,用完饭,去寻宋管事。   宋管事在庭中晒药,她略略靠近,他嫌弃皱眉,挥手,“一股酒气。”   她涎皮涎脸,不以为忤,维持着作揖的姿势,绕着他转了一圈儿。   当日沈度在城门设伏杀她,是他带她突出重围,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她才得以及时赶到法场。   当时生死一线,算是患难见真情。   她敛容,跪行大礼,“当日救命大恩,妘感激不尽,今后公但凡有愿,妘莫敢不从。”   他虚扶她,唇抿成一线,口气很硬,“你动辄求人,如何为君?”   她眸光清浅,若旷古长歌,“君者,凡事不必亲为,臣者,顾君恩而忠之,你非我之臣,相救乃朋友之义,你救我,我谢你,乃笼络之契机。”   够无耻够坦率,简直有些可爱。   他垂眸,低低笑了很久,抬眼又是狐狸般的纯良,“你们慕容家的人,都这么无耻无畏?”   她满脸神气,一字一顿地跟他强调,几分逗趣,几分炫耀,“我不是慕容家的人,我就是我,我是尧姜。”   说完自己先笑了。   “我知道”,他亮了眼眸,宠溺极浅,“尧舜之智,文姜之容”,他凑近她,捋好她耳边碎发,送上冒着热气的坏笑,“名副其实。”   她看住他眉头的霜,“冷不冷啊?”   他不自在地移开眼,“不冷。”   她笑着掏出一副狐狸毛的暖手筒,将他的双手塞入两边袖筒,再安安稳稳地放在他腹前。   她转着眼珠,“同知就不用跟我撒谎了。”   “这是我自己打的狐狸,我娘做的皮尉,暖和得很,你整日把一只手放在腹前,跟个老翁似的,现在毛绒绒的两只合二为一,亲和多了。”   宋管事的双手被狐狸毛暖着,心上的冰仿佛也融化了大半。他傲娇抬着下巴,轻蔑望她,对上她好整以暇的笑靥,终是忍俊不禁。   他转着那袖筒,左看右看,眼角绕上与她一般孩子气的和乐。   他无奈认输,“有时候,这谎言啊,就是为了留住自己的尊严。”   他看住她,描摹她,嗓音里有感动,“很暖。”   某人今日办完一件大事,高兴都写在脸上,遂大发善心,从袖中抽出一张薄纸,上书“欠条”二字,内容如下:   儿欠此人,黄金千两,良田千亩,高屋一座,美人若干,若不能奉上,还请二位双亲代为归还,切记勿要掺水,此人为汝养老。   宋管事哭笑不得,她的东西真是不好拿,还想赖着他给双亲养老,打得一手好算盘。   她递过随身的玉佩,“来日你回黔州,凭此物找二老索要,保证童叟无欺。”   一字未提养老,当他瞎啊。   他把玩着那枚尚存她体温的玉,似是漫不经心道:“你欠我这么多,怎么不自己还?”   她四处张望,扒着他耳朵,神神秘秘的,“我有可能回不来啊。”   他一脸严肃,对上她一脸严肃,跟着她一起点头,答应为她保守秘密。   无比和谐,像一对偷吃零嘴的孩童。   他抖抖眉峰,“你这么相信我?”   某人笑得散漫,表示她看人一向很准,“你能赶来给我报信,便值得信任,来日你想脱离鬼蜮,我定鼎力相助”,她眸光深远,欲言又止,终是极认真地嘱咐,“人生苦短,做该做的事。”   他不受教,反问她,“争权夺位,真是你想要的吗?你既然顾念二老,就该知道他们年岁大了,想看到儿女平安无事。”   她深深叹气,看着呼出的热气在她手心里,一点点散去,“不是我想要的,却是我该做的,皇位,是我的性命与尊严,各方掣肘,早已停不下来了。”   “我娘很喜欢你,我看得出来,你若愿意,替我照料他们,我死了,也能闭眼。”   她似乎觉得这话太丧气,不符合她张扬鲜明的风格,于是她龇牙咧嘴道:“我死了,也会来找你哒!”   他在袖筒里握紧了双手,费力挤出一个笑容。   他想,她真是个怪胎,看得清晰,死得随意,冷冷冰冰,却又热热闹闹。   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却已经输了,但她仍然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他扩大了笑意。   眼角本无皱。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感人! 求收藏!求别掉收藏! 沈总管的故事,下一章会具体讲。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宋管事和她的关系,会慢慢揭开。 沈总管内心OS:我才没那么容易狗带! ☆、百炼钢化绕指柔   沈独原本不叫沈度,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全潋。   其实她本名也不叫全潋,她是全氏长房之女,被寄予厚望,单名一个甲字。   她是很不喜欢“全甲”这个听起来有些龟毛的名字的,全假全假,全都是假,难道还有全真吗?   还真有。   四房里小她几岁的堂妹,就叫“全甄”,因了这名字上的缘分,她这个“全假”自小就很亲近那个软萌软萌的“全真”。   全氏不论男女,皆习武傍身,她不像几个姐妹只学了花架子,而是十分刻苦地深入武学,指望有朝一日游走江湖,行侠仗义。   她本性耿介,自幼任性妄为,更添几分急躁。她口无遮拦,行事常冲撞贵人,京中贵女盛会,很少会请她去。事实上她也不稀罕,情愿往猎场骑马射箭,沐天地荣光,恣意非凡。   她与同样嗜武的晋王,很自然地有了几分交情。他们会在一起嘲笑贵女们的矫揉造作,还有公子们的自命清高,他们都是崇尚强者为尊的人,算是一对知己。   却只是知己而已。   一日她踏马游街时,遇见西北军押解犬戎俘虏,给猎场中的贵族们充当活靶,她看见他们其中一人的眼,像极了前几日她猎到的那只泣泪的兔。   她剖开那只兔子,才发觉它有了孩子。   她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使了点技俩,救下那个俘虏,然后放走了他。那个看不清样貌的俘虏,竟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他拉住她的衣袖,执意要问出她的名字。   她放了异族,却不想与之扯上干系,也不想欺骗他,她盯住潋滟的清溪,不说话。   “华莲烂于渌沼,青蕃蔚乎翠潋。我知道了,你叫潋!”   他欢呼雀跃,她只能点头。   他拜别她,“阿潋,我叫严,你要记得我!”   她笑,你连姓氏都不肯相告,我又如何记得你。   他唤她“阿潋”的一刻,她明显听到自己加快的心跳。她在族中祠堂跪了三天三夜,捱过一顿鞭刑,终于将自己的名字换成了“全潋”。   后来她与晋王定亲,总觉心中憋闷,终以散心为由,留下书信,一走了之。   她听闻黔州地广人稀,民风淳朴,她观光数日,又遇见了他。   他剃光头发,成了个打坐化缘的小沙弥,可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她扔下叮叮哐哐的碎银,用剑柄抵住他的下巴,粗心大意如她,还记得用剑穗隔着,就怕伤了他。   他已经记不得她了,他只当她是个好色的游侠。   这些都没有关系,她想得到的人,就没有得不到的。   她给他下药,强迫他,她爱上他口是心非的表情,欲拒还迎的楚姿,那教她醺然欲醉,爱怜丛生。   他渐渐不再提什么戒律清规,开始温柔待她。   他收了一女香客的香囊,她气愤地质问他,眼泪汹涌而来,他怎么可以三心二意。   他低头看她,眼里的温柔,荡然无存,他的声音疏冷淡薄,“你受不住,可以离开。”   她哭着走了,为着尊严。   她又很快回来,哑着嗓子向他认错,说自己不该误会他,他抱着她轻声安慰,嗓音和煦温软,问她有没有吃苦头。   他身上熟悉的温柔,教她爆发了连日的愁苦,她泣不成声地诉说相思之情,他递过一碗热粥,她就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忘了谁对谁错。   他抚了抚她的背,笑得温柔,打一个巴掌给个甜枣,她才会像狗一样听话。   从那以后,她每次任性发怒,都会有一个度,一旦超过那个度,惹他不快,便会惨白着脸,放下所有身段,求他原谅她。   她总是会想起离开他的那几日。   心上裂开一个口子,寂寞刻进骨头,令人发疯。那种被全世界遗弃的孤独,她再也不想尝。   他用寂寞惩罚她的任性,她才会俯首帖耳、无有不从。   他接近黔州官吏的夫人,目的不纯,她记在心里,渐成猜忌。她将黔州的异状去信晋王,晋王派人,暗中扫清了黔州的犬戎余孽。   他勃然大怒,她抱着刚出世的孩子,安慰寥寥。他神志不清,竟当着她的面溺死他们的孩子。   她发了疯,可剑划开他的脖颈,血滴下来不停,她又醒了。   她没有地方去,她在外多年,全氏早已除了她这个不孝女的名字。晋王给了她一个新的身份,她嫁给锦衣卫指挥使颜宗,那个本就对她有情的男子。   他刚正不阿,晋王派她监视他,他面上冰冷,却待她极好。他们有了孩儿,尽管她没有他高兴。   宿命般的,她又遇见清严,一切变得顺理成章。   她陷害自己的夫君通敌,为晋王登位扫平障碍;她服用药物,将自己伪装成男人,成了大内总管;她为了留下清严,佯装答应他的要求,实则将他困在黔州。   她变成冷戾的权|阉,应了那个名字,全身上下都是假的,只有一颗心是真的。   她取名沈度,用一生度情劫。   所有的一切,她都不后悔。   包括给她的亲生骨肉下蛊,将他变为自己手中的利刃。   这么多年了,她没见过清严几面,她不知道究竟算是留下了他,还是留下了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固执的自己。   直到他死在她怀里,她才发现,就连那颗心,也不会跳了。   沈度在刑部大牢里,等着陛下的那杯毒酒,从天黑等到天明。   梁帝亲至刑部大牢,果真端了一杯毒酒,“阿度,朕与你自幼相识,你向来不是个输不起的人,你心爱之人被棋子害死,你不想报仇吗?”   沈总管盘腿而坐,懒得睁眼,“陛下制衡之术,臣拜服,却也不愿再做棋子,臣临死前,唯有一话,段刺史与他这位高徒,并非善主,陛下利用之余,当心被反咬一口。”   “正因如此,朕才需要你。”   “这位付女官,虽是枚无依无靠的棋子,法场之上救人之情,不似作伪,陛下要控制她,握住付府便可。”   梁帝将酒递至她唇边,嗓音低哑,似诱似哄,“段辜存为了给他这枚棋子开刃,杀了黔州一个和尚,年岁与你当年之子吻合。”   她终于睁眼,满目猩红。   她拂开他的酒,吐出渗血的唇,脸色惨白,青筋满面,无比乖戾。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大内总管沈度之罪罄竹难书,陛下念及主仆之情,特赐毒酒一壶,尸首游街示众,以正纲纪。   阳春三月,梁帝感天地春晖,特赦冷宫,将部分嫔妃放出宫去,一女下跪谢恩,梨花带雨,风姿绰约,梁帝心有所动,遂封为昔妃,赐居一宫主位。   昔日已非。   有多少情谊,本以为只存在于记忆里,生生错过了流年,可到头来,还是舍不下。   皇权富贵,戒律清规,都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岁月如梭,又有多少光阴,可以浪费?   皇帝陛下永远在给那个人机会,为她编造了一个又一个身份,只为将她留在身边,却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   不必想,只需做。一把年纪,揭穿了多尴尬。   皇帝陛下每每歇在昔妃娘娘那里,也只是谈天说地、追忆旧事而已。   至于她的儿子,办事得力,他更欣赏他的忠诚,问及黔州一案时对她处处维护,只道总管从未叛国。   事实上,颜同知只是看穿了皇帝陛下的心思,故意在此事上回护沈总管,为了得到陛下的赏识。   假玺风声放出,沈总管安然无事,户部全面清查,沈总管安坐家中,甚至借助陷害付家翻盘,颜同知身临其境,比付女官更清楚,陛下有多看重沈度。   看重,他所谓的师父,所谓的,母亲。   他身上的蛊毒还在,他就知道沈总管没死,梁帝没因黔州之事责罪,反倒愈加信任他,可沈度一天没死,他还得提心吊胆,做着任人宰割的噩梦。   梁帝驳回付女官的辞呈,她回御史台之前,颜同知将沈度未死、且极可能藏匿宫中之事告之。   他满脸急切,樱唇失色,害怕担忧,尽失沉稳,她没有笑,眼中满是坚毅,郑重许诺,“沈度的命,我替你取,他有几条命,我就取几回,朗月清风,祝君夜夜好梦。”   她身在鬼蜮,他又如何能好梦。   可他只是作揖回去,恢复调笑,“活着回来。”   她颔首,眼里晶晶亮,“小傻瓜。”   东宫地道,他只是吓她,并未给她下毒,沈度杀她,他又赶来相救,这一回二回的情谊,她看得懂,也放在心上。   他看重利益,也会为了感情破例,实在傻得可爱。   世上傻人太少,才会有这样多的纷争。   三月三,上巳节。   御史台特赦女官归家,水边饮宴,郊外游春。   付女官白日曲水流觞兴致不佳,眉间依稀有些惨淡,桑女官只当她家逢突变、心绪不佳,遂约了她晚间在燕栖湖畔放烟火。   夜凉如水,烟花熠熠,付女官依旧谈笑风生,空气中弥漫着快乐的味道,可桑琰总觉得她不高兴,并且很不高兴,越来越不高兴。   她向来是个张扬的性子,可如今这张扬破碎开来,只剩零星的苦笑。   付女官摸摸鼻梁,还在讲笑话,“以前啊,我最怕放烟花,因为总兵夫人爱洁如命,我的衣角沾上烟灰,她就必要我回去换衣服,不许我再玩。有一回我撒泼打滚不肯走,她就一脚把我踢水里了,太讨厌了!”   桑琰笑不可抑,牵着她挤到卖烟火的摊前,捧了满怀的仙女棒,付女官开始还拿乔,后来桑表姐握着她的手,把燃烧的烟花交到她手上,她就乐开。   两人放着放着得了趣,举着一把燃烧的仙女棒到处乱挥,五光十色的烟花绽放在素手中,照亮了两张如花笑靥,将夜色撕扯得残破不堪,燃尽了心中寒凉。   有人驻足远处,只见亭台生璨,烟花琉璃,三千世界里,她眉眼上沁染了流光,笑得比烟花灿烂。   他看见有人朝她走去,然后她停下,笑意还在脸上。   他强迫自己继续看,告诉自己要适应,她会有许多的夫君,或许会移情,他只能看着,陪她权衡利弊,永远做不了其中之一。   黎同知陪公主逛完灯市,不知不觉就绕到燕栖湖边上来,正好瞧见一对丽人欢笑嬉闹,景美人娇。   烟花在长空绽放,点点泛金缀入河中,水草都被晕染得变了颜色,他怔怔出神,她很少笑得这样纯,没有目的,没有背负,想笑,便笑了。   其实她不懂得运用自己的样貌,否则她便该多这样笑一笑,效果要比什么都好。   桑女官打了个哈欠,便上了来接她的轿辇,不愿再做电灯泡。她将多余的仙女棒扔给傻站着的男子,一身松快。   付女官冲他微微一笑,径自取过他手上的烟火,一根烧完,及时接着一根,永远燃不尽似的。   他笑看她恣意模样,终是撸起袖子,与她一起放。   他跟着她,一起转着圈儿,一起像孩童般,忘掉一切,沉浸在简简单单的喜悦里,就为了暗夜里晃然华美的光辉。   他们烧完所有的烟火,然后静静坐在水边,去看天上还未湮灭的火光。   他挤眉弄眼,手舞足蹈,口气哀怨又滑稽,“你夜里不声不响走了,我后来才知道竟去劫法场了”,他叹气,猛拍膝头,遗憾无比,“唉,不带我一个,不够义气!”   她点点下巴,又拿手撑着,“我一人足够,不想连累任何人。”   他击掌,眼里尽是激赏,烟火辉映,掩去点点滴滴的眷恋,“好!就稀罕你这股子侠义!”   她没有说话,他凝住她的剪影,感到止不住的哀伤,她的心有一个口子,他却渴望去填满它,他在这冥冥之中的夜里,听着满满当当的心跳,发觉爱之要义。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得到你的赞叹,她的每一个眼神,都是那么流光溢彩,与这样的人共度,才不负此生。   付女官在对岸,看见另一个人,她闭眼,起身,有些话堵在胸口,必须要透透气。   黎显扯住她衣袖,“我在这儿等你。”   他放开她,咧嘴笑,眉宇间执着又快意。   她心上有谁他不在意,慢慢地,就只会有他。他也会慢慢忘掉嘉宁,对她一心一意。   这是一场豪赌,他沉醉其中,不再挣扎。   付女官夜观星象,在那间烧毁后重建的茶寮里,与段刺史一起。   她抬头许久,直到他将她脑袋压下来与他对视,“你心不静,出了什么事?”   她这才终于没有装傻,歪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她唤他,“师父。”   这一声叫得既亲切,又生疏,从前亲切得心向往之,如今生疏得失望沉沉。   他心中一痛。   她眉头打结,苦着脸,“你我相行四载,我原以为你我生死与共,是可以倾心托付的。”   她咬牙,不解,屈愤,“即便你心猿意马,我仍心存幻想”,她顿住,语声愈发的涩,“你知我,我知你,我以为这世上,不会有比你我更相称的同路之人,可我终究错了。”   她含笑看他,凄然鬼魅,纠葛深深,“我一直都在错,我错看你,错看自己,我不过是你手中的棋子,竟妄想为你主君。”   她睁大眼,眼里一个大洞,不断吸附着悲伤,可那伤痛的漩涡,却越来越浓,越来越深。   她击案,长歌当哭,“今日错,明日错,何日,不错。”   他该如何劝说,如何说他早知道沈度要害付家,如何说他知道她出了城,便不想她再回来阻止,如何说他希望她断了这孽缘,如何说他只在此事上,不得不替她抉择。   她并没有说错,他在内心深处,还是想替她做主,可他绝非仅仅将她当作棋子,没有人会对棋子日夜牵肠、寝食难安。   段刺史词穷,只想起一段经文,“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   他突然叹了口气,古来情丝最难剪,主宰万物的又何止天地?她若不展颜,自己的心境又何尝不是飘风终朝,骤雨终日?   “你没有错,是我错了。这风雨之中,我只盼你心如铁石,却早忘了,你……”   她有心,有情,才来质问他,他不知该高兴还是忧心,他沉声,毫无威严,近乎恳求,“你恨我吗?”   她闻问不答。   他如坠冰窟。   他忽而不顾一切地握住她的手,眼中的温和化为灼热,“你待她深情,可知我待你,不浅一分。”   她脸上闪过异色,很快恢复成冷硬的自嘲,她垂眼,收妥震出的泪,抬眼时眸光粼粼,纯澈无邪。   他终于放开她的手。   她听不进去任何话的时候,才会露出这样空白的神情,仿佛一切谎言都无法玷|污她的安宁。   他无情半生,不知为何就对她情难割舍,有时他很害怕,他怕着了她的道,也怕自己一念之差,舍弃了她。   他愤然起身,不知为何恼火。   她深深一礼,语声清脆得像将熟未熟的脆桃,“先生悉心教导,妘莫敢忘怀,妘今日最后相问,你可愿与我,余生同行?”   你若愿同行,便要尊我,过往之事,可如云烟。   她满目诚挚,这一回他的回答不容有失。   他执起她的腕,在上面写了一个“幸”字。   她终于展颜,那笑容皎若太阳升朝霞,灼如芙蓉出碧波。   他的满腔怒火,就化作了绕指柔。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别掉收藏! 收服谋臣是很难的,收服裙下之臣也很难。 付女官看见黎显对她的情谊,起了利用之心,却也许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质问谁,说明她在意谁。 不放弃,本质上是一种原谅。 沈度变回全潋,要开虐杀子仇人付女官,大杀四方了。 ☆、愿你挣脱束缚   付女官其实是一个,知足常乐的人。   她自以为挣脱了棋局,到头来才发现,她连自己的亲人都保不住,仍是一枚棋子,且连累他们成为棋子。   这就是命运不在自己掌控的滋味。   她前世今生都尝够了,苦麻了舌头,越来越懂得随波逐流。   她在内心深处,是不想继续的,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的喜好,她的想法,都一点不重要。   权谋是一回事,本心是另一回事。   她有一颗报国之心,也懂得百姓疾苦,若她有得选,她情愿征战沙场,或是为地方官吏,做一些利国利民的实事,而非在鬼蜮之中,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她擅长自欺欺人,她能控制自己,难过时笑,高兴时哭,心甘情愿去收拾残局,为了所谓的雄图霸业。   她多么想向那些亲信臣属嚎一句:别干了!干到最后就是死!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然后他们会恳切相劝,以死相逼,实在不行就另投明主。   她预测人心,看到结果,免去过程。   她其实是一个极懒散的性子,她原来的名字,叫作藏之。   昔妃娘娘以授课不严为由,亲自动手,赏了付女官几顿鞭子,付女官忍了第一顿,往后就各种演。   某人试探几回,也就确定这位陛下新宠的身份。   老对手了,化成灰她也认得。   不似设法告假的同僚,付女官白日当值,夜间筹谋,极少回付府。她告诫自己,温柔乡英雄冢,她不能在温情里堕了志向。   她坐得住,爱女心切的付总兵也坐不住,他听闻千金被打,急着催促表面冷静的夫人去看看,莫不是又树敌了。   全甄被他吵得头疼,火气上来,恰巧皇后娘娘派人送来请贴,邀一众女官的亲眷入宫相见。   付总兵沉了一对粗眉,纠结不已,他非女眷,无法前去,为表他这个为父的相思之苦,他将一枚银簪簪入夫人的发间,嘱咐实为凶器的此物的用法。   全甄瞪他一眼,表示聒噪,我儿何其多智,怎会需要你这蠢物。   付总兵讪笑,不厌其烦地交代清楚。   总兵夫人赴宫中宴,险些惊掉一整颗心肝。   皇后娘娘命付女官舞剑助兴,昔妃娘娘起了兴致,遂二人并舞,剑尖相抵,一招一式,胜似生死较量。   付女官有意相让,任由昔妃娘娘将剑靠在她脖颈旁。   满座皆惊,作壁上观,不敢妄动。   昔妃娘娘居高临下,“剑落下,与剑悬颈上,哪个更让人畏惧臣服?”   付女官对答如流,坦然无畏,“求死易,求生难,求生,就会生出畏惧。”   你不是要报仇吗,岂会轻易杀了我这般痛快,该慢慢折磨我才对。   昔妃娘娘收剑,笑得大方得体,“有劳女官相陪,本宫很是尽兴。”   一场杀机,湮灭于无形,仿佛从未有过。   全甄久久看住昔妃娘娘,忘了上下尊卑,手脚冰凉,脸上隐隐烧起来。   昔妃娘娘,太像她堂姐全潋了。   当年全潋不辞而别,她只知她去了黔州,嫁去黔州这几年,却再也寻不到她。直到宋逍入付府,呈上全潋的亲笔信,她才知道她已嫁人生子。   问及她的下落,宋逍只道她自有去处,便不肯再提。   她这外甥连一句母亲都不肯叫,其中恩怨,难以想象。   直到今日,她眼睁睁看她作了梁帝的妃嫔,才隐约明白,她或许卖夫求荣,才有今日的荣华富贵。   付夫人在宴上与昔妃娘娘颇为投缘,宴罢应了昔妃之邀,入她的朝夕宫用茶。付女官目送全甄,蓦然心跳如鼓。   昔妃不会真杀了全甄,可其余能做的却太多,她的软肋在法场上一夕暴露,日后明枪暗箭,就不会只冲她来。   那二人神色,又是说不出的熟稔,仿佛经年未见的故人,付女官担忧之余,心头涌上一种怪异的疑心。   尧姜殿下在朝夕宫的暗处,亲自看住那绰绰约约的一双人影。   昔妃娘娘似有所觉,阖上门户,屏退下人,密不透风。   某人嘲笑,站着没动。   付夫人一口茶没喝,直接切入正题,“娘娘像极了臣妇失散多年的堂姐。”   昔妃娘娘抿唇笑,不知过了多久,才抬眼,眼里装着岁月未曾消磨的宠溺,她将茶重新奉上,“甄甄啊,莫要急嘛。”   尾音上挑,眉峰微动,是她那个不拘小节的堂姐。   全甄红了眼睛,接过那盏茶,晃了晃升腾的热气,就直接泼在面前人的脸上。   昔妃娘娘被茶汤烫得满脸通红,茶叶粘在精巧的珠翠上,成为滑稽不失别致的点缀。   她暴脾气上来,掀翻几案,眼珠子要掉出来,揪着全甄的耳朵一通好骂。   “反了天了你!敢忤逆阿姊!”   全甄也胀红了脸,头一回不管不顾跟她对骂,“我忤逆你!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我嫁到黔州那么多年找不到你!你嫁人归嫁人,竟然还不安分!你害夫婿,害亲儿,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两位衣着光鲜的妇人,不顾仪态地扭打起来,抓了彼此脸上无数道红痕,打碎无数器物,蓬头散发,衣冠不整,还在地上滚着大战,压着对方招呼巴掌。   也算一种情趣。   两人终于打累,气喘吁吁平复心绪,然后像小时候那样,指着对方一身狼狈,自以为胜利般地大笑。   指点对方的凄惨,效果么,就像照镜子一样。   昔妃娘娘少有如此痛快的时候,她笑出满脸的泪,“甄甄啊,你以为我出卖夫婿,岂知我在冷宫里困了十数年,委曲求全,才保得小儿性命,当年陛下雷霆之势,我一介女流,只有救下孩儿,以图后路啊!”   全甄看她凄惨模样,终究心生不忍,可她还记着方才她威迫千金之恨,她从鼻孔里出气,鄙夷,“昔妃娘娘苦尽甘来,风光无二,自然生杀予夺,呼风唤雨,臣妇微贱,当体谅您的苦难,送上小女任您凌|辱!”   昔妃娘娘拭泪,无奈,表示她用心良苦,“外甥女性子桀骜,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惩治她只为教她少走些弯路,都是自家孩子,才舍得打啊!”   全甄皱着眉扯开她的手,只因她将眼泪鼻涕擦在她名贵的衣料上,她嘴硬道:“臣妇不敢高攀娘娘,只求娘娘饶过小女。”   昔妃娘娘哭得稀里哗啦,弯了脊背,终究等来一只手,安抚她颤抖的背,于是她感动得一塌糊涂,哭得愈发起劲。   付女官,你可要尝尝,被亲人背叛的滋味。   全甄理好衣物出来,脂粉遮住伤痕,还是被付女官看出痕迹,她捋起她的碎发,抚着那道指甲痕,嗓音颤着恐慌与愤恨,“她敢打你……”   全甄抱着她,把银簪塞在她手心,附在她耳旁,一句句将她爹的牢骚说给她听,她听着听着笑出声来,那笑声有些凄楚,有些无奈。   她无能,才教全甄在此受辱。   全甄劝她,“今日之事,莫要与人计较,昔妃是个爽快人,她与我打了一场,她输我赢,答应不再为难你。”   付女官深深看她,总觉她隐瞒了什么。   前世今生,全甄对她,都不能尽信。她相信她会用命护她,却不信她会放过她在意之人,她不能告诉她昔妃的真实身份,唯恐她以此害人。她不管她二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她两边护着,总也没错。   诚然这是一种自欺欺人、伤人伤己的做法。   全甄顾念旧情的心是好的,却不容于鬼蜮。不妨来设想,假若慕容云没死,还登基为帝,君夺臣妻,逼她入宫,那么她一来不会屈从,二来为着保护站错队的全氏,终要与慕容云相杀,成一对怨偶。   帝王理想的爱人,最好没有显赫的家世,不会行忤逆之举,乖顺听话,知情知趣,偶尔有那么几次反抗,也不过撒娇似的情趣。   全甄身上的刺太多,激起男子征服欲望之余,终究随着一次次的挫败,看清这无望爱情的本质。   相敬如宾,相爱相杀,都不如相处不累。   真正的爱,必存占有之欲,付女官对全甄的爱,无欲无求,近乎圣人境界,早已不是真正的爱,而是一种早已习惯的守护。   她看清楚了,也累了,静下心来,学会理智地爱,她捡了一条命,丢掉昏庸的情。   她告假,在城郊僻静处,约见颜同知。   她需要知道,沈度所有的底细。她只查到沈度在黔州与清严的一段情,当日情况紧急,为速战速决,她未及查清沈度的来历。   颜同知保持温润如玉的微笑,保持了很久很久。   她侧首,几分不自在,她要揭开他的伤疤,却也没有办法。   他转着手中的茶碗,唇抿自嘲,“殿下,果真要知道?”   他眼带玩味,近乎祈求,她知道过去的伤痛不忍回顾,说不出冠冕堂皇的话,她垂眸,任由茶汤上的热气熏着眼睛,“无药,我一定要杀她。至少在此事上,你我一样不是吗?”   他歪头,凄然地笑,露出嘲讽的眼白,黑玉般的眸子黯淡无比,她总是懂得如何避重就轻。   这话也不对。   他的重,是她的轻。他的尊严,怎比得上她的大业。   他终于开口,喝了一盏又一盏的茶,烫得喉咙发干,才讲完那个梦魇般的故事。   他自小不得母亲喜欢,父亲爱重她,她不屑一顾,他得了个无药可救的名字,如同父亲对母亲无望的爱情。   日子可以自欺欺人地过,可她的野心从来没有消减,他在街上看见他的母亲,与另一个男子相拥,却不敢告诉父亲。   他无数次为自己的胆怯后悔。   他为何要顾念她,保住这个不堪一击的家。   若他告之父亲,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他十岁,母亲害死父亲,然后送他入锦衣卫,仿佛扔掉一个累赘,头也不回。   多么可笑,她略略变换容貌,就成了他的师父,教他武艺教他用毒,牢牢地掌控他,利用他,从没管过他的生死。   她救了他,教养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该用命效忠她,他心如明镜,难辨爱恨。他终是没沉住气,在梦中唤了一声“母亲”,寒冬腊月,她用凉水泼醒他,冷戾地长笑,承认她害死他的父亲,然后给他下了牵制他的蛊毒。   他痛得死去活来,终于号啕大哭。他的母亲,非但不爱他,还视他如草芥,连一句欺骗都没有,笃定他毫无还击之力。   颜无药低低地说,夹杂低低的叹,仿佛吟唱,他靠在椅背上,抬头仰望,事不关己似的嘲讽,眼里泪意悲凉。   一帧帧死去的画面重演,他过滤掉所有个人情感,然而伤痛活灵活现。   毫无起伏的语调中,藏着深深浅浅不可磨灭的伤痕,付女官静静地听,听完了,久久无法言语。   她眉头绞成十字,依然梗着脖子,她死死咬着唇,忽而一拳砸向滚烫的茶盏,碎片扎进她的手,血噗噗地流,如同嘲笑,如同讥讽。   她埋在自己臂弯里,“你不爱我,你只爱他……”   我也是你亲子,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那声音极低,还带着呓语的朦胧,可他听得真切,想起她的一厢情愿,于是愈发疼痛。   他想了很多。从初见她顽皮恶劣,到被她发现身份,从生死不容,到同病相怜。他看着她长大,纵然佳人多娇,却也未曾留意半分,虽多有迁就,不过碍于主仆之分。及至她道出清严身份,那一瞬怕与她图穷匕见的心悸,才真正告诉他,他放不下。   她在黔州拼命要杀他,他虽有恼怒,但谁又能说没有一丝丝的如释重负?   他一颗道心,杀伐果决,只为挣脱束缚,几时真的希望被人搅乱一潭无波死水?   可两个人似乎总有斩不断的牵扯,她杀不死他,他杀不死她,兜兜转转,一双独步旅人,竟走到同一条道上。   这或许是天意。   他抹面,擤鼻,装好眼里的高傲,去推趴在桌上抖肩的她。   她抬头,眼前一片朦胧,握住他的手,有水珠一滴一滴地打落在他的腕间,温度烫得可怕。他抬手,用指腹替她拭泪,眼中情意猎猎燃烧,口气七分宠溺,三分哭笑不得。   “你哭了。”   她心中没有了知觉,看不清眼前是谁,只知道这样紧紧地抓牢他,面上甚至还带了三分笑意,“是啊,不过我的眼泪不值钱,我一天哭八顿,每顿流半斤,早就哭习惯了。”   他怎么记得,她干嚎的次数多,流泪常是做戏,真正痛哭的时候少。   且多半藏着掖着,怕损仪态少威严。   他笑,清润如岚,不带一丝嘲讽,“这倒也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你的泪,这么烫。”   她瞳仁上的泪蒸干,终于看清那张恶劣的脸,她狠狠甩开他的手,鼓着腮帮平息怒气,眼里写着“你竟敢看本殿下失态的样子,本殿下要剜了你的眼珠子”。   他凝住手上那片湿润,摇头,无比嫌弃,发丝飞扬,成个睥睨的弧度,“无药的故事,殿下倒是感同身受啊。”   她的确感同身受。   不过不是她对全甄的一厢情愿,而是她对孝昭仁皇后的全心信任。   她忽而用一种极复杂的眼神看他,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一次次下不了狠手杀他。   他和她好像啊。   踽踽独行,尝尽伶仃困苦,俯首称臣,反骨从未剔除。   可又不同。   他有他的道,她只有她的伐。她找死,他求生。   她感觉腹中块垒慢慢叠起来,越来越高,直直塞入喉咙口,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不复调笑,眼里尽是担忧,还有分明的情意。   她的牙齿在打架,难看地笑,“我和你,不一样”,她指着自己,仿佛用剑抵着喉咙,“我无情无义”,她艰涩摇头,不可避免地眨眼,坚持,“不一样。”   她说不下去了。   他忽而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听了他的故事,不再想收他入麾下,怕辜负他,他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他笑,就像你一样吗。   “尧姜”,他第一次叫出她引以为傲的名字,由下而上看住她,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眸中水色渗出哀怜,“你说过,天下欠我们的,要一起夺回来,难道都不作数吗?”   他在求她,为着多年情谊,他这样高傲的人,竟然相信她。   她愤然起身,失态嘶吼,“你怎么不明白!”   他眼里的疼痛成片,化雪落了下来,眉目间的星辰,一颗颗地坠落。   他隔着衣袖,抓住她的胳膊,张口就是血腥味的苦涩,像个垂死之人,“我身陷囹圄,你救,还是不救?”   她咬牙,不语。   他松开她,桀桀地笑,一刀刀割在自己身上,大彻大悟,“蛊毒太毒,我痛呼,无人来救,那时我就明白,求人不如求己,求救不如自救。”   他矮了身子,跪坐下来,仿佛从生之浮木上滑落,揪住自己的襟口,眼眶红得可怕,终于落泪几滴,“锦衣卫八年,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征伐血斗,黔州六年,我变成另一个人,才有了片刻安宁……”   他不停地笑,像死气沉沉的钟声,随时要断气,“我长这么大,何曾有半点希望。人活在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究竟有谁怕死,最怕的是这一生里,从未有过片刻开心。   你可知道,我被蛊毒折磨之时,心中最眷念的人,便是你吗?你可知道,夜夜噩梦惊醒,万千缠绵心绪,只为你吗?   一生之至乐,唯有与你相守之时,相守之时。   付女官跪下,与他面对面,如同交拜的夫妻,然而字句却是悲凉,她看着他,笑意宛然,无喜无悲,“有的人在白日里出生,而有的人,注定只能看到黑暗的夜,这是我的命,其他的并不重要。”   她很温柔,很温柔地劝,“我身陷暗夜,尚且不能自救,又如何救你?我不想害你,表哥。”   我利用你杀沈度,恐难保全你,更何况你与她本为母子,这终究残忍。   这世上任何一枚棋子我都能毫不犹豫地利用,唯独与我遭遇太相似的你,我下不了手。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又杀了我自己一次。   她盯着他,悲哀的,怜悯的,欣悦的,一点点逼退探出头来的情意,“不是我不想要,是有些东西,我不配拥有。”   你的情,我不配啊。   他起身,跌跌撞撞地行,似梦似醒地歌,“何为自苦,使我心悲。何为自苦,使我心悲。何为!自苦,使我,心悲!心悲……”   付女官久久没有起身,各处关节生了锈,她低着头,良久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抱歉,沈度我自会杀,你此生之不幸,我不会再添一笔。   愿你此心通透,不染纤毫,挣脱束缚,直上云霄。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不会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付女官对颜同知下不去手,是因为他太绝望了,他仅有的希望其实很脆弱,她不忍心夺去。 有文掌史的前车之鉴,她对在意的人,下意识地保护。 她知道棋子不得好死的结局,何况颜无药的遭遇与她太像。 她深知一厢情愿的下场,所以拒绝他的情意。 求收藏! PS:可能要断更两三天,马上回来!别掉收藏!么么哒! ☆、上牢房肉   付女官的预感,一向很准。   她抄录的案牍中,被发现有一封大逆不道的书信,其上奉劝其父密畜私兵,以备不时之需,且言今上的皇位来历不明,诸位皇子无一有嗣,有朝一日定会自取灭亡。   梁帝亲见此信,勃然大怒,将人押入大理寺,命严查此事。   付女官被押往大理寺前,昔妃娘娘亲往御史台,一剑刺入她腹部,为陛下泄愤。   付女官一身鲜血,倒下前来不及苦笑。   生死攸关,才会发现勾心斗角,真没意思。   这世上真正的聪明,必要隐去锋芒,审时度势,不争而争。她锋芒太露,这是迟早的事。   还是那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   昔妃伪造书信,也不是头一回,陛下很容易联想到她,其上字句诛|心,未必不是她内心真实想法。   她为陷害付女官,不惜辱骂他,揭他的伤处,他再偏袒她,却总会寒心。   谢院判奉陛下之命,亲往御史台为付女官治伤,她安然卧在草垛上,任由医女为她敷药,全然视背过身去的谢喻为无物。   论无耻,她尧姜殿下也算天下第一。   谢院判与那医女对视一眼,后者点头,示意可低声细语,又出得牢门,望风。   某人闭眼,装死。   谢喻一声轻笑,扯过她的手,在上面写了两个字。   藏之。   她一个鲤鱼打滚,捂住伤处痛呼,满目惊讶,却没有惊慌。   她狞笑,低语,“方芝,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他拱手,神采奕奕,“藏之兄一番奇遇,凤凰涅槃,喻多年潦倒,怎及你得意。”   孝昭仁皇后有个长姐,迟迟未嫁,却看上谢氏子弟,不顾两家龃龉,与之私奔。一年前谢喻收到他这位叔父的信件,言昭廉太子的嫡女尚在人世,名为黔州总兵之女,教他好生辅佐,莫要错失良机。   他那时并未当真,正醉心他的江陵山水,行程一拖再拖,赶到黔州时,总兵一家早已启程。他见了叔父,确认此事,才下定决心入京。   他碰瓷式的偶遇,是那只兔子牵的线。   黔州那对赠兔的老夫妇,正是谢喻的叔父叔母。他二人浪迹江湖,快意遨游,偶尔想起来曾经的亲人,耳也不聋了,眼也不花了,兴致勃勃地打探消息,见了小姑娘又实在合眼缘,就搭起台子,只想看戏。   谢喻想起那对无良夫妇,猛抽嘴角。   他先表情意,“喻自君去后,夜夜垂泪,痛断肝肠,悔不当初,恨不能以身相代,人去方知情深……”   付女官也给力,伸伸懒腰,两手搭着,眉挑兴味,“若我当初没死,你当如何?”   她说“我”。   他撤去抹泪的衣袖,露出一双干净得只剩绝然的眼,作出个抹脖子的动作,“他死,我痛哭,他活着,我必亲手杀他,再也无憾。”   他说“他”。   这就是最旗鼓相当的对手,眼里可匹敌者唯此一人,配了结对方者唯有自己。   段辜存韬光养晦,隐于人后,他二人不辨暗中的敌手,是以双双惨败,可若重来一回,三方角力,仍是不死不休。   故人不死,何来惋惜?惋惜不成,如何得意?   慕容云死了,败了,而谢喻非但不是了结他的人,同样也败了,这教他如何得意得起来。   到头来还得辅佐他最讨厌的人,才能与段氏一争长短,这当是最最最不得意之事。   何止是不得意,简直是憋屈好吗。   谢喻多聪明啊,他提及故人用的是“他”,意思是那已经是个死人了,往事已矣,我谢公子辅佐的是出身尊贵的尧姜殿下,她怎会因为过去之事追究我呢。   她又不是慕容云那样的小人。   他心里的话都写在脸上,尧姜殿下终是忍俊不禁,指着他笑起来。   谢喻便觉着,她与从前大有不同了。   她沾染一些凡尘的气息,不似过去云端的冷清,身上的烟火气恰到好处,教人流连忘返、目眩神迷。   她的骨子里有一种让人亲近的感觉,这是剥去柔软外壳之后的刺,也是扯住心神诱人轻信的钩,一旦沾上,就甩不开戒不掉了。   谢喻并指,在草垛上行下跪的指礼,表示绝对的臣服,他沉声,“我不做任何人的奴才。”   “我不需要奴才,我需要的,是师友。谢喻,如今我身陷囹圄,便是你立功之机。”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主上虽有谋划,喻之妙计,却不妨一听。”   时至今日,此人还有大言不惭的脸皮。   尧姜殿下附耳过去,听尽机关,终是横他一眼,她眉目娟娟,宜喜宜嗔,激赏配上得意,显出几分媚态。   谢喻表示这女|色来得太快,心肝承受不起,他两眼发直,目光胶着,呆呆拱手,字字真心,以一种无比油腻的口气。   “殿下真是令臣目眩神迷。”   某人捂嘴,表示恶心。   这货发觉自命清高的路走不通,看来要往佞臣的路上走,她是成全他呢,还是成全他呢。   昔妃娘娘数回害她,皆有他处处提点,这回也是他偷换了渍毒的剑,才保住她的命来继续这出苦肉计。   她相信他,凭直觉。   将生死寄托在曾经的敌手身上,论任性,她尧姜殿下也是天下第一。   她托腮,极认真地想,她死了会怎么样。   她死了,全潋或许会因为全甄放过付府,颜无药或许能杀了她重获自由,她的亲信臣属或许没了主心骨各奔东西,昭廉太子或许必须诈尸一回然后再支持她的长兄,顺便笼络那些不肯散的臣子,其中自然包括暂时不能翻脸的段刺史。   一切,好像没有什么不一样。   该报的仇会有人报,该讨的债会有人讨,明明她应该是那个在天上闲得蛋疼、偶尔给他们加油的人,到头来竟然还得亲自给自己报仇,累死累活劳心劳力,呕心沥血出生入死。   可没了她,他们其实也能达到目的。   她挠墙,怅恨不已,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   她缩在墙角,忽然好想陈其。   如果她有得选,情愿带着这一家老小,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可以领养几个孩子,闲时扮作公子逛青楼过眼瘾,然后像挑自己的媳妇一样挑儿媳。   她咕哝几句牢骚,眼睫有些湿,她很轻很轻地叹,为什么非要拖着我呀。   她在阴冷潮湿的夜里,觉得自己的雄图霸业无比可笑,还不及一个冷硬的馒头,能更教她活得下去。   什么天下,什么百姓,什么社稷。   她对着一根草说,他们好虚伪呀,想要的东西,为什么不自己伸手去拿,为什么非要利用我,达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目的。   段刺史静静地看了她许久,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他终于进来,蹲下来,一根根拔去她发间的草,捋好她凌乱的发,她很乖巧地抱着膝头,脑袋搁在上面,双眸如初生婴儿般的干净。   他没有忍住,抱她入怀里,严丝合缝,他摸着她的头,哽咽,气息不匀,“云奴,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问天问地,求佛求道,都找不到答案,只有她在身边,他才能免于困惑。   她不信他,或许不信任何人,这不信到了深处,就活得孤苦。   他也不信她,可他爱她,至少比她爱他,要多一点。   她对他的仰慕,从来都很明显,可在她对另一人的爱面前,又显得不堪一击。   她在他怀里抬眼,扬手,五指轻轻摘取他的发冠,那黑发披散下来,在她的五指间流淌。   她握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颊边,他很自然地流连,然后捧起她的脸,轻轻吻过她的唇角。   他几乎倾身压在她的身上,搂住她的手渐渐加重了力道,心里钻进无数蚂蚁,令他心痒难耐。她看出他的煎熬,轻吻他汗珠密布的额头,双手轻轻解开他腰间的丝绦。   她双颊若海棠,迷散了目光,他自认算得上洁身自持,却轻易受她所惑,成了个初尝情爱、愣头愣脑的少年郎。   她趴在他胸口,懵然的带点期待的看他,他心乱如麻,不知该遵从本心,还是该推开她。他犹豫不定,她舔上他的喉结,素手娇软,抚上他坚实的胸膛,樱唇试探着轻吻,且有舔舐的趋势,邀请的意味愈发明显。   他凝神静气,轻叹一声,欲|心已动。   她抱着他的腰扭动,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其滑腻温软,他的呼吸渐渐急促,明知道这样不妥,最终却身陷泥沼,不能自已。他覆身其上,像在梦中一样,怕压着她,以肘支撑着重量,声音喑哑得不行。   他咬着她白玉般的耳垂,厮磨,“如有不适,立时告诉我。”   他探入她的衣物,把她从外衫中剥出来,像一枚任人采撷的果子,有些青嫩,却实在多汁。   她舔上他的脖颈,他的手掌顺着她的长腿,分花拂柳,逆行而上,她寸寸抚摸他,逸出动人心弦的娇|喘。   他亲吻她的额头,冷不防她以唇相迎,唇瓣相接,他呼吸一窒,她柔软灵活的香舌探入他的口腔,柔韧得惊人,他情不自禁回吻她,温暖她的唇舌。   她引着他的手掌,斜挑过襟口,触摸里面最柔软的所在,他想要阻止,私心里又有一种隐秘的留恋。   他面上充血一般的红,那肌肤如丝绸般柔滑,该收处收,该显处显,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喉头微咽,她吁气如兰。   他只觉身下柔软异常,如俯云端,他再难克制,用力压着她,她颊晕烟霞,低声呻|吟,极力舒展身体任他享用,媚|色倾城,他恨不得化在她身上。   他终究没有真要了她。   他一早就知道,这牢里有旁人,大抵是梁帝。   她诱惑她,宣告自己牵绊他的能力,企图成为梁帝的一枚香饵,他的一言一行就都在梁帝掌控,且能在温柔乡里消磨可能生出的异心。   她才能脱身。   在不那么难的时候,他选择成全她。   这法子,大抵不是她本意。   她双目失神,显被下了药,不知是中了哪个谋士的招,还是她没有自信,就怕他不上钩。   用这种东西,不知是侮|辱自己,还是侮|辱他。   他等那脚步声远去,方替她拢好衣衫,抱紧她,将二人身体契合在一起。   他隔着衣物轻抚浅吻,平息欲|火,他爱抚她的青丝,手上暗香盈盈。她早已昏睡过去,无意识地靠在他怀里,火热过去,她的身子愈渐冰凉。   她继承孝昭仁皇后美貌的同时,也继承她的寒症,她受了伤的身体,经不起在此地折腾。他轻吻她的鼻尖,动作温柔,想起她方才在他胸口猫儿一样乱舔,心口就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失落慢慢地退下。   他抱着她,沉入醉梦。   有个猥|琐的人影转出来,盯着相依相偎的他的二位敌手,笑得十分得意。   真是命运弄人,若段辜存知道他怀中的女子,其实是个男子,且前世被他害死,不知会有多惊讶。   无量天尊,前世的冤孽,今生的夫妻。   谢喻想到此处,倏然闭口,无端有些懊恼,大抵是担心她醒来找他算账。   尧姜殿下被下了药不自知,还以为是自己入戏太深。谢公子料定段刺史会顾及她的伤势,不会做到最后一步,就算真做到了,他也能设法阻止。   为什么要阻止,他说不上来。   她大抵不是个在意贞|洁的人,那么便算他是个在意贞|洁的人好了。   他摇头晃脑,有点疑惑,他在意她的贞|洁做什么。   他下药,怕她不会动情,他如何确定她不会动情,大抵他希望她不会动情,即便动情也一定是药物所致,并非真心。他为什么会希望她不动情呢。   算了算了,反正他献计梁帝得了信任,又能救她出来,过程就不要多想了嘛。   谢公子啊,向来不是个胆小之人,却是个情怯之辈。   夜里段刺史惊醒,听见她梦里依稀叹息,叹息依旧无声。   他贴着她的唇瓣,低语,“你满意了吗。”   你看到我对你难以割舍,看到我对你情难自禁,看到我对你处处迁就,你满意了吗。   她睁眼,依稀有暗流涌动,“我许你权倾天下,你若是连这么一点点真心都不肯付出,是不是太容易了呢?”   他怒极反笑,轻抚她的脸颊,他忽而看不得她清冷的嘴脸,轻叹一声把她牢牢锁进怀里,下巴搁在她的头顶。   他暖着她的身子,暖不了心。   “遇佛成佛,遇魔成魔,这似乎,是命中注定。我拖着你,去走这一条你并不愿走的路,你或许觉得,有你无你,我都能走到头。”   她颤着身子,不说话。   他安抚她,教她不必害怕,“云奴,我不想再与你,互相猜测。”   他下了狠心,不破不立,“你入了东宫,想必察觉到了什么,今日我便告诉你,当年太子妃遇险,是我谋划,你流落民间,我是罪魁。”   “你兄长慕容衡,才是我原本中意的棋子,你,却是我中意的人。”   她何其了解他,他能因与昭廉太子政见不合就除去他,自然也能厚颜无耻地承认一切,当作情深的凭证。   她嗤笑,指甲一下一下地划着他的喉结,像最亲密的爱人,她忽而哽咽,鼻头无比酸苦,然后再笑,捏住他的下巴,说出那句登徒子的名句,咬牙切齿。   “你不就是仗着,我舍不得你吗。”   你不就是仗着,我离不得你的扶持,离不得,你吗。   他也笑,仿佛得了天大的好消息,难得起了不正经的心思,与她耳鬓厮|磨,难舍难分。   “云奴,我很高兴……”   她靠在他怀里,有些懊恼,倏然低声道:“我不高兴……”   他抚着她的背,笑不可抑,“来日你做君王,我为卿相,康庄大道,同往同归。”   她瞪着大大圆圆的眼睛看他,调侃,“听起来像真的。”   她的眼里散着零星的凄冷,很快被欣悦向往盖过。   他只能搂紧了她,再不看她。   他又岂会真爱上自己的棋子,不过担心前路多变,让她死心塌地地眷恋着他,有朝一日为敌,不论胜负,他总有活路。   她又岂会真爱上利用自己的人,不过担心祸起萧墙,让他因为她的眷恋多几分垂怜,有朝一日为敌,不论胜负,她总有活路。   他温暖她,她眷念他,虽是将计就计,大抵也是相爱的吧。   爱,还有假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别掉收藏! 这下可能真的要断更两三天啦!求别掉收藏啊! 肉吃得意犹未尽?后面还有! 权力斗争中,爱是十分奢侈的,所以一开始的时候,都倾向于理智。 慢慢的,会有怅恨不已却身不由己的昏庸。 嘴硬的人,会尝到苦果。 ☆、她终于死了   尧姜殿下对待她的臣属,向来有求必应,绝不含糊,甚至很有几分宠爱的意味。   如同用肉骨头逗狗那般爱怜。   所有人接受她的恩赐,从不敢恃宠而骄,因为她手里握着绝对的把柄。   恩威并施,才是皇室本色。   付女官因剑伤在身,幸免重刑,只挨了一顿鞭刑,堪堪喘了口气,便被传去过堂。   混进来给她敷药的陈其当场落泪,她一瞬恍惚。   她所有臣属之中,也只有他。她不会权衡给他多少好处,不会总想着抓住他的软肋,她也宠爱他,却不计恩威。   他是她的亲人,无条件相信她,保护她,帮助她,就算没到生死关头,他还这样惦记她。   她握他的手,轻道:“别哭,丢人。”   他给她披衣,她笑,“放心,我撑得住。”   她决然而去,挣脱他的手,略回头,“别哭了,丢人。”   陈其看住她的背影,眼泪不住地掉。   为什么重来一回,还这么难呢。   廉王殿下奉陛下之命,亲自坐镇堂上,连主审大理寺卿也沦为陪衬。   例行询问,付女官滴水不漏,坚称为人陷害,直到廉王殿下一声令下,一身血衣的忠义侯被带到,还有一张他画押的供状。   付女官神色复杂,盯着她堂兄苦笑,怎么哪儿都有你呐。   付铮一直在七手八脚地抹满脸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付女官指指他头顶,他才知道捂住那伤口,他对着她笑,一点都不痛。   黔州兵马藏于深山,春日里中了瘴气,所需一味药材,不得不入燕京购置。付总兵办事稳妥,偏购置药材之人与付铮有几分交情,一来二去就让人盯上了。   那个血人被带上堂来时,付女官还是认出了他。   他叫付骋,是付家的家仆,与付总兵一起上过战场,还救过付总兵一命。付女官小时候习武用的刀枪剑戟,都是他亲手制作,握着的地方都细细缠了棉布,就怕她伤了手。   黔州五万儿郎,她博闻强记,都能记得他们的出身姓名、长处短处,作为日后利用的根据,和防备的把柄。可见着付骋时,她忽而想像小时候一样,唤他一声阿叔,然后将她刻意折断的剑拿出来,要一柄更利更好的。   付女官微笑,摇头,忍泪,无比难看。   没有办法啊,我发现的时候,这场局已经开始了。   付府密操私兵的嫌疑,因了黔州付府家仆购置大量药材的人赃并获,越来越重。忠义侯身陷其中,拼命辩驳,坚称供状作假,那个血人在地上一笔一笔地写着“冤”字。   两个铮铮男儿,说到最后只剩呜呜咽泣。   没有人出卖黔州的秘密,可所谓铁证如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付女官笑得越来越惨,“黔州每逢春日,百姓苦于癣疾,我父心慈,常布施药汤,购置药材用的皆是他自己的俸禄,还有乡绅的捐银,每一笔账目都已呈上,望诸公明察!”   此间做足了工夫,付府如今才能安然,廉王殿下无罪可寻,只能捉住这几位,指望重刑之下能有转机。   廉王殿下命行杖刑。   付女官笑着大拜,“这二位再打,就不中用了,下官养伤养好了,诸公不必客气。”   付铮爬过来,拖着一地血痕,扯住他堂妹的袖,只顾摇头,眼里有歉疚有自厌,却似哑巴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有办法,他顺着她的话说,越说越上道,越说越有底气,此刻却无比害怕。   一顿杖刑下来,她还能活吗,她的办法,难道就是以死明志?   他很怕,无比害怕,嘴角抽搐,血泪混流,接不上气,“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她推开他,毫无责怪之意,甚至带了几分欣慰的笑,“男儿立于天地,流血不流泪,舍命,不舍节。”   付铮又扑上来,攥紧了她的衣袖,她摇头,叹气,抽下发间那枚银簪,握在手里,轻轻哼唱起来,一声声低了下去,神色哀哀,星泪点点,又带了点解脱。   “独对恍觉…东风寒,杯酒饮…月色满,余生皆化作长叹,孤身往,去兮…无还,愿以此身…换长安……”   她没有良知,没有廉耻,没有忠义,舍弃一切,保全自己。   她死不足惜。   他重情重义,她想成全他。   她笑起来,至死也不悲戚,眉间的霜雪,越来越寒,终年灵动的眼,森冷死寂。付铮早已泣不成声,闻者断肠,她轻拍他的背,语声温柔,“你的将来你要自己选,这次我听你的。”   他为情义二字,去救入狱的付骋,才会被捉住把柄,越描越黑,到了如此境地。   紧接着,她因一封书信,亦身陷囹圄,两相联系,成一个不大精妙的局,却足够致命。   他害她至此,她却说,听他的。   那不惊轻尘的语气无形中安定了人心,他深吸一口气,潜意识中知道了什么,突然重重点头。   他低头的一瞬,她将那枚银簪刺入心房,他只看到满天的血沫,然后那个嬉笑怒骂永不妥协的人,就倒在他怀里,凉了躯体,没了呼吸。   他怎会听不出那句句诀别。   她的余生好短,他却要一世长叹。   他感觉到封喉般的绝望,强压住胸口翻腾的气血,连流泪也不会了,他仿佛失去所有气力,却又悲愤得想要杀人。   忠义侯抱着他堂妹的尸身,在公堂之上,崩溃长啸,惊惧欲绝,他张开了嘴,那口心血到底没能忍住,赤淋淋一股,悉数喷上了她的衣衫。   东风,真的好寒。   有人攫住他怀里的女子,冷笑,眉宇间的伤痛,仍然近乎嘲讽。   他从人群里退开,跌跌撞撞,那颗心肝摇摇欲坠,一步也走不稳。   尧姜殿下智计无双,颜同知自然不信她就这么轻易死了。   可万一呢。   万一她辩无可辩,万一她为了付家,万一她心生厌倦,万一她,真不想活了呢。   他闷笑,带起腹腔里撞击的疼痛,他抬头,去看苍天,诘问。   对耶错耶,是耶非耶。   她自欺欺人的狡辩,不再响起。   他无语,将手蒙面,十指微张,捧着一脸绝望。   他此生浮沉,如今就连最后一丝希望,也断了。   尧姜,不明白的是你。我的希望,早非挣脱束缚,我心心念念,只是与你同路。   为臣何如,为奴何如,我不怕天毁地灭,又何惧为知己死,我只怕你轻描淡写一句不想害我,锁我生生世世,从此以后,我再回不去我的无波深潭。   尧姜,你为何不肯,让我救你一回,还是我终究,不配与你同归。   他握住她的玉,缓缓收紧五指,掌中余下撕心的滚烫,他回头遥望那嗜杀的公堂,一些什么东西就这样从心中掏出来,鲜血淋漓地留在了过往。   她死了,他心定了,也心死了。   酒逢知己,终也凉了。   此梦断。   付家一案公审,付总兵独女血溅三尺,以死证清白。那封大逆不道的书信,经查出自她的同僚桑女官之手,付府购置的药材,也的确用于百姓。付总兵济世之举,却遭此大冤,今上沉痛之余,多番嘉赏。   付总兵爱民如子,却因低调行事,赔进了亲女,民间物议如沸,迫于舆论,明辨是非的陛下这回,也只能放手。   付女官贞烈,追封孝奉女官。   付府的丧事,办得惊天动地。   付家千金,终没等到及笄。   漆黑之夜,尧姜殿下在给她过世的舅父,一点点讲自己死去活来的趣事。   讲她在陛下面前奴颜婢膝,俯首称臣,拼命说段刺史的坏话,说他勾结弘王害死沈总管,自己只是棋子。她教陛下确信自己恨毒了他,却又能牵制他,才挣得这么一个假死的机会,替陛下监视弘王。   她将自己塑造成一枚听命主子、却被人报复的棋子,红颜祸水,无比委屈。   她在仇人面前痛哭流涕,上表忠心,将段刺史教她诈死的计划和盘托出,她不愿为人禁|脔,求陛下救她一回。   她将陛下的威压沉沉,与自己的谄媚卑贱,演得活灵活现,她一口一个“臣不敢,臣没说”,一口一个“陛下英明”,还不忘作揖连连,直到自己都笑出声来,然后她皱皱鼻子,长叹一口气。   她眯了眯眼,笑自己骨子里的贱。   她抱了一坛女儿红,这辈子酒量浅,她不敢多喝,她的勇气在春日里结了冰,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偷得半刻清静。   文雍葬在全氏的陵园里,气派不凡,但究其根底,也不过只是个埋骨的地方,她翻入高高的围墙,摔了一跤,好在酒坛无恙。   夜间光线差,石墓又多,她只得伸手触摸那块琼王亲自雕的碑文,一路摸了数十块碑,她怀里的酒快喝没了,终于停下,随意在一块碑前坐下,其声喃喃。   “反正你们都差不多,我随便选一块罢。”   她靠在石碑上,寒意湿透衣衫,彻骨地寒,唯烈酒入腹方有几分暖意。   她拍拍墓碑,“你想喝吗?我带得少,你浅尝就好,别跟我抢。”   话落,她将酒倾在地上一些,祭他。   “算来算去,还是你最聪明,早早地躺在这里,看天地辽阔,什么都不管,不像我,死来死去,还是死不掉。”   她苦笑,“你早已识破我了罢,你这么聪明一个人,你这么干净的一个人,竟为情所困。你知不知道,那帮子乱臣贼子,只知道争权夺利。这个担子脏得不得了,换谁来担,世道清明,都遥遥无期。”   “其实有时候想想,死就死了,挣扎什么呢。可我比你惜命啊,我比你胆小多了,我不敢问啊,我也不知道问谁。我不知道,这辈子算是给了江山社稷,还是野心勃勃,或者,只是挣脱不了。”   尧姜殿下说着说着,仗着腹中酒意,也不惧寒,闭目昏昏睡去。突然有脚步声惊起栖鸟数只,她借石碑掩住身形,一手抱酒坛,一手握了短剑,以不变应万变。   她静静看着那个人影,弓着身子,如她一般一块一块抚着碑,离她越来越近。   她扶额,那人的身影就罩在她头上。   颜无药抚碑而来,最终发现了靠在石碑下的她,他敛着眉,唇瓣不住地颤,狂喜还在眼里。   文雍死的那日,他依稀看见了她,当夜,她一夜未眠。那些被杀的官吏,应是他们联手。只不过她活着,他死了,无情如她,到底愧疚。   她是打算装傻到底了,当下递了酒坛过去,“兴致不错,来一口?”   他忽而恼怒,带着几分不自觉的嫉妒,“这墓主人名全锶,字连汝,你靠着他作甚!”   她耷拉了脑袋,沮丧,“太多了,我不知道哪一个是舅父。”   他蹲下身去,替她拂去发上的霜,她仰头看他,眼中水色盈盈,懵懂如同精魅,她摇头,努嘴,有些头晕,“我一定看错了,颜无药怎么会失神。”   他也不管她,仍倾身去抚着那些石碑,找到文雍时,她已经懒懒躺了一阵,瞪着无星无月的夜空,出了一身汗。   她醉得差不多了,任由他将她抱着,然后将她放下,两个人肩并肩靠坐在那座碑前。   她的指腹缓缓划过碑前,摸到那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然后摸到一句诗。   桃花依旧旧,此心只昭昭。   桃花依旧是旧的好,我此心昭昭,只对着那个叫昭的人。   最后一个“昭”字刻得太深。   她一激灵转身,又细细去摸诗的四周,在“昭”字的收梢处,摸到了一朵桃花,是四瓣的昭桃,唯梁宫独有。她揪住自己的襟口,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记得自己叫慕容昭的侄儿,自小最爱这种四瓣的昭桃,因了他的名字,也因了那娇艳而不失格的姿态。   她记得,那个侃侃而谈的昭儿,很喜欢他的三弟,很喜欢《诗经》。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琚。   她仿佛看到那个小人儿,折过一枝桃花,递给更小的人儿,“我把桃花送给你,你把自己送给我,谁让你的名字里,带着玉呢。”   傻孩子,你给的是桃花,又不是桃实,根本换不来美玉啊。   她跪坐在地,终于不管不顾地大笑出声。   文雍,他竟才是慕容昭。   他深爱的三弟,又知不知道这是他二哥。或是知道了,又装作不知道,或是不知道,知道了又太迟了。   她侧过头,脸颊贴在冰冷的石碑上,记忆中那个人笑如朗月,“别死得太早。”   她突然明白了他的绝望,他爱着一个人,不计前尘,若干年后,才发现他早已忘了他的容颜,忘了他的声音,忘了少年时纯真得像春桃的情谊。   甚至借口这情谊,来利用他。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干净的情谊。   全甄比慕容玦好一些,没有忘了故人,还知道给慕容云报仇,可这仇报了呢,她是不是就会天高海阔,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彻底忘了他。   她是记着他的,却只是一种愧疚凝成的执念,爱或许有,却不多,也不够。   他终究会成为她的过去。   哪怕他再不愿。   尧姜殿下扼紧了喉咙,笑得喘不过气来。   颜无药提起发病的某人出了陵园,把她扔到付府的房顶上,教她看一看满院的缟素凄凉。   她出神,思路依旧清晰,“他们知道。”   知道我诈死。   他指着黑夜里微亮的烛光,嗓音清冷无比,“那你知不知道,他们日夜忧心,难以入眠,流的每一滴泪,都不掺假。”   害得他几乎真信了。   她捂住耳朵,难得表现出明显的任性,声音含糊,“来日我死了,他们就会忘干净,一点不剩。”   他一巴掌狠狠拍在她头顶。   她眼里震出水色,很有几分委屈。   他恨铁不成钢地指她,额间的发丝翘着,摇头,“这世上最残忍的人,不是学会忘记的人,而是有意以死留下印记的人。”   他气得樱唇惨白,浑身发颤,抖着衣袖,“你自以为舍身取义,其实不过逃避责任,逃避死亡给你带来的伤痛。你把这伤痛留给旁人,不觉得很自私吗?”   他握住她双肩,攫住她失神的眼,企图传递生之要义,“生则尚有期望,死则背情怯弱之人。”   她回过神,看见他眼里乱糟糟的自己,将醒未醒,词不达意,“我不想他们忘了我,我更不想他们厌弃我……”   他闭了闭眼,她的悲伤压着他,感觉出气都困难,他抿紧了唇,忽而揽过她,放她的头在膝上。   他抚她的发,她没有挣扎。   他忽而迷惘。   他以为自己配不上她,到头来发觉她比他更卑微,更,渴求爱与信任。   他不知道对她算是个什么感情。她小时候,他像父兄,长大些,像师友,再后来,成为相惜的敌手。   可她对他的态度,回护的,调侃的,怜惜的,又仿佛她才是那个长辈。   他看着她安然静谧的睡颜,犹如身处梦境,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万般种种,竟都不如她在眼前。   他不想了。   是什么都好,总是要一辈子的。   他轻吻她的眼睫,压抑的克制的情不自禁的。   我不求你的真心还不行嘛。 作者有话要说:  求别掉收藏! 明天出门五日,度假,最多五天,肯定复更! 求上仙上神不弃!么么哒~ 到了这章,女主是慢慢下定一生寄托江山的决心了,因为她发现她越在意什么,就会失去什么。 她死了,全潋才能放过付家。 她死了,又得换个身份。 本文的主旨就是,永远出乎小可爱们的预料! 接下来要慧剑断情丝了! ☆、宠妻狂魔要抱抱   夜凉如水,一灯如魅。   镜中美人,粉白黛黑,施芳泽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湿润的发。发尾的水珠沾湿了薄薄的寝衣,显出胸口丰韵的轮廓。   美人梳发的手,忽而被另一只素手捉住,素手的主人依偎在她肩上,润泽的青丝变作琴弦,她弹拨而下,最终抚上她胸口,隔着她的手,暧昧摩挲,缱绻缠绵。   被半搂着的美人,仍是冷冷冰冰的,她凝住自己的手,眉目舒展,带点恍惚,觉得它慢慢暖了起来。   她抬眼,樱唇几乎贴上那人的脸颊,“表姐,你调|戏我。”   那声音调笑,何曾有半分着恼。   桑琰就扔了她的手,再无进行下去的兴趣。   她坐在她旁边,说不完的埋怨,埋怨她不该将自己扯进来。   昔妃娘娘要挟桑女官,指她入御史台已非清白,罪犯欺君,她才不得不陷害她那无良的表妹。   事实上,也是她表妹指使的。   她被追究陷害之罪,险些没命——某人给她出招,求助她的情人弘王殿下,过程么,怎么悲惨怎么来。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这一切都是她与弘王商议好的局。   否则她怎么会改头换面,成了弘王幕僚的夫人,她表妹,堪堪正是那个幕僚。   局中局。   某人对陛下说,会借助段刺史,设法成为弘王的亲信,而在弘王这边,这只不过是他们商议好的一步棋。   她监视弘王与段刺史,将他们想要梁帝知道的消息上报。   段刺史勾结弘王,梁帝早有所觉,不过心知他迎风倒的不良嗜好,也有心利用他牵制皇子、平衡朝局。   来日不听话,便杀了,像上回那样,烧成飞灰,不信他还能逃掉。   什么刺史,什么世家,什么智囊,什么谋臣,无非是皇家的奴才、玩物,一条条会叫的狗,高兴来赐你宅邸美人,厌恶时无声无息就要了性命,最可怜教你生不如死,连死都不成。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想要权势天长地久,便不能落入忠孝礼义的窠臼。   良禽择木而栖,木朽,伐之。   尧姜殿下胜过梁帝之处,在于她对对手的绝对尊重,勉强算得上惜才。段刺史在她心里,自始至终都是对手,无关同路与否,只是一种嗅觉。   她嬉笑怒骂,还是没有自信,还是怕被人在身后来上一刀,尽管那刀一直在逡巡,教她觉着冰冷。   只要一阵风,就能滑入她的心,要了她的命。   某人感觉到掌心的湿冷,反握住桑琰的手,一把将她拽到怀里,暖身子,她捋她的发,一寸不落,温柔小意,“表姐来日,要不要做皇后呢?”   桑琰环着她腰,脑袋蹭着她胸前的软肉,舒服得眯了眼睛,昏昏欲睡,仿若梦呓,“做你的皇后吗,夫君。”   尧姜殿下闭眼,微笑,心知她猜出什么,或许敏感如她,甚至想起了那场摄魂术。尧姜殿下不惜耗费心血,只为追问弘王致命的秘辛,还有什么比这更野心毕露的呢。   她甚至不需要知道她的身份,就可以料想她不一般的居心。   不是篡位,就是谋权。   弘王殿下只知桑琰有意教她知道怀孕之事,为的是击退情敌,殊不知二位美人早已达成共识。   女子,总是被低看,同时被低估。   只要她助她报了文雍的仇,教廉王付出代价,别的她都不计较,原本她作女官也不过这一个目的。   爱使人执着,拥有如此纯然的胆魄。   两个女子的痴心妄想,够疯狂,够有爱。   两个失意人,看得懂彼此眉间的落寞,不问因果,不计前缘,不戳穿,只取暖。   闷热的夜,一道闪电划破镜中两张精致的美人脸,亦明亦暗的光,使那肌肤近乎透明,青色的血管斑驳,通到心肝肺腑,贪婪十足,又迷离炫目。   入夏的第一场雨,终于滂沱。   最后一场生死局,需调动所有棋子,好好布。   大梁迎来一场灭顶的夏雨,东南各州径流涨岸,洪灾严峻,饿殍遍地。陛下刚拨了银,户部尚书就染了病。他听闻当地官吏不肯开仓放粮,民众抢粮,暴|乱已起,他可不愿冒险当这个钦差大臣去送灾银。   皇帝陛下对于自己臣子的路数,还是很清楚的,东南暴|乱不过癣疥之患,他有心拖一拖,等事情闹大些,治这些畏缩小人一个延误之罪。   几个刁民的生死,自然不及他整治臣子树立君威来得要紧。   他没等几天,东北战事又起,鲜卑趁着大梁洪灾之乱,有意一雪前耻,料定大梁必会拨部分军粮赈灾,前线粮草必会不济。   皇帝陛下又岂会如了蛮夷之意。他朱笔一挥,尽数否决军粮赈灾之请,执意只拨银不拨粮,命地方官吏就近征粮。   东南各地的灾民纷涌入京,九门提督奉命拦截,违者格杀,燕京城外血流成河。   灾民一旦入京,一来多养活不少人,二来有此先例,必会没完没了,届时难保太平。燕京城的百姓心知肚明,却也物伤其类。   陛下心狠手辣,如今庇护我等,来日时移势易,会否遗弃我等?   民心惴惴。   民怨四起。   陛下近日糟心无比,沉疴又起,好在谢院判一帖药下来,缓和不少。   如所有太医一般,谢喻隔着屏风悬丝诊脉,每每诊到一个精壮男子的脉象,还得开出个治风疾且性温的方子,他也是很为难的好嘛!   陛下您这把年纪,即便被诊出难有子嗣,也很正常嘛。为何不学学您的皇子,人家好歹还知道寻个病症差不多的替身!   谢院判抹了一把辛酸泪,表示他压力山大,指不定哪回药不合胃口,他那颗脑袋就得搬家。   他只得向陛下举荐了他的师兄——遥赢子,一个炼金丹的得道高人。   梁帝半生戎马,性本嗜杀,殊不知年纪大了,日夜发梦,梦见冤魂索命,便越发信了道家之法,欲求长生之术。他听闻谢喻修道多年、精通卜算,才动了召他入宫的念头,倒不仅仅因了他的医术。   死于金丹的帝王无数,可长生诱惑之大,教人向死而生,梁帝自恃龙身,几番阿谀激将之下,焉有畏惧之理,何况经锦衣卫查证,遥赢子的确用他的金丹救了不少将死之人。   锦衣卫指挥使谈霰,近日郁闷不已,陛下愈发不信他,反而相信那个罪臣之后,金丹之事竟也委任于他。颜同知遭了几回暗杀,心知何人所为,他在陛下面前,使出必杀的装可怜技能,起到很好的离间效果。   谢院判、颜同知身后,是镇国公,镇国公身后是弘王,弘王身后,是尧姜殿下。   螳螂捕蝉,都当自己是黄雀。   尽管尧姜殿下如今,只是弘王殿下的一个小小幕僚,她的夫人,还是弘王派来监视她的相好。   她亲|香美人之余,还得防范情敌弘王。   真是甜蜜的折磨。   她身边不过一美,就神思遐远,而陛下佳丽三千,又有金丹加持,自然就更欲|仙|欲|死。他被群佞臣哄得五迷三道,自以为龙精虎猛,一心想要得道成仙。狂风暴雨之夜,他大摆宴席,邀了皇子重臣赋诗饮酒,歌舞作乐。   毁天灭地的雨,不过是为了迎合陛下的无畏纵情。   落汤鸡似的群臣狼狈不堪,只得勉强打起兴致,逢迎帝王喜好,作了几段不痛不痒的青词。   青词,乃道教斋醮时献给上天的祝文,也就是吹捧玉皇大帝、歌功颂德的,既然是给仙人看的,自然越玄乎其玄越好。   廉王殿下第一个献技表孝心,可惜没拨得头筹,反教弘王殿下后来居上。弘王殿下那句“彼景云龙之翔兮,荧荧煌煌,烂天章兮,天心宠嘉”可谓简单不失玄妙,粗暴又无节操。   他直接夸陛下乃真龙天子、天之宠儿,夸得面不改色、正义凛然,眼中满是景仰孺慕,自然比廉王殿下硬拗造型要好得多。   梁帝眯眼,和酒吞了金丹,随意拂去胡须上的水珠,抚掌大笑,“昭儿诗词颇通,青词不行”,他笑指次子,面色红润,“可有高人指点?”   弘王殿下倒也不藏私,道儿臣一位幕僚擅写青词,曾指点一二。   陛下最喜这样痛快直言的性子,非但不恼,还赐了弘王几位美人,将那位拍马屁功夫绝佳的幕僚封了个司天监监副的官职,掌簿书文移之事。   陛下笑眯眼,胡须卷翘,群臣只得继续拍马屁,拍得越高级越好。   新任的司天监监副,大抵也不过奉此职而已。   陛下正在高兴头上,没有人敢说监副之职需查完祖宗十八代,细细考量。   这是某人与陛下商定之事。   她道自己到底曾是陛下之人,一旦弘王起疑,她便设法再侍君侧,为弘王传递消息,彻底打消他的怀疑。   梁帝眯眼,心道此女真是了不得。   他怕她像她师父一样摇摆不定,给他耍什么花招,她就把自己送到他眼皮底下来了。意思是臣的一举一动、臣的身家性命皆在陛下掌控之中,陛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够乖觉,也够聪明。   金丹的快感上来,如潮水般聚拢,很快冲散他心中忌惮,他飘|飘|欲|仙,嗤笑连连。再聪明,也不过是一颗有些价值的棋子。   她助他扳倒段辜存,他许她自由,可天知道她还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段辜存向来是个谨慎到窝囊的人,上回联合他的次子除掉沈度,也不过是因为积怨已久,势成水火,不得不发。   亏他那傻儿子还想真绑住他段刺史。   一帮蠢货。   只要朕青春永驻,长生不老,几颗棋子还能翻出天来?   朕熬也能熬死你们。   皇帝陛下看重他的性命,逾越一切,坚信只要性命在,皇位无人可夺。   几个逆子结党营私的手段都是他用剩下的,平日与人私交再好,最多各取所需,手里没有兵权,便不敢反。   廉王本就是他属意的人选,近日昔妃娘娘又吹了不少枕头风。他虽知次子资质更佳,段氏也因此动摇,廉王亦多番涉政教他不喜,却仍想给他爱重的嫡长子一个机会。   一日雨势稍小,陛下换上新制的无霉点的龙袍,兴致勃勃要宣立太子,几位老臣见陛下面色稍霁,又开始谏言军粮赈灾一事。陛下被迫咽下了好消息,立时不悦,板着脸道灾银已由户部送达,人事已尽,只待天命。   几个糟老头子又谏言东南暴|乱频发,民心不定,恐生大乱,望陛下三思。陛下就气得胡子直抖,直骂鼠目寸光,道朕平定鲜卑,难道就不是为了天下太平。   诸臣便说,陛下好胜,当兼顾民生。   皇帝陛下刚服了金丹,气劲正足,平日又最看不惯酸腐文人置喙他的铁血江山,他闻言怒发冲冠,拔出尚方宝剑,要斩了这群妖言惑众的奸臣。   他是当今天子,手握生死,睥睨天下,谁敢同他争?难道不怕死吗!   有,必死之人。   诸臣齐跪,死谏。   武英殿大学士袁巡玉陈词激愤,句句诛|心,直指君王暴虐,言罢无畏大笑,状似疯癫,道尚方宝剑果真只斩大臣、不斩昏君。   皇帝陛下急怒攻心,两朝阁老血溅朝堂。   满殿哗然。   武英殿大学士逝后极尽哀荣,谥号追封一个不少,陛下错杀忠臣,亦是悔之不及,为免物议再起,只得拨了少数军粮,兵部奉陛下之命调西北军虎贲营护送。   自万寿节阅军礼那场闹剧,陛下一力保下沈总管,黎都统便顺理成章使性子抱病,赖在燕京。陛下也不好将他部将赶回西北,留着又是个不大不小的隐患。   倒不如赶去赈灾,扫平暴|乱,也好过在跟前碍眼。   献此计的兵部尚书,甚至请愿同往赈灾,如此忠君爱民,很得陛下赏识,遂考虑给他的亲女敏妃晋一晋位分。   西北军虎贲营离了燕京埋伏暗处,兵部尚书假传圣旨可绊住东北军,以免届时返京救驾,梁帝身子衰败,民心怨怼,君臣离心。   真是谋反的好时机。   至此,尧姜殿下还在等。   直到那一道宣布立廉王为太子的诏书下达。   局成。   只待弘王一反,将梁帝篡位之事大白天下,梁帝恼羞成怒,必会杀他,她再表明身份,坐收渔利。   很完美,也很冒险。   如今,就要看弘王,她的兄长慕容衡,敢不敢反了。   新任司天监监副姚绛,因写得一手好青词颇得陛下恩宠。他官职不高,长得……也比较凑合,且是个谄媚小人,在京中贵妇圈却很有声名。   无他,宠妻耳。   回回宴会,众人都被那对秀恩爱的夫妻闪瞎了狗眼。   这对夫妻相貌皆平平,奈何时时腻在一处,愣是拗出几分风流韵致,连更衣也相携而去,天晓得在做什么勾当。   夫人太黏人,尧姜殿下内心是崩溃的。   倒也乐得跟她秀一把恩爱,满足那颗男儿心。事事宠她的后果就是,男儿心变成了妻奴范。   今日皇后娘娘邀他夫人骑马,姚监副奉命到复停苑接她,夫人见着他,笑盈盈地下马,乳燕投林般地扑过来。   “夫君~”   那腻死人的小模样,好像阔别已久,苦守寒窑度日如年,急于要一个爱的抱抱。   某人当下心口冒了许多粉红泡泡。   他张开双臂,稳稳接住夫人,将她抱了个满怀,腻歪着死死不肯撒手。   姚绛抱着她,把头埋在她脖颈间,呼吸她清幽馨香,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我好想你~”   这个荡漾的波浪号代表了他荡漾的语气。   说完还在夫人身上蹭了蹭,一副求虎摸求安慰的样子。   某人有宠妻狂魔的潜质,可闷骚也是真的。   姚夫人摸摸自家夫君的脑袋,忍了忍,又忍了忍,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戳他的额角,“傻子,怎么也不看场合。”   姚大人抬头,咬唇,怒瞪她,表示你浪费了我的感情。   然后他越过她,看见围观的几位劲装俏丽的贵人,宫里的,宫外的。   “监副与夫人真是鹣鲽情深。”   这道哀怨的女音,是敏妃。   姚监副行礼,自成行云,顶着一张陌生的脸,却还是她熟悉的样子。   他不敢看她。   转眼,快十五年了,久到他已经可以与其他女子,打情骂俏。   归柳从盼嫁女子,变为深宫妇人。时光的痕迹在她眉目之间晕开,雨雪风霜深埋于辽远心房之下,狭长而深邃的凤眸里结一层冰霜,浮现的是沉淀许久的波澜不惊,内里掩藏的,却是十五年来日夜不停的思念。   从前总在夜雨连绵之日,描绘他已经渐渐模糊的轮廓,等待的时光凄苦而漫长,仿佛依稀有曙光,而脚下仍是寒冷冬夜里泛着青光的石。   她总觉得,他没死。   他历过无数困局,总能没心没肺地一笑了之,大约在一个没人的地方,过得十分好。   可父亲要拨乱反正,她到底没能袖手旁观。   万一他真死了呢。   直到她见到那位殿下,那眉那眼,那目中畏缩的魂,她终于昏头,只想狠狠抽她,问一些永远问不出口的话。她抽完了,后知后觉地懊悔,然后她惶恐,然后她确信。   是他,怎么不是他。   她的心跳得这样快。   慕容云,慕容云,她望着眼前那张陌生遥远却在脑海中描摹无数次的脸,默默咀嚼他姓名,留得唇齿芬芳,渐渐牵引出那些似曾相识的酸涩疼痛。   容貌转变,沧海桑田,在这烦扰尘世,穿越千年万年,她始终能够将他一眼认出。   他一直,住在她心里啊。 作者有话要说:  很感谢大家没有掉收藏!于是继续求别掉收藏! 作者去内蒙古观光了沙漠,哇塞更有沙场梦了! 就是蚊子比较多! 后期会奉送一个飒爽的将军女主! 前期阴谋诡计,背叛纠结,后期各种燃! 说到背叛,是关于全甄的,又要虐女主了~反正她也不想活了~捂脸~ 全甄和女主,价值观不一样,一个善一个狠,一个讲仁义一个没心肺,注定走不到一起。 归柳和慕容云,更像亲人,更像兄妹,或许,也走不到一起。 ☆、美人恩   尧姜殿下很少欠人很多,一旦她觉得欠多了还不了,干脆,就送人去投胎醒醒脑,她欠多了还活着的人,极少。   无情如她,竟还觉着愧对的人,更少。   敏妃归柳,不偏不倚,成其中之一。   她相助慕容云在先,相助慕容尧姜在后,中间,隔着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   虚度。   她本可嫁得如意郎君,如今说不定儿孙满堂,从前的一段旧情,都成过眼烟云,只当作偶尔顾盼的谈资。   这又有何不可,本就是那人欠了她的。   可她偏不。   她执意嫁给杀他之人,她谋划了几回不痛不痒的行刺,都无疾而终,直到父亲发觉,勒令她终止妄动,她以死相逼,才逼出他藏而未露的打算,才逼出那个旧臣心系的太子遗孤。   她真想见见她,想必很像他,都是一生下来就注定不太平。   她见到了她,她认出了他。   她记起他伫立在廊下,低眉浅笑,一时良辰动人,光影绰绰,她在他眼中望见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快乐,而这快乐却是为了旁人。   她不明白,她不过来晚数年,究竟是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爱得如此深切,不惜为之赴死。   然而其实并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他遇上那个人,成就一夕劫数,她是他的救赎。   她不比谁差,她差的,只是年华。她挥霍最好的年华,带着报复的快感,因为它没有教她早些遇见他。   可到了最后,她只想,再见见他。   他还活着,才是上苍最大的恩赐,她所有虚度的光阴,才有了结果,才有了,了断。   情债难偿,她能想见他以物偿情的嘴脸,所以她帮他到底,不要他还,情愿求去。   她要他永远欠她,永远记得,她才是那个事事为他着想、永远不会为难他的人。   敏妃娘娘盯着某有妇之夫看了很久,久到姚监副不得不微微抬眼,然后咬牙切齿,咽下痛呼——他夫人掐了他一把,作为他乱瞟美人的惩戒。   归柳轻轻巧巧睨了姚夫人一眼,威吓沉沉,夹杂嫉恨。   她掏出巾帕,甩出个无比优雅的弧度,凤眸又扫了姚夫人一眼,轻摇其头,嫌弃满满,刻薄十分。   每一条眉毛都在说,阿云,你口味变了。   被夹在中间的某人,只能在二美的眼刀中,咽了咽口水,又咽了咽口水。   最难消受美人恩呐。   接下来敏妃娘娘亲身示范了对这对夫妻的不待见,挑剔姚夫人骑术拙劣不算,还非逼着姚监副上马。   她命人取下缰绳,由姚监副亲自去套,骏马嘶鸣,其声猎猎,直将个文弱书生吓得瑟瑟发抖,跪地求饶,道小臣不敢求娘娘放过。   其猥琐姿态,引得众贵人好一阵调笑。   姚夫人不堪其辱,愣是当众掐了她夫君脸颊一把,语声恨恨,“我怎么就嫁了你这么个窝囊废!”   某人梗红了脖子,咬破了嘴唇,惨白着脸接过那缰绳,颤颤巍巍地套上不听话的白马,边套还边求神念佛,求爷告娘,看着像上战场一样,“马兄啊,绛不过一书生。”   他好不容易套上,马却不安分,只得抱住马脖子安抚,谁知惊了马,缰绳缠在手上,被拖出去颠了数丈,他惨叫:   “马兄!”   众人笑不可仰,此人谄媚成了习惯,连畜生都高他一等。   姚夫人哀其不争,只有跺脚的份。   姚绛满身尘土,吃了一嘴的泥,满脸脏污看不出模样,只有一双眼瞪得跟个铜铃似的,怒气沉沉,好似下一刻就能将这畜生宰了红烧。   事实证明,姚大人胆小如斯,是不敢对夫人的爱驹如何的,方才怒意滔天的气场,只因他在脑海里一遍遍过着杀马的画面。   意|淫而已。   他最终还是扑去尘土,衣袍上的,鬓发间的,口鼻里的,满头满脸擦了许久,也擦不干净,索性一脸花猫样,规规矩矩向那白马作揖。   他收拾好敌意,抚着那马头,满目温存,如对挚友,附耳密语,“绛方才冒犯,请马兄包涵,马兄大人大量,可否容绛与你驰骋,看天地辽阔,享恣意人生。”   那卑谦姿态,果真教躁动的白马安静下来,姚绛扭曲了手脚,以一种极难看的姿势上马,他四肢皆抖,勉强稳住身形,谁知刚夹马腹,就被带着疾驰而去,身子后仰,如风中折柳,堪堪将断。   他惨叫连连,风送其声,又惹人一顿嘲笑。   敏妃冷笑,真是够能忍的。   自古密林遮身形,乃绝佳偷|情之地。   敏妃娘娘变换样貌,成清秀侍女一枚,与瘫坐地上休憩的姚监副,聊家常。   他双目无神,脸色惨白,显是吓得不轻,只看见眼前宫女耳畔,那一对白玉弯月不住晃动,一如他心上某一根细长琴弦,新手乱拨,凄凄空吟。   那年正月里,她一身猩红大氅,细碎绒毛围着尖尖下颌,显出少艾的玲珑可爱,他被她拉着去逛庙会,她看中这对耳珰,却非要他买。   他有意留情,遂逗她没钱,引她不满,险些当街吵闹起来,他看够了她的无赖,才“好心”掏出银子,惹她一顿粉拳。   他看她香腮飞红,语声娇嗔,知道自己得逞。   这男女之间啊,总得打情骂俏,才有些情趣,最怕无波无澜的,最后成一潭死水。   积年旧物,她竟还留着。   他觉得无比凄惶。   这凄惶没有来处,也没有归途,只是两个伤心人,出自本能的心疼自己,与心疼对方。   伤心,伤心,伤心,伤心又能怎么样呢。   一尾鱼儿咬着另一尾,另一尾又咬着第三尾,如此一环一环的,每一条鱼儿都不得所爱,宁愿被咬断尾巴,也不肯回头。   固执,愚蠢的固执,致命的固执,毫无意义的固执。   爱是一笔一画岁月的杰作,爱至深处,难以临摹,也,没有气力再来一场。   回头?回头非岸,是另一片海。   归柳不是另一片海,也不是尧姜殿下回头的方向。   她叹气,又叹气,不停叹气,只能叹气。   然后她叹出泪来,星星点点的,不多。   斗转星移,她在漫长岁月里踽踽独行,跋山涉水,苦痛挣扎,与她最终相遇,却连蓦然回首的勇气都没有。   她以为自己才是最伤情的那个,如今见了更伤情的她,觉得自己哪怕一丁点的同病相怜,都是对她的侮|辱。   都是臭不要脸的居高临下、有恃无恐。   归柳看着她转过头去,作出个不忍直视的回避表情,终于微笑,瞳中泪光闪烁,“啊,我不是故意的,想看你怎么掉下来。”   她轻轻叹息,勉力含笑,“还是这么任性,像个孩子……”   “要你管,死阿云!”   归柳粗鲁扯过某人的手,抚过上面细碎的被缰绳割破的伤口,却堪称轻柔。她心思繁复,默念着千万不要抽开手,千万千万,“阿云,你还是一样,这么多年都没有长进,惊了马只知道抓住缰绳,你就不知道跳下来吗?”   某人瘪瘪嘴,“我怕高。”   她怕掉下来,没人接着,粉身碎骨,啥都不剩。   归柳忽而叹息,不再奚落她,突如其来的沉寂,酝酿满腹心酸,像将熟未熟的梅子,酸得人几乎要当即掉下泪来,回味却泛起甘甜。   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野草蔓延,节奏缓慢,却所向披靡。   尧姜殿下还低着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泪在眼眶里打转,吞咽着恍惚的苦涩味道。   归柳再次将她推回辽远的昨日,那些早已被她抛弃的记忆骤然蜂拥而至,排山倒海,将她淹没。   她不愿再想过去,因为再也回不去,可缺了这一角,她就不是完整的她。   她遗弃过去,遗弃远方,遗弃永不可达的故乡,选择烂在燕京这座坟场。   没有人了解,她有多孤独。   “很久……很久没有人叫过我这个名字,归柳,你再喊我一声好不好。”她弯着唇角,费力地笑,归柳在她眼中窥见积蓄的水光,是久违了的真实的泪。   归柳觉得眼眶里进了无数的沙,又痒又疼,仿佛结成一层糖衣,虚幻而又真实,她忍了又忍,终于戳破。她沙哑了嗓子,找不到自己的声音,“那么高的崖…你还跳…阿云…阿云…我一直在等你,我真害怕,万一我一辈子也找不到你怎么办?”   尧姜殿下的眼泪最终没有落下来,她揉了揉眼睛,揉成兔子那样的红眼睛,“我有什么好,总想着从你那儿得好处……”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多坏,怎么样,要不要以后补偿我?”   归柳仍紧紧抓着她的手,舍不得放开,寻寻觅觅求得的奇迹,手心出了汗,紧张得无以复加。   他永远一派轻松,心无旁骛,只有在演戏时投入几分感情,仿佛下一刻就能醉倒,实则无比清醒。   她永远惶惶不安,瞻前顾后,只有在他演戏时感到几分安宁,然后弥足深陷,不能自拔。   他永远扮演一个兄长的角色,将她当妹妹来疼爱,他颠沛流离时,仍会给她送上最新鲜的荔枝,附上“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调侃,他有心让她恋上这种温情,却从未真正逾越一步。   她有没有说过,这世上除了双亲,他是对她最好的人,也是她最爱的人。   当年,他们错过,因为她求一个答案,因为他终不愿相欺,现在,是否算上天赐予的契机。   他成了女子又如何,如今再没旁的女子抢他,她对自己说一万次,不能放弃。   归柳皱鼻,皱眉,皱得一张俏脸,成了个棒槌,她说:“我很想你。”   那人轻哼,鼻头红红,眼睛红红,满脸都红,成了个猪头,“别傻了,我过得比你好多了。”   后宫深深,尔虞我诈,她一个无子的妃嫔,又能过得好到哪儿去。   却还是笑嘻嘻展开双臂,挑眉怂恿,“来来来,阿兄给你一个爱的抱抱,不要害羞嘛,小乌龟。”   归柳向来是个急性子,偏慕容云总悠哉悠哉,她奚落他成了习惯,曾道阿云温吞类妇人,好脾气如他,到底也生了气。   他生气的样子,是很可爱的。沉着脸,不说话,小老头般的叹气,似老骥伏枥,又时日无多。他用扇子抵着下颌,望天苦笑,然后那腮帮一点点鼓起来,像个鱼泡泡,可惜里面的泪,从不会真流出来。   他用扇子敲自己的额头,敲了刚好第三百七十二下时,才会停下,咬牙切齿回骂她:“小乌龟!”   她就喜欢他看不惯她又拿她没办法的样子。   可她到底接受了这个爱称,并且如他所愿和顺了性子,慢下了步子,想和他一样,做一只万年龟,宁愿缩着头,也要天长地久在一起。   小乌龟归柳,终于忍住泪,拥抱她,将她纤细的身子紧紧揽在怀里,她同她低语,如情人间耳鬓厮|磨,“阿云,你知道吗,我一直做梦比你早出世几年,这样你先遇到我,就不会想着她。”   尧姜殿下喟叹,不知为何,她现下心安,不愿躲,不愿离去,安安静静在归柳怀里,寻找那些被她丢弃的信赖与情感,“恭喜小乌龟,我现在可是你的后辈,你来报复我吗。”   归柳在她腰上捏一把,“那是一定,要狠狠欺负回来。”   尧姜殿下笑得更欢,瞳仁上的泪凝成冰,再碎开,一块块挤着,磕得她刺疼,她怔怔,恍惚觉得,归柳一定比她更疼。   人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她与前世两位红颜的相会,却都是注定的孽|缘。她曾在灯火阑珊处寻寻觅觅,却发觉自己想要的,不在璀璨繁华之地,只在宁静安详的小巷中,有一个无需多言的怀抱。   恍然间回首往事,才知二世为人,往日种种,爱恨交织,本以为淡如烟尘,终可尽忘,有人却执迷不悟,拉她坠入温暖的云端。   她看见归柳发间一抹白,终于了悟,这世上爱她的人,为她辛酸苦痛、无可奈何,为她死而悲,为她生而喜,而她一叶障目、自暴自弃,何其愚蠢,何其,残忍。   她心中猛地抽痛,仿佛看见归柳所经历的后宫厮|杀,成与败,是生与死的差距,偏离或是命中,是截然不同的下场,活着,是因为不能死去。   傻乌龟。   归柳见她抬头,眼里很有几分温情脉脉,不免抚上她额头,念叨着没发病啊,而那人还在灼灼地看。她抿唇,侧脸微醺,自耳根晕开丝丝绯色,魅惑动人。   怀中这货,面皮寒碜,到底是男子打扮,敏妃娘娘找回了丢失多年的娇羞,对着个假男人。   她天马行空地想,女子相恋称为磨镜,倒也不是没有先例,自己要不要考虑放弃离他而去、留一世念想的打算,来一场旷古绝今的脱俗爱恋。   归柳的梦想,一直是宏大的。从征服慕容云这样极其危险的男子,到深入虎穴为爱报仇,再到决然离去成一颗朱砂痣,真正抱着活生生的他,她又舍不得,生出女子相亲的心思。   梦想与现实相互背叛,爱你是求不得,填不满,掏不空的惶惑。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别掉收藏! 作者君在高速上憋尿憋得很辛苦…再也不想旅游了! 要断气了…说最后一句,求收藏! ☆、爱是奢求   忠义侯付铮自他堂妹去后,自请辞去西北军虎贲营副将一职,整日缩在他的侯府,醉生梦死,不知日短夜长。   付总兵夫妇劝了许多回,每每却是自己先流泪,付铮见叔父婶母伤心,不免愈发愧疚。   造成这愧疚的人,自觉仁至义尽,没工夫再理她堂兄的死活。   尧姜殿下一心钻营,付夫人担忧之余,终究有些惊悸,有些怨言。   灾民被拦,阁老被杀,一夕之间,民心涣散,君臣离德。   总是她的手笔,精准无比,却残忍无情。   政治斗争,本就鲜血淋漓,皇位更迭,更是白骨筑就。   全甄从来都明白,却从来都厌恶,她体恤百姓,言传身教,指望尧姜殿下做个勤政爱民的仁君,不要走上慕容云不择手段的老路。   未免天真。   梁帝在明,尧姜殿下在暗,各方势力掣肘,每一步都互相牵制,不用些非常手段,所谓拨乱反正,必定遥遥无期。   很不巧,某人前世今生,都落在阴暗里,长不出向阳的花,只有腥苦的果,她自己偷偷摸摸地吞,要藏好丑恶嘴脸,怕遭人厌恶。   全甄看到她狠辣无情的手段,将她的解释当作诡辩,只因她永远能将苦衷说得云淡风轻。   全甄的明白,仍是不明白。   这种不明白在她数回说教,而某人依旧故我之后,终于在有心打探的昔妃面前,露了痕迹。   她埋怨,儿大不由娘,可她的儿,早已自绝。   昔妃娘娘刨了某人的坟,将那尸首里里外外研究了一番,并没有发现破绽,于是她凭直觉,断定某人诈死。   对手之间的嗅觉,总是毫无道理,又准确无比。   全甄不知道昔妃曾刺某人一剑,不知道她就是那个曾陷害付府的沈总管,更不知道她陷害付府,足有两回,回回致命。   昔妃娘娘的经历,太过跌宕起伏,落到巧言善辩的某人嘴里,终究只是陷害而已。   全甄不会信她,她也不想多说。   全甄知道,无论是何缘由,她的养女,与她的堂姐,不仅剑拔弩张,更是不死不休。   她爱恨分明,却因顾念旧情,选择掩耳盗铃。   尧姜殿下一向能忍,与全甄数回争执总是她先认错,没皮没脸堪称孝子贤孙,然后屡错屡犯,一如既往心狠手辣。   她理解全甄,却不代表可以无限纵容她,以至于到最后,全甄想捉着她训诫,也找不到人。   敏锐如谢喻,就说了,殿下此番诈死,不会是为了避开什么人罢。   尧姜殿下挥剑,划过他脖颈,清风吹来,割断几缕发,她浅笑,狡黠灵慧,依稀几分惨淡,又是别样风光。   他也笑,没有推开那剑,然后她歪头,笑得更夺目。   他没有感觉到杀气,这并非试探,并非警告,只是她临时起意的宣泄。   看着生死相逼,实则毫无缘由,着实尴尬,尧姜殿下最讨厌聪明人,却还得作出惜才的样子,更尴尬。   她终于收剑,眨眼,状似遮掩,“杨修先行三十里而丧命,方芝猜度我意,不宜太深。”   你猜得太准,小心我杀你哦。   谢公子微不可闻地叹息,盯住湖面,继续钓鱼,“既然意决,何必情苦。”   他记得那一年,他邀了付夫人作客,引来慕容云,吃准他水性不佳,也是在这样波光粼粼的湖边,看着他退无可退,打断了他的腿。   谢公子智谋无双,加上不算绝佳的武艺,便能要了任何一人的命。   他趁慕容云倒地不起,给他当胸一剑,却被赶来的付夫人,轻巧隔开。   他就再也下不去手。   他的记忆,与尧姜殿下完全不同。   真相在走失的岁月中面目模糊,无人记起。   而芸芸众生,总有相似。   所有人在最没有力量的少年时代,都曾善良且狂妄地想要呵护和捍卫些什么,一个女子,一个理想,一段记忆,或自己的一点尊严。   于是学会自私或蛮强的方式挽留,哪怕鲜血淋漓,哪怕遍体鳞伤,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总要有一个去死,来证明你我曾经这样深切地爱过。   唯有死亡,打动人心,亘古不灭,可堪回首。   人生艰难重重,过去之前是挫折,经历之后是财富。   也许最终还是要落败,眼泪喷涌而出,毫无用处,但这一切,包含珍贵的勇气与柔情,非常非常美。   每个少年都将死去,他日辗转沉浮,于虚妄人生中回首,胸腔里那颗自以为很强健、很麻木的心脏,依然真诚地被曾经的情怀触动,忍不住想擒住那心碎的美丽。   那种必须用青春和鲜血来祭奠的、必须盛满伤悲的美丽。   全甄之于慕容云,是少年琉璃似的纯白梦境,他掩藏在冷淡外表下的沸腾血液,终究要将她撞碎。   她不敢要那份决然至死的爱,于是慕容云不再是慕容云,他变成了自以为很麻木的慕容尧姜。   岁月永不知晓,它在匆匆步履中,带走了什么。   尧姜殿下知道,又装作不知道。   她扯过谢公子的钓竿,将它在他腿上折断,痛得谢公子抱脚直跳,拧眉抽气,那句“最毒妇人心”险些脱口。   她看住他,极认真,仿佛是一辈子,“我有慧剑,必斩情丝。倘若再犯,身如此竿。”   她诡笑,“知道我看中你哪一点?”   他还在抱怨,唇角微勾,风流俊逸,“玉树临风?”   她斩钉截铁,“错,无牵无挂。”   谢喻六亲皆亡,如何不是无牵无挂。   他讽她不肯舍情,她讽他无人可舍。   到底是做过对手的人,寥寥数语就能剜心。   谢公子低头,哎呦一声,终于一屁股坐地,他支撑了许久,颓败得理所应当,膝头撑住垂下的双手,靠着树干,形迹落魄。他似喜似悲地笑,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得眼前景象模糊,好似回到了从前。   那一年谢氏子弟遭人屠戮,一把把悬空的刀落下,人头滚落还算好的,最怕是那些千刀万剐的,血|肉|模|糊,一团一团烂泥似的,想起来就教人恶心。   他祖父拖着年迈多病的身躯,在金銮殿外一遍遍地磕头,那块免死玉令上的血,干了又流,流了又干,结成一块厚重的壳,一敲就碎,碎成漫天血雾,教人心成鬼魅。   他将没了气息的老人背出来,孤寂的背影,踽踽独行,他谢氏又没了两条命,他的,他祖父的。   谢氏方芝,再也不能为自己而活,连一点点,都不能。   不要问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有道理可讲,就像老虎吃狼,狼吃兔子,兔子吃草一样,没有道理可讲的。   谢喻被缚在透明蚕茧中,看着同族亲人苍茫无措,血流成河,却只得默默看着,他乱了,心惊,愤恨,胆怯,畏缩,却逃不开。   逃不开这压死人的重任。   他活着,也死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梁帝开始忌惮段氏,他谢梁帝不杀之恩,求得一个抗衡段氏的机会,即便燕京谢氏凋零殆尽。   他没有丢掉谢氏的高傲,却也学会不着痕迹的奉承。一切的一切,都只有他一个人,他是鬼蜮中最平常的人。   一个人,感觉最孤独的时候是什么,是不是独自面对着整个世界的冷漠,是不是独自面对着所有的耻笑?   一个人的血,是冰冷还是沸腾?   一颗报国真心,满腔热血澎湃,又要多少谢氏子弟的命,才能换来?   实现理想,需要谋略,需要权术,仅凭一颗赤子之心是不行的啊。没有足够的权势,如何实现理想,可有了足够的权势,又会忘记理想。   理想并没有对错,却必须付出代价,最惨痛的代价,是出卖初衷,嘴上说不后悔,看奸佞得意,看自己落魄,又焉能不悔。   悔不为小人。   他眼圈泛红,身形萧索,难得露出几分狼狈,对着主子的嘲讽,不知从何反击,只有如遭大辱般的愤慨,他猛拍膝头,抑扬顿挫,无泪可流,“喻无牵无挂,才能复兴谢氏,殿下孤家寡人,才会无欲则刚。”   她横他一眼,搓手惋惜,“淮南谢氏,百年风范,为国为民,耿介无私,方芝仙风道骨,常怀兼济天下之心,如今怎就陷在一己私欲里。”   她讽他沉迷权势,不复风骨,甚至连整个谢氏都一起讽了。   谢喻摆手,摇头,吞咽着心肝肺腑榨出的苦汁,表示自己当佞臣之心坚定不移,然而声音嘶哑绝望,一如耄耋老人般苍老枯槁,又有着难以排遣的幽愤。   “局势让我们做了一次选择,但从那以后,命运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若说错,那便是命运的错,是局势的错。”   人心宛如一块儿玉,如果摔碎了,即便粘起来,也是支离破碎,不可能恢复原样。   醉心争斗,失去心志,失去,自己。   尧姜殿下朗声笑,桀骜中几分无奈,她看见谢喻发间的白,眯眼,依旧邪艳,依稀浮现慕容云的影子。   她笑叹,“每个人的青春都只有一次,在青春的起点上,二十年了,我们把自己的青春,都争成了一场噩梦。”   他们从不怨天尤人,可此身付鬼蜮,却不会忘记那种割舍的痛感,仿佛头顶一道长鞭,夹着符印,如同诅咒,将身体与魂魄分开。魂魄徘徊着,慑于符印的金光,不敢回归躯体,为了保住那一具行尸走肉,惶惶不可终日。   仿佛白娘子被压在雷峰塔之下,千年万年,早已忘了许仙是谁。   其实是不喜欢的,却已经习惯了,也不敢去深究,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一个人,一条命,活下去就好,真正的自己,真正的理想,只会天真得让人耻笑。   在鬼蜮里待久了,一身脏污,瞻前顾后,重拾初心,谈何容易。   尧姜殿下做不到,于是她给别人机会,看成功的几率多大,再考虑自己要不要冒险。   “我可以成全你的理想,如果你还想坚持的话。”   她星眸熠熠,他不置可否,想到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殿下待每个谋臣,都这样好吗?”   她沉吟良久,他叹气,终于抬手,阻了她似真似假的调侃,声如玉碎,凤凰其鸣,“我选择把成就殿下,作为我的理想。”   她居高临下,娇笑依旧玲珑,“你怎么这么会说话啊。”   他凝眉,语锋一转,“可在此之前,请允许喻,为殿下断情。”   她抚掌,挑眉,笑得眉眼弯弯,仿佛正中下怀,“好啊。”   归柳告诉她,昔妃有异动,在全甄入宫见她之后。全甄并没有出卖她,可几句无心之言,就能置她于死地。   她对她的信任,她对她的保护,从来如此稀薄,抵不过她对姊妹的亲近,抵不过她一腔侠义。   全甄心系苍生,可苍生之中,容不下野心勃勃、罔顾人命的小人,于是便经不住挑拨,在人前泄露形迹,于是不太够的信任,变成伤人的利刃。   慕容云如是,慕容尧姜亦然,没有帝王会在意一个女子的看法,却只有在爱人面前,受不了那种鄙薄的眼神。   好像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   她努力孝顺,喜恶由她牵引,事事顺她心意,她的愿望如此卑微,只希望她能多看她一眼,然后,多爱她一点。   她不择手段,从未奢求她的认可,她佯装孝义,只求她一纵即逝的赞许。   她的真面目一点点剥落,她的爱也越来越稀薄,她对她越来越失望,而她心里升起异样的快感。   她验证了一件事——她永远不会爱上真正的她。仿佛滴水总会穿石,她终会越来越厌恶她,她使这结局加速,感到莫大的成就感,是她亲手结束这幻梦。   这一回,她先舍弃她。   没了她,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做她自己,再也不会在意任何人的指摘。   你作你的侠客,我作我的小人,再不相干,再不相干。   尧姜殿下往回走,一步一顿,很认真,很温柔地咀嚼一个人的名字,然而依旧无声,连呼吸都几乎湮灭。   “阿甄。”   她感到眼角有些湿意,冰凉的液体蜿蜒而下,从下颌滴落。   她念出这个名字,却觉得如此遥远,山高水长万里之遥,一切犹如镜花水月,粼粼波光捧起她的笑,破碎美好,却从来不属于自己。   明知是抓不住的,偏想要博上一把,想要证明与众不同,想要证明卓尔不群,直至走到后来,后来站在高处,回头看,其实都不是。   不过是爱上一个人,也想让她爱着自己。   她没有做错,可善恶不容,正邪不共,这执着本身,就是错。   天地之大,没有哪个怀抱,可以容她,唯有皇权无边,可以允许她顺理成章地寂寞,而不必惹人耻笑。   尧姜殿下闭上眼,那些影影绰绰袭上心头,终究幻化成片片滴血的菊花瓣,随风逐荡,无迹可寻。   我花开后百花杀,一朵,也留不下。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打滚求收藏!关键别掉收藏! 今天作者回了,红眼航班,明天要补补眠~捂脸~ 内蒙的沙漠真的是很美的,感觉站在云端上~ 接下来要慧剑断情,说着容易,过程必定很痛。 期待女主黑化!虽说她本来就够黑! 全甄欠慕容云的命,还是要还的。 接下来慕容云会短暂出场! ☆、割爱   郢江王从小就美,从小就聪明。   从小,就爱躲起来,谁也找不到。   全甄头一回见他,是在梁宫西南角的一处废弃的宫苑。   烟石轩。   她自幼读些志怪杂谈,被此处幽幽笛声吸引,心道莫不是冤死的美人儿抱屈,她心痒难耐,顾不上害怕,不知不觉便已推开那扇结满蛛网的门。   前殿与前门隔着一池荷花,铺着几块蜿蜒的石子,供人前行,身侧芙蕖亭亭,暗香盈袖,衣袂翻折,踏歌而行,远观如游曳碧波之上。   不舞自有风来。   全甄想起话本中的绝世武功,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练成了凌波微步。   她奇怪,这荷花朵朵饱满可爱,荷叶舒展颇有灵气,不似为人废弃,倒像常常打理。   她怔怔站着,离吹笛的孩子不远不近,只瞧见蓝紫苍穹平展如幕布一般,沉寂着夜色里的孤独。   天边一弯眉月,如少艾唇角弯起的娇俏弧度,柔柔播散了一地清辉,又似一层轻薄透明的纱,不知何时落了满眼,分不清罩在眼前,还是万物皆朦。   笛声渺远,又凄怆。   他披一件暗绿色锦衣,坐在殿前石阶上,吹着一管玉笛,他回望她,眼里有些许恼怒,似是为人所扰,那腮帮鼓起来,赌气转过头,伸手去接屋檐下稀稀落落的雨。   时有晚风轻拂,越过丛丛荷花,吹散了露珠,吹低了花叶,勾起他额际的青丝几缕。   她看到他浮雕般鲜明的手,灰色的雨丝斜斜打下来,无边的凉意,钻入他手心,他脸上却浮现一种诡异的微笑。   佛陀拈花,又带了几分无言的妖娆。   明光清润,如玉琢成。   不过一个孩子便已如此容色摄人,一旦长成,却又不知该如何颠倒众生。   如同雨后初霁的鸿光,清清亮亮,却蜿蜒着伤疤,若一阕戛然而止的歌,美感残破,成一种致命的诱惑。   没有故事的男子,是没有魅力可言的。伤痕纵横飞舞,似岁月沟壑,在尘封的往日里停留,划下一道又一道不可磨灭不能忘却的纪念。   这纪念,教人疼痛之余,宽广了心胸,通达了世事,从而学会更好地保护自己,尽管表面愈加愤世嫉俗,实则对这个世界,却充满了原谅。   在意的事物,会越来越少,深沉的执念,会越来越薄。   全甄闻到了八卦的味道。   她坐在他身侧,托腮引|诱,笑容灿烂,像拐|卖儿童的怪阿姨,“这么喜欢雨啊?”   她看见那优美如花瓣的唇轻掀,声音如珠走盘,语气无比臭屁,“我乐意。”   尔后任她再逗,他也一言不发。   时值盛夏,却隔着一段冰雪不化的距离。   全甄无奈,这货防备心够重的。   全甄与慕容云的一面之缘,如此平常。平常到他泄露最浅一层的脾气,她却只想挖掘更深一层的八卦。   她第二回见他,还是在烟石轩,宫宴快要散场,她走到这里,图个清静,并没有笛声指引。   冬夜,小雪时节。   他将一张张宣纸盖在那池枯荷身上,用粘蝉的竿把够不着的地方,严丝合缝地盖上,如同最细致的绣娘,完成一幅天地之作,满池枯荷,都成了蒙面的美人。   他没忘狂风欲来,仍用那竿,在那张面纱上一点点涂满糨糊,风一吹,冻成结实的壳,牢牢攀附着岸,谁也掀不掉。   大冷天的,他穿得单薄,短短的身子执拗往前伸,嘴唇冻得青紫,脸色白得吓人,额上薄汗涔涔,黏着乌发,衬着一张脸竟有几分妖异的美感。   宣纸轻薄,不似油布会折坏枝叶,用糨糊粘起来,重量刚好,也能遮风挡雪。   全甄撇嘴,看不出小小年纪就懂得惜花,长大了可怎么得了。她丝毫不觉奇怪,他为何待一池荷花这样好,只知他性子古怪,心地却不坏。   他看见了她,看见她傻站着,眉间凝了霜雪,眼里暖流如泉,他认出了她,然后向她招手,示意来帮他。   她拿乔,他却笑,似白莲出水,无尘垢。   他好像孤清雪夜里,灼灼桃花一朵,分明是圣洁的,不容触碰,在他漆黑深沉的眼瞳中,却映出了娇媚与妖娆,那是对生灵的怜悯。   一时间仿佛有风来,牵扯着令他摇曳生姿,令他婉转多情,令这一个平平常常的夜晚,繁花开遍。   她开始相信,这个孩子,真的懂得乐天知命。   春去秋来,全甄第三回见他,他已是个姿容俊逸的少年,那一衫月光,风华侧漏。   他在御花园里负手而立,摆了个万般萧瑟的背影,夜色朦胧,正适合相看美人。   他转过来,眼中仍是伤痕浅浅,却依稀多了许多新痕,他作揖,眸光熠熠,情真意切,“我情债缠身,更负你良多,愿以此生相偿,若一世还不尽,黄泉路后,孽镜台前,我都等你。”   这是《入桃花》里的戏词,讲的是一男子前生欠人情债,今世以身偿债的故事。   自然这偿债的对象么,咳咳,有男有女。   全甄暗啐他一口,心道小少年长成登徒子,也不知是谁之过,方才太子妃全芙刁难他,自己不过说了几句公道话,怎就要以身相许了?   她那时还不知道,他来这世上不过十载,便已尝遍冷暖,男|女之事一知半解,却信手拈来。   她刮刮鼻子,微窘,“情债谈不上,我还想听你吹笛。”   他抽出那玉笛,寸寸抚过笛身,唇瓣翕合,最终抿成个微微宠溺的弧度,又抬手折了顶端一支春桃,红艳艳沉甸甸,风一吹,送到她手里的时候,馨香满怀。   她没有垂首,直视他调侃的眸子,目中火焰跃跃,满是期许,教桃花委顿了身姿。   仿佛桃花满怀,不及他清笛一曲。   他就是从那时开始,对她无有不应。   他或许,只是爱上那种被珍视的感觉,仿佛天地之间,他独一无二,无人可替,不是任何人的附庸,可以施展才华,赢得喝彩,做纯粹的自己。   那笛声一起,满园绯色为之娇羞,纷纷扬扬落下,她一惊,却已寻不到他踪迹,匆忙闯入桃花叠影,猛然撞见他薄雾似的笑靥,才放下心来。前一刻,她真以为他是一树桃夭,便要如此,掩匿无踪。   一年年桃花开过,笛声再未响起,也没有那个退进桃林里的人,勾得佳人去寻他。   他艳魅在骨,冷淡一身,足以惭尽天下美人。   他像一柄凛凛的剑,勾出一泓暧昧飘渺的花影,岁岁年年只留个尾巴。   可那首断肠的情人曲,还存在。   细细密密的离合纠葛,活过来。   梁宫戏台之上,全甄盯住最前面那个吹笛的紫衣男子,只觉恍如隔世。   六道轮回,生生不息,毁灭意味着重生。   全甄做过无数次与那人重逢的梦,笛声依旧,与今日别无二致。可梦的最后又是混沌,重重迷雾挥之不去,她仿佛被人注视着,灼热的,审视的,锐利的,她越来越不安,如芒在背辗转反侧,却欲走难走、欲留不留。   她知道,那人必定是恨她的。   或许还要骂她天真。   两个不同道的人,在轮回中有了交集,如同一朵无法结果的花,注定要凋零,不留痕迹,在衰败的那一刻,彼此心有感应,情|潮无端汹涌,瞬开瞬落。   桃花开了又落,盛极而衰,万物循环,谁也逃不过的命理。   霸王别姬,在乌江之上,而在这鬼魅的梁宫,那折子戏的高|潮,成就相送的十里长亭。   全甄瞥了身侧的昔妃一眼,端起酒盏,将目光送入虚空,与人无言对饮。   她想起慕容云临死那个绝望的眼神。   为什么一句喜欢,要用这样多的血泪去证明,为什么原本最温情的表白,一定要临到最后、无可挽回之时,才去相信?   他不过是偷偷爱她罢了,偷偷的,见不得光,连个可说的人都没有,她不信他,害惨了他,难道一回还不够吗。   他没有变,他一生的温柔还未耗尽,她依旧是他的软肋,她总教他寒心,迟早还会害他。   这情丝误你,不若相离。   昔妃娘娘替付夫人斟上一杯解酒的茶,姊妹相视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幼时在茶里加盐的时光。   那盐真苦啊,可心里,却是甜的,不像这茶,温的,又是毒的。   小时候相互戏弄,长大了相互算计,再甜的回忆,被岁月荼毒,都成致命的打击。   从此往前都是乐,从此往后真是苦。   付夫人接过茶,并不喝,凑近了她堂姐,轻声细语,“阿姐,你可识沈度。”   昔妃没有抬眼,只看住一片片浮沉的茶叶,捻起其中之一,怔怔出神,答非所问,“不能抽身的,都是情种。情种就是,明知飞蛾投火,仍然一往直前。”   她终于看她,那目光深沉,又似死寂,又似狂澜,她碾碎了那嫩叶,凄怆仍然铿锵,“情种,于情人是情圣,于家人是被叛者,于外人是人渣。”   不知是骂旁人,还是恨自己。   她说:“你知道吗?曾经有一个傻子”,她指向台上那个容貌熟悉的紫衣乐师,“就像那个人一样。”   她啧叹,苦涩到麻木,“她舍命救出一个和尚,说要嫁给他。和尚说,行,除非我死!你知道她怎么回答的?她说,行,我就等到你死的那一天!”   她低下声去,近乎啜泣,又隐隐疯狂,“他终于死了,被一个疯子害死了,可那个疯子,为了救自己在意的人,可以一次次地不要命。”   她设下这场鸿门宴,以全甄为饵,没想到那人终究还是来了,鱼儿落在渔网里,她等着欣赏那垂死挣扎的美态。   她最喜欢,发自本能地喜欢,看见别人垂死挣扎,即便对方是她最爱的人,她也爱极了他挣扎着入她陷阱的模样。   她像个猎人,最终反被猎物掌控。   昔妃娘娘拭去手心的渍迹,无比真诚地看着她的堂妹,指着乐师的手迟迟不肯放下,依稀几分颤抖,语调有着不甘不愿的钦佩。   “我厌恶那个疯子的一切,唯独承认她爱人的勇气。”   全甄心中最后一丝幻想,终于破灭,眼前这个耀武扬威的人,她再也认不出。她的心上一阵钝痛,旧时情谊早已无存,可当她承认,才幡然悔悟,原来她是魔鬼,自己对她的救赎,不过是拉人下地狱。   她终于冷嘲,“阿姐永远觉得自己最清醒,永远站在高处看旁人挣扎于泥沼之中,即使是现在,也觉得旁人的深情,不过是你当年的谬误,却忘了你自己也深陷泥泞,逃脱不得。”   昔妃娘娘被她凉薄的话刺中,愤愤不可言,那杯凉透了的茶被拂落在地,其声凛然,杀气四溢,如同什么信号。   戏台上的乐师们,终于奏到最铿锵的转折,从各自的玉笛中抽出利刃,向台下的皇亲贵胄袭来。   皇帝陛下在这场隔靴搔痒的刺杀中,岿然不动。太子被几个刺客追赶,抱头鼠窜,好不狼狈,弘王那边却冷冷清清,无人问津,两手一摊,超然物外。   这区区数十个刺客,陛下自是不会放在眼里,弘王殿下离帝座不近,也没必要殷勤救驾,反倒惹人疑心。   太子倒真是个酒囊饭袋,逃窜至此,丢尽他慕容氏的脸。   不对,自己虽离得远,怎会如此太平,太子本就离帝座近,又怎会离了禁卫庇护,往远处逃。   他立时慌神,有意与自己的谋士交换意见,却见天子近臣姚监副持了一柄长剑,正十分拙劣地与人交战。   昔妃带着付夫人,躲避那紫衣乐师的杀招。乐师谨记主上叮嘱,到底投鼠忌器,渐渐势弱,好在愣头青姚监副送上门来与他对打,他招式古怪,且避且战,胜似斗鸡,反帮了倒忙,给昔妃娘娘添了不少新伤。   越来越多的禁卫涌上来,昔妃娘娘满身血痕,竟还能喘气,紫衣乐师与姚监副对视一眼,只得愤愤作罢,飞身离去。   其余刺客,纷纷就擒。   跳大神的姚监副,头昏脑胀,官服淌血,怔怔扔了长剑,颓然跌在地上,捂着脑袋直摇头,浑然不知身在何处,而自己方才,又作了何等荒谬可笑的反抗。   他可是最窝囊最手无缚鸡之力的姚监副姚佞臣啊。   只不过,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吧。   且众人看来,他可在保护昔妃娘娘。   弘王殿下彻底绝望,某位谋士到头来,还是着紧她养母的生死。   他阖上双目,心头打鼓,手心发汗。   几位刺客中很快有人招供,说是弘王殿下主使,务必要太子的命,其余几人纷纷应和,唯有一人笑出声来。   他抬头抹去易容,露出一双疲倦的眼,里头有座颓圮的古刹。   忠义侯付铮。   他一脸不怕死的慷慨神情,笑行大拜之礼,脑袋嗑得咚咚响,仇恨中仍有刚烈耿直,“陛下,臣受虎贲营昭武副尉袁懈指使,前来刺杀太子,为臣冤死的堂妹报仇,然并未听命弘王。”   付小白终于发觉自己上了贼船,学会撇清干系,澄清原委,免于进一步被利用,姚监副欣慰之余,只有苦笑。   昔妃保留他这张牌,无非就是怕自己不来,若付铮入狱,付府必受牵连,届时她便再也沉不住气。   那个袁懈,正是阅军礼上沈度的棋子,本是十分可疑,不宜再留,不知怎地取信于人,还骗得付铮为他驱策。   某人叫苦不迭,堂兄,这回可真被你坑死了。   浑然忘了,当初是她坚持不肯告诉他诈死真相,非要给他一个教训。   刺客中分成两派,各有各理,英明神武如皇帝陛下眯起眼,也犯了难,不知是该顺水推舟处置了不安分的弘王,还是留着他,免教太子太过嚣张。   他轻笑,脑壳很疼,并且这痛,蔓延到全身,心上烟雾缭绕,如一座孤岛,可一支支箭,还是准确无比地射了进去。   他看见那个宫装女子倒下,满身血污,一身萧索,她鲜明的容颜,渐渐模糊。   昔妃啊,你就这么想害我的儿子,这么想替他报仇,想到不顾我的安危,就连你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吗。   全潋,你好狠的心!   他怒急攻心,吐出一口血来。   他张口想喊沈度,发了个音又仓皇咽下,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仿佛一切失去控制,滑向一个冰冷凄清的深渊,而这一切,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梁帝忙吞下金丹,才觉神智清明了些,他看见昔妃身侧那个妇人抱着她,衣衫染血,泣泪哀鸣,“陛下,求陛下救救昔妃娘娘!她方才是为了救臣妇,才会重伤!求陛下救救她!”   姚监副无心欣赏美人梨花带雨,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果见付夫人怒指过来,吓得他一激灵后退半步,连冷笑都没藏好。   付夫人神智不清,声泪俱下,“这位大人功夫不济,屡次误伤昔妃娘娘!”   这句话不是陷害,胜似陷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用梁帝对昔妃的怜惜,彻底定下弘王谋刺的嫌疑。   姚监副本为弘王幕僚,昔妃又同皇后交好,自然站在太子这边,他身为人臣保护不力,多少就有蓄意加害的意思,正好与弘王刺杀太子呼应。   姚监副终于连冷笑都保持不住了。   她眼中彻底黯下来,阴云密布转为狂风暴雨,渐变成阴狠诡谲的暴怒。   全甄仍伏在地上,怀中的昔妃奄奄一息,满地鲜血,似晚花残红深浅开,那是她亲堂姐,的确堪怜,何似自己身上,都是旁人的血,脏得很。   她咬着自己,怕她杀了她的堂姐,将她送入牢狱,也好留昔妃一口气,却从没有想过,她还能不能出来。   在她心里,大概只觉得祸害遗千年,明枪暗箭,都伤不了她这个机关算尽的小人。   她摇头,猛烈地咳,要咳出血来,目中仍温柔如水,明明自己活成了个泥人,为什么还会心痛呢。她看见归柳遥望她一眼,于是弯起唇,笑出一段悲戚。   那眼角还凝着深切的恨意,钻进了骨髓里,一只跗骨的蛆,日日啃食,不停休,这恨,一旦生,至死难休。   她与谢喻的赌,终究是输了。   全甄到什么时候,都会第一个舍弃她,即便她费尽心思安排了个替身,吹奏那首笛曲,即便她到底没忍住,跳出来救她,也没能唤起她对她,哪怕一点点残留的情谊。   她笑自己都快忘了,这辈子,她只是个替身。   宫宴上一场丝竹为媒的刺杀,终究以弘王殿下被下狱大理寺告终,他曾经的幕僚姚监副也未能幸免。   全甄永远忘不掉姚监副被带走时的眼神,那一刻她无比后悔,后悔断情太疾,后悔伤她太深。   尧姜殿下经过这个两辈子都又爱又恨的人,直直看她,目不转睛,心底暴虐的心绪狂乱叫嚣,睁着一双猩红的眼,仿佛要把她捏碎,获取无尚快乐,然后与子同归。   她眼底喧天的仇恨翻滚,是滚滚不复来的江水,莽莽撞撞,不可向迩,带着滔天巨浪,倾覆乾坤。   她终于麻木,没了痛感,她隔着虚空,满含怜惜地抚上全甄的脸,擦去上面的污血,半眯着眼,那双成形的凤目,朦朦无底的黑暗,深渊一般的裂开在眼前。   她还是没忍住一时痴惘,问出藏了很久很久快发霉的话,然而依旧无声。   你对我到底有没有真心,哪怕是一点点?   没有人回答她。   从来没有一刻心碎心死心灭,疼痛是潜伏在胸口的虫豸,一口一口蚕食,悄然不觉,胸腔已是空落落,什么都不留。   她耗尽了全身力气,长长舒一口气,恍然间白日下起了黄粱梦,又很快惊醒,醒时梦已深,痛楚深邃,似一塘白荷瞬间枯败,沉沉如死,却又是生不如死。   她的明月,亲手推她入地狱,她一颗真心,怎知换来她森冷面孔,弃如敝履,还要怎样对她好,才留得住,留得住那星点温柔。   心似秋叶落,了了此生,已知时日近,追不回,满心苦,受不得,耐不得,往日情谊,一笔勾销,一笔勾销。   袅袅凉风起,吹皱一池秋凉,吹卷了她晨雾般轻薄的衣袂,那风来,那雾散,全甄拼命凝望,她却只留给她纤薄侧影。   最终,她还是消失在她的视野之中,消失在她完全放弃的追逐之中。   全甄皱了眉,眉心一刀一刀深切,似为早谢荷花镌刻。   到底,散了,统统都散了。   要跟自己说,放过她,也放过自己。   放过舍不得、留不住、换不了的情。   天光淡下去,栖霞坠地,她的脸庞,她的伤痛决绝,染着红艳血滴,若雪后初晴梅花开,美得壮烈而旖旎。   谁忍割爱。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别掉收藏!Hold住呀! 这章是有始以来最长的,是慕容云一段情的始终,不能粗糙,所以难免让大家久等了,写得很心碎,求抱抱。 全甄知道自己并不适合他/她,情愿狠狠伤她,才能让她死心。 这场刺杀,除了付铮,还是被女主察觉的,是为了将弘王逼至绝境,才敢谋反。 有人问,为什么一开始想要揭开弘王的真实身份除掉他,现在反而要合作,那是因为一开始女主以为段刺史的主君是弘王,杀了弘王,才能逼他选择自己,后来发现他摇摆不定,于是干脆和他一起利用弘王,到时候一箭双雕,还能免去自己弑兄的恶名。 ☆、我想做人   许多人这一生,都在做违背初衷的事。   初心,谁没有初心呢?到头来都是要喂狗的啊。   七夕佳节,某人的及笄之日,在大理寺的牢狱中度过,这地方她来过三回,可笑都是为了同一个人。   梁帝将姚监副与弘王关在相对的两个单间,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是教他二人越狱时有商有量,还是教姚监副劝劝弘王,不要再负隅顽抗。   弘王殿下嫌这地方龌|龊,保持了将近三个时辰的英挺站姿后,总算捡了个干净点的床角,坐了下来。   对面姚监副早已躺下,睁着一双死鱼眼,是个死不瞑目的丧气样。   不知怎地,弘王殿下口中责备的重话,就变成了轻飘飘的家常。   他说:“阿绛,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   她说:“我只想见见父亲母亲,看看他们究竟长什么样。”   自然在他眼里,她是个无名无姓的人,可实际上,她的确未曾见过父亲母亲,真正的属于她的父亲母亲。   弘王殿下终于笑,笑她总能引起他的共鸣,从而逃避责罚,他本想留她作个妾侍,可她偏要女扮男装,混入须眉之中,她说她不想做美人,她想做人。   他几乎真要认为,她是天地而生的精魅,落入凡间,成为棋子,成为玩|物,历经磨难,还是想做人。   而他呢,他也是没有双亲的人,可他必须表现出合适的怨愤,给监视此处的人听,表示他仍孺慕所谓的父皇。   他重复当日被带下去时的怒吼,然而并无半分恳切,只是麻木的低喃,“百姓有冤,可诉于县官,臣子有冤,可诉于君王,儿子有冤,该诉于谁。”   姚监副跟着呢喃,眸中满是不解,如同沉入一个魔咒,冷笑泠然,似一泓清泉,渐渐结了冰,冻在喉咙口,“该诉于谁?”   她披头散发,笑出一口白牙,遮住一脸的诡谲与邪恶,掺杂些许发自内心的欢喜,狠戾而滑稽,残忍又可悲。   他看不见她的面容,只觉眼中跟着发涩,疼得恨不得剜下来才好。   他不知道她为何如此痛苦,只知道她拼命守护的人,认不出她,或者认出了,还是想她死。   这种痛苦,他未曾经历。   他这一辈子算得上顺风顺水,原本只是昭廉太子的庶长子,母亲又不受宠爱,没成想东宫一场大火,他与慕容昭换了过来,他亲眼看见自己的母亲,拖着慕容昭葬身火海,而他成为尊荣无比的弘王殿下。   梁帝虽宠爱李贵妃,却明显更喜爱廉王,他看得出来,梁帝欣赏直爽的性子,于是他从不掩盖自己的聪慧,也渐渐发现,自己终究逃不过庶子的命运。   他本不想这么快翻脸的。   父皇,谁让你立了太子,还不肯给我活路。   弘王殿下等对面那个人笑完,看见她瑟瑟发抖,异常美,春雨坠梨花,细微处抖动的神经绽放绚烂到极致的美丽,必是临迫死亡的华丽篇章。   那凄惘迷离的眼神,妖精似的女子,一眼就要勾人魂。   时间都静止,他仿佛老僧入定,又是红尘俗人,七情六欲都占满,无法自制。   他心里的人,一直是桑琰,否则也不会教她有了孩子,更不会怀疑她之余,还保她性命,嘉宁险些害死她,还被他狠狠责骂,勒令下不为例。   可她呢,他一直觉得,她是个心性坚定的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却独独在对他的美人计上,半途而废,究竟是他太没魅力,还是她心中另有他人。   她心里或许有桑琰,却更有那个人吧。   他瞥见阴暗中的人影,表情像深冬一般清冽,一笑又将冰雪融化了,“阿绛,恨你师父吗?”   她抬起脸,弯着唇角,葳蕤生光,半露倾城芙蓉色,“没有他,就没有我,欠他的,我总要还的,还完了,剥他的皮吃他的肉,才算公平。”   有人望着她含笑眼眸,被她口中沾着毒液的话语蜇得跌退,他不能置信,她竟恨他怨他到这个地步。   是了,是他害她沦落民间,成各方操纵的棋子,成杀人不眨眼的行尸。   尧姜殿下眨眼,终于扳回一城,大胜之后,高呼痛快,傲气凛凛。   而他恍然神伤,如入迷局,进退维谷。   这的确是她的心里话,临到最后,最危险的时候,她想告诉他自己的恨意,想告诉他若要陪她赌下去,来日就莫要后悔。   她记得那个缱绻的夜,潜伏着汹涌浪涛,沉沉爱意不过表象,最真切内里血肉模糊,腐朽不堪,皆是一头凶兽,只恨不能将对方吞噬。   他害死慕容云,害得慕容尧姜执迷权势,割舍最爱的人,生不如死,他坦诚,是为了更好地操纵她,可心里,焉能没有防备,焉能没有忌讳。   他替她挡不了风雨,全是在招风惹雨。他卷她入这凄风苦雨,哪日他后悔了,就能抽身而返,逍遥自在,而她不论成败,注定成困兽,难善终。   她自始至终,都是他的棋子。   血海深仇,真真是血海深仇。   尧姜殿下气昏了头,口不择言,逮谁咬谁,咬得满口血沫,捂住腹下的伤,五脏六腑一阵翻涌,喉头腥甜再难忍住,终于吐出血来。   她疼得跌在地上,打滚,愣是一滴泪没掉。   她还在笑,凄厉如鬼魅。   她腹腔里的血好似流不尽。   全甄,你知不知道你堂姐武艺高强,我与人合力,虽伤她根本,又付出何等代价,你把我关在这里,是要我活活痛死吗。   她是有预感的,所以故意气走暗处的那个人,她说不上为什么,大概是不想再欠他,她知道这很愚蠢,反正她英雄救美已经够愚蠢的了,再愚蠢一点,好像也差不多。   她扭曲了五官,那张假面险些掉落,感到铺天盖地的死亡气息,终于开始懊悔。   真特么疼。   早知道换一种死法了。   弘王殿下奔过来,盯住她,她趴在地上,奄奄一息,保持微笑,没有求他。   他终于确定,她气走那个人,是真的想死,她是个疯子,永远做不成人了。   直到此刻,尧姜殿下才发现,她其实一点也不想留在这里,利用一切,一日日地算计着,如何借别人的手,达到目的,篡位篡得理所当然。   她发现自己错了,一开始就错了,她宁肯慕容尧姜从未存在过,也好过做那个一哭一笑都不由自己的尧姜殿下。   她的野心向前,她的本意退后,只为了活着,可活着又为了什么。   每往前一步,都得舍弃什么,都那么艰难,她会迷茫,会犹豫,会胆怯,会累,会伤,会疼。   她把每一样东西,所有人的性命,包括她自己的,都称了斤两,与魔鬼讨价还价,换片刻的得失,到头来还是要输个精光。   她被雷峰塔压久了,魂魄好不容易回来,千年万年的疼痛,瞬间也都回来了。   她不停地吐血,呼吸越发困难,模糊了字句,只有她自己听清,“凤凰…凤凰…何…不…高飞还…故乡…无故…在…此取…灭亡……”   四周的声音渐渐隐去,世界缓缓沉入黑暗,却又骤然变亮,她像是又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慕容云在马上驰骋,孝昭仁皇后说,我儿善武,可堪为将。   笑话,都是笑话。   人一旦迷醉于自身的软弱之中,便会一味软弱下去,会心有所系仍倒在地上,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   更何况,某人两世都这么倒霉,死都死不利索,死都好面子,非要说自己不想活,主动上交性命,不给阎王添半分功勋。   从此天地少一祸害。   慕容衡瞪眼,瞪出越来越多的血丝,地上的人渐渐没了声息,仿佛彻底死去,再无技俩回天。   他不知道该不该救她,她伤了昔妃乃不争的事实,梁帝教段辜存来听她的绝情话,便是绝了他救她的心,可见梁帝为了昔妃,必要置她于死地。   他一拳砸在地上,砸出殷红的血,愤恨又凄惶,昔妃昔妃,又是昔妃,不过一女子,怎就能左右他的决定,他的人,他想救,便救了。   弘王殿下正欲喊人,就见谢院判从阴影里跳出来,他步伐慌乱,呼吸急促,很失了几分风度。   谢喻努力不把视线移到那人身上,而是急于向弘王献媚,“臣闻陛下遣人来此,殿下可有不适?”   弘王殿下摆手,叫他先去瞧姚监副,务必要把人救回来,他得偿所愿,眉梢喜色还未压下,待探到她的脉,又成了沉重的忧虑,还有几分莫名的伤感。   他鼻头酸得要命。   傻子,叫你置身事外,莫要插手,竟伤得这样重。   谢喻将药丸捣碎了给她喂进去,捏住她下颌,用热水溶了药一顿猛灌,药汁不停从她嘴角溢出,好在带足了药,终归是喂进去了些许。   弘王殿下看清姚绛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一道道近乎妖异的血痕,忽觉莫大的惋惜,这惋惜攫住心神,钩连血肉,沉沉往下坠,坠到无边地狱里,再也看不见她纯然哀伤的笑靥。   他忘了问谢院判何以会带如此多的伤药,仿佛早有准备,他只记得与她初见,那娇媚如梦似幻,唯有怅恨如此真实,真实得他不忍卒读,敬而远之,又神魂颠倒。   她仿佛要蹦起来,“我是狐狸变的,我第一天做人。”   阿绛,你若真是狐狸变的,还是早些归去罢。   你懂法术吗,可人懂心术,佛说,大千世界,一切皆因果,不过都是在承受业力罢了。   命运纠缠,爱恨情仇,若连人都做不了,又如何驾驭。   慕容衡心想,比起阿绛,我总是个人,我不会像她那样为人棋子,活得艰难,死得孤寂,我总有选择权。   我虽常后退为求稳妥,可那不过是因我自私软弱,不愿舍了现下的荣华富贵,而去博一场须豁出性命的天下至尊。   他看住昏迷的她,一双眸子渐渐清亮,仿若刚刚琢出的黑玉,通透而水润,在烛火下流转耀眼光芒。   可叹一枚棋子如此决然,至死也不肯乞怜,慕容衡身为男儿,既然入此绝境,怎能没有一博的勇气。   弘王殿下下定决心,总算入了谢喻的局,他想起尧姜殿下对此人的评价,不由一阵苦笑。   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亡命。   殿下,你有胆有识,有勇有谋,最大的坏处,就是不及他惜命,可知若非我及时赶到,你这条命,就保不住了,那咱们的局,又有何用呢。   我只求殿下让我看一眼,殿下曾许诺的繁华、富强,殿下的神采历历在目,怎就不作数了呢。   谢喻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从黯然神伤,坐到心灰意冷。   他如今本就是弘王的人,若她有个万一,他要另投明主,易如反掌,他可知道弘王的真实身份。   可当他摸到她冰凉的脉博,探到她冰凉的呼吸,那一刻,他心跳骤停,头晕目眩,不知身在何方,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能放弃她。   他近乎疯狂地给她灌药,不管什么灵丹妙药,不惜血本地给她,都给她,什么身家性命,什么抱负理想,都给她,只求她能醒来。   他触到最冰凉的她,触到最死寂的绝望。   人都是寻常人,不幸的人不能天真可爱,进而阴狠可恶,这都是天地规律,他曾经多么讨厌她,最终成了她这样的小人,才明白她活得多苦。   那种想解释又无从说起的无助,那种心向光明却卑微自弃的痛楚,那种为人所叛却无可辩驳的幽愤。   仿佛抛弃礼义廉耻,做的每一件事,就都是不择手段,毫无反驳的底气。   你我能有多脏,你我能有这世道脏吗,人心如此卑鄙险恶,老天如此不辨是非,皇室如此虚伪无耻,这天下黑白颠倒,藏污纳垢,你我怎能脏得过它?   殿下,你何需感到卑贱,分明是你用自己染血的手,换得旁人的安宁干净,她又有何资格,指摘你不择手段?   不过是道貌岸然。   弘王谋刺一案经查,乃昔妃联合虎贲营昭武副尉袁懈,串通领侍卫内大臣,联合禁卫军演的一场好戏,为的是陷害弘王。   此事是否系太子主使,不得而知,却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梁帝勃然大怒,赐死一息尚存的昔妃,皇后见其死状,夜夜梦魇,病入膏肓。   那名紫衣乐师,与皇后有所来往,昔妃盛宠已久,又兼她曾经的身份,皇后难免忌惮,梁帝恨昔妃自作主张,恨得必要杀了她,却也没忘给她报仇。   她的命,是他的,谁都不配取。   弘王殿下平安出狱,而他那位幕僚,就成一具尸首。   据传弘王殿下善待姚监副的遗孀,接姚夫人入王府,善待到了床上。   付夫人收到醉仙楼的食盒,她一打开,是全潋的人头。   血迹未干,热气腾腾。   附字条,其上书:开盒食之,盼君加餐。   她对上那张熟悉的脸,终于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摔得满身尘土,好不容易爬起来,只有阖上食盒的力气。   她惊魂未定,唤来宋管事,请他欣赏他死去的亲娘。   他并无一丝骇然,仿佛对着一碗肉汤,闭目深嗅,发丝舒适地轻颤,那气味香浓可口,笑意就带上几分宠溺。   “她本性刚烈,夫人又不是不知,夫人因旁人陷她入狱,且此人屡次害她,为何不杀?”   他依旧恭谦,可俊眉微塌,却有责怪之意。   某人将计就计,一为逼弘王反,二为换一位领侍卫内大臣,才好控制禁卫军,杀全潋么,也只能屈居第三。   全甄为了这第三的原因,害她又遭一回罪,在他看来,是万万不值当的。   他想到她可能的遭遇,神情微滞,欲言又止。   全甄眼睛发红,见他走神,更是惊怒交加,拍案而起,“这是你生身之母!你为人子,一无悲戚,二无愤恨,竟还笑得出来!”   颜无药抬眼,温润地笑了笑,又放肆地笑了笑,证明他非但笑得出来,还能笑出花样,笑出风度,笑出腹肌。   他从未说过他这生母的行径,情愿承认自己不孝,仿佛这样,他就站在得利的一方,心里才能好受些。   他无可辩驳,今日的惊喜,可以让他站到死,而不觉疲倦,然后他听见一阵长笑,风动碎玉,雨丝璀璨。   送食盒的小厮,也是尧姜殿下。   她朗声,利落:“无药,杀一个畜生,有什么不可说的。”   他扶额,佯叹:“自是不及殿下不拘小节。”   她过千山万水而来,隔着似有似无的雨幕,天空拼凑琢磨她的轮廓,瞧不清晰,却让人安宁。   她如此鲜活。   她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耗费心力,他可以看清那些圆滚滚的水珠在她脸上滑落,像流星,璀璨,又短暂。   他不知不觉去迎她,她伸手来,擦去落在他侧脸的一滴雨。   他瞧着她,一头一脸的绵薄水雾,苍白狼狈,他满心欢喜,但收敛神色,莫得莽撞,只静静看她,垂首温柔,毫无棱角。   他半搂着她,压抑叹息,她伤得不轻,也顾不得颜面,索性靠着他,点点他的腮,仰头笑,“小傻瓜。”   她不动声色,但他清楚知道她的泪,有些咸又有些苦,温热的一滴,穿越喧嚣浮华,落在他手背上,灼灼烫伤了他。   那夜她伏在他膝头,听他讲完锦衣卫的那八年,轻轻握上他的手,终是坚定,“好,不做畜生,咱们做人。”   他不在乎她的悲喜过往,因她许下一个温暖又美好的将来,属于他的,有她在的,将来。   纵使跋山涉水,栉风沐雨,纵使尘满面鬓如霜,也要到达。   她是他的彼岸。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打滚求收藏!还有别掉收藏呀! 求生之人救得,求死之人,救不得。 女主死了这么多回,之所以死不掉,是因为她始终在求生。 即便她没有察觉,实则她背负的责任与感情,却越来越多。 比如颜无药,她下定决心利用他,也下定决心给他一个将来,这是真挚的,而这样真挚的许诺,不止对他一个人。 这辈子,不知不觉,她有了更多的牵挂。 她彻底要与全甄决裂,所以送人头刺激她,但并不代表她忘记养育之恩,危险的时刻来临,她只想养父母能躲得远远的。 ☆、此爱隔山海   尧姜殿下被搀扶着,坐在付夫人的对面,隔着桌上一颗人头。   方寸之间,如隔山海。   宋管事知情知趣,想要退下,被她一把拉住,怕扯动她的伤处,只得一同坐下。   她凝望对面那个人,明明她在眼前,却似在看一场旧梦,她喘息,笑得惨淡,却无乞怜之意,“阿娘,儿的大礼,可还满意?”   全甄的回答是一巴掌,却在半途中,被她截下,只听一声脆响,她的手腕被折断。   她痛得泪水涟涟,她痛得面无表情。   谢喻说,慕容云为全甄断的那条腿,乃全氏授意,只因昭廉太子不肯除他,便利用全甄,要他的命。   原来我为你舍命,在你眼里,不过笑话,原来我的命,这样低贱。   她前世今生,没舍得伤她一根头发,却并不代表,她狠不下这个心。   尧姜殿下扔了那只手腕,像扔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她拿出巾帕,一寸寸地擦手,满脸漠然。   全甄的泪不住地流,眼中有惊怒,更有惶恐,她试图去握她的手,“七七……”   她忽然炸毛,浑身颤抖,那身狐狸皮上的水珠,一粒粒无情滚落,她低吼,恨到深处,“不要叫我七七!我不是七七!”   老虎的魂魄在兔子的皮囊里挣扎,要冲破一切,要么涅槃重生,要么形魂俱灭。   尧姜殿下抚着胸口,状似无意地拭去嘴角一抹红,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可胸口的烦躁愈盛,她懊恼皱眉,发现自己的盔甲早已不见,只是一只被拔了刺的刺猬。   她低头,感到贝齿蹂|躏舌尖,“阿娘,你知不知道,全潋抛夫弃子,给亲子下蛊毒,此毒非她死,不可解。”   她转向颜无药,他唇角嘲讽依旧上扬,她冲他一笑,表示并无羞|辱之意,他回以一笑,她颔首,继续,“锦衣卫是什么样的地方,你应该风闻,全潋枉为人母,畜生罢了。”   全甄闭了闭眼,真相如此心惊,与她猜测的别无二致,她心上那层战栗,又开始征伐。   她叹气,佯装听不进去,固执己见,“即便如此,子杀母,亦是大逆不道!”   尧姜殿下就淡笑,嘲讽越来越深,深不见底,整个身子塌下去,这样潮湿闷热的天,无端教人心寒了个彻底。   “子杀母大逆不道,母杀子又当如何,我被全潋打伤,你送我入大理寺”,她顿住,忍泪,咬牙,然而嗓音嘶哑,颓败悲凉,“我差点……死在里面。”   全甄又何尝不悔,当她想到梁帝会因昔妃杀她时,却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往好处想,要教她对自己死心,这下总够了吧。   的确是很够,足够教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彻底死灭,彻底否认那些血泪挣扎的负隅顽抗,彻底否认那些爱恨纠缠的痴心守护,她不由分说给人灌进一大碗苦药,教人打一个苦味悠长的饱嗝,逼她说,够了。   自己要逃避,却偏偏要旁人受苦。   全甄告诉自己要狠心,要决断,却终是哽咽,“我并未料想……”   “你并未料想,你一句无心之失,我就要死,你一句血浓于水,我就要退,你知不知道,全潋就是沈度,当日法场之上,她铁了心要杀你。”   她怎么不知道,她早已隐约猜到,她还知道宫宴上那盏茶,下了毒,就是要逼她出来,为她失态。   她想说我都知道,我并非有意害你,可她说到诛|心的地方,却已经疯了。   她攥紧拳头,捶打胸口,瞪着眼,孤戾而绝望,试图忘记疼痛,那痛苦山崩地裂,火山喷发,一颗颗火星打着卷儿,慢慢化为灰烬,变成阴冷的,九幽之地传上来的声音。   “你知不知道,你每一次跟我说,你六亲不认,迟早众叛亲离,你每一次用那种震惊又鄙夷的眼神看我,你每一次劝我,要心存仁义,仿佛我,天理难容。”   全甄亦是满脸的痛苦,眼里的光彩不再,却仍强撑着问她,“在你眼里,你堂兄的性命,无辜之人的性命,当真不值一提?”   她看见她眼里的不解、失望,悲哀地想,她真的不再是慕容云了,她开始耻笑他,开始替他后悔,他为一个女子,赌上自己的前程,毁了自己的一生,辜负追随者的信任,让至亲痛不欲生,就为了一个背叛他、辜负他、不属于他的女子。   她冷笑,“付铮无辜,我有罪,今日我就告诉你,我布局天地,生灵皆棋,弈的是天下,争的是皇权,旁人的命,我管不了,我自己的一切,都可以交换,廉耻二字,我视为无物,仁义道德,我从未有过。”   颜无药抬眼,眼中震惊又疼惜,他看见她凌迟自己,看见她唇边血迹,他的呼吸愈发急促,胸口涌上无端愤懑,她分明在告诉他,她不过是利用他,可他清楚知道,这愤懑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   尧姜,你何苦作践自己。   他轻握她的手,可她却没有停下,她轻轻地笑了,笑去嘲讽与可悲,冷静宣判一个终局。   “全甄,你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事,就是试图教一只老虎,学做兔子。”   全甄听到她唤自己的名字,冷冰冰,硬邦邦,不带一丝感情,她终于战栗,七手八脚地想斟茶,却打翻数个茶盏,于是急着挽回尊严,急出汹涌的泪,“我是怎么教你的,民心向背,天下苍生……”   她笑得云淡风轻,答得斩钉截铁,“天下苍生,将是我的天下苍生,与尔何干?我为君,汝为臣,一介妇人,没资格教我。”   全甄双眼猩红,倏地站起身来,冷冷睨着个白眼狼,她失望至极,却是含了泪,带了哽咽,“正是一介妇人,养你教你,护你一十五年,送你上那高位,你如今翅膀硬了,就要恩将仇报吗!”   她指责她,她却笑了,漆黑眼眸,如一片温柔广袤的水域,静静映着她的脸,仿佛此刻凝望,便已覆盖了荒凉枯槁的一生。   她惨白着脸,惨白着唇,她摇头,不知为何,只想摇头,原来她从未懂她,原来一厢情愿如此可笑。   她想说,你当我是替身,你利用我报仇,你为的是自己,为的是付氏,为的是全氏,或许还有天下苍生,却独独没有我,可她终究没有,或许这太痛了,她不想尝试。   她叹,凝住她,恢复调侃的力气,仿佛一点也不痛了,她说不出矫情的话,还是用一句戏文作结。   “终我一生,不过想寻那相伴之人,却不知一切艰难如斯。”   她将一把匕首,塞进全甄手心,引着她抵上自己的脖颈,用力,“母叫子亡,子不得不亡,不就是这一身血肉嘛,还给你便罢了。”   全甄当真在用力,割开那寸寸皮肉,颜无药慌忙要拦,全甄瞪他一眼,隐约有欣慰,欣慰终于有人爱她,她终于可以安心放手。   哐当一声,那匕首滚落在地,带出一道美妙的血痕弧度。   尧姜殿下任由颜无药替她包扎,鲜血顺着伤口流窜,自始至终,他不曾听到一丝呼喊闷哼。   他想骂她有病,又怕她没有回骂他的气力。   付总兵姗姗来迟,这厢已然见血,他背着大包小包,眼见气氛不对,拉着他夫人就要逃命。   全甄不肯走,母女决裂,她声音死冷,嘲讽深深,不知在对谁说,“你到头来,就只有赶我们走的本事。”   她心里却在说,到了此刻,你为什么还想护着我们。   尧姜殿下回神,起身,真正的居高临下,眼里苍茫成雪,只对她说出最后一句话,“滚。”   全甄于是明白,她是真的后悔了,而她也后悔了,可是没有用,她能做的,就是让她没有牵挂,没有软肋,从而保护自己,一往无前。   付夫人走了,颜同知陪着尧姜殿下坐了会儿,想起自己监视付府的职责,不由假模假样地叹气,“这人都走了,我盯着谁去。”   “你若嫌锦衣卫庙太小,待颜家翻案,你父沉冤,不妨……”   他摇头,委屈努嘴,像抢糖吃的孩子,一张俏脸温润,非但不显凶狠,还有几分软糯,“指挥使的位子可是我的。”   真是个娇娃娃。妓|院里一等一的小倌,也没他这等风情呐。   若颜同知能透过某人一脸柔情,看穿她内心的猥|琐想法,大概会呕得不行。   现下他虽没作呕,却被她盯得不自在,只得作出招牌动作,垂眸各种娇羞。   他轻咳,“你不用可怜我,指挥使一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她戳他臂弯,“诶诶,不要这么功利嘛,不考虑下退隐江湖?”   颜同知被戳得心痒,还得保持一脸正色,“风风雨雨都过来了,可不是为了粗茶淡饭,苟且偷安。屈居人下,何如会当凌绝顶?若这一生颠沛流离,为人棋子,都是枉过。”   她托腮,有些好笑,心想他受了太多苦,所以格外渴望往上爬,渴望权力,永远不会为了任何人放弃追逐权力,这样很好,这样很安全,至少她握住权柄,就握住了部分的忠心。   权力有什么不好,保命保富贵,有人相信她手中的权力,却不会觊觎她至高的权力,没有什么比这更好。   人生不易,要找一个队友,同舟共济。   颜无药在她离去前,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为何留我下来?”   难道只是为了给她包扎?   某人背对着他,摸摸发烫的眼角,把温度降下,然后呲牙,“因为我怕,会动手杀了她啊。”   然后他明白,她如此决然,不容背叛,然后他欣喜,她开始信任他。   尧姜殿下晃在大街上,正感叹自己情路坎坷,陈其就一把抓过她,一路拖回醉仙楼。   他急得团团转,连灌好几口凉水,才接上气来,“皇帝昨夜猝死,死前废了太子,赐了皇后白绫,弘王的府兵连夜入宫,封锁宫禁,敏妃娘娘今晨才递出消息。”   她脸色未变,依旧惨白,“邓婺这是要反啊。”   邓婺,正是新任领侍卫内大臣,也是昭廉太子的人,他忠于昭廉太子倒不假,否则也不会大开宫门,放慕容衡进去。   他到底信不过她一个女子为帝,不惜支持昭廉太子的庶子。   比起她身份暴露,陈其却更担忧另一件事,“昭廉太子……”   尧姜殿下已经懒得去想,自己的臣属之中,有多少是昭廉太子的人,有多少是孝昭仁皇后的人。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绝境,教那位父王失望,到头来他放弃她,选择慕容衡,也在情理之中。   她说不上什么滋味,有些庆幸,有些失落,有些解脱,她听见人声鼎沸,慢慢地靠近醉仙楼,她握了握陈其的手,指着后院那条湖,极少的,晃他的袖,“我想吃鱼,你去捉吗。”   他说不出话来,他听见她飘忽的声音,“她来了,付铮还在牢里,她把我交出去,才能救他,陈其,这是最后一次。”   他不动,死也不动,然后她一脚踹他入水,看他从湖里探出头来,不肯走。   她跪坐在地,无声哀求,她知道他最看不得她卑微求人,果见那个影子慢慢沉下去,只留一串串苟延残喘的水泡。   弘王殿下在醉仙楼的门口,看见那个人除了易容,脖子上缠着止血的布条,身后是熊熊燃烧的大火。   她的脸庞透出火光,妖异的在血管里流淌,像枝枝蔓蔓的花,最美的一朵,开在她殷红的唇上。   真是地狱里爬出来的妖|精。   她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泪流满面,笑得那一朵花开到绚烂,瞬间支离破碎。   她终于尝到了,一夕之间,众叛亲离的滋味。   她摇摇欲坠,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捏得她生疼,她咬唇,咬出血,没有出声。   慕容衡刮去她唇上的血珠,然后放入口中,细细尝了尝,他附耳过去,暧昧撩人,“皇妹的血,跟人一样冷。”   她舔唇,一寸寸过去,红唇润泽,香舌如勾,娇笑魅人,看得他眼神一黯,她挠他的手心,撒娇,“同室操戈,皇兄不怕后人耻笑。”   他搂住她,刮她的鼻,她舒适地皱鼻,柔柔攀附在他胸膛,小猫般乖巧,他在她耳边低笑,啄她的耳垂,“你不是朕的皇妹,你是朕的爱妃啊。”   他的手指抚摸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饱满的嘴唇,冰冰凉凉像毒蛇一样,然后滑到她的喉咙,擒住,慢慢收紧,“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   她面色涨紫,呼吸困难,费力踮起脚,去碰他的唇,兰芷香气教人呼吸一窒,他不由松了手,改为双手去抱她,正要触到那香软,她又调皮躲开。   慕容衡感到那双玉臂绕上来,她像一尾渴水的鱼儿,啃噬着他的耳垂,教他心痒难耐,他感到腹下灼热,心上更加滚烫,于是他打横抱起她,经过付夫人时,还不忘捏住她下颚,逼二人四目相交。   不知为何,他想要她在意的人,看到她的卑贱,出自男子对于情敌的直觉。   尧姜笑,看全甄,一贯地无耻无畏。   可那眼神终究是有不堪的。   脸皮赛城墙的尧姜殿下,居然也会不堪,理由是什么,绝对值得商榷。   而那不堪最终消散,她说:“我不喜欢甜食,不喜欢香茶,不喜欢歌赋,不喜欢下棋……”   全甄见她不顾廉耻,取悦旁人,整个人如置焚炉,怒火难平,听了她的话,又如坠冰窟,凄惶无言。   十五年了,她按照自己的喜好教养她,却从未想过她是真心喜欢,还是只想哄她高兴,她想要做回自己,她竟还诸多阻拦。   她猛然惊醒,无论是慕容云,还是慕容尧姜,她都从未真正了解过。   这样专|制的爱,为着一己之私,何其卑劣。   也就遇上了好脾气的人,可以容忍,可这种容忍,总会被伤害磨平,最终变成薄薄一层纸,一戳就破。   或许她早该承认,曾经那个宫中雀跃的少年人已经不见,只有一个拼命想要活下来的可怜人。   旭日初生,寒夜已死,慕容尧姜对全甄的爱,终于断了。   我陷得比你早,你爱得比我少,注定要受煎熬,一旦我不爱你了,这煎熬终结,或者,换你煎熬。   爱,究竟是舍弃,还是被舍弃。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别掉收藏!一个大大的么么哒!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刺不刺激! 弘王开始反攻啦!总不能老是被当枪使。 全甄是爱慕容云的,也爱慕容尧姜,但说不清是不是男女之情。 可她只爱很小一部分善良的他,或者说过去的他,她不愿意了解她的丑恶,她不愿意爱完整的她。 所以她决定放手,让她恨她,在慕容衡四处寻找她要杀她的时候,她把她交出来,不仅仅为了交换付铮的性命,更是得了某个人的保证,上了某个人的当。 尧姜殿下,还在段刺史的局中。 ☆、她是最好的   慕容衡抱着他亲妹回王府,火急火燎就往床上摔,她后脑磕了一记,眼中溢出水色,愈发娇媚勾人。   他一把扯开她的衣襟,她慌忙伸手去拉住,眸光微动,狐狸般单纯,模样娇憨,无比动人,“别急呀。”   他抓住她紧握衣襟的手,“怎么?你为了保命可以委身段辜存,偏我不行吗?”他手指收紧几乎要将她的手握断,一点一点的拉开,“你不是狐狸变的吗,用你的媚术吧。”   他一把拽开她的衣带。   他来不及看清她的诡笑,一把匕首就已深深刺入他的肩膀,他被捅得愣了一下,低头看那匕首,她手上全是他的鲜血,那唇角也因内伤未愈,渗出血来。   他握住她的腕,她拼命地咳,咳得一身血花,狼狈不堪,又带着迷离的美感。   她是莲华色,她大概是魔鬼,天生就来诱惑世人。   他忘了疼痛,情不自禁搂住她纤腰,舔去她唇上的血,轻贱地与她说:“美人颜如玉,你这般姿色不该在朝堂,该养在后宫之中,枕边相伴。”   她浑身发颤,疼得抖筛似的,腰被他箍住,后退不得,只能在唇齿间摩挲,然而字字清晰,声如碎冰,慢慢平息他的欲|火。   “戏子换上相应的行头,每一场戏都会一模一样,没有人会唱自己,没有人不会忘了自己。”   她揪住他的衣襟,满目怒火,狠戾得要吃人,“逢场作戏皆是假,我只唱戏,不卖|身”,他被那狠绝诡艳惊得一瞬失神,反应过来已被她翻身压下。   她张牙舞爪,“你这副尊容,连被爷压着也不配!”   他看清她天鹅般优美的脖颈,看清那高傲而娇媚的模样,终于放声大笑,彻底舍弃高山仰止的风度。   主动贴上来的女人跟狗皮膏药似的,哪有这种有傲性有气节的嚼起来入味儿。   从第一眼,他就知道她不简单。那夜,她不过稍稍勾了唇角,于他而言,却是心神懵懂,似初初春意时,朦朦细雨间,不经意遭遇一枝铃兰的绽放,怦然——他耳中清晰听见那声响,细微又震撼人心。   眼前缱绻容颜,仿佛隔着重重迷雾,遥望千山万山远,如一弯新月,藏身青灰云幕间。   可以遇而不可求。   她真是很爱演戏的,可那身傲骨,却是跪多少次,都磨灭不了的。   他看见她为桑琰伤心流泪,说不清心头恼怒,是因为她觊觎自己的女人多些,还是因为这泪是为了旁人。   他那一刻很想纳罕,原来,狐狸也有泪,妖孽也有情。   尧姜从慕容衡身上滚下来,然后缩到床角,不停地吐血,吐干净了,睁大眼睛,拼命喘气,困意缠上来,她拔出那匕首,在自己大腿上狠狠刺下,才略略清醒。   慕容衡靠在床沿,神色淡淡,看她疯子一样把自己弄得鲜血淋漓,心下十分怀疑她有什么自虐的癖好。   反正他可没有浴血奋战的癖好。   她张口,嗓子沙哑得不像话,勾唇一笑,乖张得不得了,也娇俏得不得了,“我把段辜存给你弄来,你让我们合葬,怎么样?”   “我倒真是搞不懂了,你是爱他,还是恨他?”   “当然是爱他,爱到必要杀了他,与我一起死,免得我死之后,他和别人一起。”   “你师徒二人将我骗得团团转,死在一处,也算求仁得仁”,他凑近她,看她姝色,总是惋惜,“他死是一定,不过你么,不若作个贵妃,给我生个孩儿,我传位给他,咱们慕容氏的江山,也就落不到旁人手里。”   她轻嗤,“你不怕生个傻子?”   他点点她眉心,慢慢将她的手,包在手心里,“很辛苦吧。”   她知道他指什么,唇边勾勒出一抹虚弱的笑,像是从石缝里钻出来的青莲,出尘,无助。   她就着血淋淋的衣袖给他拭泪,温柔细腻,然而他并未流泪,她嘟囔,撅嘴,埋怨,“说好的铁汉柔情,清泪两行呢,说好的情到深处,无语凝噎呢,话本里都是骗人哒!”   弘王殿下:“……”   柔情攻势,尧姜殿下从未输过。   他无语,揉揉她乱糟糟的发,让它更加糟乱,心想她年纪比嘉宁还小,偏偏脑子里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忽然好兄长上身,想稍微疼下这个亲妹,“你那养母,拿你的下落交换你堂兄的性命,要如何处置,你说了算。”   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悲戚,“是你先不要我的,阿娘。”   阿绛,你……自幼寄人篱下,是不是就像这样,如一只被抛弃的幼兽,周围遍布着死亡的陷阱,却连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   他说:“阿绛,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   她说:“话本里的妖怪,总动不动就厌世,动不动就觉得岁月冗长,可数千年的光阴啊,熬过清修的寂寞艰难,好不容易能够以自己想要的形态活在世上,谁又会真的愿意死呢?”   她说着说着,伸手一摸,才发现不知何时,泪水已盈满脸颊,“妖怪如果爱上一个人,就一定会后悔,因为人很善变的,人的寿数很短的,妖怪打个盹的工夫,人就会忘了他,可妖怪不明白呀,他以为千年万年,他可以一直等下去。”   她容色虚弱已极,却仍不肯昏睡,扯着他的衣襟,其声渐微,“妖怪不吃人,是人先吃他的……”   她似乎将要入梦,声音也朦朦胧胧,迷迷糊糊中还没忘记主题,“不能睡啊,睡了,会被吃掉的……”   慕容衡双唇颤抖,久久不语,慢慢拢她在怀里,只觉心口被撕开一层衣,轻微的疼,却一直疼,一直疼。   他自幼有外祖镇国公扶持,姨母李贵妃教养,看起来事事美满,无一不得意,实则何尝不是寄人篱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一朝踏错,满盘皆输。   他怜惜她,也止于怜惜,若非邓婺投诚,她对他,必是杀招,连怜惜也不会有。   为什么怜惜她呢,她的确,太可怜了啊。至亲出卖她,至爱不知去向,没有人管她,她自己,早在多年斗争中,成了言行无状的疯子。   阿绛,死了那么多回,还死不掉,很辛苦吧。   他忽然,再无宠幸她的兴趣。   自那夜别后,黎显再见到尧姜殿下,她又换了新身份。   他知道她诈死,也知道她成了姚监副,可看到她一身妃嫔装束,还是不免心惊,他听人唤她“姚侧妃”。   她可真厉害,从弘王的谋士,终于还是成了他的枕边人。   弘王压下梁帝猝死的消息,对外称梁帝重病,自己代为摄政,只为皇后发丧,而太子悲痛过度,大病不起。黎显此刻并不知道,尧姜殿下暴露了身份,成一只数着日子鸣叫的蝉,只待钓到段刺史,就可以功成身退,百年孤独。   远在天边的段刺史打了个喷嚏,知道尧姜殿下在想他,他摸摸钓上来的肥鱼,将杀鱼的步骤不厌其烦地说给它听,他说红烧时它蹦了一下,说清蒸时它蹦了三下,于是他顺从鱼心,烤了它。   黎显走近时,尧姜还在发呆。   她在弘王府已有七日,谢喻被困宫中,付总兵也被盯住,陈其可求助,且进得来弘王府的人,唯有黎显。故而她见到黎显时,很有几分雀跃。   可惜她这回想错了,陈其对黎同知印象不佳,当日从醉仙楼逃出,直接去付府寻了宋管事。   他落汤鸡似的,眼里还在淌水,求人的态度相当傲慢,“我家主上暴露,落在弘王手里了,请颜同知救上一救。”   颜同知不屑,斜眼疑道:“你家主上?”   他欢快蹦跶:“就是你心爱之人啊!”   颜无药扶额,还真是跟主子一样,一样不要脸。   颜同知去找了黎同知,却没有告知他真相,怕他对嘉宁旧情难忘,露了马脚,只会打草惊蛇,何况尧姜殿下的打算,也未必就是脱身这么简单。   弘王府的家宴,黎显带了个眉清目秀的小厮,后者在嘉宁公主上前时,知情知趣地退下,只觑了百无聊赖的姚侧妃一眼。   嘉宁看着眼前这位,从她与黎显之间的绊脚石,变成她的皇嫂,而实际上又是她的堂妹,心中感慨万千。   弘王是要为帝的,多纳一个妃子也不稀奇,这位若能安分下来,歇了夺位的心思,她也懒得和她计较,后宫那么多女人,自有人收拾,可若不安分,她就有必要提醒,或者,清君侧。   其实想想,女子为帝,又有何不可。   嘉宁这么想着,也就试着谈笑风生,可惜努力了几回,愣是没法跟对面两位调到一个频道上。   弘王殿下夹了一块儿腿肉给姚侧妃,面容冷凝,言语暧昧,“多吃点,补补身子。”   某人立马夹回他碗里,媚眼翻飞,矫情得千娇百媚,眨啊眨的,抽风似的,黎显不小心瞥见她倒刺的睫毛,嘴角不免跟着抽起来。   姚侧妃演技浮夸,却浑然不觉,捉着弘王的衣袖还在撒娇,“你才要多补补,省得做到一半,不行啊~”   啪嗒一声,对面黎显的筷子落在地上。   嘉宁瞪他一眼,掩唇娇笑,“皇兄皇嫂真是恩爱,让人好生羡慕!”   弘王殿下却唉声叹气起来,“你这皇嫂成日胡闹,要我说这世上万般皆是命,人为上天棋子,何苦彼此为难?”   弘王殿下普渡众生,cos了一把圣父,顿时光芒万丈,姚侧妃为表夫妻同心,立马也不靠在他身上了,正襟危坐,学他苦大仇深,cos一把圣母。   慕容衡发誓,最多一秒,这货就哭得梨花带雨,粉腮泛光,好像谁欺负了她似的,“王爷拈花惹草,妾不过劝诫一二,受王爷怒火,也甘之如饴”,她含情脉脉,至死不渝,小粉拳握着,坚定道:“为着王爷的身子,虽千万人,妾往矣。”   慕容衡一脸懵|逼,张了张口,觉着怎么说只会越描越黑,他纵|欲|过|度的形象,好像怎么也改变不了。   尧姜殿下演戏多年,谨记一条:戏,是抢来的。   她当机立断捂住弘王的嘴,柔情似水,水波荡漾,阳春三月,月上枝头,头头是道,“那个小贱人爬上你的床,我能赶走,可一个小贱人倒下,还有千千万万个小贱人爬上来!”   三位吃瓜群众屏住呼吸,霎时针落可闻。   泼妇不可怕,吃醋的泼妇才可怕!   某人还嫌不够,气得头顶冒烟,屁股发烫,马上要上天,干脆用吼的,“昨儿那个贱人,以为自己倾国倾城呐!戴着个幂篱还不安分,非掀开来抛媚眼,抛媚眼也就算了,非在幂篱上系串银铃,叮叮咚咚响,当我是聋的吗!”   幂篱上系银铃,乃并州风俗,镇国公勾结并州总兵,弘王殿下为求稳妥,就勾结总兵夫人。   尧姜殿下自昨日惊鸿一瞥,心知邓婺叛她,不过导火索,真正的威胁,怕是候在燕京城外的并州军。她的黔州军还在路上,先机已失。可即使当日全甄没有出卖她,她也不会离京。   她手里还有九门提督镇守京师的三万守军,就算一无所有,她也不退。   没有为什么,绝处逢生固然好,绝处逢死,也很妙。   她在这儿该吃吃该喝喝,该养伤养伤,该睡觉睡觉,逗逗弘王府的几个姬妾,都忘了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她在这儿等死,有一点好,弘王渐渐放松警惕,或许还能打探到并州军的所在,她也想明白了,全甄当日出卖她,并不只为付铮,她对她的身份装作不知,一切推到段辜存身上,才能保住付家,保住正在路上的黔州军。   她这位阿娘啊,总是对她这么有信心,觉得她怎么死,也死不掉。   黎显出身锦衣卫,定能明白她话中深意,姚侧妃捕捉到他眼中一道寒芒,满意地笑了,然后她在慕容衡反应过来之前,隔着馨香丝帕,在他唇上啄了一口。   慕容衡震惊脸,这种酥酥麻麻的感觉,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色令智昏?   某小厮抿唇,目露鄙夷,还隐约有些,羡慕?   这货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黎显回府,屏退左右,跟那小厮吐槽某人演技做作,“兄长你说,她是铁了心要做皇妃了?”   颜同知睇他一眼,意思是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并州。”   黎显点点头,又摆手,眉头仍皱紧,烦躁久久不散,没好气道:“就算知道并州军在哪儿,那她也得出得来啊,我就怕时日久了,她纵|情|声|色,乐不思蜀了。”   今日那模样,仿佛眼里只容得下一人,看得教人胸口堵得慌,黎公子忍气忍到极限,现下再也憋不住,他未婚妻在旁人怀里,是可忍孰不可忍。   相比之下,颜同知就淡定多了,他看到她安好,且神气活现,唇角笑意荡开,笑得春风满面,骄傲溢于言表。   “她不会。她也曾放弃,却终究挺了过来,看起来她容易屈从,实则任何人都不能操控她,她或许弱小,绝不卑贱。”   我爱的女子,天生反骨,娇纵又贪婪,赤诚而勇敢。   颜无药浑身散发着春情荡漾的闷骚气息,每个毛孔都在说,我恋爱了,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她会身披金甲圣衣,架着七彩祥云来娶我。   他威风凛凛,志在必得。   黎显看着他那双眼,一层层躲闪不安的潮水退去,露出洗练通透的心神,笃定安详,和乐美满,而那心神,却是为另一人,时而起伏,时而平静,一切的波涛由她起,一切的安宁由她定。   他听见自己胀涩的声音,刀片卡在喉咙里,他嚼碎了,一点点抠出来,“兄长你……心悦她。”   心悦得心向往之,非她不可。   颜无药嗓音沉沉,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和眷恋,“贺之,我与她相识七载,亦敌亦友,相知相惜,早已割舍不下了。”   “我本以为,此生立场不同,终是无济于事,可阴差阳错,还是走在一条道上”,他喟叹一声,眼中清亮,无比纯良,“我无意与你争,只盼你好生待她,我做她一世的兄长,却也无妨。”   黎显就感动得一塌糊涂,当场拼命眨眼,总算挤出几滴泪,他拱手,瘪嘴,皱成个苦瓜的模样,感激涕零,“兄长玉成之恩,愚弟铭感五内。”   颜无药看他认真模样,也就轻松笑出声,眉目柔和成一块儿玉,只有在暗夜里,才看得见狡黠的荧光。   黎显自然不信他会放手,颜无药得意的笑容里,写着来日方长。   他与这位兄长年少相识,同为锦衣卫,他结交自己,利用黎氏的力量,躲过明枪暗箭,却也反过来帮他。   颜无药是个傲娇的货,帮了他还不肯居功,非要说顺道。他记得那年他被罚禁闭,他偷偷给他塞吃的,被打得半死,事后还嘴硬,说那不过是讨好。   相知相惜,呵,兄长,我与你何尝不是相知相惜,你谋定后动的路数我太清楚,你惯常示弱,趁人不妨,尔后得利,你当我不知?   你让了我许多回,可这一回我却不能让你,她不是我喜欢的那类人,却是我喜欢的那个人,我能为嘉宁死,却更想和她一起活。   你应当比我更明白,她与人同生共死的模样,有多么动人心弦。   兄长,你有你的来日方长,我有我的速战速决。   各凭本事罢。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别掉收藏!接下来又是生离死别! 为什么慕容衡的戏多,因为他马上要死了呀! 下一章归柳之死,作者已经在抖了! 赢,哪有那么容易,必要一颗心硬到底,才会赢。 必要众叛亲离,再绝处逢生。 ☆、龙袍   说红颜祸水的,大多是些情怯之人。   他们对于那种妖冶强势、奔放直接的美,都保有一定的距离;更有心术不端者,远则意|淫,近则亵|玩,从不认真欣赏和尊重。   他们就喜欢那种给人安全感的美貌,楚楚可怜,知情知趣。   弘王殿下向来谨慎,王府里养了个妖|孽,也不过玩|物而已,他时常逗那妖|孽,却不宠幸她,就怕自己食髓知味,会狠不下心杀她。   此刻他抱她在怀里,暖室香风,他抚着她的发,引诱她说出她埋在朝中的势力,她却不安分,大胆勾着他下巴,要啃他的唇。   他忍无可忍,狠狠将她的头往下按,磨了磨牙,声音带上诱人的喑哑,“你再不乖,我可要罚了。”   她身体一僵,旋即舔了舔嘴角,抚上他胸口,恶劣地笑笑,“在床上罚吗?皇兄还真是心急啊。”   慕容衡还没来得及好好教训一下她,唇上便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她狠狠一咬,瞬间铁锈般的血腥味便在嘴里弥漫开来。   他下意识就把她扔在地上。   她达到目的,一嘴的血,笑得诡异而明艳。   男人嘛,喜欢带刺玫瑰是一回事,被刺扎着了,大多是忍不了的。   她冷笑,脸上挂着淡漠的讽刺,“你看你,明明厌恶我,却还得哄着,我都替你恶心。”   他愣住,他从来没有厌恶她,他只是害怕。你永远不知道她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她上一秒对你温柔似水,下一秒就能面无表情地拧断你的脖子。   她不是带刺的玫瑰,是吃人的魔鬼,只有傻子才会相信她。   新制的锦衣送上来,那明黄夺目迷人,金龙栩栩如生,直教人移不开眼。   慕容衡抚着案上的龙袍,她凑上来,瞪着大眼,也摸,如痴如醉,笑靥如花。他清楚看见她那双眼睛,写满了野心和欲|望,像两团火,她天生就是不会满足的人。   他笑,这样为自己的野心放手一搏,这样不惧生死的心志,仿佛也值得称赞。   她如今众叛亲离,也就只剩这点野心,这点,希望。一旦彻底破灭,他相信即便他不动手,她也活不下去。   他想起她为了这点野心,一次次不要命,他揉她的头,长叹,以胜利者的姿态,惋惜沉沉,“人心一入歧途,如此执着,如此可畏。”   她笑成魔鬼,桀骜而不苍白,反击依旧有力,“焉知,我是不对的,若没有这点执着,如何成大事。”   他一晃神,就看见她披上那龙袍,正慢条斯理地系上衣带。她披散着发,立于镜前,徐徐行天子步,从镜中瞧见他身影,转过脸来,扬起眉,那一眼凌厉如刀,气势如虹,丝毫不输天子气度。   再看她,下一刻却又弯了唇角,斜眼过来,蜿蜒如九曲回廊,迂回曲折,久久才肯落于他身,媚眼如丝,迷离痴惘,她施展妖术,一眼勾魂。   “若我是男儿,今日被踩在脚底下的,便就是你了。”   他被那妩媚眼角迷了心神,片刻回过神来,才知她这句话,是在对他说。   只可惜,她已然转过脸,望着镜中人,径自妖娆的面庞,低声叹,“可惜……生我不为男儿……”   奈何,怎奈何。命运总弄人。   他为庶,她为嫡,他为男,她为女。   他却是记住了,她表字尧姜,也是他的阿绛。   阿绛……   他永远猜不透她,她虚虚实实如谜一般,蛊惑妖媚,无端教人沉醉,欲要一探究竟。   那日醉仙楼前,生死相对,他本该杀了她,可他没有,他留她下来,万般周全,何止退一步?已是放低心,卑微姿态,千般忍耐,只盼她回心转意,竭诚合作。他做不到拱手山河讨她欢,也可保她一世无忧。   可她如此决然,如此决然……   鬼迷心窍,魅影翩跹,入迷,转眼已被她一口吞了心肉,一颗砰砰直跳的心融入她身体,这下断然是要,钻进她体内寻找。   他忍不住紧紧抱住那纤薄身躯,目光微澜,凌波似锦,长叹道:“阿绛,你留下罢。”   她答:“我这一生,原本就是在找死呀。”   他听见自己低声沉叹,“何苦……”   他松开她,往回走,不留情。   慕容衡听见她哽咽一般的呢喃了一句:“谁又可怜过我……”   那句话让慕容衡愣了很久很久,谁又可怜过她?   她是……在怨谁吗?   他没有回头。   谢喻自那夜梁帝猝死,被隔绝宫外,再见到尧姜时,只敢倚在廊下,远远瞧见她单薄如纸的影。青绿色衫子,白纱裙,三千青丝纷纷扰扰,一根碧玉簪,松松挽一个芙蓉髻,慵懒姿态随人去,耳边散落丝丝发,寥寥随清风飞转。   她身后是萧萧瑟瑟一池浓秋意,青芜红蓼皆是惨淡光景,衬得那人如入画中,烟云飘渺,紫雾香浓,匆匆一瞥,便知其心伤,从此不忍,怜惜,难忘。   殿下,应知花落如人,生死自有时,推手,随它去。   弘王殿下清洗尧姜殿下埋在宫中的棋子,当着她的面,将一个个宫人内侍活活打死,她静静站着,只浑身发颤,仿佛瞎了聋了,看不见血流成河,听不见凄惨哭喊。   她愤怒,伤心,悲哀,惊觉那颗心还活着,却被无情碾磨,落地成齑粉,血枯血涩,每一次跳动,都血淋淋,黏糊糊。一条条人命换来的跳动,无比沉重,无比疼痛,无比凄惶。   她想说,你们知道什么,都告诉他吧,反正我大势已去,怕是无力回天了,可看到他们紧咬的牙,听到他们不屈的喊,便再也无法出口侮|辱。   她终于发现,自己做不到,做不到不在乎,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们死,死得这么惨,死得这么轻易,为着她的虚情假意,为着她的虚假诺言。   她在看到归柳的时候,终于崩溃大笑,她跪下,如注定倒下的危楼,抱住慕容衡的腿,像一只臭虫,不顾对方的厌弃,开始求饶。   敏妃娘娘嘴里被塞了布条,无法言语,好在衣衫完整,看样子并未受刑。她在皇后面前挑拨,举荐了杀昔妃的乐师,联系当日姚监副主动与那乐师打斗,实则共杀昔妃,弘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乐师是尧姜殿下的人,敏妃亦然。   慕容衡捏住那只臭虫的下巴,怒火中烧,“为何每一回,你拼命救的,都是女子,难不成你真喜欢女子么?”   尧姜握住他的手,忽然就笑了,一二缕青丝拂过面颊,他目中复杂,仍伸手将碎发拨至耳后,未见她哭,未见她泣,那唇色却苍白得发紫。   他说:“你越求我,我越要杀。”   她唇角笑意扩大,终于不可抑止地笑起来,笑声中透出刻骨的凉,寒森森更似秋霜,一层结一层,一层覆着一层,冰凌子紧紧贴着心,透凉透凉。   她笑得他心中发凉,他瞥见她睫毛上凝了朝露,短短一瞬,却又不见踪影,似乎从未出现过。   她说:“你要怎样,才肯放过她。”   他皱眉,不高兴,她连与他周旋,打探他想法的心思都没有,是有多不把他放在心上。   他挥手,所有人都退下,归柳被绑着,膝行着往这边来,尧姜对她摇头,眼中除了惊惧,还有哀求。   慕容衡抚她的唇,没有被翘起的皮刺到,眼神依旧爱怜,“你知道,该如何取悦我。”   他这辈子都看不到她贞洁烈妇的模样,此话一出,反倒惹她耻笑,他来不及懊恼,就高下立判。   她甩开他的手,笑得更娇媚,“殿下心志,莫非只在女色?那日我听嘉宁公主的婢女说,她家公主收服裙下之臣的本事了得,朝中肱骨多为入幕之宾,来日未必不能成大事。”   “殿下,祸起萧墙,你何必与我这瓮中之鳖计较?”   她指指归柳,“这个宫妃,助我杀了昔妃,可昔妃也是殿下想杀之人,也算有恩于殿下,殿下若真想杀她,来日登基教她殉葬便可,何必急于一时,弄脏了这华美宫阙。”   慕容衡扔给她一柄剑,“你可以选,杀她,或是自尽。”   还有一个选择他没有说,她或许也能杀了他,可杀了他,她也难逃一死。   她若自尽,他未必能放过归柳。   看起来,只有一条路可走。   可惜尧姜殿下,向来任性,没有人宠她,她自己宠自己,照样宠得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   她拾起剑,先试了试刃,割断几缕发,确认这不是一柄假剑,此举着实让慕容衡汗了一把。   她跪坐在地,割断束缚归柳的绳索,握了她的手,然后一起站起身来。   “人命本无贵贱,只因匹配的人心,有脏有净,才有了贵贱,才会有了取舍,以命换命。”   她扔了那剑,笑得无知无畏,“我的心很脏,我的命很贱,可我不会用自己的命,换任何人的命,我想换命的人,也不会要。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归柳脸上泪痕已干,闻言愈发握紧了她的手,挤出一个干净的笑容,尧姜也笑,欣慰的,解脱的,也很干净。   她笑如一枝山花烂漫,可仿佛转身间,就要叱咤九天之上。   世上怎会有她这样的女子,把脆弱当成坚强。   慕容衡没有去捡那剑,尧姜笃定骄傲如他,不会弯腰,他一步步走近她,然后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挤出那句话,“你真的不想活了?”   某人临死,还不忘翻个白眼,表示对他智商的鄙视。   大哥,我亲大哥,我有得选吗。   尧姜做了选择,一身轻松,如同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那笑容瞧来,竟有几分满足。这让弘王殿下很是挫败,没有什么,比杀一个想死的人,还想让她恐惧屈服,更愚蠢的了。   他拂袖而去,随她们怎样死。   尧姜终于逮着机会,摸摸归柳的头,仍做回那个疼爱小妹的兄长,她柔声哄她,笑如白莲轻舒,“不要怕,阿云陪你,一眨眼就过去了。”   归柳就掐她腮上的肉,感觉少了很多,手感不好,她生气,转身不理她,想想舍不得,又转过来,很认真很认真地看她,要把她印刻在心上。   她娇声,抖着小鼻子,可怜可爱,“阿云生得俊秀风流,心肠又软,我喜欢死他了。可我第一次见他,觉得他傲慢无礼,我讨厌死他了,我第二次见他,他帮了我,我还是讨厌他,他走得太快了,我来不及把名字告诉他。”   尧姜搂她在怀里,归柳终于带了哭腔,“我知道他很难过,他笑的时候难过,哭的时候难过,可我还是很喜欢他,我想带他回家,我想带他伤透的心,回家。”   归柳说着说着,终于累了,她从尧姜怀里滑了下去,后者大惊失色,跟着跌坐在地,如从危崖坠落,终于泪如泉涌,呼吸急惶。她彻底慌了心神,五脏六腑皆沉,偏偏欲死不能,她脑子里一团浆糊,就是不知去哪儿捉一根救命稻草。   她低吼,怕吓着了她,然而凄怆到了深处,一颗心被攥成了汁,彻底不中用,已非疼痛二字可以形容。   她唤她,夹杂吞泣,一声声,压抑的,懊悔的,疼惜的,痛恨的,“归柳!归柳!阿柳!阿柳……”   归柳在她怀里渐渐睡去,嘴角一抹黑色的血,讽刺无比,残忍无比,尧姜抱紧她,真正恨毒了自己,她吻她的额头,每一个音都在发抖,“阿柳……我说了…要死一起死。”   归柳只得睁开眼,埋怨她死都不让自己好好死,她抚上她的脸,眷恋的,不舍的,唯独没有责怪,她把自己的手安安稳稳地放在她手心里,而不是像戏里写的那样,死了才凄凉落下,皓腕如雪冰凉。   她费力看她,吐出更多的黑血来,她蹙眉,心想哎呀,不漂亮了,她想起我的时候,就不是朱砂痣了,而是蚊子血啦。   “阿云…我生…也好…死也好……总希望你…活着……你要是死了……谁记得我…谁来想我呀……”   归柳疼得不行,慢慢喘不过气,不自觉掐她的手心,“你说……贵妃死的…时候…桓帝…真的有…叫太…医……”   尧姜说:“何止叫太医,想陪她死啊。”   她听了,似是想要笑,可嘴角只弯到一半便没了力气,只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她看见慕容云来接她,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身上的痛楚渐渐没了,四周的万物离她远去,她飘飘欲仙,赴一场极乐之约。   她攒了全部的力气,将嘴凑到了她的耳边,却只能吐出三个字来,“我好后——”   声音戛然而止,终没能说出那个“悔”来。   温热犹在,那细微的气息却全然没了,尧姜身子一僵,只觉心也随那气息消散了一般,整个胸口都空荡荡了。   她低头,捋她的发,她的脑袋无力地靠在她的胸膛上,面色如纸一样惨白,嘴角黑紫血迹,触目惊心,可她又睡得如此安详,只有眉头蹙起,证明她后悔过。   阿柳,你后悔什么呢,后悔当初没应了我的求亲,可若你应了,恐怕早死了。   也对,这么多年,你活得不快乐,活得生不如死,你一心一意念着我,我却连一天快乐的日子,都没有给过你。若当年娶了你,至少也能有一段相携恩情,然后生死同归,有何不美。   阿柳,真正应该后悔的,是我啊。若非我贪心不足,若非我执迷不悟,怎会利用你,连累你,到如此地步?   尧姜抱着那个永远不会醒过来的人,道:“阿柳,阿云带你去看流萤,捉蛐蛐,好不好?”   她握着她的手,渐渐在掌心冰凉,无法回暖,只觉天地无光,前尘渺渺,一切枯败。她摇着她的身子,像小孩子一样执拗,要把她摇醒,“你不是要带我回家吗,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那怒吼渐成呜咽,凄惶绝望,痛苦难言。   尧姜瘪了瘪嘴,又瘪了瘪嘴,终于承认惨败,她号啕大哭,撕心裂肺,地动山摇,要把身体里的水全部掏干。   水珠一滴滴打落在归柳的脸上,没有独属这个人的冰凉,而是比沸水更滚烫,尧姜紧紧抓牢她的手,和怀里的人一样,失去所有知觉。   从此天高海阔,再也找不到一个属于她的家。   谢喻看见那个人痛断肝肠,忽而生出神奇想法,若他死了,她会高兴,还是难过。   可他接下来,必须要做一件让她难过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别掉收藏!嗷嗷嗷! 别急!马上高|潮了! 女主虐得差不多了,后面还有最后一大虐!准备好! 归柳,就像亲妹,而且欠了良多的亲妹,她死了,女主肯定是要黑化啊。 可与此同时,她更不敢欺骗别人的感情了,她不想再看见另一个归柳。 ☆、上湖边肉   尧姜再醒来时,如愿看见了谢喻。   慕容衡坐在床沿上,接过谢喻手中的药碗,一勺一勺地喂她,她没有阻拦,很听话地吞咽,双眼无神。   他摸她的发,叹气,“你内伤未愈,不宜悲伤过度,暂且住在宫中,好好养伤。”   他吩咐谢喻,“务必要治好。”   谢喻奸笑称是,心中早已骂了他一万遍。他给了尧姜加重病情的药,用作苦肉计。他上回在牢中救活她,最熟悉她的病症,她若重病,弘王自然第一个想到他。   谢公子这一路差不多是被弘王拎过来的,衣衫散乱,尘土满面,狼狈不堪,毫无风度可言,难免非常生气,气得直翻白眼,不知怎样开口。   弘王殿下知尧姜喜静,倒是只留了谢喻和他的医女,可这宫殿奇巧,不知在哪个通风的地方,竖了多少双耳朵。   他隔着床帐,小心翼翼又诊了一回脉,叹了很久的气,“哎,侧妃娘娘这是不教臣好过啊,按这趋势下去,臣就是华佗转世,也无力回天呐!”   他扔了一个纸团入纱帐。   尧姜接过来,语声闲凉,“我活过来,就是谢院判医术高明,我死了,就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听明白了。”   她展开纸团,看见上面写着:我手中有三万禁卫军的布防,需借你一物送出宫去。   尧姜撩开薄纱,脸色苍白,容颜如梦似幻,无声哀戚,“何物?”   他亦无声,只作口型,“敏妃的尸身。”   他又扔一个纸团,朗声道:“殿下爱重娘娘,娘娘要多保重!”   她笑:“谢院判放心,我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关。”   第二个纸团上写着:若你知晓并州军的所在,便一并送出宫,医女将消息绘制在尸身背后,非药物不能显。故人不能白白牺牲。   其实不过短短一瞬,谢喻却觉着这死一般的沉寂过了很久很久。   他终于看到她张口,眉头打结,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出来,“尘缘寺。”   她几番试探,确定慕容衡知道昭廉太子还活着,并州军必定离京城不远,尘缘寺背靠深山,又有地道直通梁宫,不必经过城门,没有比那儿更好的藏兵所在。   慕容衡按兵不动,将她困在这里,再放出消息,只为将她的势力引入宫中,并州军瓮中捉鳖,一举歼灭。   掐指一算,她的黔州军,终于也快到了。   归柳,我欠你良多,再多一件也不多嘛,你日后可要常入我梦境,好好地骂我。   谢喻一脸憋屈地吞下那两个纸团,捕捉那人一闪而过的笑,想到甘之如饴四个字。   哎,赌她就赌她,不改了。   尧姜整日抱着归柳的尸身,神色恍惚,眼中却满是畏惧之色,不敢去触碰她冰凉的肌肤,唯恐碰一下她就会消失不见。   弘王殿下忍无可忍,佞臣谢喻献计曰,侧妃娘娘正值心神最脆弱之时,不若带着她和那尸首去乱坟岗,饿她个几天,吹几天冷风,也就听话了。   弘王殿下依计而行,困了她三天三夜,第四日去接她时,她还保持怀抱的姿势,气息奄奄,他一把就拉她入怀里,尸首滑落,她在他怀里剧烈挣扎,最终化为无力的低泣。   陈其,你会带她回去的吧。   慕容衡怀抱他亲妹,正投喂稀粥,他爱上这项活动,觉得她不说话的时候,才比较可爱。   “有人看见段辜存在燕栖湖钓鱼。”   她推开他的手,自他怀中仰望,眸盈秋水,笑容残忍,“那还等什么,杀了他。”   她笑得浑身战栗,险些从他怀中滚落,他只得搁下碗,双手抱她,“还不得你出马,他才肯现身。”   她被困已久,而段辜存不闻不问,本以为要独善其身,没想到还是来了,可惜如今她怪他来得太晚,誓要杀他泄愤了。   慕容衡摸摸她的头,从袖中抽出一支黄花梨木的钗,雕了一只精致的小狐狸,狐狸嘴角含一抹轻盈笑意。   他替她簪上,语声温柔,细腻如沙,“你替我杀了他,我许你一个心愿。”   她摸摸那狐簪,扯出一个惨淡的笑,“死在一起,就好。”   他没说话,却还搂着她。   覆盆山上,石亭之中,一青衣女子正自抚琴,发间簪一枚精巧的狐狸木钗,被落日镀上熠熠的浅金色。   尧姜在此地断断续续弹了几个时辰,倒也有不少游人附庸风雅,问询搭讪,可惜都不是那人。开始她还能弹一曲完整的《高山流水》,弹到后来,头昏脑胀,破罐破摔,干脆乱弹琴,各种魔音乱耳。   有几只呆头鹅,作书生打扮,大概是书读得太多了,竟还问她是不是在弹什么孤本,可否指教一二。   某人就cos了一把狐仙,四周望望确定无人,示意几人靠上前来,神色看起来是极认真的,问他们想官拜卿相,还是富甲一方。   结果她一拔出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几人就尖叫着打滚跑了。   终于有人苦笑,踱步出来,坐在她对面,按住那恼人的杂乱琴弦。   她眯眼,“不意此地逢君来。”   她说:“先生你可曾怕过我?”   他摇头,笃定,真诚,然后她笑,解脱,自嘲,“可惜了,我们同路一场,猜忌不断,不是敌手,胜似敌手。”   “在下无一日,视尧姜为敌人,像是照镜子,看见尧姜,就看见了我自己。”   她睨他,有怀疑,有相信,终于叹息,“那我们的防备是从何而始呢?”   他垂眸,放不开眉头,温和面庞笼上阴影,“始于那年,黔州翅成楼,我劝你杀了检端,你我对望那一眼。”   他并不知道检端是沈度之子,却已然确定方圆寺与沈度的来往,他劝她杀了沈度的棋子,就将她卷入与沈度的争斗。   聪慧如她,总是警觉。   她的声音终于不再飘忽,铁锤砸心,沉沉落地,注定的结局,却没有皱眉,“呵,这么多年了,我与人争,与你争”,她看他,眼里隐约有什么东西,闪烁,刺痛,惨笑,“争到最后我发现,我竟然不是在为自己争。”   “杨修比任何人都快出三十里,而恰恰就是这三十里,要了他的命,可他又能争得到什么呢?其实我们都只是,别人手里的棋子而已。”   她乐,有些傻气,“你大棋子,我小棋子,我们左右不了任何胜负,我们唯一能争得的,仅仅是执黑,或者是执白而已。”   他凝住她,感觉到彻骨的凉意,收了收下巴,倒吸一口气,“在下,深以为然。”   她就笑出声来,笑得星光熠熠,乐不可支,狡黠的,痛苦的,欣慰的,心有灵犀的,而一切,终究是无解的。   她不住点头,泪花闪烁,似哭似笑,指指他,咽泪,“人生得一知己,难得。”   她忽而兴奋不已,眉飞色舞,瞪大双眼,像狂放的魏晋名士,五石散的功效美妙,教她不住拍那石桌,形迹癫狂落魄,而恣意非凡。   天堂地狱一线之间,可她并不在意何去何从,只想求个解脱,即便万丈深渊,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然而意识清醒,说自己在求生。   “诶,仲渝,此时若是能有酒,你我当共饮一杯,岂不畅快!”   她唤他表字的时候,如此熟稔,不像头一回,像结交多年的挚友,像出生入死的袍泽,像真心相托的知己,而实际上,他们关系微妙,都像,又都不是,永远保持在一条边界上,对彼此才最安全。   她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大笑不止,又泛泪花,“仲渝,我的命运变得好起来了,他们很快送我,去地狱里喝酒啦”,她梗直脖子,摇头晃脑,不饮自醉,“哈哈哈哈哈哈,好!来得好!”   她从琴身里拔剑,冲他笑,“本该与你共饮,可你既然敢来,想必总有活路,断头酒,我独享啦。”   他也拔剑,“尧姜,尧姜若不嫌弃,我愿与你,共饮此杯。”   她的泪终于下来,大喝:“畅快!”   巍巍高亭,秋风飒飒,两只秋后蚂蚱,持剑自卫,似在一根绳上,偏偏从不同心,可只需一眼对视,便已明白彼此沟壑。   尧姜居高临下,对着慕容衡喊:“皇兄,你我同为世家手中棋子,你可知,你我有什么分别?”   慕容衡听出她话中死志,眼角发涩,果然令人退下,只远远朝她喊:“洗耳恭听。”   她先指他,“你能忍”,然后倨傲摇头,依然是自作聪明的模样,“我不能。”   她说:“我在那边等着你,若你能忍到最后,过来告诉我”,她指指天,“那时走”,又指指自己,睁大眼,没有不解,“与此时走,有什么分别?”   她看见他眼中泪意汹涌,冲她颔首,她满意地笑,不忘作揖,亲切如老友,“走啦。”   慕容衡回礼,深深一揖,他听见自己的泪,吧嗒几声,落入尘土,他久久无法起身,起身时那两道身影,早已跃入无边炼狱,再也寻不到踪迹。   覆盆山覆盆山,覆水难收,何止一盆?   人生之中,有多少爱恨纠缠,有多少想抓住的人,最终黄土一捧,亲手了结,可惜死亡不是终结,只是一个绝艳的开始。   慕容衡凝住眼前青碧河山,嘴角的咸苦,久久不散。   杀人,被杀,争与不争,都是宿命。到底,她的死,才是今生最彻底的放过。   争这一场输赢,她输了性命,他赢了枷锁,此生都要与世家争斗,这结局,永远是两败俱输。   慕容衡抚上自己的心房,他想,他终究是输了,起码他输了,那个很有意思的狐狸精。   他心上漂浮着不可抑止的疼痛,可他又想,她有了结局,自己就不必再害怕失去,又其实,她从未属于过他。   黑夜终将来临,她是血色残阳,只在那一刻,铺满他的胸怀。   仅此而已。   跳崖的两人,此刻正在山脚下,清湖边,烤火取暖,久久没有说话,久久不能平静。   他问她,“今日是真想死吗?”   她觉得奇怪又搞笑,怎么每个人都问她是不是找死,她以为他们看得出来,她字句悲凉,只是苦肉计的套路而已。   她想说别傻了,我才不想死呢,然而疑心太重,戏瘾上来,话到嘴边就变成了:“我没有失望,一点都没有,我只是没有感觉了,一生都活在背叛、猜忌、防备之中,也是很累的,我懒得争了,就好死一回吧。”   然后她很文艺地来了一句,“理之然也,情之然也,独非我之然也,何也?我错也。”   每个人都做他们认为合情合理的事,到了生死关头舍弃我,在我看来是背叛,在他们看来是当然,其实只是我没看开而已。   四十五度角,明媚而忧伤。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明白一个道理,人们喜欢站在伪善这边,即便它不是真的。   她佯装大度,实则恨得咬牙切齿。   她沉下嘴角,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他不由好笑,“你这是怪我丢下你,自己跑了?”   她冷笑,“弘王府的侍卫长,难道不是你的人,何以我都没收到他的消息,而你迅速销声匿迹?”   他便难得的欲言又止,好似有什么苦衷,她目光灼灼,也只得艰涩开口,“我往付府递了消息……”   他没有说,他递去的消息,是设计让付邃出卖她,一来为教她打探并州军的下落,二来付邃夫妇甘愿成为慕容衡手中制约她的人质,必要让她对他们绝情,日后对决,才能该舍就舍,不误大业。   他自己总不愿承认,他最想达到的目的,只是帮她断情。   他知道慕容衡一次次羞辱她时,他无比后悔,可她一次次化险为夷时,他无比欣慰。   他知道她受了许多苦,终究没忍住,放出消息亲自来救她,存着不足为人道的险恶心思。   他这样的人,竟然没放弃她,还舍命相救,他自己都要感动了。   只是她并没有感动,她知道他留她在慕容衡身边这样久,未尝不是顺水推舟。她联系当日付总兵逃命的情形,分明有数眼的纠葛,现在想来,并非是逃命途中被人截获,而是一开始就打算用她来换付铮和黔州军的安全。   她应该高兴,她不在付府被抓着,总算保住了这最后一点的温暖与颜面。   其实他们并不想置她于死地,只是相信她能化险为夷,她死了这么多回,早成了狼来了的故事,没有人相信,她真的会死。   尧姜耳边忽然响起水流声,在心上流淌,敲打着她的心房,在不停地问她,你难不难过?你后不后悔?你窝不窝囊?   有一瞬间,她感到心里空灵至极,似乎有所感,突然流下一滴清冷的泪。   她怔了怔,迈步向水声遁去,想要借那冰冷的湖水,彻底埋没自己的秽骨。   忽听背后响起突兀的声音,他从背后死搂住她,磕得她生疼,带着薄怒,扰了她的安宁,“你要干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可是却让她一惊,如梦初醒,有一瞬的感激。   尧姜看着那滴泪落入尘土悄无声息,良久,默默答道:“我有些怕。”   怕活过来,不知还要死多少人,比死更怕。   他附在她耳边,呼吸温热,诱惑道:“有些话,如果说出来,就不会害怕了。”   他一直觉得,她是个缺爱的孩子,在每一段感情里卑微讨好,患得患失,每个人对她的好都记在心里,想着加倍奉还,不愿相欠,可对她爱的人,又希望能欠着自己,这样,别人就必须喜欢她。   她一直在为别人而活。   他摸着她的后脑,她躺入他的手掌仰头看,蚊呐似的喃喃,“她是天上明月,而我总为凡间尘土,世情如鬼,我只是贪恋月色”,她懊恼,恍然几分娇俏,“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月光,也以貌取人。”   她微微转头,“换作是你,会怎么做。”   他掰正她的头,与她对视,眸中光华流转,原来已弥足深陷,“我当然不会试图摘月,我要月亮奔我而来。”   他趁她不妨,抽去那支狐簪,看那青丝流泻如画,面庞依旧正经,却爬上了温柔,“道不同不相为谋,天下人人皆有其道,又如何能同道,若不同道,便是缘分太浅,何必执着?”   她纳罕,檀口微张,难言的诱人,“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就一本正经去啄她的唇,眼中柔情似水,还在传道授业解惑,“擅藏者,人不可知,能知者,人无以藏。”   你要是藏得好,我未必能知道,可我知道了,也不是你藏得不好,而是我太了解你。   一吻清浅,她脸不红心不跳,他只好愈发搂紧了她,捏住她下颌,凑过去,轻咬她粉嫩的唇,不轻不重地碾磨,久久不肯离去。   她搂住他的脖颈,从唇齿间逸出一阵阵娇笑,一下下撞在他心上,撞得腹下烧得疼。她胸前的娇软严丝合缝地贴着他的胸膛,那兰芷香气幽幽袅袅,摄人心魄,他忽然就想将上回没有做完的事做完。   她唤他,夹杂娇|喘,“仲渝。”   那声音温雅甜糯,把他推到一个明晰刻骨的位置,他不再是她的先生,或许早已不是,他只想用力把她嵌进怀里,永不分离。   她也不再是孩子,而是成熟而娇媚的女子,会对他勾魂般地笑,会对他挠痒般地娇,让他神魂颠倒,让他心神不宁。   他对孝昭仁皇后青涩的仰慕,都消逝在岁月里成为传说,而他对她的爱恋,却像愈酿愈醇的酒,等着拨云见日、厚积薄发。   他在那个夜里,尝遍天下最美好的柔软,那是从未有过的体会,身心交融,每一次呼吸和心跳都同步,他多么希望那张香软的唇,唤出他的名字,不是先生,而是夫君。   她在弘王那里,会有怎么样的遭遇,他日夜悬心,夜夜要想一万遍,那相思蚀骨,早已吞灭所剩无几的理智。   如今她在眼前,唤他表字,美梦成真,他是万万忍不得了。   他将自己的外衣铺在地上,珍而重之地放她在上面,她只剩肚兜和亵裤,月牙洁白,榴花刺绣,冷丽灼目。她枕在他臂弯里,青丝铺了一地,丝缕清凉绕在他身上,化作一根藤蔓,一颗心都教她缠得死死的。   他全然压在她身上,在她耳边喘息,不忘啄那耳垂,“相距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她搂他腰,依然犀利,“春宵一刻值千金。”   她分明是愿意的,他却从她眼里看到了委屈。   她的美是清冷疏离,却又带一点点女童般天真的。她的唇极有肉|欲、而唇角却微微翘起,令她的脸上永远有一种若隐若现的嘲笑表情。她一面笑得天真无邪,一面看破一切。   此刻他抱紧她柔软的身体,听她婉转绵长的呻|吟,腹下坚硬如铁,却仍能分出万分之一的意识,去听她发自内心的声音。   她讽,从古至今,不都是一场交易吗。   他骤然心痛,吻上她脖颈上的刀伤,一寸一寸,暖着她,暖着她的伤,她的心,她的所有所有。   尧姜被吻得阵阵发痒,他唇上的温度,熏得她浑身酥麻,她低哑着嗓音,沉沉道:“来,你来。”   他却从她身上下来,替她拢好衣衫,欲|火渐渐平息,心中却有甘泉潺潺流过。   她轻笑一声,就趴在他胸膛上,压扁了丰腴的胸口,边抚着他凉薄的唇,边去听他的心跳,然后引着他的手,附上她丰腻的胸房。   他感受到真诚的心跳,他听见她说:“你许我君临天下,我若是连这么一点点真心都不肯付出,是不是太容易了呢?”   他想起那个夜晚,烈火狂舞,茶寮快要坍塌,她浇湿了衣衫,独自一人冲入火场。他清醒着,被她背在身上,总是在思考,她为了救他,算是不要命了吗。   他不知那片刻的满足欣悦,足够换来此刻的万劫不复。   她像迷惑人心的妖,偏偏还懂他的道,只需往他跟前一站,他便已目眩神迷,他看见她又剥去外衣,露出那纯白如绸缎的玉颈,而他啮咬之下的痕迹,就似点缀其上的艳丽红梅。   她的肌肤触手即化,就像融化在了他的身下,无论什么地方,摸上去都像块嫩嫩的豆腐。   这么形容,似乎都有些俗气了。   他终究还是第二回拢好她的衣衫,从身后抱住她,只泄愤似的咬在她的肩畔,那双纤长优美的手掌,游离在曲线之上。   她早已情动,不由转头吻住他的唇,脸上流露渴望的风情,她无疑是个难得的尤|物,清妍懵懂的容颜,成熟丰满的体态,反应并不那么生涩,反而极为契合。   他感觉到她唇齿间的叹息,第三回停下,忍着浑身的疼痛,认命般的替她系好衣带,披上外衣,抱在怀里,再不许她多番挑|逗。   尧姜终于安分,在他下巴上啄了一记,作为他坐怀不乱的奖励。   他知道,她一夕之间众叛亲离,被人逼至墙角,未知前路坎坷,正是忧伤惊惧之时,焉能有心思颠|鸾|倒|凤,不过试探他是否通她心意,又肯为这心意忍让几分。   他五指插入她的发,青丝湿润柔软,黏附心神,一下又一下,但愿这缱绻时光永无尽期,他轻道:“这回死了,要真正活过来了。”   尧姜正出神,怔怔点了点下巴,仿佛听到了,又仿佛没听到。   她慢慢笑起来。   她必须勇敢,迎接这场起灭循环。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别掉收藏!么么哒! 关于肉,是这样的,很快就有大肉,可现在不能吃。 试想亲人去世,自己众叛亲离,怎会有心思吃肉呢? 不过是试探对方对自己几分包容,这心思是因为爱他。 不知不觉的爱,她已经感觉到了。 ☆、决杀   尧姜殿下杀入梁宫时,慕容衡的登基大典正进行了一半。   他没有承认自己的身份,并且这辈子也不打算承认,他活下来是一场阴谋,策划阴谋之人,只当他是颗棋子,不如做他的弘王殿下,矫诏登基,还能笼络群臣。   他这辈子,最好面子。   慕容衡凝住一身血的尧姜,她身上铠甲泛着磷光,那通身的帝王气派,在血池中洗练出来。   金銮殿上,禁卫军的尸首七七八八,众臣早已缩在角落,不敢出声不敢动弹,祈愿自己是个透明人。   尧姜殿下逆光而立,向帝座上的人扔了两颗人头,归顺他的锦衣卫指挥使谈霰、领侍卫内大臣邓婺。   锦衣卫如潮水涌出,指挥使身死,两名同知现身,将金銮殿围了个水泄不通,表示与帝座共存亡。   两军对峙。   慕容衡安坐其中,慢条斯理,尚有指点江山的底气,“并州军片刻便至。”   了尘大师粉墨登场,双手合十,普渡众生,“咳咳,贫僧早已堵上地道,衡儿,降了妘儿罢。”   朝臣中眼尖的立马跪下,惊呼声四起,还有妇人般的抽泣,“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还活着啊!”   尧姜殿下身侧的段刺史见到故人时,不由僵硬了身子,可想到自己以前的政敌,会是心爱人的生父,又觉世事奇妙,添三分笑意。   当年之事揭开,他也不惧。   了尘大师当日诱并州军入尘缘寺,存的就是相助尧姜殿下的心思,邓婺囿于男女偏见叛了尧姜殿下,他却不会舍弃他最喜欢的女儿。   自然了,若尧姜殿下回不来,他只好勉为其难,送这个不太喜欢的庶子上位,聊胜于无嘛,毕竟这个位子不能空着。   昭廉太子与诸臣叙旧的工夫,黔州副总兵付律已入金銮殿内,他满身是血,跪拜那人,献上镇国公李素的人头,“幸不辱命。”   慕容衡如梦初醒,黔州军对战并州军,那她是靠什么杀进宫来的,西北军都统黎惺很快转入他的视线,老爷子杀红了眼,见到老朋友付律,抱得死紧不肯放,恨不得亲几口,一块儿哥俩好约吃酒去了。   黎都统拼命拉走付律,奈何后者兜兜转转不肯走,尧姜殿下终是轻叹,该来的总是要来。   几名大内高手押着付邃、全甄还有付铮上殿。付铮看起来成熟不少,见到他老子付律也不畏缩了,那大无畏的模样,反教付律心痛。   要不是黎都统拉着,他早下跪求尧姜殿下了。   三名人质慢慢被拉入锦衣卫的护卫中,大内高手仍虎视眈眈,两位同知对视一眼,心知未到救人的好时机。   尧姜殿下并不着急,她召唤了昭廉太子、段刺史,哦对了,还有几位慕容绪的亲信,包括背叛慕容云的连颂,一起还原了当年慕容绪谋害太子妃、弑父夺位的真相。   年近古稀的全氏家主,老泪纵横陈述他亲女全芙冒死诞下皇太女,表示全氏忠心护主,誓死拨乱反正。   段刺史控制住所有人的嘴巴,成功置身事外,成了还原真相的匡扶正义之人。   最后,尧姜取出那道梁文帝传位于皇太女的诏书,昭廉太子捧出那枚玺印,表示他年迈无力,该是年轻人的天下,情愿让位于皇太女,顺便夸耀了几句亲女卧薪尝胆的心志。   众臣无一不点头称是。   慕容衡终是跌倒在帝座上,喃喃自语,指着了尘大师,浑身发颤,“她是皇太女,那我算什么?!”   了尘大师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不再唤他“衡儿”,急忙道:“弘王殿下,汝父之位来历不明,你更加名不正言不顺,还是快快下来罢!”   慕容衡彻底绝望,没有人能证明他的身份,就连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就算承认了,也难逃一死。   他眼中寒芒一起,手一挥,三名人质脖子上的刃,就要齐齐落下,两名同知对视一眼,锦衣卫对外的刀纷纷调转,向内劈来。几名大内高手应接不暇,慢慢制不住人质。慌乱之中慕容衡随便抓了一个人,一剑横在她脖子上。   是全甄。   颜无药无比懊恼,未曾想挟持全甄之人如此难缠,他几乎救出她,又被扔给慕容衡。早知如此,便该在今日前设法相救,而不必理会什么打草惊蛇。   他看向尧姜,后者无悲无喜,仿佛意料之中。   他想,即便他们利用她保住付铮,可她为了不让慕容衡生疑,为了有今日的万无一失,不还是没有派人相救。   说到底,她也是个心狠的。   付总兵被救下,死活不肯走,黎同知拉不动,只得也留下,付铮遥望他亲爹一眼,便站在他叔父身边。   尧姜殿下远远看着,这场面无比讽刺,他们才是相亲相爱、生死不弃的一家人,而她呢,她又算什么。   大殿里针落可闻,血腥气味无比压抑,慕容衡真正成了光杆司令,手上只有一个妇人,妄想凭此保命。   所有人都想,尧姜殿下杀伐果决,可能下一刻就要手刃这挟持她养母的贼子,至于她养母的死活,在史书上只会留下一笔:帝虽仁孝,然知大义。   但她真的犹豫了很久。   然后她下定决心,抬手邀请,笑语盈盈,“杀了她,你得碎尸万段,不杀她,你还能好死,都是一死,随意罢。”   她挑眉,竟然还有心思与身侧的陈其调笑,朗声揶揄道:“他这挟持人质的招式,真是烂透了!”   慕容衡终于承认,她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对手,当日悬崖上的惺惺相惜,不过是一场麻痹他的幻梦。   他发了狠,剑刃割破全甄的皮肉,如愿捕捉她漫不经心的眼中,一缕惊慌失措,然后笑得如同胜者,即便早已一败涂地。   他发疯地喊,然而神智空前清明,“阿绛,你爱她,你爱她吧!阿绛,哈哈哈哈哈哈哈!”   尧姜手中挽好长弓,直指那颗摇晃的脑袋,面容冷凝,羽箭嗖嗖,千钧一发之际,全甄咬住慕容衡的手腕,趁他盯着羽箭分神,拔腿就跑,颜无药扯过她,却仍迟了一刻。   慕容衡手中的长剑,已然穿透全甄的腹部,他的胸口,插|着一支羽箭。   慕容衡倒下,睁眼望天,最后一眼却只望到华丽的穹顶,他在修罗场上谢幕,脑海里最后一刻浮现的,是两败俱输。   付邃搂了全甄在怀里,看见那人一步步走来,眼中无悲无喜,又似悲伤麻木,她蹲下身子,握住全甄鲜血淋漓的手,哀切道:“阿娘,到头来,你还是不要我吗?”   全甄一开口,就是汹涌的血,她费力捋好尧姜的发,看了付邃一眼,后者点头微笑,她把尧姜的手,放在颜无药的手里。   “七七,要…顾好……你…表哥……也照顾…好…你自己……”   尧姜心中没了知觉,流泪依旧无声,她终于瘫坐在地,失去一切威严,握着全甄的手,放在自己的颊边。   她说:“为什么永远丢下我,爱我就那么不堪那么难吗。”   全甄抚平她脸上的不甘,将她抹成一只小花猫,然后终于笑出来,“傻孩子……爱…不是…一厢…情愿就行……”   这话她早该对慕容云说,可惜信任太过稀薄,情愿回顾过去,也不愿戳破,有这份情谊在,日后为敌时,便不会难看。   全甄到死才明白,为何慕容云肯单恋到底,只因她所有的拒绝,都是欲拒还迎,都存了得不到才最好的心思。   当年付邃暗中支持昭廉太子,她又清楚慕容云的野心,她知道夺嫡之路难测,为着多一条生路,难免就拒绝不了他的爱慕。   她不爱他,却要利用他的情,她并没有伤害他,她只是不爱他。   全甄最终还是握上付邃的手,眼中是真实的眷恋,那眷恋看得尧姜心头发酸发苦,却又无比羡慕。   付邃贴上全甄的面颊,听她气息微弱的密语,听她说此生有他足矣,只是遗憾从未有孕,他豁达一笑,说你忘了,我们有七七啊,当年我胡诌你有孕骗过晋王,然后就有了七七,简直是天意。   全甄脸上的血被泪水冲干净,她忽而用力抓住付邃的手,眼睛瞪得大大的,又惊恐又失落,懊悔沉沉,如坠梦境。   她急惶不已,“阿邃……我们回…黔州……什么都…不要管……我们……一家三口……”   那声音尖刻,如枭鸟夜啼,教小儿吞泣,终于慢慢低下去,然后悄无声息,一片死寂。   付邃阖上全甄的眼,很轻柔很轻柔地拔出她身体里的剑,横在自己的脖子上,他笑,“七七,你和他太像了,可他是我的敌人,你是我的亲人,这么多年,我是把你当亲生女儿的……”   尧姜依旧跪着,没有拦他,眉头松松紧紧成了弹簧,流泪成了习惯,无碍她作出个凶狠的表情,然后抖成疯病。   “那又怎样!你现在还不是不要我!你要真当我是亲生,为何我一次次冒险,你从来不拦!我不是人,我不会死吗!”   付邃就看她,看她面目狰狞,通红得可怕,惊觉自己对她关爱不够,教她成这副绝情面孔,可惜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在咫尺之间,又仿佛天涯之远,他一手握紧了剑,一手遮住她的眼,感觉到她滚烫的泪,心中一瞬刺痛,又很快消散。他看见全甄在不远处等他,云端之上,张灯结彩,盛宴将开,为他接风洗尘。   这一生的争斗,始于最初的不甘心,中间欠了一个人的命,最终把命还回去,不知是还给了不甘心,还是还给了那个人。   与子偕老,他总是记得的。   尧姜流干了泪,终于站起来,她冷眼看付铮哭成泪人,冷眼看这满殿的鲜血,一具具的尸身,不远处是她的臣属,她可以哭泣,像个孝女,却不能脆弱,否则无法教人臣服。   她挥手,陈其上前,宣读诏书,然后安坐帝座之上,笑意浮沉,粉面含威,气韵卓然,众生颠倒。   不知谁先跪下,不知谁先喊陛下,很快山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满殿的臣子,都不记得今日本是另一个人的登基大典。   那些不肯跪,或是跪迟了的,被就地格杀。   史书上没有记载流了多少血,没有记载死了多少人,只记下尧姜女帝的杀伐果决,不输男儿,只记下尧姜女帝卧薪尝胆,智勇双全,只记下昭廉太子忍辱负重,重归朝堂,只记下大梁功臣承袭正统,拨乱反正。   义宁十六年十一月,梁武帝次子弘王登基,昭廉太子之皇女尧姜,陈武帝篡位罪行,诛弘王于帝座之上,遂正嫡脉,承继大统。   次年一月,皇女尧姜为其养父母守孝期满,正式称帝,帝号衍,年号成义,史称尧姜女帝。   成义元年,付云七的故事结束了,慕容尧姜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别掉收藏! 上一章被锁,因为有极少的肉…… 以后会含蓄点的…… 然后到这章为止,女主被大虐基本结束,但还有虐,肯定的。 全甄死了,付邃死了,命还清了。 可赢了皇位,坐下去又很难,坐下去又很孤单。 ☆、十年修得同船渡   桑琰小时候,被批有凤命。   她家道中落,亲爹不争气,亲娘怅恨早逝,因这批命得了外祖家照拂,娇小姐似的养到碧玉年华,还未许嫁。   她只跟过一个男人,为他堕过一个孩子,尽管她不爱他,他到头来还是给了她名份,可封她为贵妃的诏书还未颁下,那个男人就死在了大殿之上。   她知道是她。   她多么厉害,被困弘王府的日子,还能与弘王府的姬妾斗智斗勇,打探消息。弘王将她的身份告诉她时,她并没太多惊讶,她这个堂妹,从来都不简单。   桑琰伸手将一朵红梅扯下,任由艳红的花瓣散落在自己的掌心,看那朵娇艳上的雪珠慢慢融化,时光仿佛停滞。   很快有人替她披上狐狸毛的披风,毛绒绒,暖洋洋,动作无比轻柔,可她没看见刺目的明黄。   女帝今日一身红衣,配着素白的披风,像极了这雪中红梅,她替桑琰戴好风帽,携了桑琰的手,在雪地里走,一脚深,一脚浅。   二人到底是扮过夫妻的,走了不多远,桑琰就喊累,女帝宠溺一笑,便在亭中坐下,赏雪观梅。   桑琰抱怨,仍然直接,“你真打算封我做皇后啊?”   天地可鉴,她喜欢男子,就算上回弘王醉酒要强迫她,她帮着挡了回去,也不过是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上,真没别的意思。   尧姜陛下看见远处一个人影,便扯过桑琰的手捂在手心,边搓揉边呼气,那殷勤劲儿,活似疼爱妻子的丈夫,深情融化冰雪,教人毛骨悚然。   尧姜厚颜无耻地说:“我看上你啦,要借你挡一挡烂桃花。”   烂桃花黎显很快就杀到,看见女帝呵宠一个女子的模样,非但怒发冲冠,并且杀气腾腾,勉强行过礼就不请自来地坐下。   这阵子尧姜陛下忙得够呛,一朝天子一朝臣,朝臣换血实在麻烦,她将几位殿阁大学士召集起来,正式设立内阁,参预机要事务,替她分担政务。内阁事务冗杂,又涉世家人情,她懒劲上来,复了昭廉太子太上皇的尊位,封段刺史为首席大学士,将内阁丢给他们打理。   女帝罢御史台,更置都察院,谢院判忠勇有加,靠着朝中人脉,一跃而至正二品左都御史之位。都御史纠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朝中落马问罪的官吏,皆由谢喻罗织罪名。   罪轻罪重,陛下都给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他这官儿当得颇苦。   前朝血雨腥风,依着尧姜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后宫自然也不太平。   女帝没有驳回朝臣选夫之请,亦默许了黎显君后之位,许他自由出入后宫,实则却宠着后宫一个女子,行那磨镜之事。   后宫里慕容绪、慕容衡的妃子,她统统赶去殉葬,只留了弘王的这位妾侍,日夜相伴,爱重得不得了。   尧姜没有杀嘉宁,嘉宁也十分安份,事实上她喜爱女子之名远播,后者怀疑她见色起意,整日窝在自己宫里,哪儿也不敢去。   黎显刚探望完嘉宁,就听闻女帝在外赏雪,匆匆忙忙赶来,就见着你侬我侬的情形,不由气血上涌,说话犯冲。   “陛下好兴致,不怕肾|虚啊!”   对面尧姜陛下偷了美人一枚香,正回味无穷,闻言并不理会,摸摸美人的脸,就着这软玉温香,斟一杯温酒仰头饮下,喉头滚动,露出一截玉颈美妙难言。   这货经过生死,容颜愈发诡艳。   黎显入宫入得勤,虽避开她处理政务之时,每回见她,都是这副醉生梦死的模样。仿佛从前受的苦,必要赶紧找补回来,就像暴发户,花钱不带眨眼,怎么烧钱怎么来,争分夺秒地花,一分钱也不给后人留。   东南水患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她就命人快马运了好些樱桃、杨桃、荔枝、青枣回来,成日与爱妃酿酒同欢,说色迷心窍那都是轻的。   她纳的这个玉妃呢,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大冬天的,要穿薄如蝉翼的纱衣,透风还不能透明,不然就撕了重做,首饰非要上好的羊脂玉,宫里的金匠画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样式,一天接一天永不满足。   牛奶洗澡、美酒沃肤不提,吃更是一大笔开销,山珍海味根本不算什么,燕窝只吃血燕,好不容易吃个大白菜,她还只吃拇指大小的菜心,说她骄奢淫逸,简直侮|辱了骄奢淫逸这四个字。   面对这种令人发指的行为,朝臣俱是义愤填膺,谏言妖妃祸国,奏折络绎不绝,强烈要求限制后宫用度。尧姜陛下就说,当日被困弘王府受人照拂,定下三生之约,此生同为女子不能相爱,守着总也是好的。   直说得众臣嘤嘤嘤抹起泪来。   他们也不想哭哇,可陛下都情到深处泪流满面,他们怎能无动于衷,何况哭好了陛下还青眼有加。   陛下情到深处色令智昏,黎显自然就看不过去,“娘娘每日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这一粒米一尺布哪一点不是民脂民膏,陛下初登大统,你就搞得人心动荡,是何居心!”   桑琰冲尧姜翻了个白眼,示意你找的麻烦,后者摆摆手,满眼宠溺,示意爱妃最大听爱妃的,玉妃没有办法,捡了颗刚摘下来、露水还未干的桂圆,语重心长地劝。   “君后,别觉得臣妾酒池肉林什么的,你说如果我不将自己保养好些,日后成了黄脸婆,陛下纳一后宫的妃子夫侍,他们还得跟您争宠,且加在一起的用度,那还能小得到哪儿去?现今这后宫就我一人,就算再怎么铺张浪费,能花去多少啊?你就看开些嘛!”   黎显气得浑身发抖,一手伸到她面前,尧姜陛下一个眼刀过来,只能刹车,愤愤一拳砸在石桌上。   玉妃倒也识趣,知道他惦记陛下,遂款款扭腰,带着三仆六婢,扬长而去。   看她那我是宠妃我怕谁的样儿,黎显就气不打一处来,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的情敌会是个女子,难不成要跟她一样搔首弄姿尧姜陛下才会喜欢?   尧姜陛下躺在铺着狐皮的躺椅上,不时用手去够绵绵的雪,语气很有几分欣悦,“瑞雪兆丰年啊。”   黎显就叹气,摊着手,瞧着很有几分苦恼,仿佛是什么比登天还难的大事,“陛下何时与我成婚呐。”   尧姜执着酒杯,横他一眼,眸中酿出水色,娇媚得紧,“今儿你见着嘉宁,还想与我成婚吗?”   他笑得无奈,“嘉宁不是陛下叫我见的吗。”   教他从嘉宁那儿打探,是否与他的长兄仍有来往,是否心怀不轨。   她狠狠摇了摇头,还是有些晕,只觉眼前的人成了两个,然而思路依旧清晰,“黎显,你想寻个一心一意待你的妻子,这我不可能做到,日后我三夫四侍,还要三妻四妾,你受不了的。”   他满目坚定,眼中赤诚燃起,成燎原之势,“我心悦你,才愿你待我一心,我知道你本性不坏,我只求一试,即便惨败,也愿赌服输,在这里陪你一辈子。”   他说:“当初许你驱策,便是一生,你去哪儿,我去哪儿。纵世事皆非,亦生死不负。”   他眼中深情如许,烈焰灼目,俯身下来,那张脸越放越大,就要碰到她的唇,尧姜陛下一惊,酒就醒了大半。   她手忙脚乱地侧身爬起来,从不离身的酒壶都忘了拿,跌跌撞撞就跑了。   黎显看那背影,终是低头笑笑,眉眼皆悦,毛头小子般的窃喜,不觉回味她身上味道,兰芷香气混了酒味,竟愈发醇美。   他骄傲地想,这货害羞的样子,还是蛮可爱的嘛。   他眼中忽而闪过一瞬阴鸷,嘉宁至今仍与他的长兄来往,他长兄身居西北军骠骑营副将之位,平日又与黎氏几位叔伯交好,倘若真撺掇起来,西北军必要出事。   嘉宁是什么样的人,他早已清清楚楚,她结交朝臣,卖官鬻爵,他本以为她不过是任性妄为,慢慢才发现她荒淫无度,以色谋权,是个极有野心的公主。   皇室对于权势的狂热,与生俱来,本无可厚非,可嘉宁一开始给他的印象太美好,当他发现她的真面目时,幻想破灭,难免迁怒于她,心生厌恶。且她一面与他长兄勾勾搭搭,不清不楚,一面又对他深情款款,各种要求,这嫌隙便愈发不可磨灭。   他偶然间听到,嘉宁建议他长兄荼毒黎都统,趁侍疾尽孝,她再相劝父皇,慢慢将西北军的军权蚕食过来。   他那时就知道,她极有野心,且藏得极好,皇兄夺位,她只需看着,等到两败俱伤的时候,坐收渔利。   他虽向来不孝,可她把主意打到他亲人身上,便是触了他的逆鳞,他念及旧情,不会杀她,却也断断不容她胡来。   他在想着如何防备嘉宁的时候,他对她的情,也就慢慢地断了。   那日他陪嘉宁逛庙会,途径燕栖湖畔,看见那一处烟火,不知怎地,就借词离开,头也不回。   能让一个男人离开一个女人的原因,只有另外一个女人。   尧姜陛下也执迷权势,不同的是,她永远把自己难看的嘴脸露出来,因而偶尔看到她美好一面时,便觉得十分难得,还有几分,荣幸?   并且总想着逗她,教她不必总是板着脸,也不必一副放荡模样,多露出些真实的女儿娇态来。   当真是很有意思。   当真是有些幸福。   尧姜陛下边跑边回头,生怕有人追上来,不妨撞在一个人怀里,当即一个眼刀飞过去,对方却握住她手腕,稳住她身形。   颜指挥使十分无语,这货没事总喝得一身酒气,每日总喊头疼,又不肯喝苦药,他每日一顿解酒汤总免不了加糖,为免她喝多伤身,还总得偷换她壶里的酒。   有一回她喝了半天没醉,慢慢就有些惊恐,神色难得有几分讨好,扯了扯他的袖子,可怜巴巴问他不会下毒了吧。   颜指挥使当时非常高贵冷艳地来了一句,是啊,毒死你这个昏君。   她先是一愣,夸张地“啊”了一声,眼睛瞪得贼大,翻着我要死了的白眼,马上一骨碌爬起来,大吐特吐,还不忘用手抠,要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挣扎得满脸褶子。   然后狠命拍桌子,拍得咚咚响,气得吐血,要吃人似的,冲他死命吼:“我吐不出来!”   颜指挥使依然高贵冷艳,凉凉道,你再喝下去,早晚得喝死。   她吸吸小鼻子,惊魂未定,把泪花憋回去,满脸不可置信,仿佛红杏出墙的妻子来毒杀她这个丈夫,下一刻就要嚎一句“你这个毒妇!”   最终还是认命般的喝那碗解酒汤,边喝边擦眼泪,无语望天,有些舍身取义的意味,道托孤真是麻烦,还得负责试药。   他就把解酒汤也撤了,看着她啥都没得喝,道这几日跟玉妃的戏演得不错啊。   她眨眼,总算掉几滴泪,道瞧你说的,那怎么是演戏呢,连陈其都说,那是肝胆相照,真情实意。   他就笑,温柔体贴,道迟早有一天,毒死你们俩。   她就咽了咽口水,自此每回喝醒酒汤,都得喂那只紫毛兔子尝尝。   诚然他知道她秀恩爱别有用心,即便对方是个女子,却还是不免嫉妒,话里话外拈酸吃醋。她自大殿上被嘱咐照顾他,便愈发关照他,封他做了指挥使,可她每回用那种慈爱的眼神看他,都让他不寒而栗。   她如愿夺位,人前笑僵了脸,只在夜深人静之时,喝酒喝到落泪。   从前她从不喝酒,如今她一刻不离。   尧姜陛下扶着颜指挥使,摇摇头酒劲上来,感觉再喝一口就能会周公去了,便急于找酒,她摊着空空的手,忽而急惶起来,险些落泪。   她又皱眉,握紧拳头,气得胡咧咧,点火就上天,“王八蛋!”   颜指挥使深吸口气,酒气冲天,忍住把她扔掉的冲动,双手扶正了她,口气不善,“一天到晚就知道喝,成什么样子!”   她迷迷糊糊知道这人是谁,便不管不顾与他对骂,“要你管!死断|袖!”   她似想起什么,更生气,气得腮帮鼓鼓,“黎显这个王八蛋,跟你不挺好,非要当什么君后,不知道我喜欢女人呐!”   他无言以对,只得打横抱起她,送她回甘泉宫。   尧姜陛下一沾了床,反而更清醒,扯着人袖子心心念念要喝酒,甚至带上了哭腔,急着要找陈其。   陈总管此刻正抛着一串钥匙玩儿,脸上带着可疑的奸笑。   他锁上了尧姜陛下的寝宫,心想这孤男寡女,酒后湿|身,情到浓时,必定是十分美妙啊。   事实上颜无药一入寝殿就发现了那迷香,随手就给倒了,完全不管那是陈总管的一番苦心。   尧姜陛下没等来美酒,仍是一碗苦药,终于也不再装傻,咕咚咕咚就灌下去,然后摸摸肚子,像只憋气的青蛙,马上要喷毒液。   颜指挥使檀口微张,满目惊恐,眼睛里写着你怎么真喝了。   尧姜陛下有了上回的经验,不消他提醒,很快觉得呼吸困难,马上自觉自发地找地方狂吐,天晓得他给她下什么毒,神经病是不会好转哒。   她吐着吐着,感觉清醒不少,颜无药给她拍背,居高临下,语声凉薄,“我放了一大勺盐。”   他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味觉的。”   尧姜陛下猛地起身,气得两个鼻孔不够出,捂着肚子咳了几声,然后痛心疾首,满眼的泪水,憋了半天憋了一句,“你好歹毒的心!”   居然骗她喝那么咸的东西,简直不是人!   他重复那个问题,眸中染上着急,“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瘪瘪嘴,目光游移,“有一夜我喝多了酒,第二天起来就尝不出来了。”   他敲她的头,摇头,满眼的不信,“是在乱葬岗饿坏的吧。”   她耸肩,挺胸,大无畏,表示我已经这样了你还想怎么样有本事毒死我啊你倒是来啊。   他无奈,只凉凉宣布结果,“明日起,我替你针灸,夜里不许喝酒。”   尧姜陛下不肯就范,想起托孤归托孤,她大小是个皇帝,哼哼道:“朕不用你管。”   “我有办法解决黎显。”   颜指挥使的意思如此明显,他替她赶走黎显,前提是她得治病。   尧姜陛下联系他们断袖情深,想到少儿不宜的画面,搓搓手,有些纠结,眼里写着八卦二字,“你不会是要……色|诱他?”   颜无药的回答是一巴掌拍她脑袋上。   她却彻底亢奋了,“你们是不是……通过针灸…呃…交流感情啊?”   他看着她,眸色一深,心想针灸得宽衣解带,免不了肢体接触,或许真是个促进感情的好办法。   颜指挥使定下计策,也不管她一味装傻,笑如春花烂漫,一口白牙璨如星辰。   他用了些力气,推门而出,趴着听墙角的陈其应声倒地,他冲他颔首微笑,竟是难得的和眉顺目,荡漾如春水。   陈总管摸摸小心肝,心想春天真快来了,这一个个都发情发得厉害。   只是尧姜陛下的酒,却是一时戒不了的。   夜尽天明,一壶又一壶;烈酒入喉,化作断肠的毒。   她找到一个永远属于她的身份,却早已把自己丢了。   好在她有一船子的人帮她。   十年修得同船渡。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别掉收藏! 双更!自己都感动了! 女主和段辜存,会谈心,跟颜无药,却会撒娇。 她自己都没感觉出来,这就是爱人与亲人的区别。 可是,亲人也许会变成爱人。 百年修得共枕眠。 ☆、百年修得共枕眠   尧姜陛下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她梦见她一身血回来,全甄看见了,骂她杀人不眨眼,罚她跪祠堂,抄《女诫》。   她跪着跪着,不知怎地,心酸从喉咙口爬出来,缠在鼻子上,眼睛里。祠堂里没什么光,只有她一个人,她想到众叛亲离四个字。   宋管事来给她送吃的,她扯他的袖子,腼着脸问有没有抄好的《女诫》,借她蒙混过关。他冷脸看她许久,忽而一把甩开她,瞧着她狰狞地笑,说我还是毒死你吧。   她瘫坐在地,唇角弯了弯,眼里的滚烫终于掉下来,鼻头却还是一样的酸,她趴在地上,埋在自己的臂弯里,感觉到眼泪凝成冰珠,一颗颗往外掉,磕得哪里都疼。   她咬着自己的肉,哭泣依旧无声,听着仿佛低笑,心肝肺腑一锅乱炖,疼得如同凌迟,可是停不下来。   倏然有只手,从她嘴里解救被她咬着的腕,然后与她十指紧扣,那手心干燥温暖,莫名让她安静下来,她试探地挣扎了下,却被握得更紧。   她望着那张看不清的脸,终于挤出一个模糊的笑,然后安心任他握着,慢慢把脸靠在交握的十指扣上。   尧姜是被疼醒的。   她醒过来的时候,颜无药已将她背上的针全部拔下,而她这才发现,自己被他搂在怀里,只穿了一件兜衣。   她惊悚地看见,那副交缠的十指扣,她无意识握得死紧,还往人家身上靠,逼得他不得不抱着她,才能取下针来。   她懊恼,她这算轻薄了人家?   她恍然记起,他给她针灸,非要她光|裸着脊背,说是这样准确。她将信将疑,可想起小时候也曾针灸过一回,心道人家一个医者,白肉看着跟猪肉也差不多,她先前喝了点酒,昏昏沉沉也就脱了。   尧姜陛下的警惕性,有时真是不高的。   小时候一副平板身材,哪像现在,身段是真有料,该凸的地方绝对难|以|掌|控,该翘的地方绝对曲线玲珑。   怀里软|玉|温|香,冰肌玉骨之间散发着一股兰芷气味,长发柔滑如丝般铺了他半肩,颜指挥使脸上染上薄红,呼吸渐渐厚重,尧姜陛下发觉不对,正欲暗搓搓退开,冷不防一个暴栗敲在她头上。   那向来清朗的嗓音带上沙哑,七分性感,三分滚烫,怒道:“喝醉了就能随便往人怀里钻!”   这回是他还能忍忍,换别人还不得吃得骨头都不剩!   尧姜眨眨眼,腰间的肉被他掐得生疼,不由痛呼一声,她脸上的泪迹未干,眼里水汪汪的,又有流淌成河的趋势。   眼前人怒气沉沉,她不由折了腰往后仰,胸口的波澜壮阔,也跟着抬了抬,还跳了跳,看着愈发挺傲,看得人眼神一暗,想要吃掉。   颜无药深吸口气,摸摸她的头,又拭去她的泪,热气喷洒在她脸颊上,他说:“为什么要哭?”   尧姜没有回答,恹恹趴在他胸口,他垂首,她抬头,鼻子对鼻子打量他。颜无药生得高鼻深目,脸型稍微瘦削,她打量良久,突然轻笑出声。   “你爱上我了?”   他抬起她下巴,看到她眼里的清亮,只有调侃,没有温软,然而他并未退却,他的指腹抚过那寸寸柔嫩的肌肤,心头生起一阵奇异难耐的搔痒。   低迷光线中,她只看得见一抹如玉的下巴,神魂欲醉,不知不觉那唇压上来,而她忘记推开。   月光如碎银,榻上她肌肤赛雪,发如泼墨,他的手滑到她的背,只觉那手感温润如春水,他喉头几动,唇上沾了一层胶,并没有过多的深入,单纯不想离开。   她没有推拒,目似烟波,甚至有几分纵容,却算不上迎合,当他是个孩子,在夺食她唇上的蜜糖,他感受到她的麻木,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叹气,“把衣服穿上。”   尧姜吐吐舌头,若无其事地调整乱了的呼吸,正要退开穿衣,他又摁住她的肩不让她乱动,细细替她披好外衫,裹上狐裘,再把毛绒绒一团拥进怀里。   他倾身轻吻她的额头,语气依旧傲娇,“大约很久以前。”   大约很久以前,我就爱上你了。   怀里的雪团子正咬着狐裘上一段锦带,眉头皱起,脑袋陷在皮毛里,她捧着毛茸茸的脸,相当纠结,“我一直把你当作我亲生的……”   他轻描淡写地一瞪,“孩子”两个字到了她嘴边,咕叽一滑,就变成了“兄长”。   颜无药扯去她嘴巴里的锦带,嘲讽浮在嘴角,“你亲生兄长,不是被你杀了嘛。”   她还未反驳,他又似想到什么,眼角眉梢都绕上邪肆,嗓音低沉诱人,几乎咬上她的耳垂,“你与亲生兄长都能卿卿我我,莫非就喜欢这乱|伦的调调?”   尧姜陛下深怕他再说什么难听的,赶紧把头埋得更低,趁着最后一丝醉意,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迷蒙间听见他一阵闷笑,唇上又有些清凉触感,柔软细腻,着实有些美妙。   尧姜没有再发梦。   她对这位表哥的感情,着实是很复杂的,从敌对防备,变成信任依赖,许多年打打杀杀,到如今相处如老友,一笑泯恩仇。   她许他为颜家沉冤,他许她忠心效力,利益关系牢不可破,而实际上却是靠感情来维系,否则那么多的抉择当口,他为何总选她,而她为何总信他。   她信任他,是因为知道了他的过去,知道了他的脆弱,因他的遭遇与她太过相似,不自觉就倾注怜惜,却也因这相似遭遇,从没想过和他在一起。   两个绝情之人,总是走不长久。她当他不过一时鬼迷心窍,想着斗转星移,也就能忘记,更重要的是,他的存在,总是在提醒她,她曾是被放弃的那个。   有些心结,不是死过一回,就能解的。   女帝近日嗜好东南各州的瓜果,宫里那位妖妃亦是喜欢,流出不少香|艳传闻,百姓们不免好奇,纷纷要尝一尝天子嘉许的美食,于是东南各州的瓜果越卖越好,市价水涨船高。   这厢幽州刺史正于大殿之上,叩谢陛下赈济东南之恩,唠唠叨叨说了半天,也说不出陛下吃得好吃得妙,吃得东南各州大赚一笔,再没饿死一个人。   尧姜陛下听得头疼,使个眼色给户部尚书,后者悠悠开腔,道灾荒年间工价低廉,东南各州可大兴寺庙,招揽游民过来做工,只给极少的工钱,提供一日三餐即可,官府也能借机翻修仓库和官吏住舍,灾民自食其力,又能重建家园。   幽州刺史忙点头称是,顿时也不敢再索要余钱。   眼看就要退朝,谢御史急忙出列,道承州刺史谢弗颇有赈灾心得,每日带着随从,宴饮于西湖上,民众效法出游,吃喝玩乐购物,经济得以复苏。   女帝闻言开始皱眉,而谢喻仍未停下,道承州赈灾的粮食不够,商人们就开始哄抬物价,囤积货物,而谢弗大肆宣传承州物价腾飞,米比金贵,商人们一看有利可图,就运了大量粮食过去。   女帝脸上渐有笑意,谢喻再接再厉,道粮食一入承州,因供求相衡,居高不下的粮价立刻回落到正常水平,此举不但解决了缺粮之苦,还顺手打击了那些妄图屯粮发财的奸商。   女帝听完他这长篇大论,挑挑眉,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吊着人胃口,十分严肃道:“承州刺史当真爱民如子。”   户部尚书严策与首辅大人对视一眼,不由窃笑,心道谢喻想往户部塞人,也得陛下买账啊。   谢御史碰了钉子,微微一笑,“陛下,承州刺史经世之道,堪为楷模,人才难得。”   女帝依旧严肃,表示她从不开玩笑,“那便赏黄金千两,良田百亩,接着经世致用罢。”   谢喻终于急了,语气带上顶撞,“陛下!”   尧姜的耐心就耗尽,眉目阴寒,沉声道:“吏部尚书何在?”   微胖的吏部尚书乔以然出列,行得太急,就有些喘,“臣…臣在。”   尧姜看住谢喻,无声威吓,“吏部任命官吏颇有偏差,谢御史要弹劾你,你且与他一辩。”   谢御史终于退下,形迹落寞,“臣越俎代庖,请陛下恕罪。”   女帝颔首,随他去。   谢御史下朝时叫住段首辅,恭恭敬敬一揖,当着诸位同僚的面,朗声道:“敢问首辅,您权倾朝野,为的是什么?”   段辜存难得有些讶异,本以为谢喻吃一堑长一智有所收敛,孰料还是这么嚣张,真当他谢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谢御史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官为国为民,问心无愧。”   谢喻就畅快大笑,“愿首辅谨记今日之言,苍天在上,廉正门前,妄言可是要遭雷劈的!”   言罢他跨过廉正门的门槛,仿佛当年梁高祖立此门的训诫,都记在心间。   清正廉洁,济世为民。   段辜存看着那块牌匾,笑得温婉,又无情。   他不由想,她那样通透的人,不知作何见解,这世道已然若此,官场总是阴暗,要激浊扬清,不齿天方夜谭。   她向来喜欢混水摸鱼,又怎会给谢喻机会。   尧姜陛下的确没有给谢喻机会,她没有心思理他一家之荣辱,朝堂上有太上皇与段辜存分庭抗礼,还用不着他。谢喻操之过急,露了野心,是时候让他清醒清醒。   她下朝后见了兵部尚书归池,后者道东北战事已平,鲜卑后退数十里,东北军闻知武帝之死,蠢蠢欲动,当日一道假圣旨怕是压不住了。   自归柳去后,尧姜看他一下子老了许多,不自觉柔了嗓音,“尚书安心,朕自有对策。”   归尚书仍不放心,“东北军都统荀复之子荀冉,与嘉宁公主,素有来往。”   尧姜陛下就含了笑,亲自扶他起来,“朕知。”   她说:“尚书次子已过弱冠,为何不曾出仕?”   归尚书便道:“小儿顽劣,不适朝堂。”   尧姜陛下就止笑,命陈其好生相送。   不适朝堂,莫非是看上朕的后宫了?   诚然尧姜陛下成了一块儿唐僧肉,各位世家子弟卯足劲儿要与她春风一度,生出个皇长子来,疑神疑鬼也是应当,可惜她有时候,未免太过自恋了。   若是哪个内侍多看了她几眼,她就要验明正身,唯恐有人混进来要色|诱她。   对此大内总管陈其很是无语。   他对着御花园里,跟一堆子莺莺燕燕捉迷藏还不时淫|笑的某人,真的很想说一句,诸位大人,这位喜欢女人,下回千万别送错了。   他看见黎显过来,不自觉皱眉,他很不喜欢这位板上钉钉的君后,觉得他惯常扮猪吃虎,性本阴鸷,还摆出一副开朗模样,教人恶心。   黎显走过去,一身杀气,吓跑了与帝王玩|乐的貌美宫婢,四周沉寂,尧姜陛下兀自站立,没有扯去眼前的红布。   寒风凛冽,她面朝黎显站着,眼睛看不见,心却看见了。   她说:“我一路走来,遇见师友,遇见敌手,遇见黑暗,遇见光明,舍弃良知,舍弃廉耻,舍弃至亲,舍弃本心,我早已不是我自己,我做的每一件事,都要考虑大局,而局中每一个人的生死,包括我自己的,都可以舍弃。”   他一步步走近,愈发坚定,她言笑晏晏,“我讲这番话不是为了博你同情,我不希望你赔进了自己,到头来怨天怨地,我并不在意谁是君后,你却需要想想,你能不能舍弃年少征战沙场的心志,选择在后宫算计苟且。”   他去牵她的手,凝住她的眼睛,“尧姜,你有没有想过,你必须要有一个君后,必须与他成亲生子,我只希望那个人是我,我说过,我愿赌服输,绝不怨恨。”   她甩开他的手,唇间凝住冰雪,“我要杀嘉宁。”   他释然一笑,捋好她的发,“她生而为人,应当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她犹如剪影,身随风摇,“我听说你娘亲,是在北上寻夫时,遇见犬戎余孽。”   他又去牵她的手,“你会替我报仇的,不是吗。”   犬戎死灰复燃,已成她眼中之钉,她夺位时也不敢多调西北军回来,唯恐外族趁虚而入,这其中的考量,要比任何人都长远。   她搬出嘉宁和他娘,威逼利诱,说到底就是希望他从军远去,她好另择君后,逍遥自在。   他头一回找到可以生死相携的人,又怎会轻易放手,至于嘉宁,他留下,总能保她一命。   尧姜陛下回握他的手,又很快放开,声音冰冷渺远,像对个陌生人,“君后,好好待嫁,等着,独守空闺。”   他笑,得逞般的快意。   这世上多少政治夫妻,强按牛头不喝水,开始谁不是互相嫌弃,可只要筹谋得当,哪一对不是天长地久。   就像,他娘和黎都统,明明彼此不对头,三天两头就吵,一出事还不是不惧生死地去寻,到头来一个身死,另一个到底再未复娶。   百年修得共枕眠。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别掉收藏! 节奏接下来会变得更快! 下一章就大婚,大婚意味着吃肉! 黎显是个没耐心的人,喜欢速战速决。 他本性不坏,扮猪吃虎久了,难免教人不喜,何况他心悦嘉宁已久,女主怎能信任这样的君后。 可她不得不利用他打探消息,知道他一定会猜出她对嘉宁的打算,不过试他一试,没想到他经受住试探,但疑心却还没消。 女主看来他适合存在于沙场,且为报母仇必有杀尽犬戎贼子的心志,倒也有心成全,可惜他不肯,就只能为她棋子,彼此猜忌。 ☆、上初次肉   众臣每日一提选后纳侍,尧姜陛下都当耳旁风,唯有今日当了真,一脸严肃向礼部吩咐,不拘出身,长得好看就行。   黎显君后之位,终于也定下,陛下叹气许久,命礼部尽快安排大婚事宜。   可那模样瞧着,却没有高兴。   诸臣便明白,陛下还是喜欢后宫那个妖妃啊。   爱情,是没有性别之分哒!   据传妖妃听闻此事,痛哭流涕,大闹后宫,砸了不少东西,把房子都烧了,可靠消息称,陛下从火场中抱出一脸脏污的玉妃,丝毫不嫌弃地替她擦脸,问她有没有伤到,然后抱头痛哭。   真是一场旷古绝今的痴恋啊!   事实上演了一天戏的玉妃,正浑身脱力地躺在贵妃椅上,迭声抱怨,颤巍巍指着女帝,又爱又恨,爱恨不得。   “你……你搞这么大动静!现在外面都说我红颜祸国!万一有人清君侧怎么办!”   说完她立马捂嘴,对上尧姜一脸坏笑,终于瞪大了双眼,发现自己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嘉宁勾连东北军要反,自然要给他们一个名目,妖妃祸国,正是谋反的借口。   而女帝趁此机会,彻底拿下东北军。至于黎显之兄黎曾,若能带着部分西北军一起过来,一锅乱炖,岂不畅快。   尧姜唯恐天下不乱的心,从来不因为这天下是她的,而改变。   她许给所有忠臣一个盛世,就一定会做到,可方法,由她来定,肮脏或者卑劣,她都不在乎,必要的牺牲,她眼都不会眨。   这世上她最爱的人,都已经没有了,还有什么,是她舍不下的。   那些野心勃勃的世家,不是想她生下属于他们的皇子吗,那就都来吧,看究竟是她被收入囊中,还是得到裙下之臣。   她活了两辈子,对于情|欲之事,早已毫不在乎,男|欢|女|爱,本为寻常,她堂堂帝王,只要不是被压的那个,倒也乐得享受。   女人的战场可以在床|上,她的身体便是她的刀兵。   你不爱我却喜欢我的身体,那就看谁是最后的赢家。   尧姜从不认为段辜存爱她,可她也不介意与他春风一度二度三度无数度,他以为她仰慕他的灵魂,她偏偏要他眷恋她的身体。   后宫之中所有的野心家,包括君后,也是一样的道理。   都是柔情网,比谁更卑劣。   她活到现在,早就舍弃曾经的男儿尊严,完璧之身也不过薄膜一片,只要对方能让她舒服,她不介意一试,前提是她在上,她主导,她得趣。   以上,都是某人自欺欺人的想法。   尧姜陛下兢兢业业地过完一整套大婚流程,顶着金冠吉服,累得整个人都要散架,回到福宁宫时,还得应付久候的君后。   黎显神采奕奕,看着很有几分,咳咳,如狼似虎。   尧姜斟一杯酒在手里,径自饮了,完全忘了合卺酒的饮法。   黎显倒也无怪,脸上那抹笑不能更满足,取过她那只酒杯,斟满,就着她的唇脂,饮下这杯香|艳的酒。   尧姜一身火红衮服,比嫁衣少些旖旎,比龙袍多些曼妙,盈盈双目却空茫无际,眼中水色微荡,最终成死水无澜。   该来的总是要来,可终究不甘心,想要等一个“突然”,想要听一个“但是”,想要得一个“可以”。   突然她不必继续,但是她可以停下。   她经过天翻地覆,乾坤颠倒,本以为此刻无知无觉,混沌惘然,却终究还是遗憾,还是做不到付之一笑。   尧姜骤然愤怒,全身的温度上升,蒸干了点点哀戚,愤怒将愁绪赶走,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脆弱。   她坐下,幽深的眼眸,映着重重烛火,燃出的竟都是浓浓恨意,她咬牙切齿,似乎要将他毁尸灭迹,彻底摧毁这可恶的洞房。   交易,都是交易,性命,身体,骨血,一切的一切,只要我有,只要你要,都拿来交易。   她想要兵权,必须要跨过这一步,甚至必须要为他生个孩子,她争到这一步,却原来,还是身不由己。   又或者,她摆脱了一个身不由己,只为陷入另一个身不由己。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又其实,只是自作孽,不可活。   尧姜低声说:“黎显,你后悔吗?”   其实我早就后悔了。   黎君后神采英拔,笑意不减,没有听懂她的意思,“究竟要臣说多少回,陛下才能相信臣一片真心?”   女帝摇头苦笑,直言不讳,“我永远无法相信你,天底下没有一个帝王,被逼着和自己的君后圆房,只为履行一个交易。”   她叹,叹出很少很少的泪,叹得浑身发颤,还是害怕,这是一条不归路,踏出去时,已没了回头的权力。   黎显终于感到悲哀,他替她悲哀,悲哀她无法嫁给心爱之人,悲哀自己不是她心爱之人,又觉着这悲哀多余,这场交易他何尝逃得开,可他比她幸运得多,他遇到了想娶的人,一切都是心甘情愿。   他走近她,替她一点点拆去发上的簪,他做得无比细致,无比耐心,生怕弄疼了她。拆到最后,手心和额头都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她看着他,像失去宠爱的孩子,祈求他最后一丝怜悯。   她握住他放在她衣襟上的手,终于流露害怕,害怕失去最后一点尊严,“朕今日乏了,来日方长。”   他勉力一笑,却似缠绵,在她耳边,轻哼:“女子的头一遭,痛得彻底,痛得一生一世都不能忘记,尧姜,姜儿,让贺之做你第一个男人好么?即便来日,你恨我入骨,也会记得我,永永远远记得我。”   你会永远记得我,我不会像任何人,成为你的过去。   尧姜忽而冲他一笑,璨如朝霞,她推开他的手,自己解开衣袍,里面只裹着薄薄红纱。   三尺青丝似烛火摇曳,倚着妙丽锁骨顺势而下,落在起伏胸襟,一袭烟罗轻纱松松滑落,托起一朵娇艳睡莲临水盛放,水盈盈的花蕊,恰恰覆过她胸前的丰腴。   蛾眉欲蹙,明眸善睐,唇绽樱颗,这一刻倾国倾城,但看红衣荷动,环佩叮咚,触手去,空皮囊。   室内升起旖旎香氛,似从荷塘飘来,不似人间。   尧姜自献春|色,风|情万般,黎显坚毅轮廓上汗珠滴落,利落线条染上柔情,高束的黑发黏湿在额际。   他想,五官明明很深刻 ,一身素服时,如柳随风,摇曳生姿,有种神秘感,穿红衣反倒透露出寡淡清冷,春|光|外|露,也自成仪态。   一个烛花上窜,殿内猛然一亮,继而又暗淡下来。   尧姜松松披着红衣,亲自添了几盏烛火,青丝柔柔落下,撩起楚楚纤腰,飘渺婀娜,刚柔并济。   黎显被这烛火晕红了脸颊,燠热了胸膛。   他上前去,扶了她的肩,盈一手滑腻,软玉温香,他低声道:“夜深了……”   他未觉察她森冷眼眸,兀自沉沦,妄想就此沉沦,深深在她身体里沉下去,沉下去,不知疲倦,不依不饶,不眠不休。   他品味着,这销|魂|蚀|骨的缠绵,抵死不忘,掌心已渐渐揉搓起来,从肩颈到手臂,似乎便要如此,将她揉散在手中。   手下大力一拉,她一个旋身,那缕红纱滑落,遮住他的眼,蛊惑他的鼻,幽幽兰芷香气吞噬他一切神识,他感受那柔软的纱,便已心醉神驰,几乎舍不得睁眼。   烛火霎时燃到极致,一同追逐绚烂无期的死亡。   亮,太亮,太艳丽,要将眼眸灼烧,烧出春池里的水,蒸腾咸涩枯萎的泪。   尧姜笑弯了眼角,退后一步,远远瞧着他怔忪惊疑,挑眉问道:“君后,好看么?”   她侧了侧身子,更露出光|裸脊背上,深深浅浅的红痕。   自然是颜无药的杰作。   他深知黎显完美主义的脾性,料定他不会碰脏了的她。   黎显并非无知少年,自然明了,这刺目的星点痕迹,是缘何留下。   他苦笑,原来他并非第一个。   冷冷睨他一眼,她便转身披衣,却被他从身后搂住,他惶急而热烈,放弃所有尊严,恳求她,“姜儿,姜儿,我不做你第一个男人,就做你男人好么。”   她垂眸叹气,他当成默许,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脖颈,她躲开他落在唇上的吻,当着他的面,吞落一枚药丸。   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她做不到心甘情愿与他交|欢,只能借助药物,麻痹自己,而他在她眼前,她又当成谁的脸。   他感到真正的悲哀。   可他终于还是拥她入红绡帐中,膜拜她寸寸肌肤,任由青丝相缠,她亦渐渐糊涂,任由他吻上粉嫩的唇,眸中溢出溺死人的水色。   他压她在身下,眼眶越来越红,连呼吸都响了,完全失去方寸,分开她的双腿,腰身一挺,听见她压抑的痛呼。   他眸中染上狂喜,原来她还是完璧,原来方才不过试探,他不由吻去她掉落的泪,倾听她动人的娇|喘,不时与她缠吻,教那娇|喘更为动人。   尧姜哭得满脸是泪,迷迷糊糊想,做女人好麻烦,又要痛又要被压,她朦胧中去推他,可他又怎么肯停下。   黎显进出不停,心在地狱,身在天堂。   他的汗滴落在她脸上,尧姜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他搅的移了位,她一边啜泣一边费力呼吸,心想要坚持,可不能死在床|上,成一桩笑话。   殿内春|色,直教冰雪消融,她渐渐睡去,而他仍在征伐。   真正的不舍昼夜。   有人在福宁宫不远不近的地方,吹了一夜的清笛。   颜无药终究是低估了黎显对她的情,竟到了可以不在乎她是否完璧的地步。   他站在高处,听不见动人的声色,却仍锁紧眉头,心头又苦又涩,怨恨愤懑此起彼伏,只恨自己人微言轻,配不起她,也救不了她。   他冷冷地看着一轮明月,指节攥得咯咯响,胸中满溢心痛。   他忽然就听见了彻夜娇媚的莺啼,不远的地方,融融的殿中,是那曾经依偎在自己怀中的娇柔身子。   一声又一声的呻|吟,一次又一次的呼唤,可是那人却不是自己。   嫉妒,发狂的嫉妒,伤心,绝望的伤心,原来他如此没用,不能拥有她,不能庇护她,不能阻止她,要任由她作贱自己。   凡事都要权衡利弊,瞻前顾后,她许他一个未来,必要先保住她自己,他颜无药的一身荣辱,终是寄托在一个女子的委屈求全之上。   天道不公,为何如此待我,又为何如此待她。   他终是浅笑,黎显,你得到她又怎样,她永远不会爱你,我爱的女子,怎会如此肤浅,怎会在意身属何人,她的心,永远自由自在。   颜指挥使一夜无眠,段首辅也是睁眼到天亮,情绪都差不多啊,无非是愤怒啊嫉妒啊心痛啊惋惜啊。   段辜存描了一夜的丹青,画得是白日里她一身红衣的模样,他喟叹连连,大为怅恨,怎就让一个晚辈占了先机。   可他不后悔数回忍住,只因他明白,任何强迫她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   她一直就是个小心眼的人。   每一笔账,都要跟他算得清清楚楚,想要两不相欠,想要恩断义绝,可到头来怎样,还不是与他恩怨难分,即便知晓他是当年之事的始作俑者,到底因他救她数回,没有置他于死地。   黎显不会明白,要想让她爱一个人,必得让她欠他。   她是魔鬼,若是反过来,敢欠她的债,那就不是还清这么简单了。   怕是要碎尸万段呐。   少年郎,就是有勇气啊,不像他,到底是老了,这辈子没想过与她光明正大在一起,只求彼此相知相爱相守,只求她眼里心里,唯他一人。   他一直想要的是至高无上的权位,并为此居安思危,改朝换代,他一直以为自己无情,可今夜如此漫长,他终于认清,原来他是普通人,他爱她,不需要确认。   他忽而蹙眉,心尖上被人咬了一口,像蛇的七寸,又痛又慌,他急忙安抚它,语声轻柔,红了眼眶,“尧姜,莫怕,莫怕,捱过去就好了,捱过去了,我亲手替你杀了他。”   段辜存自信尧姜爱他,爱到可以不计前嫌,他猜到黎显不会有好下场,她虚与委蛇的代价一向昂贵,却从不觉得,如今她给予他的一切,也是虚与委蛇,也要秋后算账。   这是尧姜给他的错觉,并且她自己都没发觉,精明如他,也会生出错觉。   她在那个夜里,幻觉中看到了谁,将会是一辈子的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别掉收藏! 这肉还算含蓄吧…… 很快又是杀招…… 黎显不会很快狗带…… 双更!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刺不刺激! ☆、卖艺不卖|身   尧姜是个什么人呢,如果问她自己,她会说,不是人。   她的外表裹着尖尖的刺,但内心却是极柔软的,就像产珠的蚌,内心中的千回百转、欲说还休,到头来只会形成一颗珍珠,外表的夺目只是为了掩盖心中那颗沙的折磨。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有毒,毒死那些甘之如饴的人,自己仍然委屈,只因当初再三警告。   黎显在她眼中,与慕容衡,并无太大区别。   都只当她是附属品而已。   大梁迄今只有她一位女帝,历来男尊女卑。男子三妻四妾,女子不能和离,若是和离,亦不会被父母亲人接纳,生前受尽委屈,死后只能葬入夫家陵园,不得团圆。   黎显即便爱她,也只建立在她只有他一个的前提下。   她娶了位没有容人之量、试图控制她的君后,她天生反骨,怎会屈从。   必要谋定后动,教他付出代价。   尧姜闭目靠在暖池边,很快听见哗啦水声,黎显解去了自己的衣衫,与她一起没入水中。   她冷笑,“怎么,君后还未尽兴?”   他将她揽在怀中,两人一同靠在石壁上,冒烟的泉水从泉眼中涌出,激起微微的水花。   未着寸|缕的两人浸泡池中,鲜艳的花瓣漂浮于水面。   她感觉到他抬头的欲|望,终是叹气,“朕累了。”   君后略略平复气息,埋首于她香酥脖颈,轻嗅那冷香如醉,在她耳边道:“臣夫昨夜的表现,陛下可还满意。”   一夜销|魂,他终于有资格自称“臣夫”。   他嗓音犹有些沙哑,就牵出丝丝魅惑,好似大胜一场,败者尧姜气得肝疼,身下那处也撕裂着疼。   君后就见陛下脸色白了又白,心知昨夜失了分寸,怕是伤着了她。   遂又换上一副再明显不过的讨好神色:“可要臣夫替你上药?”   她的声音就不能更冷,“黎显,你只是不甘心,你我婚约在前,你就把我当成自己手中的物件,紧紧握在手里。黎氏要做皇亲国戚,要做天子臂膀,而你,只是要证明给嘉宁看,你为君后,要比尚主,来得好得多。”   黎氏谋求皇嗣,一来其内乱必定一触即发,急于寻求皇权庇护,二来也未必不存着扶持幼主、另立新君的打算。   尧姜陛下在这种时候,还存着试探的心思。   而黎显终于纳罕,不知是被她说中,还是觉得她冥顽不灵。   他松开怀抱,懒懒靠在石壁上,她一尾鱼儿似的游远,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瞪了出来,如两颗黄铜制的超魂的铃。   他笑了笑,又笑了笑,笑她如此通透,笑自己如此可笑,最终吐了吐舌头,满目的苍凉自嘲。   他近乎呐喊,声嘶力竭,“君后是什么?是皇帝闲来时的慰藉,是众臣无聊时的谈资,陛下一时不悦,就能一旨诏书将我废了,那我是什么?我还有什么?”   她讽:“朕怎么敢废了你,朕的江山还要靠你黎氏。”   他脸上就浮现一种奇异的豁达,既明朗,又阴鸷,“那我是什么?是黎二公子,是黎同知,还是黎君后,是黎氏监视帝王的棋子,还是帝王安抚黎氏的砝码?”   他说:“尧姜你知道吗,我在锦衣卫待了十年,每一年我都在想,怎样能让陛下相信我,相信我为他效力,相信我钟情嘉宁,相信黎氏没有异心,相信即便黎氏要反,我也会为了嘉宁站在皇帝这边。”   “多么可笑,连黎都统都相信了,相信我这个不孝子成了皇室走狗,为一个女子前赴后继,可以六亲不认。他从来没有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他不相信我,却还要利用我,他大概只想看到,来日我一败涂地自取其辱,不得不向他摇尾乞怜,然后心甘情愿答应他的条件,做你的君后。”   他哭笑不得,“尧姜你看,这就是父子亲缘,重重算计,一句真心话都没有,每一步都逼着人往前,我早就忘了,当初入锦衣卫,到底是为了嘉宁,还是为了黎氏。”   她被他绕得头晕,摇头表示可怕,“那么说,你思慕嘉宁,都是做戏?”   他点头,“一开始是真的,不过到后来么”,他摸摸唇角,很有几分回味无穷,他粲然一笑,指着自己的心,“我爱的,是那个艳如桃李毒如蛇蝎的女子啊。”   尧姜陛下顿时挫败,黎君后一通剖白彻底模糊重点,将利害关系变为狗血言情,她翻白眼表示无奈,一个字也不信。   她霍地起身,水花溅得他睁不开眼,待睁开时,她早已裹好衣衫,居高临下地睨他。   她邪魅一笑,“君后技术不好,还须多多精进。”   黎显就点点头,当真决定好生学习。   帝后大婚,赐三日休沐。   女帝自洞房后,便再未去过福宁宫,不知哪个宫人传出的,说君后龙精虎猛,直将陛下伤得不轻,才不愿再去的。   玉妃娘娘看着赖在她澄玉宫里不肯走的某人,也十分好奇,“诶,君后在床上……是不是能…做很久呀?”   女帝答得毫不犹豫,“前戏太少,持久度还行,差不多有一两个时辰吧。”   此言一出,玉妃口水长流,一、一、一两个时辰,她看向宫门口君后的目光顿时变异,忍不住半捂着脸,“那你……应付得了吗?”   女帝上下将她一打量,一脸“你这个蠢货”的表情,“那有什么应付不了的,他做他的,我睡我的。”   玉妃一脸“你有福不会享啊”的表情,瞥见君后就快赶到,却还是没忍住,“他那根东西……一定很大吧……”   女帝往嘴里塞着桂花糕,嘟囔道:“没怎么看清,大不大不知道,不过可硬了,在水下都硬,下回……唔……”   君后终于杀到,死捂着这货的嘴,生怕她胡言乱语,坏他名声。尧姜瞪大眼,冲玉妃眨了眨,后者点点头,示意我懂得,然后她捧着那碟桂花糕,被君后拖回了甘泉宫。   黎显怒不可遏,觉得有必要给脸比城墙厚的尧姜陛下,普及一下闺房之乐的保密条例。   尧姜陛下翻着白眼,还在吃桂花糕,不过翻着翻着就不大对头,开始拼命喘气,抓着自己的喉咙,想吐吐不出来,想咽咽不下去,急得眼泪汪汪,怕死怕得不行。   君后无奈,知道她噎着了,只得猛拍她背一记,她喉咙口那半块儿桂花糕被拍出来,直直向前,射程可观,正好砸在不远处的颜指挥使头上。   君后赔笑不已,手却更揽紧她几分,颜指挥使假笑,脸沉得能滴出水来,“陛下与君后真是情深。”   尧姜陛下还在喘气,舌头舔上贝齿,忽然就尝到了点甜味儿,   回光返照之时,难免出现幻觉,或者有人给她下毒,才尝出味道,怕死如她,当即向颜指挥使伸出一只手腕,“赶紧的,给我看看,是不是中毒了。”   两名男子一起翻白眼,总是学会了她的招牌动作。   颜无药探上她的腕,眉梢爬上喜色,又有些许恼怒,冷冷道:“陛下并未中毒,失味之症已然好转,房|事不宜过频,否则难以根治。”   君后闻言悻悻,不觉红了面皮,连她何时得的失味之症都忘了问,尧姜陛下倒是勤学好问,叽叽喳喳不停,“不宜过频?那是几天一次?还是几月一次?总不会是几年一次吧?”   黎君后终于涨红了脸,又羞又恼,急奔而去。   颜指挥使见他走了,才摸摸她的头,语气无奈又宠溺,“贺之脸皮不薄,可与你比起来,还是差太多。”   他瞥见她颈上红痕,终于还是问出来,心上绵绵地疼,“昨夜很累吧。”   尧姜托腮,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哎,技术不行,又没有道具,生拉硬拽的,不懂得细水长流。年轻人体力好,我这一把老骨头,都快折腾散架了。”   她说得轻巧,他总算含笑,“那还折腾吗?”   她嚼着最后一块桂花糕,茹毛饮血般狠辣,“你来,不就是告诉我,一切,就要结束了。”   他恭敬行礼,“一切,如陛下所愿。”   当年沈度诬陷他父私通犬戎,那封信件却只是改了主人,真正通敌叛国的,是黎显的三叔、西北军副都统黎滁,沈度握住这个把柄,有他做西北军中的内应,多年来才与黎氏保持良好的交情。   阅军礼上那场决裂,虽由黎滁促成,却终究懊悔,当年不过一场败仗,给人留下把柄,险些害了黎氏,决意镇守西北,与燕京彻底断了来往。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藏了这么多年的把柄,被自己的侄子黎曾发觉,后者身为嘉宁公主的入幕之宾,逼他带着自己的部下谋反。   他们黎氏的烂摊子,女帝本没兴趣收拾,可若胆敢谋反,她便抓住了把柄,才能借此把兵权握到手里。   黎显只知他长兄蠢蠢欲动,这便是她的障眼法,她与他洞房,权作安抚,等钓到黎滁这条大鱼,西北军必会分裂,届时还不任她摆布。   犬戎虽蠢蠢欲动,却仍在休养生息,她亦暗中调了二万黔州军看护,此刻若不整顿西北军,日后便来不及了。   至于那十万东北军么,想必不敢都来,她自有后招。   以为联合起来就有胜算,天真。   女帝亲往都察院,巡视御史监察百官之事宜,失宠已久的谢御史诚惶诚恐,待看见她怀中的紫毛兔子,心中有数,愈发胆战。   女帝屏退左右,在都察院陈放案宗的秘密之所,把谢御史按在墙上,那表情,天真中藏着猥琐,纯洁里含着淫|荡,自有一派流氓气韵。   连那只兔子都藏在她怀里,表示这画面太美我不敢看。   谢喻握紧自己的衣襟,对上尧姜一脸淫|笑,表示自己坚贞不屈,卖节|操不卖身体。   她拍拍他肩膀,语气轻松,“方芝啊,不要逼我,兽性大发啊。”   他嘴硬,口气有些酸,“陛下昨夜春|宵,何来精力与臣计较?”   尧姜陛下捏住那兔子的双耳,拎起它放在谢喻面前,看它蜷缩着小爪子,作出个求饶的动作。   “当日你对君后说,要找个抱着兔子的有缘人,我后来一想,为什么偏偏是兔子,不是鸡不是鸭不是羊不是猪不是狗。”   谢喻叫苦不迭,心道正常女子谁会牵猪牵狗上街闲逛,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那是村妇好伐。   他赶紧拍马屁,小表情殷切得很,“这种毛色稀奇的兔子,才能衬托出陛下您卓尔不群的气质,与人上之人的高贵身份啊!”   她瞥他,那一眼决然狠厉,风仪绰约,他想起她登基之时,一身明黄朝服回眸侧望,朱墙之下,树影斑驳,飞鸟投林,诸臣跪拜,纵各怀鬼胎,亦有片刻心悦诚服。   “谢喻,你若拘泥一家之荣辱,今日就当朕从未来过。”   他终于大拜,满心欣悦,不可向迩,“喻沉浮多年,此心寥落,却愈发期许光明。”   他看住她,丝毫不掩欣赏,而这欣赏万分诚挚,“万古长夜之中,哪怕是一盏微弱的光芒,也会让人身不由己地追随这光明,至死方休。陛下就是这光明。”   她笑:“男人不要话太多。”   谢御史酝酿好的泪,就只得生生憋下去。   他叹,“陛下愿为这天下改变自己,这天下便会因陛下而改变,陛下总是在成全旁人,成全天下,不知何时,能成全自己。”   二十年生死冷暖,中间一道鬼门关,半生坎坷飘零,她如雨中浮萍一路跌撞,每次走到穷途末路,都会绝处逢生。曾经的她为情所困,几多牵绊,固执脆弱,黯然神伤,必要一退再退,再绝地反击。   她曾经有过一个家,温暖的,柔软的,遮风挡雨的,可终究是一个幻影,争斗让美好的一切有了隔阂,即便他们死了,也还在排斥她,生生死死,她是异类,她是多余,不配与他们同归。   成全自己,那也得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也叹,用脸颊蹭着那只紫毛兔子,笑容渐渐变得苍白清寂,“我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一点都不寂寞。”   他的目光就渺远起来。   慕容云学会了摄魂术,虽很少用,却因眼波含情,笼络了不少芳心,猜到几分缘由的谢喻当时无不怜悯地想:也许,如果没有那件事,这家伙也会是个正经人的。   谢喻忽而惶惑,为何她的点点滴滴都记在心里,为何他说完了那只紫毛兔子的缘由,答应借她江湖势力一用,却还想让她,放她自己一马。   他想说,陛下,这个世上,有很多活法的,一世贫瘠是活,荣华富贵是活,碌碌无为也是活,酒鼎奢靡也是活,为什么你总是要为自己选一个最艰难的活法呢,你这个样子,莫不如寻常市井的百姓,也好过活得如此疲累。   倘若她只是寻常百姓,也不会两世遇上同一个人,两世都有如此重的孽缘,都有如此深的牵绊。背叛和辜负,欺骗和离弃,撕心裂肺,鲜血淋漓,故人已去,所有的债,只能她背。   情债难偿,继而又是新的孽缘。   可他没有说,她是陛下,仅这一个理由就已足够。   她一出生就不一样,替她选择这条路的父母已经不在了,她没有人可以责怪,或许重来一回,她还会走这条路,争那个位子。   她留在那一对的身边,化作渺小尘埃,卑微又忐忑地,钻入他们的缝隙,仰头看,一片苍茫。   他们是夫妻,情谊深厚,这情谊中没有她。   她是什么呢?   是养女,是替身,是棋子。   她明白,又不能了悟。   谢喻想,我是她的什么呢。   无量天尊,难得糊涂。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别掉收藏! 说好的杀招要在下章,作者想说每一个角色都是独立的,都不会只有儿女情长。 生生死死,不是终结,而是开始。 没有人愚蠢,只是安分守己,没有人聪明,只是绝处逢生。 ☆、白骨之上   肥嘟嘟、滑嫩嫩的屁股一扭一扭,裹着的小衣服一蹭一蹭,蹭上许多尘土,不时回眼,继续扭屁股徐徐爬行。   向着花花绿绿的木偶,勇敢前进,前进,再前进!   口水滴答,蜿蜿蜒蜒,毫无节制,拖出一条优美曲线,可诱惑就在眼前,顾不上啦。   终于成功了,他爬上去了,可惜还没等他坐稳,他那胖胖的身子,已经冷不丁被人拎起来,搁在桌台上。   “姑娘,你的奖品。”拎他的那位大爷看都没看肥屁股一眼,就把他当奖品送人了。   “多谢!”领奖品的姑娘,抱起“大屁股”奖品扭头就走。   “方芝,看我的奖品。”姑娘欢快地献宝。   谢喻欲哭无泪,只得善意提醒,“这个是娃娃,小姐。”   尧姜理直气壮地眨眼,然后神秘兮兮地附耳过去,“是个娃娃怎么了,天下都是我的,他也是我的。”   谢喻真的很想哭,这货的神经病说犯就犯,能不能给个预警什么的,他心脏不大好啊。   他摆出苦口婆心的架势,“没人会把活生生的娃娃当奖品的,小姐。”   “我猜对那么多灯谜,换一个奖品怎么了。反正都是木偶,活的死的都一样啊。”   谢喻气跌,刚要张口。   有人气喘吁吁地跑上来,“两位,请留步。”   可怜的下人在说了第三遍他不慎一走眼就弄丢了他家少爷时,尧姜还抱着那个娃娃不肯放。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不是人牙子,要拐卖这个娃娃”,尧姜横眼,毫无商量的余地,“再说,你没看好是你的事,现在他归我了,是我的。”   “这……”可怜的下人被对方一顿抢白,弄得无言以对。   谢喻真的要哭了,“小姐,把孩子还给人家。”   尧姜死死抱住,就是不放。   苍天啊大地啊,谁能帮帮我,把这货解决了啊。今儿个出来,可不是为了抢孩子的啊,他堂堂谢公子,打扮成下人已经够跌份了,还要帮着抢娃娃,还要不要节操了!   谢公子愤怒仇视,某人怡然自得,不时逗弄那娃娃,亲得啵啵响。   谢喻揉揉眼睛,觉得自己肯定是眼花了,这货连人性都没有,怎么可能有母性。   尧姜说:“叫你们主子来,交给下人我不放心。”   谢喻见着他那对无良的叔父婶母时,这才明白,某人为何会死抱着不放。   他深深觉得,这种神经质的见面方式,只适合同样神经病的人。   尧姜把玩着小娃娃脖子上的玉璜,上面一个光华流转的“谢”字,她端坐堂上,依然没有放开那个团子。   时隔一年,她才知道那对老夫妇的真名,谢瀚、段珩华,谢喻的四叔,段瑚棠的长姐。   谢喻这个四叔眼光长远,当年自请脱离谢氏,倒也不全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他带着自己的仆从远走江湖,创了个叫一珩堂的江湖组织,没事儿跟西域那边打打交道,偷渡些稀罕物件,骗骗这边的土财主,赚得那叫一个得劲儿。   江湖组织么,多的是能人异士,个顶个武功盖世,分分钟秒杀十万大军。   不过借兵么,自然要付出代价。   可惜尧姜陛下太喜欢怀里这个粉团子,心道比紫毛兔子大多了舒服多了,而且也不重,抱了半天一点不累,一股子奶香味儿,温温热热的,像刚出炉的奶黄包。   于是谢喻悲剧了,叔父喊了一声陛下没人应,他只得帮着喊,大概喊到三百七十二下他嗓子冒烟叔父婶母喝茶喝到打哈欠时,尧姜陛下才似反应过来,点点那只团子的腮,眼睛越来越亮,跟发现新大陆似的。   “咦,他睡着了还流口水。”   谢喻捂脸,想说主子她平时不是这样的。   谢瀚捋着白须,却是笑了,“一年前见着陛下时,陛下还是个小姑娘,如今竟堪为人母了。”   段珩华亦颇有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抹着泪道,“夫君,尧姜真是太像阿棠了,我第一次见她,就差点认错。”   谢瀚就忙给夫人擦眼泪,顺便安慰她唇脂并没有掉太多,依然很美,那声音酥麻,直把谢喻惊得抬不起下巴。   谢瀚给夫人擦泪,尧姜给团子擦口水,场面无比和谐,谢喻手足无措,觉得自己无比多余。   谢瀚终于开口,指着她怀里的娃娃,“借兵可以,作为交换,陛下得代为抚养曾孙儿谢瓷。”   尧姜指腹缓缓划过娃娃的脸蛋,触感细腻,暖如温玉,不由笑起来,“你叫谢瓷,还真是个瓷娃娃。”   她忽而就不想听,他们把这个孩子送过来,到底是怎么个算计法,反正兵得借,他们爱怎么算计,就怎么算计。   “既然送过来了,就是我的了,他生是我的,死是我的,他生的孩子”,她果见谢瀚神色瞬变,话锋一转就变成了:“要姓付。”   然而谢瀚并没有失望,笑得更慈祥,“陛下养着,权当多个义子,待他及冠之年,给他个一官半职,便好。”   尧姜陛下也笑,心道一个义子,还想跟着我姓慕容,野心不小。   那边谢瀚又在叹,说这孩子如何如何命苦,亲爹被仇家害死,亲娘跟着殉情,他们一对老不死年纪大了,只有这么一根独苗,还望陛下善待。   尧姜没说话,装模作样听完了,就抱着团子走了。   谢喻没弄明白他四叔这步棋,心想您老托孤托给谁不好,非得托到这阴诡的朝堂,您费劲心思逃离,怎么到头来让自己的曾孙又回来。   谢瀚待他二人走了,才拉着夫人的手道:“这孩子秉性不坏,会善待瓷儿的。”   “你就那么没信心,咱俩活不到瓷儿长成?”   “不是咱俩活不到那个时候,而是一珩堂迟早为朝廷忌惮,与其到时候翻脸,不如在朝中谋职,以示安分守己,忠心效力。”   段珩华就笑,“你有一点说错了,尧姜非但秉性不坏,实在是个极通透的性子,她如今没了双亲,会更懂得照顾孩子。”   尧姜陛下果真很懂得照顾孩子,她给谢瓷找了一堆奶娘,直接丢给闲得蛋疼的恭亲王,美其名曰小世子需要个玩伴。   陈总管宣旨前吐槽了一万遍,一岁多的娃娃,和十多岁的小少年,能玩得起来嘛。   尧姜陛下不管,她说反正慕容蟠长不了个子,谢瓷总能追上的嘛,什么时候他俩一般高了,说不定还有断|袖情呢。   她虽喜欢团子,也不能放后宫养,后宫里的夫侍如狼似虎,还不得一口吞了,只能暗搓搓往恭亲王府跑,捏捏鼻子捏捏耳朵亲亲抱抱举高高。   女帝多番造访恭亲王府,据传是为了一个娃娃,前朝后宫的风闻就变了味儿。   有人说这是陛下的私生子啊,有人说这是陛下的童养媳啊,有人说这是太上皇的私生子啊……   无辜中枪的太上皇表示,朕六根清净很久了。   后宫里的夫侍们怨声载道,他们大多是世家不受宠而有姿色的庶子,女帝的口味又一向比较厚重,平日是怎么招风怎么来,更有甚者扮作女子,只为博她一笑。   后宫侍寝之日倒也排得公平公正,人人有份,可惜女帝从不留宿,不是听曲就是弹琴,不是吟诗就是作画,有大胆者脱光了在她面前道,陛下咱们安置了吧,她非让人再脱一遍,然后跟着她学说,陛下还满意你看到的吗。   君后听了这么多的笑话,心境就愈发平和,女帝再未与他同床,平日到底能多说几句话,自觉待遇比那些妖艳贱货好上太多。   春风渐酥,黎显约了尧姜往城郊的云雨湖赏景,探望嘉宁时多说了一嘴。   湖面上下起了小雨,尧姜没有去泛舟,而是抱着谢瓷,在亭中休憩,拿个拨浪鼓逗他玩儿。   他一双小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实讨喜,尧姜爱得不得了,被他抱着手指啃也不恼,黎显就既纳罕又稀罕,道你这么喜欢孩子咱们早些生一个罢。   尧姜斜看他一眼,很有几分轻视,意思是你技术练得如何,黎显就有苦说不出,纸上得来终觉浅,道你也没给我实战的机会呀。   尧姜忽而抱紧了孩子,其声阴沉,“来了。”   黎显挡在她面前,还在调笑,“过了这关,你给我生孩子嘛!”   她朗声回他,干脆利落,“当然!”   你在下面,跟嘉宁爱生几个生几个。   禁卫军护着帝后,嘉宁和黎曾现身,身后是一望无际的西北军。   黎显在看到西北军副都统黎滁时,下意识瞥了尧姜一眼,她依旧淡然,一派意料之中,终于还是寒了心。   她瞒着他。他本以为不过是骠骑营会反,如今看来,近半数的西北军,都要反了,到了这个地步,他与她还有什么指望。   或许这就是她希望看到的,她不爱他,一点都不。   嘉宁说:“贺之,这个女人人|尽|可|夫,她抱着的这个孽|种,就是和我皇兄生的,如此罔顾人伦的畜生,你还要护着她吗!”   黎显已近崩溃,“你闭嘴!”   尧姜慢慢退出他可及的范围,进入禁卫军的护卫,黎显目送她走,胸口痛得不行,原来她从未信过他,在她心里,他在这个时候,不会站在她那边。   他对她说:“尧姜,你要置我于……何地。”   他说不出“死地”两个字。   尧姜陛下保持沉默,良久才开口,却不是对着他,“西北军众将士听令,降者既往不咎,反者就地正|法!”   嘉宁嘲笑她:“你这几个虾兵蟹将,怎敌我四万西北军,忘了说,东北军已入宫城,你腹背受敌,回天无力了!”   尧姜陛下重复指令,气吞山河,一字不落,“西北军众将士听令,降者既往不咎,反者就地正|法!”   她如此有底气,黎曾终于察觉不对,拉着嘉宁,“东北军早该杀完了,怎么还没消息。”   嘉宁反手给他一巴掌,拔了剑就要冲过去杀她,黎曾只得抱住她,声音开始发抖,“此女机关算尽,不可轻敌。”   尧姜陛下字正腔圆地重复完第三遍指令,终于亮出她的底牌,笑得得意又欠揍,“十万西北军家眷,皆不在燕京,试问,谁敢跟尔一起造反?”   “诸位儿郎,尔等风尘仆仆,若是前来恭贺朕登基之喜,朕自当招待,若是听信奸人挑唆,自己身死还罢了,恐要伤及亲眷。”   她越过人群,轻巧看了黎滁一眼,后者立马做贼心虚,大喝,“莫要听她蛊惑,她听信谗言,纵情声色,排除异己,迟早会清算西北军!杀了她!看她如何伤及我等家眷!”   女帝就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异己?朕乃大梁嫡脉,堂堂正正的皇太女!朕继位,顺天理,尊礼法,尔等若为异己,岂非叛国!”   一支冷箭射向尧姜胸口,黎显正当愣神,就见一道人影,将她护在怀里,语气很有几分惶急,又尽力忍住责怪。   颜指挥使气得不行,冲女帝咬牙切齿,“不要命了!”   尧姜抱着孩子,脸上惊惧未退,强自镇定,碍着还在他怀里,分明是责怪的话,就少了些底气,还有些不自在,“是你来得太晚了!”   黎显觉得很悲哀,她信谁都比信他多。   颜无药摸摸她的头,挤出一个轻松的笑,柔声道路上耽搁了,她却伸手擦去他嘴角的血,道去罢,朕的指挥使。   颜指挥使果真去了,锦衣卫跃入禁卫军中,将女帝护得更好。   颜指挥使将陈年旧事抖落得一干二净。当年黎滁吃了败仗,暗中割让城池,明面上出卖西北军的布防,害得西北军惨败,犬戎赠他金银的书信,却被诬陷在颜宗身上。锦衣卫的效率太高,人证物证俱全,一桩桩一件件,不容一点辩驳。   西北军中多为热血男儿,闻言开始骚动,黎滁恼羞成怒,当场斩杀了几个出言侮|辱的将士,反倒坐实他叛国之事。   嘉宁终于开始慌了,扯住黎曾的衣袖要他尽快斩杀那个贱人,黎曾一声令下,骠骑营万箭齐发,远处黎都统姗姗来迟,一切却已来不及了。   尧姜陛下被护得严严实实,看见黎都统的身影,终于开始放声大笑。   奋战的黎显开始相信,她是个疯子,奋战的颜无药更确信,她是个疯子。   她以自己为饵,逼黎曾弑君,坐实黎氏谋反之名,她借助恭亲王,留黎惺在恭亲王府喝酒,顺道看她的私生子,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黎惺当场斩杀黎滁,怒喝:“西北军放下刀兵弓箭,跪下请罪!”   西北军终是听令,唯有骠骑营的箭没有停下。   尧姜陛下已然疯了,她摸摸怀中孩子的脸,温柔道:“你说,你曾祖父会不会来救你?”   她自问自答:“东北军不难对付,应该快到了吧。”   果然是很快,谢喻带着一拨江湖高手前来救驾,很快把骠骑营团灭了,他躲着数了几个数,然后沾了某具尸体的血涂满胸口,登登登跑过来,表示自己大功一件险些丧命,要求升官嘉奖。   尧姜陛下依旧优雅,把孩子交给他抱,还记得嘱咐一句“别吵着他”。   黎显眼看她越过嘉宁和他长兄的尸首,步伐丝毫不乱,仿佛早已习惯这样的尸山,仿佛离了尸山就不能活。   她莅临白骨之上,而悠然自得,那些因她而死的白骨,无一不膜拜在她足下,等待她的垂青。   他终于明白,这样的女子,属于天下,属于战场,永远不属于他。   她说:“我慕容妘自幼文武兼修,立志夺皇权、定天下,捍卫我大梁疆土,庇护我大梁臣民,虽鬼蜮物欲横流,我恐难独善其身,然此心从未变过。”   她大笑,挥手自成威仪,“我曾失去双亲,为此日夜泣血,我明白诸位保家卫国之志,不过是为保父母亲人安稳无虞,我一介女流,坐这巍峨高位,此心亦然。”   她终于流泪,然而字句铿锵,她抚在心口,战栗不失刚强,“我明白失去亲人之痛,今日许下诺言。我要这天下,乾坤朗朗,再无家破人亡!我要这世道,玉宇澄清,再无偏见肮脏!若违此誓,永堕无间,不得好死!”   她坚毅如钢,舍弃寸寸柔肠,以性命作赌,许给天下人一个盛世,许给天下儿郎一个前程,此情由鲜血洗练,使那一颗赤子之心,愈发诚挚。   她威吓沉沉,却含包容,这誓言带动胸腔和鸣,教人想要臣服,想要与她一起去看,这世道清明、强者之国。   真正的叱咤九天之上。   那日西北军心中,只剩一句老套的话,谁说女子不如儿郎。   黎显说不出什么滋味儿,他该为看清她而高兴,还是该悲哀呢。   参与叛乱的西北军,各打五十军棍,唯有领了责罚,他们才能继续安心效忠,而不必担心打击报复。   而燕京城内,叛乱的东北军,已然被打包扔在长街上,任百姓参观。东北军副都统全笛跪在女帝面前,道众军迷途知返,恳请陛下恕罪。   九门提督放水,五万东北军早已陆续入城,大半禁卫军又随女帝出行,东北军都统荀复轻易就入了宫城。   等待他的是京城三万守军,还有大批江湖高手。   全笛带人里应外合,将荀复并其亲卫一举歼灭,结束得比西北军那边还早。   而他自己,只作临时反戈的清醒之人,且替众军一力担下重罪,得了不少军心。   五万东北军,大半被活捉,全燕京城的百姓,隔着乌压压的人群,看见他们的陛下,一剑割了手臂,任由那血不停地流。   她怒喝:“若尔等志向,只是杀朕,朕成全尔等又何妨!朕在这里等着,你们一刻不降,朕陪你们,流血至死。”   众军倒吸一口凉气。   天呐,你死了,咱们还有活路嘛。   “鲜卑未灭,尔等受人蛊惑,弃了边防,置我边关百姓、置我大梁疆土、置尔等父母亲族,又于何地!”   “朕虽为女流,也知家国天下,尔等热血男儿,竟不知保家卫国!今日降者,领军棍五十,立时回东北,凡尽忠职守者,再不追究!”   东北军中已有唏嘘之声。   他们为人蛊惑,离开疆场,行谋反之事,心中早已惴惴,女帝言明利害,更知得不偿失,愧对父母亲族,愧对报国之心。   全笛适时道:“陛下!陛下心志,早已胜过万千男儿!臣等并非冥顽不灵,只是听了荀都统蛊惑,才会糊涂至此啊!陛下若要治罪,还请治臣之罪!”   副都统声泪俱下,不少儿郎感动不已,也跟着饮泣,争先恐后道臣知罪。   女帝就笑:“知罪无用,早日回程,做该做的事!”   有大胆者含泪相问:“陛下不追究了?”   她反问,几分调皮:“你还想杀朕呐?”   说完忙自己包了伤口,小声道早知道割浅一点了。   东北军诸位将士就想,他们的陛下还蛮可爱的嘛。   于是有人问了,陛下当真宠爱妖妃吗。   女帝哈哈一笑,说朕的心里,只有天下子民。   两军叛乱,正值惊蛰,史称惊蛰之乱。东北军都统荀复、西北军副都统黎滁,举兵谋反,系嘉宁公主蛊惑所致,公主貌若天仙,可惜野心勃勃,唯恐天下不乱,死于女帝镇压之下,史笔只留祸水二字。   东北军副都统全笛迷途知返,又为东北军求情,可谓忠义两全,得女帝赏识,非但免其叛乱之罪,更加封都统之职,命镇守边疆,防范外敌,不得有误。   事实上,全笛姓全,他助女帝里应外合,只是与全氏的一场交易。   西北军副都统黎滁叛国在前,谋反在后,桩桩件件都是灭九族的大罪,女帝念及西北军都统黎惺救驾及时,又大义灭亲,清算黎氏之时,并未祸及无辜之人。   前朝又是一阵腥风血雨,又很快风平浪静,女帝驱逐玉妃出宫,以示痛改前非,一心只为社稷,众臣心中有数,宫里要有大变故。   就等那一旨废后诏书。 作者有话要说: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就看收藏有几分! 这章讲权谋,也讲热血,征战沙场的男儿,没有那么多的算计,女主抓住他们的心理,保住他们的性命,为着日后大用。 一起猜猜看,黎君后会不会被废呢。 ☆、不尽缠绵   玉妃离宫那日,女帝亲自携着她的手,走遍了整个梁宫。   金銮殿前,她对桑琰说:“诗经有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看,这就是坐在那个位子上的感受,可还是有人,想要坐那个位子。这就是人的野心。”   桑琰说:“你历经千辛万苦,九九八十一难,坐到上面,也是天意。”   女帝勉强笑笑,“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天意,何其残酷。”   尧姜叹:“你知道我害死了文雍吧。”   桑琰俏皮地笑:“我猜到了,你接近谁,就利用谁,谁就得死,现在是不是轮到我啦。”   尧姜奇道:“你不是应该说,就算是死,我也要与你同归于尽!”   她阴阳怪气的,偏偏神态学了个十足,让桑琰想起小时候,堂妹弄坏了她的珠钗,她持着剪刀叫嚷着要杀了她,那时候也是这样张牙舞爪,不知天高地厚。   桑琰忽而抽去她发冠上的簪,放下她乌黑的发,然后拨一缕在手心,青丝柔韧,像一尾鱼儿在游曳。   她说:“小时候你每次来,我都恨不得把所有的钗环都戴上,跟你比一比,谁更好看。每个人都说你灵秀,而我如何打扮,都只是累赘。他们怎么会知道,你一向惫懒,最多只簪一支钗,有时干脆散着发,才不是什么出尘脱俗。”   她很认真地看她,递过一封文雍的亲笔信,上书他除恶务尽、还世道清明的决心。   “文雍死了,可我知道,他死得值。这世上残害他、利用他的人多,但是你懂他。你们共杀蛀虫,这份慷慨,为的是大义,是忠,是理想与信念,无关对错,只分立场。”   桑琰释然一笑,在尧姜落泪前擦去那一滴,“就算没有这封信,我也不会害你,你是个好皇帝,你有一颗真心”,她点点自己的胸口,“心里看见了,就是看见了,这,就是人间滋味。”   尧姜陛下就感动得一塌糊涂,拉着玉妃的手不肯放,涎皮赖脸道:“你还是跟我回去吧,我都舍不得了。”   桑琰腾出一只手,点点她的鼻子,似愁似怜,“尧姜,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这人命换来的富贵,我尝过了,也尝够了。我想去古长安的大雁塔下,和一些高僧方丈们,切磋棋艺或者谈诗论画。”   她终于没忍住嘲讽,嘴角上扬,“我不像你,看着无欲无求,其实最贪得无厌,我要去做个名扬天下的女冠,到头来咱们比一比,谁更受史笔垂青!”   尧姜陛下抓着她,跟死了亲爹似的干嚎,眼泪鼻涕都擦在她身上,“我不要~”   她可怜巴巴看着桑琰,“其实,在整件事情里,最可怜的人应该是我!我本来好好的做我的大小姐,非要争什么皇位,都是他们逼我的!他们不喜欢女皇帝,还逼我跟男人上床哇!”   桑琰无言以对,只觉喉头哽咽,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能抱抱她,不停抚她的背。   尧姜陛下顺着竿往上爬,抽抽得快要断气,“爱我别走!”   桑琰好心反被调戏,气得一把推开她,定睛一看,这货嚎了半天竟然一滴泪都没有,于是她更气,气得浑身发抖。   她甩着帕子,作羞愤状,“你你、你,你这个变态!人家再也不要理你了啦~”   尧姜愣了半天,假装没看见她眼中的泪光,十分应景地说了一句,“总有一天,你会乖乖回朕身边。”   说完还故意舔了舔嘴角,端的是一个邪魅狂狷。   然而桑琰没有走。   她终于还是最后握了握她的手,“姨父姨母的事,莫要太伤心了,成日喝成那样,平白让人耻笑。”   尧姜叹,“以前总觉得,日子长,原来这么快,这就叫子欲养,亲不待……”   桑琰就笑,“别这样嘛,你是个皇帝嘛,胸怀能不能宽广一点,别老是伤春悲秋的,不像话。”   尧姜瞪她:“那你滚吧,眼不见为净。”   桑琰当真麻溜地滚了,尧姜陛下目送她出宫门,然后叹了很长一口气。   为什么叹气,她懒得想。   当日两军叛乱,揪出宫里不少奸细,陈其带人当场斩杀,后宫里的夫侍们受了惊吓,纷纷称病,这几日也没工夫来烦女帝。   君后把自己锁在福宁宫里,闭门谢客。   女帝恍然觉得,宫里安静了很多。   春日夜犹凉,她戒了酒睡不着,没事出来走走,然后诗兴大发,心想熙熙攘攘的路上,都是匆忙的过客。   她碰见过几回颜指挥使,后者每次都说路过,终于在第无数次“偶遇”之后,他夺过她手里的酒壶,眼里嘲讽,嘴上怜惜。   他摇头叹气,“前日以无情观有情,只道有情皆孽,今日以有情观有情,却道无人不苦。”   他说:“你到底爱谁呢?”   是你唤阿娘的那个人,还是你唤师父的那个人,是那个曾经辜负你的人,还是那个现在为了利益与你为敌的人。   段首辅自上位以来,排除异己,扶持世家,太上皇与之抗衡,终有疏漏之时。后宫之中的夫侍,多为他授意礼部入选,前朝后宫,他都想把持。   女帝也曾斥责,可终究无力阻止。   两军叛乱之际,她趁机除去后宫之中他的眼线,换来他称病不朝,众臣行事懈怠,所上的奏表,字里行间的意思,都是朝中可以没有陛下,却不可没有首辅。   尧姜并没有失望,意料之中的结果,段氏实力雄厚,她自始至终,当的都是一个傀儡皇帝。   她却终于想明白了,为何非要杀了那些夫侍,天下谁都可以给她送男人,只有他不可以,不可以。   女帝抬头看她的指挥使,忽然就笑了,她指着那酒壶,神情几分好笑,“我都换成水啦,不信你喝。”   颜无药果真就喝了,喝得淋漓尽致,摇摇欲坠,跟喝酒一样,清水不停地流下来,月色衬得那如玉脖颈,愈发诱人。   他拭干嘴边的水渍,眼中有了和她一样的醉意,他凝住她,难分难解,难舍难离,眼里的情意就要滴落,“为什么你爱的,都是得不到的人呢?”   尧姜却听明白了,他也在对他自己说。   她一笑,又清醒,目光炯炯,诚挚热烈,“一男一女,为什么只能有情,而不能有义呢?”   颜无药看住她,扔了那酒壶,终于笑出声来,无比畅快,“说得好,说得好。肝胆相照,何分男女呢?尧姜小友,无药有礼。”   她就与他三击掌,立此为誓,永不相叛。   情长比日月,此义共长天的三击掌盟约。   尧姜这辈子,总想着与人两清,她帮他替颜家翻了案,还他一个清白,就心安理得接受他的效忠,将这看作两清。   她自以为不需要多余的感情,可他既然存了这个心思,她到底不忍全然否定,只得将这男女之情变为兄弟之情,希望他不要越陷越深。   她从未想过,越陷越深的人,有可能是她自己。   她从未想过,她从不相信任何人,却为何独独相信他。   黎氏叛国谋反一案,大刀阔斧地开始,却只能草草了结。   朝堂之上,首辅终于回来,字句为黎氏求情,女帝终于清醒,这些世家利益勾结,她何来撼动黎氏的能力,不过是运气好,敲开一个角,却被人发觉,再也凿不进去。   段首辅看着今日格外安静的陛下,心中酸涩难言,几回断了字句,却只得继续。   尧姜,不是我不帮你,现在还没到时候。   段首辅进言宫中可再进新人时,女帝终于变了脸色,她依旧笑着,神情却凄然惨淡,他心痛地想,她的无助永远藏得好好的。   女帝颔首,手一挥,“礼部去办罢,人不要太多,太多了,闹得慌。”   段首辅在武英殿见到女帝时,只觉她仿佛又瘦了许多,她一身常服,不在批奏折,在描一幅青竹。   他跪下请罪,“请陛下恕罪。”   她没有抬头,“爱卿何罪之有?”   “臣明知陛下要打压黎氏,却没有相助。”   她说:“朕要废后。”   他心知她在赌气,不觉柔了嗓音,“陛下若不喜君后,少些恩宠就是了。”   她终于看他,那不解近乎忧伤,字句狠辣,却是对她自己,“朕不在乎跟他睡多少回,黎氏野心勃勃,一心只想要皇子,朕能给吗!”   他心中一痛,面上依旧无波,“这是陛下许给黎氏的,作为当初相助陛下的报答。”   她气得扔了朱笔,咬牙切齿,“施恩望报,小人也。他黎氏早晚要反,不过欺我孤女一个,无倚无仗,就狮子大开口!”   她的声音终于冰冷下来,威吓不减,“段辜存,这一切由你造成,为什么由我承担?而你逍遥自在指点江山!”   他只得大拜,“臣有罪。”   她走过来,他感到灭顶的怒火,然而悲凉,她说:“你站起来。”   “臣不敢。”   她终于爆发,指着他,弓着身子,恨到骨子里,“朕受够了你趴在地上,装作谦卑,却控制了我的人生,朕要你站起来!”   他不肯动,她跌退一步,绝望如临深渊,“朕,已经把政事交由你摆布了,你为什么还要来摆布朕的宫闱,是不是将来,你还要摆布朕的太子?”   他答得恳切,“臣确有建功立业之图,绝无背叛陛下之心。此生此世没有,永生永世,段辜存也绝不会有。”   她笑得愈发绝望,衣袖都委地,摇头,“此生此世都已荒废,还谈什么永生永世。”   他抬眼,无比坚定,如同誓言,“不曾荒废,都在此生此世。”   他说:“尧姜,黎氏这池水已乱,需要一个孩子,把水里的魑魅魍魉都引出来,你才能真正把西北军握在手里。”   她后退,“是啊,朕的心意,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形势。”   她坐回高位上,俯视他,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嗟叹,目光锐利,破浪而来,刺穿一切,“朕一直在想,你为何不称帝呢?别说你没本事,你只是,不想承担而已。”   “你享受无边权势,而朕,承担史书功过,天底下哪有比这更好的买卖,这个道理,朕早就想明白啦,从你一次又一次推我,一次又一次把我放在明面上,我就明白了。”   她眼中闪过悲戚,只有一瞬,“天底下哪一对君臣,君在外奔波,臣在内谋划,依朕看,合该换回来才对!”   他沙哑了嗓子,“你是……在怪我?”   她笑着摇头,再不愿意多说,“你是聪明人。聪明人大多都善于自保,不善于进取,可以临危,却不善于治平。天下在乎兵力、内政,论兵力,我大梁不惧外敌,论内政,我大梁虫蚁成患。”   她最终选择忍让,“朕为你遮风挡雨,并无不可,朕可以用兵权,来保内政,只盼首辅,要有进取的气魄和胆量。”   他眼眶微湿,觉得她天真可笑,竟妄图洗清官场污浊,却恍然记起自己刚出仕时,意气风发的模样,经过这么多年,被磨去所有棱角,只剩自保的心志。   他忽而害怕,他拥有了一人之下的权势,再也不必急于自保,然后呢,他又该拿这权势做什么呢。   是醉生梦死,还是玩弄权势,这两者,都不适合他,他为世家集权,可世家人才辈出,谁会记得他。   段首辅终于笑起来,笑得眼角的鱼尾纹深深,女帝安安静静地等着,没有说话,任他抉择。   他说:“臣只爱权势……”与你。   她丝毫没有失落,笑意愈发明显,“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没了这滔天权势,还剩什么呢,来日你总要老总要死,只留个权相之名吗?”   他笑,总要老总要死吗,你已经想得那么远了,还是你根本,盼着我老盼着我死呢。   他终于站起来,看她一瞬笑靥如花,然后步步走向她,看她笑得愈发干净,然后握住她的手,捋好她的发,静静地看她,温柔得不得了。   “我明白了,尧姜,你希望我,找回自己,因为你做不回自己,是吗。”   他慢慢搂住她,柔情汩汩,一点点灌溉枯萎的脉络,他低低地叹,“你总是明白,怎么抓住我,可知只要一个你,就已经足够。”   她回抱他,落泪一滴,“我知。”   她喃喃道:“帝王,最肮脏了,你不脏,坐不上。”   她耳语道:“到如今已是你欠我,但愿来日你能还得起。”   他搂紧了她,没有说话。   他们都是太理智的人,利害高于感情,权势逾于性命,饮鸩止渴,习以为常,为了保命,不惜折寿。   他们从前勉强同路,也会为了各自的利益防备,如今彻底为敌,却也有利益一致的时候。   不知从哪天起,他们已经成了彼此心头的一根刺,痛到不拔不快,可若拔了,却又怕心房从此有了缺口,会流血至死。   他利用她,她被利用,几度起伏,而生埋怨,他恰到好处地相救,也被她看出别有用心。   可依旧相爱,仿佛注定,在无数个时刻,忘记立场,忘记敌友,他们只是心意相通的爱人,他们醉心权势,又醉心对方,又或者,只是醉心灵魂深处一缕契合。   春雨已至,风裹着细雨,不尽缠绵。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双更!感人! 女帝给段辜存权力,是为了让他用这权力,造福天下,荡涤官场,精进吏治。 她心中,到底是有天下的,坐到这个位子,也只能有天下了。 这个道理,彼此都明白,此生只能做情人,不能做夫妻。 ☆、两块肉不同人   黎显没有想到,这辈子再吃到那道清炒栀子花,会是那人亲手做的。   他知道她长于庖厨,当初要她做这道菜,也隐隐生了倾诉的欲|望,如今她成了陛下,纡尊降贵满足了他,却又不敢倾诉了。   他细细咀嚼每一片花瓣,给出中肯的评价,“很像我娘做的味道。”   她就是这样的人,只要了解了来龙去脉,就一定能把陈年大戏唱好,务必唱得凄惨动人,务必教人不饮自醉。   他怔怔看她一眼,描摹好她的样子,然后佯装吃菜,只等她说出“废后”两个字。   她低头看自己的双手,干净修长,仿佛又沾满鲜血,“我杀第一个人,十岁,是个和尚,看我的时候,好像要吃了我,煎炸烹煮,怎么可口怎么来,吃完了,再给别人吃。”   黎显沉默,许久许久才开口,“所以你杀了他,因为他不把你当人。”   “十三岁,我浑身湿透,身边围着一群太|监,沈总管来了兴致,想看活春|宫。”复述到这里她止不住颤抖,一下又一下抚着自己的掌心。   黎显隐约知道,她为遮掩身份,为人棋子,却不想其中曲折,如此污|秽不堪。   他又惊又怒,却不知该向谁替她报仇,咬紧了牙,说不出话。   她想起什么,脸上带了好笑,“文渊阁大学士死的时候,还以为要赴极乐呢。”   他抖着下颌,字句破碎,不住发颤,“别说了!”   她真的不再多言,只开始斟酒喝,喝得微眯了眼,几乎要睡着,过了很久才听他道:“珊澜堂,给我下毒的是你。”   “是。”   “刺杀朝廷命官的人是你。”   “是。”   “你早知道黎滁会反,等着瓮中捉鳖。”   “是。”   “很好。”几问几答后黎显终于叹气,“尧姜陛下,果然是很好很强大。”   “君后谬赞。”   “那么,很好很强大的尧姜陛下”,黎显慢慢转头,将一双愤怒的眼眸对准了尧姜,“能不能劳烦你告诉我,你来看我这注定要废的君后,又告诉我实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君后可觉得朕有趣?”   黎显苦笑,“那又如何?”   “朕想和君后做个交易,朕不废你,还要与你生个孩子,前提是黎氏要安分,莫要再蠢蠢欲动。”   尧姜这话说得无波无澜。   黎显再次顿住,心头万千滋味涌上,慢慢笑出了声。   “陛下,你当我是什么?生子的工具?”   尧姜依旧平静,看着很有耐心,“君后可以思量,这个交易值不值得,朕等君后答案,不心急。”   黎显嘴角勾出一抹笑,手拍桌沿,算是鼓掌,赞赏某人的好演技。   “生了孩子之后,你打算怎样?给他一个太子名分,等黎氏式微,再废了他,连我一起废了?”   他怒吼:“慕容尧姜,你到底有没有心肝!你比嘉宁有过之而无不及!”   尧姜倒了杯茶,醒醒酒,悠悠道:“君后喜爱嘉宁的天真善良,自然容不得她的贪婪邪恶,对朕那三分情意,也是一样的道理。”   她飘来一眼,几分媚态,“君后的情意太圣洁,而朕太龌|龊,配不上。”   倏地,黎显拽尧姜入怀,遗憾起调。   “尧姜,你真像头犟驴。”   他越抱越紧,把头搁在她发顶,摩挲那香气,感觉身子暖和起来,“你与嘉宁最大的不同,在于她从来都善于伪装,而你,总是伤害自己。”   她在他怀里娇笑,已然醉了,“魔鬼什么样,它披着圣人的皮囊。”   他吻在她嘴角,感到真实的惶惑,“那你呢,你披着魔鬼的皮囊,又其实,是个圣人吗?”   她搂住他脖颈,啄吻他的喉结,胸前的腴润靠上来,严丝合缝地贴紧他的胸膛。   他剥去她的外衫,探入那险险挂着的兜衣,那手感细腻柔软,入手即化,他呼吸急促,忽而一叹,“你……用药了?”   尧姜被他吻得七荤八素,含含糊糊地答:“在酒里……”   她为药性所控,难言的熨帖配合,滚烫娇躯,缱绻相磨,香舌撩|拨,勾魂夺魄。两人吻至情|动,唇齿相依,溢出一缕淫|靡的银丝。   待裸|裎相对,她粉面含春,妙目迷蒙,嘴角一抹娇笑惑人,樱唇微启,真真是无言妖娆。   他有心取悦,偏身下那人玉腿微张,竟是无意识地与他相缠。   一副予取予求的模样。   他在那唇上重重一咬,趁她吃痛愣神,身子便沉了下去。   她吃痛娇|吟,竟也不贪恋那温热怀抱,就要把他往外推。   他还未尽兴,又见那人双目泛红,已是疼得流下泪来,玉臂抵在他胸前,再不肯与他缠吻。   分明是个惨遭蹂|躏的小可怜儿样。   他就有些心软,和风细雨地吻她,那人终是扛不住药性,玉臂复又缠上来,与他耳鬓厮磨。   梨花带雨,正待摧折。   她声声娇吟尽数被吞入他口中,他轻柔吻去泪痕,又毫不客气地征伐。   他近乎疯魔,带着三分绝望,狠狠出入,她开始呜咽,神志依然不清醒,任由身上那人摆布。   快感一波波袭来,黎显张口,咬上她的肩头,感觉到胸腔空气一点点用尽,心肺刺痛,似乎就要爆炸。   痛并快乐着,一点没错。   从何日何时对她动了真心,他其实也不知道。   为什么会对她动心,他也不知道。   对她动心,应当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她勇敢,疯狂,仗义,不怨天尤人,她固执,慧黠,通达,不推卸责任。   她遭逢坎坷,心狠手辣,却待她的养父母百般的好,不惜牺牲自己,让他对照自己和黎都统,从而心生感慨。   又或者,就只是因为肉|体之欢,只有一次,他就再也忘不了那种极致的快感。   也许快感的下一秒,他就会窒息死去,可他已不能停不想停。   她只能给他身体,他凭什么不够本。   女帝近日常留宿君后处,其余夫侍们立马病愈,纷纷斗志昂扬要来争宠。   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君后态度冷硬,表示这块肉是他的,谁都不能抢,谁抢就是找死。   女帝在听了第十八个小郎君鼻青脸肿着告状后,终于非常深沉地对一旁的君后道,打人别打脸啊。   君后满目阴鸷,酸味儿十里飘香,道陛下莫不是心疼了,看来臣夫还没能满足陛下啊。   尧姜慌忙摆手,表示朕饱得想吐。   她下意识去摸肩上那道伤,虽说已然愈合,难免还是有些痒,挠着挠着衣襟松开,露出大半雪色肌肤,乱动的手一把被君后抓住,整个人都抱在怀里。   他替她理好衣襟,大掌擦入她温凉脊背,绕开那伤,再三流连,又慢慢朝前探去,直到握住一边丰腴,轻拢慢拈,引怀中佳人娇|喘连连。   尧姜忙去推他,似怒似嗔,“这是白日!”   黎显声音粗嘎,却带着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男性魅力,“别乱动,很快就好,嗯……很快就好了……”   尧姜扭着身子不依,“你发|情也分场合,这是御花园!”   君后的声音就难免带上委屈,“昨夜我没碰你。”   废话昨夜她在批折子她看起来像个荒|淫|无|道的皇帝吗!   近日内阁诸位大学士联名上书,推行新政,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十项皆为整顿吏治。   女帝下诏都察院监察御史和提点刑狱,规定官员必须按时考核政绩,以其政绩好坏分别升降。   女帝经户部上禀历年账簿,又限定地方官吏管理良田之数,以免地方欺上瞒下,百姓无田可耕。   变更荫补法正在酝酿,目前的打算,是规定除长子外,其余子孙须年满十五、弟侄年满二十才得恩荫,而恩荫出身必须经过一定的考试,才得补官。   最后一步,是更定科举法,鼓励寒门子弟入仕。   可如今只做了考核政绩、限制公田两项,朝中便已骚动四起。新政触犯了贵族世家的利益,朝堂这一亩三分地,怎可让与寒门子弟,眼见形势不对,纷纷上奏施压。   听闻段首辅府上的门都被砸破了,只得换了一道重逾千钧的铁门。   段首辅向来与世家交好,段氏亦为世家领袖,表面采取两不相帮的架势,实则却与女帝暗通款曲。   无他,这人路走得太顺了,难免想找点刺激。   尧姜想到他这几日不敢出门的样子,不由笑出声来,浑然忘了自己身在旁人怀中,外面衣衫齐整,内里却是不堪。   黎显咬了她耳垂一口,惩罚她不专心,满意听到一声痛呼,手下才又开始爱抚,他确定她还未服药,誓要使出浑身解数,教她在手里化为一滩春水,再扔进帐中,好好疼爱。   段首辅被引入御花园赏景时,只看见一幅淫|靡画面。   尧姜陛下的常服褪至肩胛,露出一抹雪白香肩,内里赤色肚兜被卷在一边,半个浑圆探出头来,隐隐可见樱红挺立,君后埋在她酥|颈啃噬,紧搂她纤腰,衣衫与她交缠,掩去其中不|着|寸|缕的肌|肤|相|亲。   段首辅气血上涌,气得快要发疯。   尧姜,你让我看这个,是要气死我吗。   她仰着头停住了一瞬,对着他的方向,眼眸很冷,没有温度。   她在挑衅他。   可他终于还是上前,朗声行礼,“臣参见陛下,参见……君后。”   君后眼里的热焰骤然熄灭,只因他看见她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她脸颊红红,香汗茸茸,像新摘的红果,无比诱人,微微露出欣悦,却不是向着他。   他忽而想到一个荒谬的可能,她在此诱惑他,只是为了引起另一个人的嫉妒。   他们师徒情深,他总有所耳闻。   原来,竟不是师徒之情,而是男女之爱吗。   他终于从她身上退下,遮住另一个人的目光,替她一丝不苟地穿好衣裳。   女帝没有漏掉他眼里的伤心绝望,却只是握了握他的手,语声冰凉,毫无方才娇|喘的动听。   “君后,先回宫罢。”   他喉头滚动,心下万般不甘,化作似爱似恨的一眼,却只得退下。   尧姜陛下喜欢在风景开阔处谈事,一来风大没人听见,二来人影尽收眼底,确保没人偷窥。   段首辅上来就调侃,醋味儿浓郁,“堂堂黎二公子,如今跟青楼里小倌也差不多。”   尧姜散着发,懒得束,闻言横他一眼,风流薄媚,嗔道:“你怎么不说,这梁宫是座青楼,我是头牌呢。”   他就垂垂老矣地叹气,顺一缕青丝在手,清凉馨香,触手温润,才觉胸中郁闷疏解些许。   她顺势滚到他怀里,身上还有另一个男人的气味,揽上他的脖颈,轻吻他的唇,然后啧啧称赞,“你年近不惑,却还如此貌美青嫩,还当什么首辅,等朕废了黎显,立你做君后,生一堆孩子给你辅佐好啦。”   她眨巴着眼,眼中唯倒映一人,颗颗星子璀璨,神情无丝毫作伪,仿佛说了,就真的会去做。   他抚她的两腮,轻柔细腻,直到它们心甘情愿地瘪下去,“臣老了,没有那个壮志,辅佐陛下一个,也就够了。”   她笑,引着他解开腰间的玉扣,慢慢探入内里风光,他忙要抽手,她便摇头,“我赶走他,你来补上。”   那身子比原先更成熟,更可口,如同五月枝头鲜嫩多汁的樱桃,段辜存喉头微咽,他本方正君子,即使压抑许久,爱不释手,也从未在光天化日之下,看得如此仔细。   他终是不能自持,轻轻吻过她温润的双唇,用外衫将二人包起来,她偷偷笑开,碎玉般悦耳,气息如兰似麝,勾人断魂,她素手往下,碰了一碰那个东西,又被烫了一般缩回,脸上满是得意。   他何尝受过这般刺激,想到她实践出真知,心中苦涩难言,又微微甘甜,有心握住她捣蛋的手,又见她正玩得开心,不免有些犹豫,不想她得寸进尺,竟然要动嘴!   段辜存握住她的双肩,一把将她拎上来靠在胸口,“别闹。”   尧姜鼓着腮帮,“老南北。”   他不解,“什么意思?”   她吐吐舌头,俏丽宜人,“不是东西啊!”   说完又俯在他胸口猫儿一样乱舔,段辜存将她拎到身下压得扁扁的,鼻息渐重,“老南北古板又守旧,玩不了太刺激的东西”,他轻吻她翘鼻,温柔刻骨,“所以你要太平些,不要吓到老南北。”   “可我很想你。”尧姜揽着他的脖子舔得欢,舔着舔着眼泪就下来,“我每夜都在想,为什么我没有嫁你,为什么你要把我送给别人。”   他伸手拭净她眼角的水光,再没有理智分辨真假,难得一醉又有何妨。   她舔着舔着就困了,抱着他脖子的手垂下来,蜷成一个团子往他怀里钻。   首辅大人哭笑不得,撩|拨了他半天就这么睡了,也太没诚意了吧。   却只得尽力平复欲念,面上的绯红渐渐淡去,听见她无意识的呢喃,“别咬我……不要了……好累……”   他看见她肩上一道粉色的新疤,分明是牙印,心中一痛,不由抱紧她几分,直到她呼痛,“疼……”   他一腔柔情,终是化作刻骨嫉恨,未曾瞧见怀中那人微眯双眼,满是算计。   段辜存何尝不知,她意在挑拨,不愿自己与黎氏走得太近,他与她在此地胡来,那位君后未必不在何处看着。   她聪明就聪明在,不怕他看穿,他若爱她,看穿了也是嫉恨,他若不爱她,为了迷惑她,必要装出嫉恨。   段辜存咬噬她的耳垂,心笙荡漾,“当初言犹在耳,江山如画,要携手共看,此生不离不弃,同往同归。”   这句话她本来绝无可能听到,可是段辜存定睛,却看见她依稀勾起了唇角,那角度很是讥诮。   君臣本为天敌,他志不在小,新政不成,他权倾朝野,新政若成,他权倾天下。皇权受相权制约,必有一场恶战。   旧诺怎践。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呜呜呜~好困 晚安~ 别掉收藏嗷! ☆、上受虐肉   尧姜陛下从来是个不耻下问的人。   她曾请教桑琰,与自己不爱的男人上床,怎样才能获得快感。   桑琰就用尖尖的指甲,猛戳她的额头,道这完全看技术,技术好灯一熄,哪能分辨是谁呢。   这夜云消雨歇,君后抱着不|着|寸|缕的女帝,慢慢平息下来,心头涌上几分缱绻。   可女帝又岂是个知趣的,立马出声煞风景。   “君后,你说你都睡了这么多回了,什么时候能厌呐?”   君后忍住叹气,又去咬她的肩,没有用力,纯属挑逗,“陛下难道不觉得,臣夫技艺精湛了许多?”   尧姜果真点头,他见状便在她耳边诱哄,咻咻的呼气声,暧昧又危险,“那下回别用药了,可好?”   她又摇头,娇娇脆脆道:“不用药,我技术不好呀。”   他吻她的颈,感觉那肌肤起栗,像起酥的糕点,身下不免滚烫三分,“来日你会废了我,立首辅当君后吗?”   她开始娇|喘,白嫩如玉的酥|胸起伏跌宕,上面红痕点点,妖娆万分,看得人愈发眼热,他将她翻过来,彼此的胸膛紧贴,才能略略收敛欲|念。   那身子柔若无骨,浑圆压在他胸口,挤出一道娇美的弧线,他呼吸渐渐粗重,大掌掐进她的纤腰,看见她落泪一滴。   她苦笑,“我不会,他不肯。”   冷笑在他胸腔里回荡,眼里的阴鸷愈积愈厚,最后爆发一声怒吼:“你欠|操!”   尧姜被他送上巅峰,继而身化飞絮,浑浑噩噩地想,果真技术好了,是谁都一样了。   女帝近日上朝,都是一副委顿模样,朝臣们虽盼着陛下有子,心道纵|欲过度也不大妙。   尧姜这夜夜笙歌累死累活的,还要被人诟病,自然就不高兴,脸色一日日阴沉下来,偏礼部尚书拎不清,还以为陛下欲|求不满,道后宫选侍很快再开,请陛下莫要着急,人数也能再加,绝对保质保量。   女帝气得当场摔了折子,只觉一阵反胃,头晕目眩,为免失仪,草草退了朝,就回宫大吐特吐去了。   太医院很快欢腾,陛下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君后闻讯赶来,激动得无以复加,搂着女帝再三问过太医院判,才吐出一口气,彻彻底底地大喜,颠三倒四地说了许多愿景,眼里亮晶晶的都是泪。   “陛下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陛下你难不难受,想不想吐?”   “尧姜,咱们终于有孩子了!”   陛下被他摇得早就睡过去了……   黎显抚过她有些瘦削的颊,想起她白日理政,夜间行乐,喃喃道:“这些时日,真是苦了你了……”   他唇角弯到最高,喉咙里发出无法抑制的狂喜的笑。   没有人捕捉他眸中一瞬的阴鸷。   尧姜,咱们的孩儿做皇帝,你做太上皇,我替你摄政可好,从此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什么首辅,什么夫侍,都不会在你眼里。   女帝有喜后,君后更有理由独占陛下。陛下时常去几个貌美夫侍的宫中,一坐就是半日,他倒也不似从前急赤白脸,打人泄愤,总拉着女帝的手,无比温柔地嘱咐,饭要好好吃,别让人下毒,觉要好好睡,不许再喝酒……   尧姜有了孩子,黎显彻底断了福利,平日同床共枕,也不敢碰她,最多亲亲抱抱,然后去冲个凉水澡。   尧姜胃口愈发刁钻,加上新政受挫,朝臣施压,难免火气大,菜咸了一点,药苦了一点,都要大发雷霆。君后开始还能耐心劝哄,到后来她听说生孩子九死一生,就开始无理取闹,吵着不生了要打胎,才真正惹恼了他。   黎显又急又气又好笑,道这孩子难道不是你想要的,你从前一个人还能任性,现在两个人就不能再任性了。   她瘪瘪嘴,没说话,费力地嚼菜吃,半天也没吞下去。   黎显无奈,只能抱着她安慰,“太医说的险情,你好好养着都不会发生,不就生个孩子,十个月很快的,我都能忍,你也忍忍吧。”   她蛮不讲理,一副我是孕妇我最大的无赖嘴脸,连连摆手,表示朕的君后一点都不心疼朕!   “有人会下毒,有人会行刺,我大着个肚子,一身武艺没处使,逃也逃不利索!说不定生之前就挂了!不生了不生了!”   黎显猛抽嘴角,啼笑皆非,“你是个皇帝嘛,胆子可不可以大一点?”   他指腹轻抚她光洁细嫩的下巴,她这几月愈发丰腴,像一只熟透了的蜜桃,仿佛咬一口那甜汁就会往外冒。他蜻蜓点水般吻上她饱满的唇,突然就有了些耳鬓厮|磨的味道。   他握了她柔若无骨的手,语声温柔,“我在这里,不怕。”   尧姜在他怀里弯了唇角,心道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新政涉及军功世袭,要对世家子弟进行考校,胜任者才能填补父职,承继功勋,如今堪堪提了一半,黎氏便诸多阻挠,想必恨她恨得牙痒痒,听说段首辅遇上好几回刺客,她在宫里也未必太平。   只能借助君后安抚黎氏,要杀她,也得等到这孩子出世的一日。   女帝仗着自己有喜,又复了从前骄奢淫逸的作派,新衣要制一整套的,连腰上的玉佩都得花纹一致,成日流水席似的用膳,燕窝都得排在最末端。为此君后不得不号召整个后宫缩减开支,把自己的嫁妆都花了,就为让她吃好些,她每日里剩下许多饭菜,他也就命御厨不再另做了,捡着她的剩菜随便吃点也就罢了。   尧姜在知道黎显连续吃了她三个月的剩菜之后,她终于良心发现了——她决定多剩点菜,免得让黎显饿着。黎显懒得跟她讲道理,他像许多初为人父的男子一样,毫无节|操地迁就着他的妻子。   朝堂之上偶尔有人谏言后宫开支太大,女帝就摸摸圆滚滚的肚子,云淡风轻地瞥对方一眼,意思是我吃我的,你管得着吗。   尧姜虽大着肚子,色|心未减,她完成生子的任务,君后宫中就去得极少,可夫侍们看见她就头疼,这货一来就狂吃,吃得他们倾家荡产,走的时候还顺走不少古玩玉器,连他们的梯己都不放过。   君后觉得人生奇妙,有她的地方总有奇迹,不久前恨他恨到死的夫侍们,还在向女帝告他的状,如今统一战线,哭哭啼啼地向他告女帝的状,说是内务府的例银有限,连他们的梯己都快被女帝吃完花完了。   黎显只能叹气,藏好幸灾乐祸,然后回答八个字:“事已至此,随她去罢。”   再后来,大家都习惯了……   尧姜吃光抢光花光的三光政策,终于在黔州一封密信到来之后,慢慢温柔了许多——她不明抢,开始暗骗。   她托付黔州总兵付律招兵买马,抢来的财物暗中运到东南。副总兵付铮如今身在东南,暗中聚集能人异士,要组建一支东南军,为免走漏消息,只能将信先寄到黔州,再以家书形势寄到她手里。   尧姜看到“吾妹亲启”四个字,终是笑出声来。付铮自那日殿上后,再没对她有一个好脸色,他赴任黔州,她在城楼上送他,他看着她,忽而在耳边击掌三下。   当日他在燕回楼,她用此法替他赶走姑娘们,是归家治业的意思。   他让她安心回去,日后自会帮她。   她通读此信,看到他妙语连珠,道黔州春来花开,风景正好,盼吾妹哪日携美同游,或可晚些时候,小侄儿牙牙学语,岂不妙哉。   所有人唤她陛下,只有他大逆不道,一口一个“吾妹”唤得亲切。   她握着那信,忽而就舍不得烧,正当愣神,有人就一掌拍她的头,惊得她下意识把信塞进嘴里。   颜指挥使扶额,只觉这货怀孕后蠢了许多,连忙捉住她的腕,伸手把沾了口水的纸团扯出来。   她连忙抢过来,气鼓鼓道:“你干嘛打我!”   他气得笑了,“我喊了你半天跟丢了魂似的,只能出此下策。”   尧姜一拍脑袋,想起来自己是皇帝,立马底气十足,“跪下!”   跪下给朕唱征服!   颜指挥使依言跪下,懒懒散散汇报完了黎氏的动向、段首辅的动向、谢御史的动向,没待她喊平身,就自个儿起来了。   正在把纸团展平、擦干口水的尧姜陛下并没理他。   直到一个身子从背后贴上来,双手抱着她不能更粗的腰身,一副求虎摸求抱抱的模样。   尧姜陛下一哆嗦就要跑,孰料他用了巧力,她死活挣不开,只觉身后怀抱愈发滚烫,心道不会要化身为狼吧,她可是个孕妇啊。   他埋首在她肩胛上,低低道:“你接近一个人,利用完了,就一定要杀,可为什么,你利用我,却没有杀我。”   她不再挣扎,平静道:“因为你和我一样,在这世上孑然一身,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   “你有父有母。”   她笑,“泡沫幻影。”   他声音忽而软下来,像犯了错辩解拙劣的孩子,“若你当真绝情,怎会夜夜泣泪,若你当真忘记,怎会握着这信……”   他握住她放在肚子上的手,说出自己的打算,“黎氏之乱,是你诈死的契机。”   他叹,“尧姜,你并不喜欢这尔虞我诈,与其挣扎到最后落败,不如放下,我们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成一个家。”   “我是人,人在红尘之中,怎能轻言放下。”细白的藕臂缠上他的颈,朝他耳边轻轻吐一口气,“你要我放下,可那么多人命换来的江山,我放不下。”   颜无药如莲的面孔闪过一瞬怅恨,一声叹息从唇中溢出,他啄她的唇角,不妨她精准无比地吻上来,湿漉漉的香舌滚过,引来一阵绵绵不绝的心悸。   她说:“无药,你要不要尝尝看,尝过了就知道,也不过尔尔。”   怀里的人有着从骨子里透出的英气,宛如青莲,清美妖娆,曾经他只敢远观,却不知从何时起,她放纵自己,连身体都拿来交易,为了让他死心,不惜做出这副浪荡模样。   他看着她理所应当的面孔,很想骂她有病,却只是更搂紧了她,心头只有疼惜。   他说:“你有病,得治了。”   她笑:“我有病,你有药?”   他心平气和,“我没有药,也能治。我跟你打个赌,赌你生辰那日会求我,如果我赢了,你就不许轻贱自己,随便跟人……春|宵……”   尧姜将下颚搁在他肩上,轻笑,像吃人的妖,“什么叫随便?跟别人是随便?跟你,就不是随便了?”   他轻声回:“你还记得那日和我三击掌盟誓,此生永不相叛,你说男女之间也有义,那么你我之义,不拘泥于男女之欢,而是长情,而是守信。”   尧姜唇边的笑忽而消失,整个人僵住。她以为他不过同所有男子一样,得到她的身体,几时厌倦了,也就断了,不想当日一顿胡诌,他记得这样深刻。   颜无药握住她的手,动作很轻,只是柔柔地将她的手包裹住,声音一如往日般沉静,“尧姜,你是人,从前是,如今是,以后也会是,哪日你心甘情愿了,咱们再……”   他脸上晕开可疑的绯红,任谁也无法相信,如此娇羞、还带点可爱的表情,会出现在生杀予夺的锦衣卫指挥使脸上。   然而他忍住骨子里的羞涩,还是说完了想说的话,“若你一世不愿,你我一世为友,又有何妨?”   一生的陪伴,最长情的爱恋。   这种标准男二痴心守护的台词,搁过去尧姜一来就是一大把,什么无知少女骗不过,都眼泪鼻涕一起流,恨不得倾家荡产,也要保护这至死不渝的痴情种。   尧姜自然知道这货装可怜的腹黑本性,可大约是最近怀孕的缘故,不自觉就婆婆妈妈起来,竟也有几分感动。   她从他怀里退出来,轻声说,“对不起。”   “无事。”   她抬起头,语中带笑,“其实你挺好的。”   这是近日以来,他第一次听到尧姜这般轻快的语气,心情不由愉悦许多,抿唇笑开,垂眸温润,奉送一枚娇羞杀。   尧姜疑惑,这货是真娇羞,还是真腹黑呐?   她浑然没有意识到,厚颜无耻如她,多番对他说过抱歉。   女帝的千秋,在七夕佳节,这时她已有五个月的身孕,肚子说不大不大,说不小不小,说危险不危险,说保险不保险,总之在严防死守的君后眼里,宫里才最安全,便不许她出宫看灯会。   尧姜陛下大闹一场,把君后赶出了甘泉宫。黎显相当委屈,自她诊出有孕,自己素到现在,就为了孩子着想,如今一言不合,抱都抱不着了。   尧姜陛下不管,她装模作样抗议一番,只教君后觉得她死心了,实则暗搓搓换了衣服,出宫透气去了。   她蒙上面纱,在宫门口看见太上皇笑眯眯地等她,她对陈其说不要带仆从,陈其自然不答应,她一个孕妇,街上人又多,怎么能让他安心。   可他发誓,除了暗搓搓通知了颜指挥使之外,真没通知太上皇。   尧姜叹气,任由太上皇扶着她,慢慢行在长街上,太上皇说,你真要算计你夫君啊。   她说,不是我算计他,是他们家人心不齐,野心太大,早晚要出事,如今狼快来了,不能是一盘散沙。   慕容疏说,你想好没有,理好了这一盘散沙,交到谁的手里,她说,总有人能胜任,实在不行,我自己上啊。   他就笑,瞥了一眼后面的人影,道我家的女儿谁不喜欢,我家妘儿是顶顶的美人儿,总有郎君前赴后继为你效力,现下的夫君不喜欢,换一个不就好了。   这天下父母瞧自家孩子都是最好的。   尧姜被逗笑,慢慢行到付府门前,难得的,她向这个还算陌生的父亲撒娇,说想一个人走走。她平日嬉笑怒骂,骨子里是极冷的,近日又时常暴躁,让慕容疏既爱又叹,于是她一撒娇,他便马上松了口,只好答应。   他等啊等,直到陈其把颜指挥使推过来,才放开女儿的手,轻轻放在他手里。   他拍他的肩,语重心长,“这位郎君,我儿国色天香,就是有点毛病,她入世后害了不少人,只有你还活着”,他双手合十,无比虔诚,“我佛慈悲,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颜指挥使:“……”   尧姜的手从颜无药手心滑落,被他一把抓住,他对着太上皇颔首,如剖真心,“她在,方得自在。”   太上皇吸吸鼻子,感觉到情话的一万点暴击,他热泪盈眶,捂着腮帮,直唤牙酸,陈其赶紧上来,扶着他跑了。   尧姜挣不开手,任由他牵着,他在前,她在后,摸摸肚子,感觉安全。   她无奈,想要解释,却不知越描越黑,“其实你活着吧,也是有原因的,主要是你太聪明了……”   他一指抵上她的唇,嗔怪道:“聒噪!”   尧姜瞪着大大圆圆的眼睛,妈呀怎么这么妖娆哦!   离得不要太近,心砰砰跳哦!   待整个付府都兜遍了,某人扶着腰赖在她爹娘卧房里就不肯走了。   颜无药早被她磨得没了脾气,她坐在床上喘气,他坐在她边上,一点点给她擦汗,擦着擦着,气氛就有些不对了。   尧姜怒瞪着他流连在她颈上的手,后者不急不躁,只轻抚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疤。   “每一夜,你睡不好,我也睡不好,他怎么能咬你……我都舍不得……”   某人一秒变身情话boy,尧姜就彻底被惊悚到了,请问你抒情归抒情,手能不能先拿开啊喂!   尧姜甩开他的手,一骨碌滚到床角,抱着西瓜般的肚子,表示我是个孕妇你口味也太重了吧。   颜指挥使不疾不徐脱了外衫,只剩中衣,满意地看到那个团子捂住了眼睛,不时从指缝里往外看。   他轻笑一声,嗓音低沉而性感,扒开她自欺欺人的手,给她普及医学常识,形容一片坦荡,“有娠三月之后,便可行房、事。”   她想叫救命行不行!   这厮脸不红心不跳,仿佛在说吃饭喝水这样的小事,眼神狼一样的幽深,尧姜维持着抱肚子的动作,脸上慢慢发烫,还在负隅顽抗。   她大喘气,浑身颤抖,“你、你、你前几日还说,要一世为友,等我心甘情愿的!”   他握住她抖落的手轻吻,眼里写着“你好天真怪不得现在落到我手里”。   他傲娇轻哼,满是不屑,“男人的话你也信?”   然后扑上来,搂着她腰,附耳道:“从什么时候起,你这么相信我了呢?嗯?”   他啄她的颈,留下一道道湿漉的痕,“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我,尧姜,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呢?”   “谁说只相信你!还有陈其!”   “他不算!”   他咬了她一口,听见她嘶痛一声,愈发来劲,“你不相信段辜存,不相信黎显,你跟他们那么亲密,却只相信我!”   尧姜彻底崩溃,冲他吼:“你来啊有|种你来啊!”   颜无药摇头,觉得她无药可救,便依言搂过她腰,噙住那粉唇,轻柔撬开她的牙关,指腹温柔地摩挲她的下颌。   她挣扎的手被握住,他一根一根岔开她手指,十指紧紧相扣。   一吻深深,他抽去她的发簪,握着她的双肩,凝住她眼中水色,目光温柔而疼惜,“去年今日,你身陷囹圄,我心痛如绞”,那眼神渐渐偏激,直至疯狂,“我一直在等你,可你呢,你一次次推拒,你知不知道你躺在别人怀里的时候,我多么想毁灭一切,与你同归于尽!”   巧言令色如尧姜陛下,此刻目瞪口呆,恍然记起眼前这位装纯良无害装久了,自己真当他小白兔了,谁知道厚积薄发,腹黑起来真要命!   他抬起她的下巴,字字泣血,“让我看看他都碰了你哪里?”   尧姜陛下还没有反应过来,丝帛撕裂的声音传来,缕缕破碎的罗裙从颜无药手上飘落,寸寸委地。   如果尧姜陛下是个受虐狂的话,她可能会喜欢,可惜她节|操掉光,唯独这方面还算正常。   她身上汗毛倒竖,眼见他要扑过来,连忙手脚并用向床沿爬去,顾不得只剩兜衣。   她抱着个枕头不肯从,就连人带枕一起被抱在怀里,他柔声诱哄她,“不疼的,回去带你大醉一场。”   她把脸埋在枕头里不肯出来,杀猪般的哭号,拍着床沿,彻底绝望,抵死不从。   “你连喝酒都答应了,可想而知有多惨烈!”   颜无药失笑,这时候都能算这么清楚,真是服了她了。   心狠手辣这么久了,性子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可爱。   他闷笑:“你求我。”   她惊吓过度,早已忘了赌约,迭声道:“我求你全家!”   他终于放开她,将自己外衫披在她身上,摸摸下巴,满目嘲笑,“陛下这些年,光长份量,不长胆量!”   尧姜始知被他戏弄,摸摸小心肝儿,劫后余生般喘气,“你连孕妇都戏弄你、你、你要不要脸!”   他侧躺着,摆出个万分妖娆的侍寝动作,依稀可见喷鼻血的曲线,捋发捋得勾魂夺魄,这才是真正的国色天香。   “我要你就行了,要脸干嘛?”   他眯眼,狐狸样,比她更狡猾,“我赢了赌约,你以后不许跟野男人亲|热!”   尧姜陛下憋屈颔首,丧权辱国。   从此尧姜陛下再没叫过小傻瓜。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嗷嗷写到囚禁play一半刹车,觉得还是温油点好! 女主老是调戏别人,总要被反调戏才公平嘛。 很快又要腥风血雨,生离死别了。 Hold住~~ ☆、难产被围   自从被整治一顿,尧姜陛下每次与颜无药对视,都有些瘆得慌。   不过她肚子越来越大,日日前呼后拥的,自然也不怕他。   最多被逼着喝了不少安神汤导致夜夜睡在武英殿不能见君后这种事她会说吗。   尧姜有个非常可爱的毛病,护短。   颜无药利用她这个毛病,通过装可怜达成目的,虽说她未必会把赌约当真,可一看到他想起他黑化的样子,难免就想哎呀我把好好的孩子变成这样真是作孽哟!   她本就不愿多见君后,如此又能不刺激他,也算不负全甄临终托孤。   陈总管欣赏他,也帮着说了不少好话。   颜指挥使天时地利人和,上位成功可以说指日可待。   如果段首辅不常出没武英殿,那么一切就都很完美。   好几回段首辅与之擦肩而过,都感觉到他周身磅礴的阴沉。   他见过宋管事,自然知道宋管事与尧姜陛下的渊源,后来才知道他是沈度高足。当年在黔州时,她就没有将他的身份告知,如今她替他沉冤昭雪,回护的心思一如既往的明显。   他曾佯装吃醋,她神色未变,却沉吟良久,不自觉摸摸肚子,道朕当他是个孩子。   首辅大人不由好笑,她初为人母,就当身边追慕她的人都是无理取闹的孩子了?   他到底没有多问,他怕问多了,心里那点底气,就没了。   然而心里有些微妙的喜悦,她当他们是孩子,当他是平辈,是可以生死相托的知交,只对他敞开心扉。   若颜指挥使知道他如何想,只怕要笑他花痴,尧姜陛下心思多么活络一人,给点甜头就当长久,早晚得受骗上当。   他不知道的是,他二人聪明到了极致,反而装作愚钝,在有些事上轻轻放过,为了保全彼此利益关系,也为了保全生死与共的情谊。   尧姜诱惑段辜存支持新政,表面上是在谈感情,可新政若成,天下有志之士皆入他段首辅门下,不比如今靠世家交情维持的人脉更妥当。他偷龙转凤,将几位州府官吏的子嗣换成段氏的棋子,也是觉得,自家棋子要听话得多。   实际上,还是在谈利益。   他知道尧姜不会任由他权倾天下,必有后招,却有把握对付,更是乐得与她风月栖情,刀尖上共舞缠绵。   风月里的算计,情趣横生,却还是算计;算计里的风月,画龙点睛,却早非风月。   她演戏成痴,他看戏成魔,谁也不戳穿。   两者心知肚明,自作孽。   女帝忙于新政,又孕中嗜睡,君后一月未曾见着,好不容易探听到女帝在御花园赏菊,便颠颠赶去。   却看见女帝摸着肚子,似是在感受胎动,不时对一人笑得畅然,那人一袭紫衣,正吹奏一曲清笛,她粉腮含笑,眼里映着满园秋菊,脸颊上多了些肉,瞧着愈发娇美。   颜指挥使。   黎显双目充血,恨得咬牙切齿。   他直直闯入亭中,那笛声戛然而止,那人恭敬行礼,脸上的笑意盈盈,很是欠揍。   女帝瞪他一眼,分明有纵容,后者心满意足,扫了君后一眼,眼含不屑,身姿翩跹,退下如同胜者。   君后就气得半死,“陛下你看他!”   尧姜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她捂着肚子,眸中亮晶晶的,皆是欣悦。   她摇头,满目调侃,“君后与指挥使情谊深厚,你们感情不洽,倒让朕做这个和事佬,未免太兴师动众。”   “陛下不知,他心悦你吗?”   “贺之,朕若是你,便不会因一个女子伤了兄弟感情,可知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君后摸摸她的肚子,垂首掩去苦笑,“陛下见过断了手足的,可曾见过不穿衣服的?”   他语声晦涩,却还是问出口来,“七夕之夜,他将陛下骗出宫去,可曾……”   女帝就站起身,背对着他,嗓音中含了失望,“黎显,当日朕对你说的往事,你还是未曾听明白,朕在你心里,依然是个不择手段的不堪之人。”   黎显心头涌上惶急,很快又为怨愤所替,“尧姜,你与这一个两个,都不干不净,你要我如何信你!”   尧姜反身就是一巴掌。   他看见真正的帝王,翻脸无情,不容冒犯,她字字冰冷,再无半分柔软,“你不必信朕,朕亦不必信你,不过政治夫妻,还真指望天长日久?”   “黎显,诽谤天子,加诸污名,这罪过你承担不起!日后再教朕听着,绝不容情!”   女帝拂袖而去。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他亲眼看见骠骑营的儿郎身死,无一幸免,中间有不少与他自幼相熟的兄弟,他亲眼看见嘉宁被劈成两半,长兄身中数刀,怎会不明白。   时至今日,谈不上深仇,却隔着血海。   死去的西北军,皆是反贼,死有余辜,活着的西北军,心存感激,感恩戴德,早已忘了死去的人。   可他没有忘。   他瞒着黎都统,与几位叔伯联络,要夺了她的皇权,换他们的孩儿登基,他代为摄政,才能保西北军从此无虞。   他熟知她的秉性,不愿再见她手刃自己的兄弟,他怕有朝一日与她短兵相接,更怕她用他们的孩儿麻痹黎氏,最终废了他,毫不留情。   他不想离她而去,更想从此以后,她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一人。他明白,只要她一天坐在这个位子上,就一天不可能。   殊不知这一切皆为锦衣卫获悉。   君后看见那抹紫色的衣影,终于没有绕过他,而是在阴暗潮湿的假山之后,与他道一声秋日晴方好。   他说:“尧姜劝我,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他回:“她一向如此通透,也一向把自己,看得太低。”   颜无药叹:“当日我对你说,要好生待她,若她能高兴,我绝无破坏的理由,可你,实在操之过急。”   黎显轻嗤,未曾听懂其中提醒,“操之过急?若非我操之过急,她腹中就不会是我的骨肉!”   黎显离去前,只丢下冷冰冰的一句话,“我念在旧时情谊,不会为难你。你,还是早些歇了不该有的心思罢!”   颜无药垂着交握的手,眼眶渐渐发涩,身后响起脚步声,是那个引兄弟决裂的红颜祸水。   尧姜说:“我早劝他,要好好笼络你,你也劝他,莫要操之过急,可叹急躁如他,竟没听懂这句提醒。”   颜无药苦笑,“这一切的开端,都是你这个祸水,自始至终,都是你在逼他反。”   她丝毫不恼,理直气壮,“他可以选择安分守己,做一辈子无宠无子的君后,可他没有。人呐,要为自己的野心负责。”   她拍他的肩,然后往回走,“你我已仁至义尽,是他自取灭亡。”   他微微饮泣,物伤其类,“来日我若争了不该争的,陛下也会说声活该么?”   尧姜步下一顿,装作没有听见。   尧姜陛下快临盆的时候,已经不大理政了,每日上朝点个卯,大臣们反对新政,她乐得昏昏欲睡装糊涂。   君后出言冒犯,她更不喜,整日大着肚子与众夫侍联络感情,跟每个人都说朕废了君后就立你当……   这货荤素不忌,武英殿常有貌美内侍遭她毒手,摸摸抱抱的,每回她那个大肚子都能把人顶上天……   这日一内侍衣衫不整地从武英殿出来,嘤嘤嘤哭得满面狼籍,陈总管火眼金睛,还是认了出来,入殿时难免相问。   “陛下不是常说,敌人可以用,叛臣不能留?”   他没看错的话,那人正是阅军礼上刺杀梁帝的昭武校尉黎止承,武帝为着保全沈度,没有杀他,革职查办发配,本该在西北军中服役,做些杂活儿炮灰的事务。   尧姜陛下便道,当日刺杀武帝,乃是受他叔父黎滁蛊惑,以为梁帝要对付西北军,他一腔热血也就舍生取义了,并非与沈度串通陷害。   黎滁在军中多次要杀他灭口,女帝护他下来,他知恩图报,献上忠心。那日黎滁造反,亦有他通风报信。   尧姜还不忘道,此人的军功皆是自己挣的,而不愿受恩荫,可见有几分真本事,陈其闻言就笑,陛下真要完全掌控他,还是美人计最管用,这副爱才的嘴脸就不必装了。   女帝摇头,道夏虫不可语冰,仿佛她自己真是个正人君子。   君后这几日独寝冷宫,每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几回遇见女帝,总是不咸不淡的样子。他仍犹豫,她本性不坏,就是娇纵了些,当真要囚了她,养在手心里吗。   他自遇上了她,时常惶惑,果决的性子也变得优柔寡断,抉择的时刻越来越近,这惶惑就成为惶恐,她那样聪慧的人,真能被他束缚吗?即便他成功了,她又能活得下去吗?   她困在弘王府时,绝食三日来抗争,他这样做,与弘王又有何区别?   可他又想,我是爱她的,我并没有把她当成玩|物,除了自由,我什么都能给她,等她爱上我,自由也能给她。   我只不过,是想教她如何爱我,想让她学得快一点。   我爱她,才会这样的方式挽留她,或许我自私蛮强,可是我爱她,会护她一世,这就够了。   有些事,即便能以爱之名开始,却决不会因为所谓的爱而停止。   相国寺内,钟声肃穆,宝相庄严。   女帝与君后跪在蒲团上,祈求来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君后拉了她的手,忽而叹气,“太上皇说了,你属顺毛驴,不能戗着毛捋。”   尧姜有些头晕,“随意罢。”   他把嘴凑到她耳朵边上,呼着热气说道:“他说女人得用哄的,叫我厚着脸皮,没事儿多往你跟前晃,什么矛盾如果睡一次不够,就睡两次。”   她哼了一声,很是怀疑,然后咬牙切齿,“睡多少次都是我在下面!”   他摸摸她的腮,有些无奈道:“上面很疼的!”   她恨得不行,满目凶恶,“有生孩子疼吗!”   他眼中忽而闪过一道寒芒,“怪只怪我娶了个太聪明的媳妇儿,账算得清清楚楚,不肯多吃一点苦,不肯多留一点情,明面上表现得少根筋,暗中却惯会算计。”   他终于笑不出来了,“你为何偏偏不信我的心!”   尧姜陛下何许人也,上辈子别的没干,光会扮凄惨笼络小姑娘了,段数不知比他高多少,笑着哭,嚎着哭,醉着哭,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那眼泪一筐筐都不要钱。   否则怎能骗得归柳,为她生死不计。   她摸摸肚子,翻白眼,翻出一点点的泪,有些唾弃自己,“这世上最最信不得的是人的心,最最靠不住的是男人的心。”   他便弯着唇角,露出一抹凄苦的笑意,然后双手合十,祈祷诸事顺遂。   尧姜站起来,跪久了腿有些麻,没走几步,脚下一趔趄,扑通一声跌在地上,肋下隐隐有些疼。   黎显听见声响冲过来,面带紧张之色,问她有没有碰着哪里,她摇摇头,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他不由又好笑,只得去扶她。   尧姜颤巍巍抓住他的手,目光冷厉,“你的人来了。”   他回握她,目光时而炙热,时而温柔,“你好好做个太上皇,我替你收拾烂摊子,虽没了权柄,亦再不必与人争斗,每日吃吃喝喝,不正是你喜欢的吗?”   “你想过没有,你收了我的皇位,等于拔我的毛,你拔光我的毛,拔成一秃毛鸡,再指着我非说是凤凰,谁信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我就知道你一直是在装傻气我。”   尧姜无语,黎显又打量她片刻,语声不无愤恨,还有些酸,“颜无药也不是个简单的,你就真的信他?”   尧姜坦白道:“咱俩睡过,我连你都不信,哪能信他呢?”   他就笑了笑,“尧姜,你是我从未见过的女子。”   尧姜点点头,心道你要知道我曾是个男子,不定多后悔跟我上床呐,可她的头忽而点到一半,脸上闪过一瞬尴尬,不自觉掐了他手心一把。   黎显上一刻还在感慨,“我从未见过你这般心思深沉又剔透,这般能忍的人”,下一刻就听尧姜淡定道:“可能是要生了。”   黎显怔了一怔,立刻就不淡定了,他察觉到尧姜对黎氏的打探,才决定提前动手,没成想她这就要生了!   他赶紧把她抱起来,扯着嗓子叫道:“来人!来人!”   尧姜生怕他一紧张再失手摔了她,吓得忙搂紧了他的脖子,语声不由抖起来,安抚他道:“别紧张,别紧张,在我肚子里呢,你急也没用。”   谁想黎显却不领情,很是恼怒地横了她一眼。   陈其带人第一个冲进来,瞥见他口气很冲,“陛下,西北军就在外面,要杀进来啦!”   尧姜勉强掀了掀眼皮,虚弱地去拉他的手,“朕要生了,赶紧救命啊!”   陈其会意,立马抹泪,哭得梨花带雨,嚎得人神共泣,趁君后一愣神,就把尧姜陛下抢回怀里。   陈其大喝:“君后若还有点良心,便先去安抚你的叔伯们,怎么样也得等陛下生了再说!”   黎显只觉怀抱空空,没由来的失落,仿佛从此就要失去那个娇软的身子,却也只得出得寺去,至少要替她找个稳婆。   君后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待彻底看不见人影,他出了寺门,即刻将寺门重重关上,把尧姜陛下与他如狼似虎的叔伯们隔开。   那厢君后正安抚着,务必要教女帝先诞下麟儿,才能扶持幼帝,这厢陈其早就抱累了尧姜,正欲放她下来,就见这货已经泪水涟涟,无不委屈道:“刚才撞过了,这下真要生了!”   尧姜陛下原本想着假摔一下,趁他们等她生孩子,还能争取点儿时间,没想到假摔是个技术活,一不小心,就摔出人命了。   陈总管来不及擦手上的血,立马抱她入殿后休憩处,尧姜身下不停有血出来,他急得手足无措,坐在她边上,想要站起来喊人,身子一软,立马瘫了下去,开始鬼哭狼嚎。   这回是真的快哭断了肠。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接下来是一场死劫!难产! 今天拔牙去了,感觉很悲哀…… ☆、我想杀你   尧姜忍住腹中抽痛,踢了陈其一脚,气急败坏道:“还不去给我找人!”   陈总管抽抽噎噎,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这下弄巧成拙了吧……啊!城郊哪来人给你接生!外面就快打起来了……咱们这么多人护着你,没一个会接生的……人家进不来你也出不去……谁给你接生!你说你吃饱了撑的要诱敌深入!你有病吧你!”   尧姜陛下已经痛得昏过去了……   关键时刻还是太上皇聪明,这个计划中,他负责绊住黎都统,却盯着女儿的肚子不放心,暗中叮嘱颜指挥使救驾时别忘了带稳婆。   外面禁卫军与三万西北军对峙,黎氏几位宿将闹将起来,道陛下新政伤了君臣情谊,定是为奸人蛊惑,陛下产子,我等定会守护新君,矢志不渝。   他们自信禁卫军不敌沙场儿郎,前头黎滁没做好准备,空有四万人马,偏偏因为叛国,栽在人心上面。可他们从未叛国,向来忠于国家,因女帝更改世袭制度,才不得不维护黎氏儿郎的利益。   他们打着清君侧的名头,只想废了女帝,废了新政,扶持幼帝登基,他们没有谋反,仍然忠于慕容氏的天子。   那一日,段首辅一人独往,白衫落拓,不惧生死,如一阵清风款款而来,在两军对阵的当口,慷慨陈词,道尽新政之必要,道尽男儿报国之心志,直言尔等沙场英雄,何惧以军功论尊卑?世袭之功勋,不啻对尔等本领之侮辱!且男儿报效国家,奋勇杀敌,难道只为一官半职?   他一唱三叹,有理有节,直说得众将士面面相觑,愧疚难言,不免心生退意。   黎显额上冒汗,脑中嗡嗡作响,一句也没听清,他再三道要去找人接生,都被淹没在唇枪舌战里。   黎氏宗亲怒火一经点燃,便再也顾不得产子的女帝,只想着抓住段首辅的漏洞,再撺掇众人冲进去,逼女帝退位。   黎显哪儿也去不了,始知被人利用。早知就不该留她一人在内,她一人产子,生死难料,可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只能苦笑,自嘲又绝望。   段首辅在这里大逞威风,吸引了不少注意力,颜指挥使才得以带着稳婆入了寺内,见着昏过去流血不止的尧姜陛下,立时红了双眼。   银针刺穴,她悠悠转醒,眼中唯有害怕,紧紧抓牢他的手,他心疼得不行,再也顾不上骂她偷鸡不成蚀把米,摸摸她的发,拼命笑,颤得不行。   “别怕,不会有事的。”   她不信,小声抗议,“流了很多血……”   她感觉到眼角的湿,突然瞪大眼,茫茫的都是惊惧,稳婆上来要脱她的亵裤,她吓得往他怀里钻,“不要让她……碰我!”   颜无药不好多看,只得偏过头,揉她的脑袋,吻她的额际,“你看你,平日多么大胆,实际也不想旁人碰你,你曾为人所迫……才会这么敏感……是不是?”   他爱她,才会用心去读懂她,慢慢发觉她内心不可告人的秘密。   稳婆终于开始动作,他转过身,把她放平,自己跪坐下来,握住她的手,看到她垂死挣扎,满身是血,痛得死去活来,可怜又卑贱,忽然很想让她解脱。   他眼里闪过一瞬的杀意,她没有错过,“颜无药。”她轻声唤他,每一个字都带着疼痛,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她知道他想杀她。   她这样出卖一切的人,活着做什么呢。   他在笑,眸子里仿佛隔了一层水光,明亮而忧伤,“你我相识八年,我在你眼里,是仆从是棋子是帮手,只为了权势,你可以委身别的男人、甚至不惜害死他!只为了权势,你可以逼我们兄弟决裂!尧姜,你知道什么是爱吗?还是你的爱,一点点,都不肯分给无关紧要的人?”   尧姜开始用力,疼痛跟潮水一般涌了过来,连带着向下扩散了去,痛得她忍不住向后仰倒,双目圆瞪,看不见白日青天。   她疼得七荤八素,恨不得哭爹喊娘,又想到她没爹没娘,委屈如潮水般涌上,忍不住就嚎道:“我没爹疼没娘爱,你还要求我爱别人!你才有病!”   稳婆开始用力往下推她的肚子,厉声喊着:“用力!顺着奴婢的手用力!”   尧姜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熬着巨痛,拼了命地用力,忽而觉得腹中一空,似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一下子滑出去,撕裂般的痛感顿时消失了。   她听见嘹亮的婴儿啼哭,然后听见稳婆惶急的声音,“血、血止不住了……”   尧姜此刻偏偏清醒,生命流逝,来不及懊悔伤心,颜无药抱起一身是血的她,心中一痛,突然想起曾经的击掌盟誓、耳鬓厮磨,那夜佳人半|裸,铺了自己半肩的青丝。   他手心里全是冷汗,一个声音告诉他,来不及了。   所有的来日方长,戛然而止。   颜无药突兀地笑了一声,“尧姜,我们在一起八年……”   尧姜面色苍白如雪,疼痛又上来,一阵阵不停地要命,她埋首在他胸前,许久才抬起头,声音微弱如风中残烛。   “八年,四个月,零四天。”   他的手慢慢抚上她的脖颈,停在咽喉最为脆弱之处,“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你……黔州派去杀你的刺客,我马上就后悔了……”他语声低微,温柔如初,“我杀了你吧,这样你就不必挣扎,活得那么累……”   他强提气,问出长久以来的疑惑,“我为什么会爱你,你不过救了我几回,帮了我几回,可回回都有目的,你像宠孩子一样宠我,只在施舍怜惜……”   “你这样一个人,自私、冷漠、绝情,那么难伺候,贪婪得要命。”他笑容凄凉,“我怎么可能喜欢这样的女人呢?”   尧姜摸到身下黏稠的血,知道自己大概活不成了,脑中再也顾不上后续的算计,悲凉入骨,她眼皮翕和,勉力睁开,握住他掐她脖子的手,只知道跟他一起用力。   她遥望远方一眼,没有等来想等的人,心痛如绞,又如梦似幻,她浅浅淡淡地叹,几分忧伤,几分释然,“我这辈子,总为别人做嫁衣,总是别人垫脚石,到头来他弃我,也是我活该……”   那个人在阵前慷慨陈词,要留史书惊艳一笔,又怎会顾得上她的死活,她机关算尽,他对她有信心,她必不会让自己有事。   颜无药抬眸望她,她的瞳孔也仿佛蒙上盈盈水光,她笑如浓雾轻风,“其实颜无药从来没有爱过慕容尧姜,只是同情她,因为他们两个,都是没人要的……”   她慢慢地闭上眼,呼吸慢慢平静,睡得无比安详,他眼中慢慢凝聚着柔和绵长的笑意,“其实爱了就是爱了吧,又何必一定要辨清为什么?”   他终究放开掐着她的手,拥住她的身子,稳婆是他寻来的可靠之人,早已抱着皇子与陈其会合,她拼死生下孩子,自己却陷入沉睡。   他觉得她傻,又懒得推敲她的局,她每一次以身为饵,凶险万分,哪能每一次都赢呢。   她等那个人来救她,却终于没有等到。   她绝望吧,可他更绝望,他说完了所有的怨怼,她听完了,却又不在了。   在那一瞬,他是真的想杀她的,她待他那么好,有黎显的前车之鉴,他知道她的好一向昂贵,他怕有一天她变了嘴脸,要他用命来还她的好,他不怕死,可他对她的爱,又算什么呢?   她早晚有一天,会毫不犹豫地不要他。   心里有个声音说,她死了,所有痛苦和纠结的根源就没了,杀了她,解脱她,也解脱自己。   他抚过她带着腥气的发,她没了意识,不肯抬头,那姿态凄凉得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婴儿,她流了这样多的血,可一直在强撑,没有显露半点颓态。   他探过她微弱的鼻息,微微叹气,一瞬间心痛如绞,终于落泪两行,他一下下顺着她凌乱的青丝,唇瓣失色,终于桀桀笑出声来,笑自己到底舍不得她死。   真是败给她,永远都败给她。   他将一颗药丸溶在口中,一点点渡给她,轻柔地捏开她的下颌,再合上,她依旧不肯咽,他只得勾住那香舌,引她喉头低喘一声,不自觉吞咽下去。   陈总管抱着孩子远远看着,只道情字何解。   相国寺外,风云定下,满地血污。   段首辅言辞恳切,百夫长黎止承鼓动人心,三万西北军半数动摇,只剩黎氏宗亲的近卫负隅顽抗,与禁卫军交起战来。黎惺迟迟赶来,带着亲卫平叛,亲自救下被同族兄弟挟持的黎显,不幸中刀身亡。   黎显抱着黎都统的尸首,哀嚎响彻云霄,却再唤不回一缕幽魂。   西北军死的死,俘的俘,第二场谋反,惨败而终。   段首辅料理完此间事,急忙赶往寺内,黎显说她要生产,未必不是真的,女子生产胜似鬼门关,他尽力速战速决,却仍拖了这样久,不知她是否有事。   “首辅。”黎显阴鸷刻骨的声音叫住他,他双目猩红,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绝望嘶喊,“陛下在里面,你在外面,你不管她的死活吗!”   段辜存胸腔一阵震痛,痛得魂魄与肉体分离,双眼涩痛难当,勉强稳住身形,道:“陛下不会有事,君后自求多福!”   黎显大笑不止,愤怒得扭曲了俊脸,“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偿命!”   段首辅忍住心慌,步下愈发湍急,手脚冰凉,抖得厉害。   他看见颜无药抱着浑身是血的那人,一声声诱哄她醒来,然而她苍白着脸,毫无反应。   后悔,惊痛,绝望,他替她退敌,替她教化人心,却以她的苦苦挣扎为代价,他扪心自问,当真想不到她的处境吗,她以己为饵,困在这里,缺医少药,若是难产焉有命在?   他心知肚明,他只是做了选择,却没有选她。   他跪下来,凝住她,嗓音嘶哑得不像话,“还有救吗……”   颜指挥使依稀带着笑,似绝望似欣慰,“或许吧……”   成义元年十二月,西北军再起叛乱,首辅段辜存一人独往,舌战宿将,众军感化,遂归降。女帝围困相国寺,难产诞下皇长子,昏迷十数日,君后涉叛乱,囚于宗人府。   太上皇在宗人府里,见了黎显一面。   黎显胡渣满面,看不出一点君后的威严,落魄中多了几分随性,一身傲骨似露非露。   他说:“尧姜怎么样了?”   太上皇看着他一脸紧张,不由叹息,“她生你儿子的时候难产,你们在外面耽搁太久了,她一来跑不掉,二来她那种情况又不能搬动,缺医少药,生生拖着,你儿子是活下来了,她半条命没了……”   黎显抚着胸口,费力弯起唇角,触动一滴滚烫的泪,“她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太上皇捋捋胡须,表示不信,“你不怪她又瓮中捉了一回鳖?”   黎显朗笑,眸中光辉熠熠,已有释然,他把上唇吃进去,留一个颤抖的下巴,所有的害怕消散,渐渐只有凄凉。   “她连命都不要了,就为了与我分开,我如何能怪她?”   “错!她这一仗必须要打,有你无你,黎氏那些有反心的宿将,必须要收拾。犬戎蓄势待发,西北军不能是一盘散沙,需要有人能统领全军,军心扭成绳结,来日发号施令,才能无往不利!”   “世叔究竟想说什么?”   “你可知她大费周章,只为给西北军找一位既能教将士心悦诚服、又能教她安心的都统,她九死一生生下孩儿,早就存了立他做太子的心思。”   太上皇眯眼,老奸巨猾道:“还有什么样的都统,比太子的生父更让她放心呢?”   太上皇先前试探,知晓他对她终归爱多于恨,才敢抛出诱饵,势必要这位曾经的女婿接着为他女儿效力。   黎显终于微笑抱拳,“如此就拜托世叔了。”   太上皇心想,一切都在黎惺的计划之中,他早就想收拾黎氏宗亲,碍于情面不好夺|权,就借女帝的手肃清。他及时救驾,诈死博取同情,黎显经此变故,定能百炼成钢,心志坚定,不再遭人利用,女帝念及黎显丧父,必会对他网开一面,甚至为了安抚西北军,给他一个都统的位子坐。   哦对了,最重要的是,女帝收拾了黎氏,会放心立皇长子为太子,他黎氏还赚了一个太子,简直是不能更划算的买卖!   太上皇知道这位老友丧心病狂的算计时,也只得一叹成全,毕竟女帝要握住兵权,总得立黎氏的孩子为太子,相比其他世家,他还是更信任黎惺的。   被反套路了的尧姜陛下就惨了,在床上奄奄一息躺了十来天,模模糊糊有意识,却觉得眼皮死沉死沉,愣是睁不开。   颜指挥使每回都用那种羞耻的方式喂药,她隐约感觉到,悄悄红了耳根,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   终于第十四天的时候,她感觉唇上轻轻的瘙痒,暗搓搓睁开了眼,然后卧了个大槽。   颜无药喂完了药,还在她唇上流连!   脸皮厚如城墙的尧姜陛下一瞬间脸色爆红,急忙偏头躲开,正好让人看见她羞红的耳根。   颜无药保持了长达半柱香的大笑。   尧姜陛下羞愤欲死。   他娇笑一声,滚落在塌上,然后很轻柔地将她搂在怀里,她各处的关节都僵硬无比,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个怀抱的珍视。   她听见他低低的笑,满含眷恋,然后感觉什么冰凉的东西,顺着她的耳际,流过脖颈,黏在背上,一股一股,慢慢汇入她的心里。   她双手拢上他的背,也轻柔地回抱他。   她叹:“你还不知道我嘛,死死也就活回来了……”   她用一种稚童般很真很真的口气说:“我从来没有当你是奴才。小时候觉得你很有意思,才常惹你生气,长大了防备你,却也觉得你很可怜,后来生生死死的,还是不忍心。再后来同路而行,也没有当你是棋子,就算我娘不把你托付给我,我也把你当亲人,永远不会害你,永远望你如意。”   他的胸膛紧贴她的,感觉到一颗真心的跳动,终于确信她字字诚挚,毫不作伪。   他如玉般的下巴蹭着她的后背,仿佛撒娇,还带点委屈,“可你不爱我……”   “无药,这个世上的爱分很多种的,亲人之爱,友人之爱,男女之爱。男女之爱是最脆弱的一种,却被人孜孜以求,结果往往无疾而终……”   “那你现在还爱他吗?”   她轻拍他的背,斩钉截铁,“不爱,但留情。”   他闻言闷笑,忽而抱起她,放在梳妆台前,为她梳发。她额发生得高,一看就是有福之人,那青丝的温润触感,并没有因为主人的欲死还留,而逊色几分。   颜无药说:“他今日舍你,来日还会舍你,你却还舍不得他,是因为新政吗?”   尧姜看着镜中一丝不苟的发髻,与渐渐庄严的面孔,一笑风动,春|梦无痕。   “我们一起,冒过很多很多的险,数都数不过来,朕曾与他生命相托,但是现在,我们以天下相托,我与他,谁也逃不掉。”   他咧嘴,弯起嘲讽,定定瞧着镜中的女帝,很久才笑出声。   他看见那个躲藏的宫女,段辜存的眼线。   他弓着身子,双手按在圈椅的扶手上,将她笼在怀里,看着镜中暧昧交缠的人影,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   他附耳道:“你爱他,却不信他,你信我,却不爱我,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尧姜苦笑,抬头嗔他一眼,戳戳他的下巴,“诶诶,不要再装可怜了,得了便宜还卖乖,能不能要点脸!”   他还是那句厚颜无耻理所当然的话:“我要你就行了,要脸干嘛。”   尧姜不买账,表示她并没失忆,依然记仇,“那你差点掐死我!”   她初初醒来,脸上红扑扑的,那讨价还价的神情,三分娇嗔,七分薄媚,可爱又诱人,颜无药有些心痒,待反应过来,已压着她的唇亲上了。   一吻闭,久经沙场的两人,竟都有些娇羞。   尧姜陛下气息不匀,低着头,不看镜子也知道脸红得没法看。   颜指挥使抹抹唇瓣,邪魅狷狂地笑道:“陛下的滋味,一如既往的好!”   女帝托腮,抚着滚烫的颊有些迷惘,心道指挥使的技术居然比君后还好,以后要不要试试?   指挥使表示,非但要试,还要多试。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 感人! 求收藏! 别掉收藏嗷! 颜无药的杀心,前面是有伏笔的,他或许真想毒死女主的,因为她没心肝。 他这样聪明有远见的人,唯恐她利用完他,跟抹布一样扔了,于是要杀她。 她活得辛苦,也算解脱,大不了他陪她死,也好过来日被她害死。 他一直疑心重重没有安全感,直到这章才确定女主对他的感情。 ☆、上诱拐肉   黎显再见到尧姜时,只觉她瘦了许多,怀孕长的肉,一下子不翼而飞。   她抱着孩子,正耐心地哄他睡觉,不时亲亲他粉嫩的颊,用手指点点他微张的唇,见他来了,亲热地唤他“贺之”。   她小心翼翼地把熟睡的孩子放在他怀里,像对待一件珍而重之的宝贝,眼神还一瞬不瞬地盯在他身上。   他忽而就有些嫉恨这个臭小子。   害他阿娘差点身死,还得了她这么多宠爱。   她和他凑在一起看这个小家伙,轻声细语地嘀咕,“这猴子也不知像谁,一点也没遗传到他娘的美貌……”   他不由就带了三分笑意,仍是之前君后纵容的口气,应和道:“自然比不上你的容貌,不过长开了,也难说啊。”   她说:“你愿意统领西北军吗?”   他说:“我说过,任君驱策,矢志不渝。”   她疑:“你不怪我……”害死你亲父。   他最后一次摸她的颊,力图留下一个温柔美好的回忆,“害死我爹的,是黎氏宗亲,与你何干?你拼死给我一个孩儿,于我无仇,而有大恩。”   她撅嘴,懒得去想这话中真假,“反正你儿子是太子,兵权我交给你,哪日还想反,就造你儿子的反吧!”   他无语,她总能将利害当成儿戏,歪理十八条,偏偏条条很有道理,他亲着儿子的胖手冲她傻乐:“多生几个,再定太子也不迟啊。”   她就皱成个苦瓜脸,连连摆手,“不生了不生了,生一个就差点挂了,而且真的太痛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恋恋不舍地把儿子还给她,深深望进她的眼里,“尧姜,我真的不恨你,那一日你在内产子,我在外彷徨,我才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我黎显堂堂男儿,却连自己的妻儿都保护不了,怎配为人!”   他恭敬下跪,“臣自愿镇守西北,请陛下成全!”   她转身,忽而心生愧疚,明白自己逼他们父子分离有多过分。   他难耐胸口满溢的眷恋,走了几步,终究回头,一把将他们母子搂进怀里,他吻她的鬓发,缱绻缠绵,低哑诱人,“尧姜,后面几夜的药,都被我换了……”   后面几夜,你是自愿与我缠绵……   尧姜任他抱着,心道那还是你技术好……   黎氏叛乱,女帝念及骠骑将军身死,君后亦为人蒙蔽,格外开恩,废君后,改封西北军都统,百夫长黎止承为西北军副都统。   成义二年一月,皇长子满月,女帝立为太子,首辅兼任太子太师一职。   段首辅心道本官很忙的,哪有空管小孩子,女帝却爱儿心切,平日接见大臣总要抱着,武英殿的软榻上,总有一个团子翻滚。   西北军叛乱初定,女帝放过黎氏,作为交换,军功世袭要进行考校,胜任者才能填补父职,承继功勋。   段首辅打了个胜仗,彪炳史册,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自女帝难产死里逃生,他明显感觉到她的疏远,不再投怀送抱,接见亦是中规中矩,恪守君臣之礼,偶尔露个笑靥,还是对着她怀中太子的。   这日他在武英殿中,进言重开恩科事宜,女帝不时颔首,却还带了只眼睛在太子身上。   她为人母之后,周身由内而外散发温柔,段辜存不由就多看了几眼。   女帝恢复得跟怀孕前几乎没有什么两样,脸如三月桃花,眸光春水意动,硬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大概是食补吃多了,身材倒是丰腴了些。黑金色缠绕的厚重衮服,赤红的里衣隐约可见,金玉革带折纤腰,反倒使傲然挺立的胸脯愈发高城深沟……   首辅大人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掩饰自己狼狈的一面,道寒门士子的名额要多加几个,却得费番周折。   那只团子见了段首辅好几回,唯有今日看他红了脸,不由好奇想看清楚,爬着爬着,一骨碌就要滚落在地。尧姜陛下笑着过去接住他,吧唧一口亲上,觉得齿颊生香,蹭蹭他的鼻尖,咬咬他的粉腮,恨不得一口吞了这糯米团子。   段首辅失笑,“陛下真是童心未泯。”   女帝抱着太子在膝上,表情恢复了严肃,沉吟半晌才道:“听闻令郎意在科举?”   段辜存不喜他那亡妻,连带着不喜他这独子,十几岁就打发到婺州,婺州地处东南,风景秀美,不少文人雅士隐居于此,是个游学玩乐的好去处。   据传父子情淡,一个放任自流,一个不屑一顾。   尧姜不这么看,婺州,人杰地灵,藏龙卧虎,若寻着一二治国良才,岂非便宜了他段氏。   如今入仕,可见婺州必有所获,才急于在朝堂之上,大展拳脚。   段辜存看着清心寡欲,实则是个贪恋权势的狂热分子,不过装得温和有礼,教养儿子,自然也是如出一辙——韬光养晦式的藏拙。   那日他说他只爱权势,还真把尧姜吓了一跳,奇怪他竟承认得如此痛快,后来想想,她实在太了解他,根本没必要隐瞒。   可在亲子入仕之事上,他明显有所隐瞒。   女帝试探道,殿试之时,可酌情给令郎优待。   段首辅义正词严,道犬子未必能入殿试,即便入了,还望陛下不必徇私。   她奇怪看他一眼,意思是跟朕就不必客气了,他刚正不阿起来,她就不知该如何笼络了,转了转眼珠,调戏道:“仲渝的孩子就是朕的孩子。”   段首辅:“!”   犬子比陛下还大四岁,陛下说这话良心不会痛吗。   段首辅自然不信她母爱泛滥,大概只想套话,于是谦卑得不能更谦卑,“臣蒙陛下赏识,已然足够,不敢贪得无厌。”   她干笑一声,他莫名听出了苦涩,“既如此,令郎给朕做个贵妃可好?”   她神色极为认真,不似玩笑,眼里情意翻涌,渐成偏执,而最终必要叹气,像情根深种的怨妇,表示寤寐思服的怅惘。   “朕得不到你,得到他也是好的……”   段首辅一噎,最终只得退一步,“寒门士子的名额,便由臣来争取罢。”   女帝挠着团子的下巴,“嗯”了一声,再没下文。   他退下,只觉背后生了眼睛,看见她苦笑心伤的模样。   他不是第一次舍弃她,她必然心寒了,他与她一路走来,不离不弃的只有利益,而感情,永远不在考虑之中。   他所能做的,只是将利益一致的事先行,而早晚的决裂,就让它来得晚一些。   他想起她说的“我们以天下相托”,何等恣意飞扬,心中磅礴的情意就再也克制不住——他们是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天下煮酒,青梅飘香。   她从来能猜出他的心思,知道他下一步如何走,这并不使他忌惮她,反而生出隐秘的贪恋。   就好似一条路,他走得过快,一直自傲没人能跟上,可如此太久以后,才觉察到原来身边什么都没有,使他不得不放慢脚步去等。忽然有那么一天,他回头,居然发现有人不紧不慢地追了上来——   很好很强大的尧姜陛下。   他们是世上最悲哀的爱人。   因为身份无法在一起,心中太多牵绊,无法信任对方,更悲哀的是,能猜出每一步背后,最残忍的考量。   这考量之中,容得下利益,容不下情谊。   他依旧爱她,她或许也依旧爱他,天下为弈,这饕餮盛宴之上,那么一点点的真心,就只是一道可有可无的配菜。   他想,她的分量与自己的性命等同,而整个段氏成为一个小小的砝码,彻底压垮了他不切实际的爱恋,天平总会倒向理智的一边。   他走出武英殿,她的目光如芒在背,那是何其伤痛的眼神。   可一眼又能改变什么,一开始他对她就存着利用,她戏言恩重成仇,他知道她不会赶尽杀绝,而彼此防备较量,却是此生难免。   他从没想过握她在掌心,却见不得她的疯狂皆是为了旁人,这于她的帝王修行有损,这……于他的心肝有损。   他设计害死付夫人,这会是他们脆弱的关系中,最凌厉的一刀,他从不心存侥幸,若能瞒过去自然好,若被她察觉,他从不敢想……   美人榻上,女帝极度任性地斜靠着软枕,非常没有姿仪地踢了脚上鞋袜,露出一双白嫩嫩的纤足,曲起双腿蜷缩在一边,搁在小平几上,仿佛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到秀翘如白玉的玲珑小脚上莲子般的玉趾。   颜指挥使心中所想,只是把那双玉足盖上,省得时时刻刻乱他心神。   他细致入微说了一通,最后口干舌燥地结案陈词,“劫持姨母的大内高手,是首辅的人,慕容衡察觉你的不|伦之情,必要杀了姨母,也有首辅指点”,他啜了一口茶,优哉游哉,“他给付府递去的信中,写的正是要你对他们断情。”   当日在付府,他戏弄她,她情急之下咬开了枕头,后来他去收拾时,从枕芯里搜出那封信,也算天意。   颜指挥使算好时机,只待她对段首辅最失望时,给予致命一击,教他们的感情,再也活不回来。   爱情上攻于心计虽是不堪,却是必然的。   尧姜陛下听完了这铁证如山,忽而冷笑,“那又如何?朕为帝王,他为朕断了不该有的情,也算本分……”   颜无药毫不退让,却终是为她拭泪,“他们心甘情愿为你牺牲,才着了小人的道,你难道不该为他们报仇吗?”   尧姜梗着脖子,拼命摇头,不愿意相信,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她吞泣,近乎嘶喊,而喉咙里再也掏不出半分感情。   她痛苦得胡言乱语,猛拍自己的膝,“他们用命成全我!多么伟大!他们难道不知道,我可以不要这江山,也要他们好好活着!”   她双手深深插|进自己的发,害怕又无助,“这算什么!他们自以为是成全我,留我一个人苦苦挣扎!他们宁愿相信段辜存的鬼话,也不肯信我!”   她形同疯妇,死拽着襟口,满口血沫,不住呢喃,“为什么不信我!不信我能护他们!不信……在我心里……皇位没有…那么要紧……”   她一声声低了下去,最终化为彻底无望的痛哭流涕,她咬着自己的腕,他一点点扯下来,忍住心痛,拥她入怀。她捂着胸口,在他怀中颤抖如秋叶。   她终于放声大哭,真正的鬼哭狼嚎,直至嗓子嘶哑,破碎得再也发不出一个音。   她不住挣扎,一拳拳砸自己的头,颜无药制住她,她慢慢安静,簌簌落泪,像被人遗弃的幼兽,只能流泪,他触景伤情,不住就陪她落下泪来。   他抚她的发,听见她压低的吞泣,不喧哗,却少了些隐忍,愤怒过后,是长久的悲伤,要默默持久,永不停留。   她显出难得的柔弱,他忍不住心头的怜惜。   他端起她的脸,轻吻她的唇,如鸿毛飘过,传递绵延不绝的疼惜,她的唇上还沾着咸涩的泪水,他一一吮去,然后温柔啃噬,那唇似要化了一样,被他辗转品尝。   他是第一次,这样用心的温柔的去吻一个女子。   颜无药从来就不是个君子,从前所有的君子,也不过为了此刻的小人。   她最伤心的时候,他放低姿态,成为一个慰藉,等她习惯了他的陪伴,即便不是爱,也离不开他了。   这不是趁人之危,也不是趁火打劫,这叫谋定后动。   她伤心欲绝,急于寻求一个怀抱,而这个活生生的怀抱,慢慢褪去了她的衣衫,包裹住她冰冷的身体,揉搓着她每一寸肌肤,直到燃起不灭的火,使她既贪婪那温暖,又害怕那滚烫。   滚烫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她发出一声喟叹,似在绝望时找到依靠,又只是享受纯然的快感。   他的手温柔游走,摁碾揉捏,奏起仙乐,满地枯萎也有生机,他的唇在齿间颌上肆虐横行,夺走所有气息,吞走她所有清明。   她想哭泣,想告饶,又想大笑,而身体全然不听使唤,嘴一直被堵得严实。他的动作几近蛮横,无法推拒,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扭动间早与他转承契合,密不可分。   她紧紧拥着他,神志迷乱,明明已经贴得那么紧,却只想再靠近一点,恨不能在他身下,化成一滩春水,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解得这一刻的空虚。   真正紧密到天|衣无缝的那些瞬间,人有多欢愉,就有多惶恐。   天旋地转的亲近里,所有的唇齿偎依,所有的汗水厮磨,那些发丝的纠缠,那些肌肤相接的粘腻,触感有多真切,就有多虚无。   无法餍足的,到底是若有若无的相思刻骨,还是那些注定不能相守的缘故。   尧姜学会在不爱的男人身下承|欢,本以为无有不同,却在那人身上,感到不比她浅的绝望。   君臣之分,此生难成眷属,唯有在寂寞伤心的夜晚,彼此慰藉,她为旁人伤心,他却能排遣她的寂寞。   尧姜终于惶惑,为何这种感觉,黎显从未给过她,这种绝望深处也有希望,毁灭一切淋漓尽致的快感。   她沉浸在灭顶的欢愉中,只能迷迷糊糊地想,朕的指挥使,技术太好。   销|魂场,蚀心蛊。   真心之间的较量,哪能说得清,谁蛊惑了谁?   一个十分清楚,一个还在自欺。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感人!求收藏! 女主是爱颜无药的,或许不够深,或许不如段辜存那样高山流水知音难求,却也是细水长流难以割舍。 她说不清是不是男女之情,可颜无药太聪明,他避开这个问题,只诱惑她越陷越深。 到时候分不开了,也就一辈子了,没有名份,危机四伏又如何? 即便不能一世相守,片刻心意相通的欢愉,就已经足够。 ☆、终于决裂   尧姜陛下深觉自己无耻,一滴酒没沾,趁着一股子伤心劲儿,就能把颜指挥使吃干抹净了。   哎呦喂她的老脸往哪儿搁!   陈总管得知来龙去脉,直骂她禽|兽不如,这么清纯羞涩天真可爱娇俏迷人玲珑剔透的郎君,就被她随意糟蹋了,简直是惨绝人寰!   陈总管挤眉弄眼出主意道,干脆别让人做什么指挥使了,后宫里做个贵妃,再生一群娃娃,岂不是人生赢家?   尧姜陛下不这么想,她觉得自己玷|污了与颜指挥使之间纯洁的兄弟情义,好几天没敢正脸看他,总是用一把风骚的扇子遮着嘴脸,上书四个大字:   我没吃药。   女帝近日涨|奶涨得难受,又不好意思喂给小太子,孰料一个晚上就被某个腹黑的货,给吸得一干二净,那种既舒适又痛痒的感觉想起来就不能更羞|耻好吗。   尧姜陛下羞愤捂脸,却无碍颜指挥使这几日春风满面,恨不得告诉每个人他把陛下给睡了,还享受到了某种羞|耻的待遇……   他嘴角整日挂着一抹融化冰雪的笑,搞得锦衣卫们都以为他们的指挥使吃错药了……   陈总管抱着小太子无语望天,心道你娘要给你找后爹喽。   尧姜陛下当然记得,颜无药当日力证段首辅害死她爹娘的事,她再怎么不信,也是事实。   沈度陷害付家那回,他知情不报,她愤而质问,非但没能打消他的心思,反倒选择了攻心迂回的方式。   他骗得她爹娘做人质,实际上早已安排好了杀招。   在他看来,她的身体可以给别人,但一颗心必须是他的,倘若把心给了别人,那么很简单,杀了就行了。   尧姜想,异地而处,她未必不会杀了情敌,好让心上人眼里只有她一人,只可惜,他杀了她最在意的人,毁了她好不容易才拥有的家,她无法原谅。   十几年养育之恩,怎是说忘就能忘的。   她扮成孩童重新来过,年年月月,点点滴滴,始于利用,终于真情。她如何感觉不到,他们真心爱她,视她为亲女,每一回她去冒险,他们有多么不舍。   她用的第一柄剑,是付邃亲手制的,她掉的第一颗牙,被全甄镶在簪上,她第一次来癸水,全甄给她熬红糖水,她小时候跟堂兄打架,付邃每次都帮她……   她有一阵子迷上了丹青,师傅连称奇才,她高兴得要画遍黔州山水,成日逃课,荒废学业。全甄骂她玩物丧志,又想起故人触景伤情,气得把她所有的画都撕了。   她明白他们的打算,不容许她有任何的旁骛,不容许她有任何的喜恶,明白自己只是一个工具,第一次心酸得不行,号啕大哭,把自己关在房里,绝食抗议,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他们闯进来的时候,她早已昏睡过去,就在那年生了一场大病,浑浑噩噩不愿醒来,直到宋逍入府,一通针灸,医术回春。   时至今日颜指挥使回忆起来,还好笑得不行。付夫人将一幅幅丹青粘起来,几乎天|衣无缝,那个无论怎么哄都不肯喝药的孩子见了,先是摇摇头,然后鼓起腮帮,泪水一点点冒出来,像吐泡泡的鱼,伴着不停的咳嗽,眼泪鼻涕一起流,全都抹在衣衫上……   他第一次佩服一个孩子的毅力,怎么可以以死相要挟,就为了几幅丹青,而父母妥协的时候,她又那么难过,仿佛知道自己无理取闹,却不得不大闹一场,似歉疚又无奈。他记得她哭了很久很久,久到魔音绕耳,记忆犹新。   一个小孩子的伤心,怎么可以那么痛苦,那么刻骨,哭得毁天灭地,只为了微末小事。   颜无药那时候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这小祖宗不好伺候,谁知道伺候着伺候着,就学会迁就,迁就着迁就着,就想要一辈子。   颜指挥使在御花园堵了尧姜陛下,后者躲了好几天,总算豪气一回,扔了那柄遮羞的扇子,双目一瞪,表示谁怕谁!   本以为怎么也得大战一场飞沙走石昏天黑地颠|鸾|倒|凤的两人,实际藏在宫中的酒窖里,各自捧着酒坛一通猛灌,咕咚咕咚直吞,久久没有出声。   他终于笑出来,笑她小时候一桩桩糗事,笑那时候随心所欲的孩子死去,只剩一个拼命想要活下来的可怜人。   她打了个长长的酒嗝,然而并没有醉,眼里只有怅茫,苦涩被小心翼翼地埋葬。   “我已经忘了,自己是什么样子,再怎么随心所欲,又能如何呢……”   “我不在乎对错,不在乎手段,只在乎输赢。”她又灌下一通酒,鼓着腮帮咽不下去,好不容易咽下去了,又被呛到,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流泪。   她想起那对夫妻,为了她的皇位,不惜自己陷入险地,不惜让她陷入险地,只因听信段辜存的鬼话,要她不再为他们牵绊,去做个绝情帝王。   而她终于做到,重重算计,挣扎至今,本以为狠心绝情,却原来爱上最不该爱的人。   她咬紧下唇,苦苦思索,得不出一个答案,“我疯了,你疯了,他们疯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疯子……”   他面色沉郁,心上抽抽泣泣的疼,眼中依稀有泪,嗫喏道:“是啊,我们早就疯了……黄雀之利,渔翁之成,早就逼疯了我们……”   但是没办法啊,为了活下去,必须一遍又一遍地去算计人的心。   他看见她蜷缩着蹲在地上,无声吞泣,成了小小的一团,想到凄艳的诗——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美人扶醉,放荡娴雅,然而心上落了尘埃,下意识去遮掩,做不到坦荡。   他十指紧扣,一杯苦酒,双目赤红,几乎落泪,怅然到了深处,嗓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妒恨,“他就那么好……好到隔着血海深仇,你还爱他!”   她叹,“人诞生于世,先畏自然而后祭神灵,先哭喊而后歌唱,哭者有人劝,歌者有人听,一听一劝,便成心动,伤其身痛其骨……”   他不服,摔碎了酒坛,愤怒而心痛,“听劝者还有我!”   她眼中就含了怜悯,怜悯他,也怜悯自己,摇头,“相克相成,好比水火,难解难分……”   “那我呢?我们多年的情谊,那夜你在我怀中,又为什么没有推拒?”   醉意上来,她笑里就带了勾引,“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利刀。”   她醉倒在他怀里,抬眼深望,挂着来吧随便吃的神态,她啄他的耳垂,语调凄哀,“我这一生,愧对不少人,我怕终有一日,会伤了你,只能尽力弥补……”   他不由一叹,哽得语不成调,“你一回头,便能看见我,求你……一回头,先看见我。”   她被他搂着,褪去衣衫,火热的身躯交缠,前戏太过敷衍,朦胧中她抱怨,“没有情话吗……”   他喑哑着嗓音,恶狠狠道:“我怕说多了,你会怀孕!”   她奉上自己的樱唇,夹杂动人的娇|喘,“只要努力……吻会有哒!”   她跨坐在他身上,衣衫委地,怀抱火热,不觉严寒,他吻在她湿漉的胸口,吞噬甘甜的乳|汁。他掐住不盈一握的楚腰,咬着她的耳朵,“这世上有许多比权势更美好的东西……”   她娇笑一声,将沉甸甸的浑圆交给他握着,抓住他厚实的肩膀,抬腿轻轻摩挲他的腰。香舌还在他口中流连,又软又暖,慢慢舔过胸口、腰腹,渐渐往下。   颜无药只觉身下一暖,全身肌肉都崩在了一起,刺激越来越强烈,到最后忍无可忍,几乎强硬地压她在地上,尧姜也喘得厉害,那在她唇齿之间逞尽威风的利器刺入身体,她吁气如兰:“无药……”   她的长发擦过他的身体,刺痒中带着难以言说的快感,脸蛋被热气醺得红红的,像冬天刚熟的苹果,他刚想咬一口,就听见她说:“利用完他再丢掉,总比除掉他要有趣吧。”   他苦笑,她如此热情取悦于他,只是不想他出手杀了那人。   他早该知道的,她总有目的,对黎显是这样,对他又有何分别。   一番缠绵耗时甚久,怀中肌肤温软,他有些不想尧姜穿上衣服,想就这么搂着她,尧姜便一动不动,任他浅吻轻抚。   他说:“尧姜,今后想要如何,我总依你,不必如此……”   她美丽的眸子里添了几分恍惑,颜无药看懂了她的困惑,他淡淡一笑,神色从容,“不是每个人,接近你,都只为做你的裙下之臣,你我皆是,可以弱小,绝不卑贱。”   尧姜低头,摸摸自己的心口,抚平不听话的跳动,靠在他宽厚的肩头,耳朵都贴在一起,颜无药微微一怔,默然接受了她的亲密。   她拆了他的发,脸贴在他胸口,把玩着那青丝,恍然几分委屈,“你技术好嘛……”   她将滑腻温软抵上他的胸膛,慢慢红了脸,“其实我不知道他技术好不好,反正你比黎显技术好……”   他闻言一怔,许久才反应过来,眼中涌上狂喜,慢慢收紧了怀抱,欲|望很快复苏,他极尽缠绵地吻她,将硬物嵌进她的身体。   “感觉如何?”他动作极尽轻柔,尧姜舒舒服服地躺着,啄他的喉结,“很好呀,指挥使加油。”   颜无药啼笑皆非,只得当真埋头加油。   时间太长,空做无聊,颜无药还关心他所想的事:“你利用他,他能甘心吗?”   尧姜双腿盘着他的腰,答得云淡风轻:“这就由不得他了。”   颜无药告诉自己,最后纵容她一回,让她看清那人的真面目。   女帝登基以来首开恩科,殿试亲点三甲, 状元乃工部尚书之子孔慈,榜眼乃首辅之子段沉,探花乃寒门士子简可立。   依例状元为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为翰林院修编,历练一番再派往六部或是地方任职。   放榜之时,三甲骑着高头大马,燕京百姓夹道相迎,好不快意,一日看尽长安花,俘得无数好女心。   尧姜就笑了笑自己,当年的慕容云早已隔世,如今的自己早没了少年恣意的资格。   女帝设宴,三甲出席。状元孔慈温文端方不失棱角,榜眼段沉看似圆滑却有主见,探花简可立文采斐然内有钢骨。   首辅大人对这结果很是满意,他设法添了寒门学子殿试的名额,其中之一得了探花,算是对新政的支持,他亲子得了榜眼,没有状元招风,图个韬光养晦。   他本以为尧姜陛下也会满意,她宴饮之时依旧在笑,可他无端看出了悲凉。   他莫名心虚,探花简可立的确归顺他段氏,礼部裁定三甲上来,女帝所能决定的只是名次而已。   可他又想,她与那位指挥使打得火热,哪有工夫理会这些细枝末节。   段首辅陪着一身便服的尧姜陛下,在一叶扁舟上,下了三个时辰的棋,回回她惨败而归,却不见恼怒,一遍遍地再来。   他终于发现,她真的在伤心,骨子里透出来死寂。   她过完了棋瘾,托腮看了他很久,指尖捻起一枚白玉棋子,忽而掷入湖中,带起一声不轻不重的响。   她蹙眉,委屈道:“我本以为,我与你,成全彼此雄心抱负,兜兜转转,总能共此沉浮。”   段辜存斟茶一杯,笑容温婉,敬她。   她笑,眼里深情,大抵可算作色迷迷,“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她凑近他,啧啧可惜,“真不愿意做君后呐?”   此刻他完完全全相信,她爱他,爱到愿意一辈子护着他,爱到不愿意面对今后注定的反目成仇。   她多次戏言要纳他做君后,如今他才了悟——无心之言最真心。   他的掌心,贴在她的额上,嗓音里温情脉脉,“我很挂念你……”   她震落清泪一滴,流星般一纵即逝,眉眼间凄寂疏离,低头下去,喃喃自语,“我向来不信你,可有时不信一人到了极处,何尝不是一种相信?”   她抬眼时已有泪意,“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唱戏?人呐,总有先入为主的观念,认为戏子都很天真,即使遭罪也要和你在一起。”   就像我一样,即便恨你入骨,即便隔着深仇,还是愿意一次次给你机会,我对着你的戏,都是真的。   她叹气,眼里的纠结痛苦慢慢显露,“如果我不是大梁的皇帝,你也不是大梁的首辅,那该多好。”   她如此孩子气,他不由好笑,“如今我也能陪你到老,即便日后为敌”,想到她故作老成,他眼里就带上调侃,灼灼的滚烫,要把她烧焦,“如你所言,都这把年纪了,还要谈恩断义绝吗?”   他一寸寸描摹她的剪影,记住那冰清之姿,玉润之望,终是发自肺腑地感慨,“唯恐海棠春睡去,世间安得解语花,你我彼此相知,便已足够。”   她垂死挣扎,声音发急,眼里的泪快含不住,却终究没有放下尊严,去握他的手。   “前面就是渡口,你若愿意,你我便舍了这滔天富贵,做一对世间最寻常的夫妻!”   段首辅笑,并不相信她的儿戏,“不知为何,你有时像个孩子,有时又像个老翁,分明是孩子气的要求,却又是看透世事的考量。”   他拭去她面上干涸的泪痕,然后亲昵点点她的鼻子,似劝诫似叹息,“天涯海角,比不过画地为牢。”   你我各有责任,深陷其中,怎能逃得开?   她闭眼,掌心的泪握到滚烫,睁眼时恨意滔天,纠葛难言,一字一顿道:“难道非要你死我活,才肯罢休吗?”   湖面上开始下雨,去年第一场春雨,他们还在武英殿中,互诉衷肠,天下为弈。谈的虽是国事,传的却是相思。   风月算计,妙不可言,唯有到了取舍之时,生死之间,才恍然惊觉,这不是一场游戏。   这是一场注定了的杀局。   惨败的那个,总是付诸更多真心,死不瞑目倒也不必,对方未必没有一样的真心,只是少了微乎其微的分量。   这样斤斤计较、患得患失的真心,不要也罢。   段辜存久久不语,良久突兀地问了一句,“你怕水?”   她点头,他微笑,“溺水的滋味,确实不好受,我也常常有这种感觉,就好比整个身体,沉溺在冰冷的水中,每一寸骨头都是冷的,不见青天,不触黄土。”他轻笑,身体发抖,“公无渡河,公竟渡河,究竟该怎样渡过这条河?”   这套说辞她给沈度用过,彼时她落入人手,虽是字句诛心,却并没把握劝人回头。沈度是个疯子,又怎会回头,她也是个疯子,又怎会回头。   他不是个疯子,也不会回头。   既然都不肯回头,就只能往下走。   到分叉路口,先分道扬镳,再生死不容。   她换上恳切面孔,“其实你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也没有必要非要渡过这条河。”   他讶异,“还有别的路?”   “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他剜她一眼,眼含欣悦,“你读过我的文章?”   她脸上分明有谄媚,“我看到首辅的诗词,万分钦佩,以首辅的文采,若是潜心文章,一定留名千古。”   岚气氤氲,如入仙境,他的面孔愈发不真切,她只听见他的调笑,掺杂在滔滔水声中。   “我就这么像一个,逍遥自在的富贵闲人吗?”   他仿佛在摇头,“段氏正当好时机,不过图个繁荣景象,你是段氏的孩子,我轻易岂会与你为敌?”   “如果我真的放弃,不会千古留名,只会是个笑话。”   他决绝道:“我做不到。”   她没忍住翻白眼,“那我斗胆,问首辅几句话,首辅能否如实相告?”   “对你我没有什么隐瞒。”   “你为段氏谋权,惠及段氏后人,新政匡扶社稷,你同样得利,来日呼风唤雨,可想过初衷为何?”   她眼中水光消匿,浮起威逼,掺杂利诱,她屈身凑近他,似骗似哄,要将他看得原形毕露。   “是为了不再害怕,还是为了不再被取舍,是为了执掌生死,还是为了天下盛世,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社稷民生?”   他直视她,很快移开视线,“我为重臣,自然心系社稷。”   她斩钉截铁,“首辅没说真心话。”   他吸气,终于对上她清澈倔强的眼,“我争权夺势,原先为了不被人看轻,继而为了保全性命,如今是为了这浮华永久,青史留名。”   他笑得苦涩,终于承认自己的虚伪,“我常扮作田农,体味耕作之艰辛,田园之野趣,却从没有一刻真心喜欢,我只是提醒自己,没了权势,只会比无田可耕的平民更惨。”   他的口气渐渐悲凉,“登高跌重,我得罪了无数小人,都在伺机报复,隐退等同找死。我的初衷,从保护自己,到权势滔天,两者互为因果,密不可分。”   她眼含怜悯,“你活得愈发狭隘了。”   她用他的原话诱哄道:“有些话,如果说出来,就不会害怕了。”   他依言开始回忆,慢慢扬起唇角,仍然为过去的自己骄傲,“那年我摔断了腿,段府正贺新岁,孝昭仁皇后回府省亲,我坐在椅上,颔首代礼,皇后对我说,你驰然高卧,不惧皇威,正所谓古歌中的,帝力于我何有哉。”   她低头笑,不由怀想他当时意态闲闲,风流俊赏,不依附皇权而生,不汲汲于权势,即便断了腿,也自由自在,自有一番潇洒气度。   她想,他的自在,如同自给自足的百姓,衣食无忧的生活是靠劳动挣来的,君王对此并没有什么作用。   这也是他多次体验耕种的原因,为着自食其力的乐趣。   君王能做的,只是让更多的百姓,免于严苛的吏治,有田可耕,有生可谋,施展本事,获得自食其力的生活。   这才是真正的帝力于我何有哉。   他听见她的低笑,知道她美妙的怀想,然而终要叹气,“可我后来,还是进了朝堂,为了权势,为了帝王,劳碌半生。”   她从鱼篓里,倒出一只小龟,看它好奇地乱爬,欢快地划水,抬眼看见他的怅惘,笑意更显,“它和你不一样,你画地为牢,不肯出来,而它,去到哪儿都能逍遥自在。”   她说:“即便不论你我情谊,可你为了段氏的利益,不顾天下百姓,要把朝堂,甚至天下,当作你段氏的棋盘,便是要做不忠不义的孤臣佞士。”   女帝把那只小龟放在他手心,眼中澄澈如水,“这条路只要一走,就不能回头,公无渡河。”   段氏势大,已成大患,君王枕畔,岂容他人酣睡?   她与段氏必要对决,若他肯回头,至少留他一命,给他一个“帝力于我何有哉”的遁世机会。   他执迷不悟,只看那隐约的水岸,长叹这一生际遇,不由他主宰,待由他主宰,又生了贪念。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还真是铁索横江啊。”   铁索横江,只容一人通过,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他终究放弃初衷,要永为权势驱策,要与她争斗,不死不休。   他忽而大笑,“你方才说要与我私奔,可是真的?”   她笑出眼泪,久久难平,待彻底平息,听见胸口那颗心不再跳动,才心平气和道:“假的。”   纵桃叶多情,难唤同渡。   天涯半掌,就此各分。   尧姜上岸之时,看见一把伞,一个人。   春雨如酥,他握住她的手,她心里的寒凉渐渐消失,涌上难言滋味,像是饥渴的旅人,寻找到唯一的绿洲。   尧姜想,这个人杀过我,恨过我,怨过我,他见过我丑陋的样子,却终究爱我更多。   颜无药倾斜了伞,遮住她满脸的泪,然后一点点吻去。   命运的小鸟拍着濡湿的翅膀,冒雨把她叼着送到他面前,是要他们一起走完这段漫长的路,直到繁花落尽,终老红尘。   他揽紧了她的腰,纤瘦柔软,盈盈一握,仿佛一折便断。   他品着她的唇,纠缠着她的舌尖,一切全然凭本能,却已然如此销|魂噬骨,欲罢不能。   雨作了粘合,湿漉漉的衣衫揉在一处,尧姜丰盈的柔软紧贴他滚烫坚实的胸膛,颜无药的呼吸愈发急促,却不肯有丝毫放过片刻停留。   纠缠,纠缠,无尽的纠缠。   尧姜闭着眼,脑中一片混沌,嫌时光太长,恨不得一刻白头,从此再不想其他,爱也好,恨也好,都随时光埋没。   只想遇到一个人,懂得她心疼她,然后与他成一个家,白头到老。   雨幕掩去的身影,谁都不曾瞧见。   雨仍在下,不知疲倦,如同伞下男女,不懂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  这张比较长!但不能分开! 求收藏!求别掉收藏! 这是一个转折点,这文的每个男主都不是善茬,都会为自己盘算。 颜无药也不是依附女帝,他聪明而有能力,女帝其实是依靠他的。 颜无药与女帝相辅相成,段辜存与女帝相克相生。 要看哪一对走到最后,只有岁月证明。 但现在,颜无药扳回一城。 ☆、阿樘小朋友   阿樘小朋友今年六岁,有一个很美很温柔的娘亲,有一个很美很温柔的舅父,有一个很美很温柔的阿翁。   哦对了,还有一个没好气的师父。   据说他也当过阿娘的师父,可阿娘长得好看,一定没有对他这么苛刻,他才六岁,就要读整本《梁史》,读不通还要打手心。   阿娘对他一向温柔,严厉起来却十分可怕。他从小喜欢吃糖,吃得满嘴蛀牙,最近开始换牙,他张大一嘴的黑窟窿,阿娘看得直摇头,非要给他全拔了,吓得他躲在舅父怀里不住哭号。最终舅父不敌阿娘美色,仍然没保住他……还有他的牙……   正式介绍一下,他大名慕容樘,表字安通,是大梁的太子殿下,女帝唯一的皇子,她的心肝肉宝贝肉。   阿娘虽然很疼他,他还是很想阿爹,每一年西北军入京朝见,他才能见到一脸风霜的阿爹,然后被他满脸胡茬硌得生疼,被亲得一脸口水,骑在阿爹肩头,各种玩耍。   阿翁总是不大待见阿爹,身为大内总管,总是阻挠阿爹见阿娘,好在阿娘常从百忙之中抽空跟阿爹一起陪他玩。   舅父喜欢阿娘,可每回阿爹回宫,他都很高兴,会拉着阿爹喝酒,把阿樘小时候的故事讲给他听,也会说说阿娘的近况。   阿爹回去的时候,舅父都抱着他相送,阿娘偶尔也来送,他好几回看阿爹抱完了舅父,想来抱一抱阿娘,都被她不动声色地躲开。   其中的曲折,都是阿翁讲给他听的,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大抵是阿娘不喜欢阿爹,喜欢别人,舅父喜欢阿娘,现在阿娘也喜欢舅父了。   阿樘孜孜不倦地问,说阿娘不喜欢阿爹,怎么会有他呢,阿娘喜欢的别人是谁,阿娘与舅父是兄妹,怎么能喜欢他呢,就算阿娘喜欢舅父,怎么不和他生娃娃。   阿翁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只得叹真是他娘亲生的。   尧姜陛下六年来,跟她生的混世魔王搞七捻三,分去不少精力,朝堂上扶持谢氏与段氏抗衡,也是忙得不行。   颜指挥使怨念颇深,女帝每日回甘泉宫倒头便睡,一点不顾他脱得一|丝|不|挂,凉风习习还得保持诱人风姿……   只有女帝休沐时才能翻来覆去地吃,吃得神清气爽,筋骨舒畅,于是锦衣卫们把握了指挥使的情绪规律,心道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指挥使春风满面,责罚从轻……   尧姜陛下从未避孕,可当年难产伤了身子,几年调养下来,仍不见起色,几回缩在颜指挥使怀里叹,你不会嫌弃我生不出吧……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叹气,你要是怀孕,我得有好几个月不能做喜欢做的事了……   他特地咬重了那个“做”字,女帝气结,眼睛一闭就睡了。   颜指挥使一点不恼,她睡她的,他做他的。   女帝与锦衣卫指挥使的艳|事,算不上秘密,她没有给他名份,对外只称男宠,就怕段首辅醋海翻波,伤了她的指挥使。   颜指挥使明白她的用意,更明白君臣名份已定,不可能再有更改,却也不觉遗憾,他整日睡在女帝寝宫,有没有名份区别都不大。   没有名份还有种偷情的快感呢!   颜无药自那个雨天,那个缠绵入骨的吻,就再也没有问过,她到底爱不爱他。   他太了解她,她从来不说,只做。   他成了梁宫实际上的男主人,锦衣卫愈发壮大,他既有权柄又有美人,足以说明一切。   他也没有问,她对那个人,是否余情未了,朝堂之争,有太上皇和陈总管提醒着,他也不做这个坏人,不如设下温柔陷阱,诱她彻底沉沦。   一日她喝醉了,在他怀里恨恨道,你算准了时机告诉我那件事,就是要我对他死心,你好歹毒的心!   他凑近她的唇,半是诱惑,半是威逼,道你不就喜欢我歹毒吗,和你一模一样。   她气急败坏,就把他扒了个精光,作出各种羞|耻的动作,偏偏技术堪忧,上面做了一次就喊疼,被他压在身下时,还嚷嚷着要在上面……   他心道,我的好陛下,等你上面寻到了,我就要憋死了。   尧姜陛下至今说不清对他是个什么感情,不像对段辜存那么分明,却很深厚,欢|好也很契合,她只知道,她离不开他。   她忽而厌恶了跟段辜存讨价还价的风月来往,而甘愿沉沦在他无微不至的温柔乡里。   他照顾她的饮食,照顾她的病痛,照顾她的身体,每一次他给她夹菜的时候,她才觉得,这是她的男人,这是一个家。   她在外面跟男人们争权,他替她排除异己、探听消息,手上染了无数人的鲜血,却还能洗手作羹汤,改良那一道道难吃的药膳。   整整六年,说不感动是假的,说爱得多深,好像又差一点点。   好比你当成亲人的人一下子成了情人,感情当然是还在的,可突然变了性质,难免有些适应不过来。   陈其就劝她,你与首辅先时同路,如今分开,与他先时歧途,如今同路,他苦苦守护,苦尽甘来,这就是天意。   尧姜陛下还有些疑惑,于是陈其问她,段辜存杀了颜无药,你会怎么做?她毫不犹豫道,杀了他!他又问反过来呢,她想了想,道段辜存死有余辜。   尧姜陛下茅塞顿开,原来她对段辜存,理智到可以杀他,可她对颜无药,难道就不理智了吗。   陈其笑她杞人忧天,道理智不理智,床上你还不知道?   尧姜陛下无语,嗫嚅道床上朕比较昏庸嘛。   女帝唯有在朝堂之上,从未昏庸。   新政进行到科举,多处受阻,女帝与首辅离心,后者消极怠工,终于不得不暂且搁置,谢御史上疏请行考成法,作为新政后续。考成意在尊主权,课吏职,行赏罚,一号令,裁撤冗官冗员,整顿邮传和铨政。   六部和都察院把所属官吏的应办事宜,定立期限,分别登记在三本账簿上,一本由六部和都察院留作底册,另一本送六科,最后一本呈内阁。   六部和都察院按账簿登记,逐月进行检查。对所属官吏承办的事情,每完成一件须登出一件,反之必须如实申报,否则以违罪处罚;六科亦可根据账簿登记,要求六部每半年上报一次执行情况,违者据事大小进行议处;最后内阁同样依账簿登记,对六科的稽查工作进行查实。   内阁控制六科,六科督察六部,六部督察地方官,六科监察六部,品级低的官吏监督高官,甚至可以弹劾高官。   六部、六科、都察院三权制约,彼此监督,一来加快官吏办事效率,二来掐灭官吏贪赃枉法的契机。   谢氏子弟渐从外官调入京城,然而段氏京官根基太深,料理不易。三年前西北军过冬的衣裳里搜出了稻草,女帝咬住不放,以贪墨军需为由,彻底清洗了户部兵部,除去不少段氏党羽。   段首辅力挽狂澜|无|暇|分|身之余,女帝根据锦衣卫的消息,趁机料理了他埋在州府外官家中的棋子,揭穿了那些冒充人家儿子的棋子身份,使州府外官对段氏恨得牙痒痒。   以上,并没有动摇段氏根本。   六年中开了两次科举,明年的恩科也近在眼前,段首辅独子段沉却仍为翰林院修编,而后起之秀纷纷就任六部或是地方。   此子颇有其父心志,安分守己,韬光养晦,不闻一句怨怼。   尧姜陛下不管,他们谨慎管他们谨慎,她的人生是一定要轰轰烈烈的。   具体体现在,她睡了自家温柔貌美的指挥使还不够,必要从各州、郡、县选拔貌美而有才学的郎君来睡,却也不放在后宫,而打发到六艺馆、儒鸿堂、翰林院修书。这些闲职官阶低微,地方官吏所荐者,皆为寒门学子。   寒门士子成了她的入幕之宾,晋升得迅速而合理,朝臣多有怨怼,却无从弹劾,尧姜陛下偶有羞惭之时,心道朕也不想如此荒|淫无道,可你们看不上寒门士子,朕惜才只有这么一个办法。   谢御史深以为然。   成义三年十一初,福州大旱,饥荒严重,段首辅自请往福州赈灾,女帝不好推拒。段首辅身先士卒,赢得不少民望。   十一月底,福州灾情全面控制。福州官吏联名上书,感激朝廷之余,上表段首辅劳苦功高,请求今上予以嘉奖。   女帝见此奏章,不由嗤笑,朕出钱,倒是他得名。   蛇鼠一窝。   却也只得从轻发落段首辅贪墨军需的叔伯,免得他一副臣尽忠职守却被始乱终弃的怨妇嘴脸,平白叫满朝文武寒心。   谢御史就急了。   他代替段首辅,协理礼部,批阅科举考卷,成了寒门士子的希望,笼络门生之余,憋着一口气要把段氏赶尽杀绝。   谢喻常年混迹于市井巷尾,识得不少出身贫寒的沧海遗珠,宁愿弃了他一身名士风度,也要举荐寒门子弟,表现爱才之心。   他在武英殿痛哭流涕,悲伤逆流成河。   “首辅仗势欺人,如此徇私枉法!他段氏鱼肉百姓,阻了寒门士子的仕途,陛下若放任自流,臣就一头撞死在这武英殿的庭柱上!”   女帝作出个“请君自便“的手势,谢喻就悲从中来。   “当初分明是陛下许臣盛世,如今竟弃臣如敝履,陛下真真负心!”   女帝终是噗嗤笑出声来。   谢御史再接再厉道:“不知有多少小人指着臣脊梁骨骂臣以色侍人,说陛下您……”   女帝屈指敲击扶手的动作就一顿,眼中满是戏谑,“说朕什么?”   “说您提拔的皆是您的入幕之宾!”   女帝就摸摸下巴,颇有些为人识破的尴尬:“说得倒也没错。”   “陛下!您不要…清…白…臣…还要呐~”谢御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女帝终是收了逗他的心思,“好啦!且莫演了。你分明是个风流名士,如今怎就混成个搬弄是非的佞臣了?”   她正色道:“谢喻,你为谢氏子弟,享谢氏余荫,虽谢氏式微,亦有人脉相助,朕当初封你个左都御史,并无一人反对。”   “那些身怀才志的寒门子弟,并无这般好的家世,即便与你谢喻相识,也断断得不到朝臣半点优待。”   她叹气,“朕虽为君,亦要依赖于臣子。不拘一格降人才,急不得。”   谢御史总算收声,哑声道:“陛下难道要屈服么!”   女帝就笑得狡黠:“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如何?”   谢御史就有些不懂。   “他们都说朕提携入幕之宾,那朕往各州、郡、县遴选些才貌双全的郎君亦不为过。”   “陛下之意,是教他们先入后宫?”谢御史某根神经被触动,连珠炮似的发问:“那如何再入朝堂?不入朝堂,便无实权,若无实权,又如何辅政?”   女帝摸摸鼻子,想起家有醋缸,心虚道:“后宫是不能入的,却能从些不起眼的闲职历练起来。有朕的宠幸,自然就方便得多。”   女帝不怀好意地笑道:“这个拉皮条的人么,自然就非你莫属。”   谢御史终是破涕为笑,也不计较女帝为他安排了这么个类似青楼老|鸨的角色。   这正是女帝立志睡遍天下郎君的起因。   经正规科举的如今不过得个六七品的小官,而寒门子弟以色侍人却官运亨通。   女帝为这些士子铺路煞费苦心,官位较高的几人一来身怀真才实学,二来亦是有了显著政绩,方得实权在握。   女帝与诸位士子考量时政朝局,定下利国利民、整治贪腐的良策,明面上荒|淫,实则却是以礼相待。   她家指挥使无孔不入要是知道她多看哪个士子几眼还不戳瞎她的狗眼!   女帝时常漏夜拜访士子,谢御史代为望风,连吹了数日的夜风之后,终是将一腔家国天下的激情耗尽,不顾飘逸形象,换上了更为厚实的棉服。   女帝每每见着裹成个粽子的谢御史,总是神色复杂地拍拍他肩膀:“史书上会有你一笔!”   谢御史感激涕零,愈发裹紧了棉袍,激发了斗志。   殊不知他飘逸的名士形象早在史书中幻灭成了渣渣。   谁让女帝与那太史令,皆是个写实派呢。   成义七年,新年伊始,恩科将开。   小太子又长了一岁,在梁宫一盏盏红灯笼下欢快蹦跶,女帝远远望着,神色复杂。   她生这孩子时伤了身子,也不知能不能陪他长大。   她忽而惶惑,这一年年斗下去,真要斗到死吗。   家国天下,究竟什么,才是家国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别掉收藏! 其实这篇文讲的不仅仅是爱情,更是信仰。 女主从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成长为心系天下的君王。 其中有全甄自幼的教导,有文雍舍生取义的感化,有她一遍遍许下太平盛世的不自觉相信。 她为这天下而生,既然改变了自己,就立志激浊扬清,让天下百姓一家和乐,而不必重蹈她执迷权势家破人亡的覆辙。 ☆、凤尾定情   冬日最为严寒之时,太子樘并不在炭火融融的东宫待着,而在西郊猎场之中。   生灵进入冬眠,可女帝有命,他打不到猎物,便不能回宫。   女帝陪着他,一人一马,一寸寸搜寻猎物,直到看见一头母鹿,它一转头,身后的小鹿就藏不住。   陈总管心疼太子,命人从四面八方赶出了两只鹿,女帝一箭射倒母鹿,并命令太子射杀小鹿。   太子将弓箭扔在地上,哭泣道:“陛下已杀其母,儿臣不忍再杀其子。”   太子仁义,却惹女帝怒喝:“大梁马上得天下,你如此妇人之仁,如何担当大任!”   鲜少忤逆的太子此时却不肯退让,“求陛下放了它!”   女帝跌退一步,看见小鹿守着母鹿的尸体,久久不肯离去,又听着儿子哭泣的话语,眼角越来越烫。   此情此景,像闪电一样触痛了她的神经,对孝昭仁皇后的怨恨,对死去养父母的愧疚,对儿子的疼爱全部涌上心头。   她想,她近年来教养太子,如此严苛,是否错了呢,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唤她“阿娘”,只敢唤她“陛下”。   她想,他还只有七岁啊,凭什么因为她的揠苗助长,失去所有孩童的乐趣,重复走她的老路,早早把天下二字挂在嘴边,放在心上。   皑皑白雪之中,女帝抱住太子痛哭一场,太子不知她因何流泪,只涌起莫名心酸,便愈发钻进她怀里,默念男儿有泪不轻弹。   阿娘一直很宠他,有求必应,无微不至,会抱着他逛燕京的街市,会替他做好吃的糕点,会一笔一画耐心教他习字……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他的文治武功格外上心,不许他有一点懈怠,动辄便道你是大梁的太子,身兼天下的重任。   朝堂之争愈发激烈,东北鲜卑初定,西北犬戎卷土重来,正逢内忧外患之际,女帝夜间时常呕血,只怕寿数不够,又怕太子年幼遭人欺凌,不得不百般逼他。   尧姜见过许多残忍的母亲,可她第一次做母亲,只温柔了几年,就要换上残酷嘴脸。   她惊觉自己从来无依无靠,连唯一的血脉都要利用,害他自幼就要面对魑魅魍魉,而造成这一切的人,大多魂归黄土,她无人可以怨恨。   她可怜自己的孩子,也可怜自己,她感到愧疚,感到愤懑,却又如此无奈……   颜指挥使听闻白日之事,夜间点了一盏橘灯,那融融的火光,从别致的镂刻中透出来,分明是一个女子的模样,惹尧姜欢呼一声,就扑过来捧着,爱不释手。   他不由好笑,从身后搂住她,然后哀怨叹气,“第七年了,你还不肯依靠我吗……”   心里有什么痛苦,还不肯与我说吗。   她笑,“我不能依靠你,我要做你的依靠。”   她说:“无药,我或许活不长了,不能赖着你不放……”   他怎么不知道,她每夜吐血,他都知道。   颜无药把头搁在她的肩胛上,是个依靠的架势,“我只能靠你,你要活着……”   他苦笑中也有甘甜,“哪日你不在了,我就去找你,地狱多少层,也要找你回来,给我……靠一靠……”   她轻轻点头,泪就掉落,“好啊,我等你啊。”   他吻她的额头,心中的悲戚慢慢散去,七年来的点点滴滴愈发清晰,心都镌刻成她的模样,又何惧分离。   不如同归。   他不听、不闻、不问,她爱他,何必一定要辨清是不是男女之情,她活不长,不肯依赖他,那他就守着她不多的岁月,每一天都是恩赐,都是他挣来的,他应该欣悦,即便到最后还是死别。   人世间所有的相守,不都有一种感伤吗。   生前何须圆满,死后自会重逢。   春日复苏,太子樘弓马纯熟,这日狩猎之时,看见一只通体雪白的鹿,一箭射去,只听得一声惨叫,原来那鹿皮之下,是活生生的人。   安亲王慕容克的曾孙慕容晗。   慕容克乃文帝的三弟,当年武帝登基,他躲在封地,只派了使者道贺,算是对他这个侄儿的臣服。实际上暗自壮大亲卫,与几位亲王常有往来,哪日被逼急了就要反。   慕容绪杀光了同辈兄弟,到底不好向有功无过的叔伯们下手。   若非女帝下手早,慕容克指不定还得争上一争,若非与黎氏交恶,黎氏两回叛乱少不得都参与。   女帝早有先见之明,将几位上了年纪亲王的子孙搬到燕京来住,名为贵客,实为质子。   本想着相安无事,孰料还是被人利用。   所有赢的机会都产生在敌手的意外,所有输的可能都取决于自己的漏洞。   太子樘,是女帝最大的软肋。   杀招来得太快。   太子失手杀了自己的堂弟,慕容氏宗亲长跪金銮殿前,必要讨一个说法,必要,废了太子,才肯罢休。   女帝气得头痛难当,深深跌进帝座里,久久直不起身子,拼命咽下喉头的血,唇齿间满是腥甜。   朝臣们七嘴八舌说不若教太子负荆请罪,或是暂且废了太子,再做计较,至少要先平息宗亲怒火。   尧姜陛下昏昏沉沉,一句也听不进去,只看见座下首辅微弯唇角,笑得得意而残忍。   他终于出声,“陛下,太子生父早非君后,且曾为罪臣,陛下正值青春,何愁没有孩子?不若先废太子,来日未必不能重立,一来安抚了宗亲,二来也教太子长了教训。”   女帝猛地站起来,朝堂之上,众目睽睽,目光渍毒,咬牙切齿,毫不掩饰对他的恨意,“太师教导太子,只为废了他吗!”   首辅恍然看到几滴血,心神倏地不安,却只能继续,“正因臣教导太子,才知太子资质不佳,恐难当大任,与其日后悔之,不若早做抉择。”   敢直言太子资质不佳的,也就只有他权倾朝野的段首辅了。   女帝咬唇,目光悠远,涣散出点点凄凉,想要张口怨怒,想要开口辩驳,却终是无语。   女帝罢朝三日,枯坐武英殿,谁都不见。   殿外跪满了请求废太子的朝臣。   太上皇带了一壶酒去看她,摸摸她冰凉的手,微湿了眼眶。太上皇如何不知她伤了身子,再难有子,段首辅定也清楚,却非要逼她废太子,怕还有后续的谋算。她如此伤心,不过是因为他为了权势,不惜伤害她唯一的孩子。   太上皇说:“不若先送走阿樘,否则便会落入他的谋划之中,难以挣脱。”   她说:“阿樘是我的孩子,谁都不可以伤害,不可以利用,不可以从我身边夺走!他料定我舍不得,必会替我保下阿樘,然后要我拿什么跟他换,我换给他便是了。”   她冥顽不灵,却又爱子心切,太上皇只得叹气,待他出去,又进来了陈其。   陈其向来宝贝阿樘,见她伤心枯坐,一言不发,不由急得落下泪来,“陛下,你说平日里都好好的,为什么一出事,他们一个个,都逼你废太子?”   女帝捂住疼死的头,气急败坏地指天大吼:“为了什么!为了愚忠,为了礼法,为了嫡庶,为了名正言顺!”她神色露出哀戚,形容几近疯狂,“为了他们的大梁天下,岂能由我慕容尧姜一人说了算!”   女帝跌倒在地,开始不停地吐血,神志不清前,还记得拉住陈其叫他莫要声张。   尧姜大病一场,阿樘日夜陪着,她睁开眼就能看到,然后抱住他,慢慢流下泪来。   颜无药就睡在一旁的榻上,看她一天天地好转,颊上的肉一点点地瘪下去,常在半夜噩梦惊醒,非要探一探她的鼻息,确定她还活着,然后再也睡不着。   他多么希望她永远病着,又不会死,因为她一好起来,又要面对重重杀机,她在意的人,会被一一地夺去。   他眼睁睁看着她作践本就不好的身体,一次又一次,他好绝望,越来越绝望,然而除了帮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此生被责任困住,注定无法为自己而活,他无法改变,选择理解接受,选择和她一起承担。   尧姜醒来的每一眼,都看到他最为澄澈的笑靥,她有时会看痴了,心道朕的指挥使,真是太好太温柔了啊。   她终于彻悟,慕容云也好,慕容尧姜也罢,自始至终想要的,都只是一双人,一个家,可叹她死了这么多回,如今才算真正活过来了。   人可以死而复生,是透过另一个你继续活下去,所以一段关系的结束,往往意味着另一段关系的开始。   尧姜陛下想,七年了,伤害不停,与那人的情,早该断了。   君臣如夫妻,只不过分开,便要见生死,然后各自痛苦,无以排解,所谓造化弄人,不过如此——明明相知,却是相杀,何等纠结痛苦。   女帝终是接见了段首辅,并且开场白,是一个不含任何意味、却分明在诀别的笑。   那笑容明丽如初冬暖阳,在他看来却是两头灼热的烙铁,他与她,双双皆是遍体鳞伤。   她说:“你要如何,才肯放过太子?”   他叹:“陛下罢免贪官,裁汰污吏,燕京贵族世家,慕容氏宗亲,都被陛下得罪光了。太子只是一个导火索,矛盾一触即发。”   她笑:“王者之于万物,有如上苍之于世间,天覆地载,靡有所遗,朕经天纬地,何惧贵族宗亲?”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当年群狼环伺,陛下尚知韬光养晦,蓄势待发,如今怎就不明白,国家之利害,朝野之形势,并非一腔热血可以平息?”   女帝眼神如鹰,拂袖如云,字句凌厉,“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贿随权集,权重势大。水至清则无鱼,水至浑,亦无活路!”   他大拜,忠心劝诫,“马上得天下,而不能马上治天下,陛下行事果决,却要顾及大局!”   “朕与你一样,常有大局二字悬挂于心,可朕之大局与你之大局,大相径庭。”她深看他一眼,有不舍,有眷恋,更多的是决绝,“段辜存,你今日能逼朕废太子,明日这皇位,是否要换你来坐?”   她满目荒凉,他几乎要落泪,向来平稳的嗓音颤得不行,“臣心系陛下,从未想过,要与陛下,生死相见……”   “在朕面前就不要再装了”,她走向他,居高临下,甩袖怒吼,瞪大双目,无比狰狞,“该用手段的时候就要用手段,这是权谋!”   她咬牙切齿,满目鄙夷,“想四面讨好,温情脉脉,只会虚伪得让人更看不起你!”   段辜存仰头,想看清那深深恨意,不想她早已转身,气得浑身发抖,他忍住眼中胀涩,难抑胸中悲哀,“那臣斗胆,想问陛下一句真话。”   “倘若,是我错手杀了宗亲,你会如何处置我?是出手相救,还是雪上加霜?”   她与他对视良久,直到眼中的凄凉、愤怒、怨怼都消散,旋身拔剑,一剑横在他脖颈上,目光是毫不掩饰的杀肆。   “朕还没有死,你就敢动储君!”   他并不畏惧,脸上甚至有笑,“好,我替陛下说,如果异地而处,是我犯了大错,陛下一定会杀我,即便陛下不杀我,将来太子也会杀我。因为太子知道,陛下有多么忌惮我,留着我,只为了平衡世家的争端。”   他坦诚道:“臣不能让犬子甚至段氏,日后被太子铲除。”   女帝终于明白,他处心积虑害太子,不过是为了让段沉相救,太子因了这救命之恩,日后自会保住他们段氏。   她觉得好笑,他救了她,她得报答,他的儿子又来救她的儿子,还是为了报答,难道她慕容氏的脸上,就写着知恩图报四个字吗!   什么报恩,都是阴谋,还没完没了了!   她扭曲了眉目,狠辣毕露,一剑刺破他的衣襟,将大半片官服生生挑开,衣衫散落一地,连中衣都被挑破,露出赤|膊上身。   她目中是一瞬的迟疑和恍惚:这个人是她的师父,从前无数次冒险,他救她,他帮她,替她挡下无数次杀招,即便为敌,杀招也不曾对着她。   女帝移开视线,遮掩不忍,然后轻笑一声,将泪水回吞,再盯紧他朗笑,久久不停。   “好,很好,条件越谈越大胆了。我再想想,你身上还有什么把柄,朕不能让你,这么肆无忌惮地要挟朕!”   段辜存受此大辱,心头却没有愤怒,只有悲凉,他看着女帝握着那柄剑,癫癫往回走,步下灼着炭火,痛苦前行,笑声越来越张扬,时高时低,时起时落,最终留给他一个背影,落寞又凄凉。   七年前的诀别或许还有意气,七年后的今天,朝堂之上势成水火,他害了她的亲骨肉,于情于理,都要真正的了断。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华美宫殿,只容一个主人;万民臣服,只对一个方向。   太子误杀堂弟之时,翰林院修编段沉刚好在场,亲眼看见慕容晗的仆从本要钻入那鹿皮中,看见一箭射来,又将主子推进鹿皮。   那仆从的母亲曾为安亲王霸占,为报母仇才鬼迷心窍,想借着那一箭杀了安亲王的曾孙。   证据确凿,不容抵赖。   女帝命太子为堂弟服丧一月,亲往安亲王府下跪请罪,总算平息了宗亲的怒火。   至于那位段修编,因救了太子而被女帝派往工部任职左侍郎,在疏浚工程上颇有心得,得女帝赏识,风头无二。   宫宴之上,女帝特地敬了他一杯,道人才辈出,朕不服不成。   段侍郎挑眉道,臣闻陛下有一凤尾琴,不知可否一弹。女帝颔首,道爱卿喜欢,便拿去罢。   本就是你段氏的东西,朕留着也无用。   段侍郎便当场弹奏一曲《凤求凰》。   这琴声,清寂悠长,虽在宫闱之内,却如临山水之间。   女帝不知不觉飘走了心神,她的目光顺着那琴身上凤凰的轮廓蜿蜒,突然想起这好长好长的一段岁月。   同行又猜忌的路,或许只有那么短短五年,可是尝遍百味,历遍生死,却像过了一辈子。直到她登基,君臣为敌,一切就无可改变,即便曾经阻挠,曾经扭转,却只能笑命运弄人,此情浅薄。   女帝行在回廊上,望那粼粼水光,廊下挂了一溜灯笼,临水腾空悬着,远看悠悠倒映在水里,火树银花,似近似远。   宴饮已散,她远远看着人群退去,心道先前歌舞升平,这会儿满眼的残杯剩盏。   那个今日大出风头的人并没有走,而是在不远处等她。   段沉看她缓步走来,目露痴迷,一眼也不愿错过,她身后碧湖如诗,残阳如画,伊人步步生莲,风姿缱绻,他怔怔站在原地,仿佛目中神光俱被吸尽,手中匕首铿然落地。   女帝脸上露出好笑,拾起那匕首,比划几下,孩童般天真顽劣,“段卿,想杀朕?”   她的神情如此不谙世事,仿佛下一刻她给你来上一刀,你也不过觉着是小孩子心气。   他被她攫去心神,不自觉就开口,“我平生有大憾事,日夜镂刻于心,生不如死,却又不得不生。我亲父杀母,为了一个女子,我要杀了她,为亲母报仇。”   他亲母,正是镇国公之女,偶然发现了段辜存搂着一个女子弹琴,温柔而缱绻,那段氏祖传的凤尾琴上,刻了一个妘字。   她没能告诉镇国公这个秘密,就被一杯毒酒毒死,恰逢段沉回府探视,亲睹这惨烈一幕。   亲母死在他怀中,只说了六个字:慕容妘,凤尾琴。   凤尾琴在女帝手中,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因为慕容妘,他亲父杀母灭口,因为慕容妘,他被软禁起来,数年之久,直到女帝登基。   她该杀!   段沉回过神来时,浑身大汗淋漓,心中惊诧无以言表,毫无疑问他当真低估了女帝,她非但任由他带匕首进来,还送上门来,毫无畏惧。   他听见自己发抖的声音,连尊卑都忘了,“你方才使了什么妖术?”   女帝两手一摊,表示无辜,她并没有用摄魂术,只是施展了微末媚术,不想这小郎君如此不经事,连魂都丢了,她笑得十分猥琐,说不定还是个雏呐。   她说:“你爹杀妻不奇怪,但也不能赖到我头上,你爹舍鱼而取熊掌,可熊掌也是被他吃的,难道能怪熊掌?熊掌被反复地煎炸烹煮,吃了一回又一回,它还无辜呐。凤尾琴我也还你了,两清啦。”   说完就要走,走了几步又回头,把匕首丢还给他。   差点被戳瞎眼的段侍郎:“!”   他终于叫住她,鬼使神差想听她多说几句话,“陛下,臣有罪,却还请陛下赐教,解臣一二疑惑。”   尧姜陛下回头,翻了个白眼,“你想问什么?”   “家父与家母恩爱十数载,臣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一夕之间,就要你死我活!”   他何尝不知,他亲父不过利用女帝,可愤恨实在无处排遣,疑惑又无人解答,便选择了这么个无异于找死的办法。   她些许不屑,都浮在嘴角,“段辜存鳏居多年,朕从未给他赐婚,因为他并不缺女人,也无需妻室。”   “他不可能在意任何一个人的深情,十几年的相守之情,并不算什么。与任何一个女子成婚,结果都一样。他是这世上唯一清醒又能狠心做到的男人。”   她的声音无比冷静,似乎又带了别样的情绪,“他这样的人,不会爱上任何人,你因为这个纠结,未免太过可笑。”   段沉细细咀嚼她话中深意,终于释然一笑,复又想到什么,目中就带了怜悯,“他与陛下为敌,陛下就不怪他吗?”   她朗笑,早已超脱,“生死相搏,哪有什么对错。”   她想了想,又认真道:“令尊执迷不悟,回不了头啦,而你正当青春,又有才智,你应该去做一些不违初衷的事。”   她总不忘惜才,段沉哭笑不得,“陛下你不追究我……”欲行刺之事。   女帝眼里写着“你脑子进水了”,神情不能更正经,沉声道:“臣弑君,是为不忠,子逆父,是为不孝,杀妇孺,是为不仁,孤身往,是为不智,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智之事,你会做?”   没有人会承认自己不忠不孝不仁不智,而他当然没有点头,却仍是不甘道:“陛下为何要放过我?”   她又往回走,这回是真的懒得回头,“两清啦。”   段沉愣了愣,才终于明白,真的是两清。   她与那人,恩怨纠葛,直至今日,他以她骨肉相要挟,得到想要的,她痛快给了,是决意断了。   这买卖,谁都赚,谁都亏。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掉了收藏…伐开心~ 不过不收藏也能看嘛~看文图一乐,随意就好~ 必须解释一下,男主是段辜存,但没说跟他在一起啊,这是一个选择最适合爱人的故事。 作者就喜欢杀招! 女主对段辜存的爱会被他一点点磨没了的,现在真的快没了。 他说到底,心胸太狭隘,容不得她在意别人半分,希望她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 这或许可以做到,但他的方式太残忍。 ☆、也曾情好难分   凤尾琴,凤尾琴,怎为情,怎为情。   慕容妘十三岁,身量颀长,容颜婉然,气度清华,若不细看,看不出她眉宇间藏得极好的戾气。   她受够了前世装疯卖傻,实则猪狗不如的日子,重活一世,懂得收敛情绪,也懂得不教自己受委屈。   她做得多,说得少,有时发起呆来,又聋又瞎。   她成了个面瘫,全身上下都写着“轻蔑”二字。   明言着轻蔑什么人,并不是十足的轻蔑。唯沉默是最高的轻蔑,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   可她一说话,又能把人气死,   段辜存曾拉了她的手,很真诚地问:“有没有人说过,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让人对人世失望。”   因为过于直白,才会失望于人心的黑暗与可怕。   他直觉她爱了一个人,于是那日在他府上,他取出凤尾琴,要与她弹琴,也要与她谈情。   他坐在她身侧,“能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吗?”   她说:“我不想被遗忘,只能尽最大可能,活在每个人的心里。”   他使劲把她往前一拽,将她横抱在自己怀里,坐在他腿上。他的怀抱十分适宜,他的眼中染上了一抹嫉妒。   他不肯承认的嫉妒。   她心里已然有了旁人,希望那人心里也有她。   他抱着她,引着她的手,去拨一根根的琴弦,呼吸相闻,情意幽微。他拨一个音,她和一个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恰到好处,高山流水般的投契。   他附耳过去,“唯恐海棠春睡去,世间安得解语花。”   她酥颊含笑,“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她的如来,是皇权富贵,她的卿,却又是谁?   开始不是他,他莫可奈何,然而终究是他的时候,他弃如敝履。   立场不同,各有责任,怎奈一路同行,猜忌怀疑中也有真心,而这真心,总比想象中,要多一点。   那一个漫长的春天,永不凋零的桃花,漫天飞舞的柳絮,凤尾妙音,细细弹拨,一桩缱绻缠绵,一处情好难分。   他又问她:“你从没当我是长辈吧?”   她笑得狡黠,“你是师友,不是长辈,你为我解惑,我为你解忧,这是同道中人,不分立场,不分敌友,来日分道扬镳,也记得今日高山流水,知音难求。”   他也笑,她如此通透,知道来日必会相争,他又不甘,他想让她为他牵绊,才能免于日后的争斗。   他终是握了她白玉般的手,珍而重之地暖着,抬眼可见情意如海,翻涌如雾,滔滔不绝,“若来日为敌,又当如何?”   她满目坦荡,毫不躲闪,“你之于我,如司马懿之于曹丕,若你无司马懿之野心,我必不会赶尽杀绝,反之,各凭本事。”   她太过理智,他懊恼蹙眉,似在责怪她不曾考量生死与共的情谊,“各凭本事?难道不会不忍?”   她却似习惯了这样的矛盾,毫不在意相爱相杀的纠结,“任何一段感情,没有痛感,只有快感,便无法刻骨,任何一对知己,没有争斗,只有携手,便无法铭心。”   “惺惺相惜,只存在于敌手之间,这种情谊无法言说,无法得到,无法割舍,才显得可贵。”   她脸上是不符合年纪的看穿一切,“若你我为敌,我必拼尽全力,望你亦然。唯有若此,你我才能更了解彼此,才能心甘情愿死在一方的手里。”   她坚定道:“敌手之间,尊重才是最高的情谊,因为没有人愿意被看轻。”   他想,她通透若此,自己堂堂男儿,又有何不能释然,在无数个与她争斗后疲惫心痛的夜晚,他都会想起她笑意宛然,真正的玲珑剔透,刻骨铭心。   真正的高山流水,知音难求。   他抚着凤尾琴,拨起几个闲闲的音,想起自己断了腿的时候,想起孝昭仁皇后那句“帝力于我何有哉”。   谁不想自由自在,问心无愧,逃脱权势的囚笼,去做天地一沙鸥。   可终究还是要落败,所有高洁的心志,所有兼济天下的抱负,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等到有能力实现,又困于权势桎梏,放不开手脚,不愿拿这滔天富贵去冒险。   他本以为她看惯人心险恶,不想仍有赤子之心,仍要还这世道清明,仍要成全万万百姓,他很想讽她天真,却又没有资格。   她最吸引人的,是她身处幽暗,心向微光,她在被舍弃中学会无偿的爱,这可贵无比。   她非但学会了爱别人,还学会了爱天下,爱天下人。   他应该为她骄傲,却又为自己悲哀,他能感觉到,她对他的爱,越来越渺。   今日武英殿中,她愤怒得要杀他,却又是什么,教她最终只挑开了他的衣衫,然后转身,颤得一身的纠结不忍。   他很想问她,说好的不必留情,尊重敌手,你为何终究还是不忍?   他托起七年前那只小龟,忽而生出莫名疯长的渴望,若是与她隐退于世,总能寻到一方乐土,便不必理会生死争斗,权力倾轧。   可还是晚了,待他斗累了,斗疼了,待她斗倦了,斗伤了,待曾经深厚的情谊伤痕累累,已经过了七年了……   回不到那片春雨绵绵的湖,回不到失之毫厘的桃源渡口,回不到不顾一切的情意翻涌。   她一生唯一一次舍弃所有的勇气,都被他轻易击碎,如今后悔,早已来不及了。   燕京的灯市丝毫不逊色于黔州,吃食玩物、花灯题诗、猜谜投壶、折花赠柳无一不全。   尧姜牵着阿樘,慢慢地行在长街上。春日的夜,还有些寒凉,尧姜不时替他捂手,买些热气腾腾的糕点吃。   阿樘心想,今夜的阿娘格外的温柔,格外的爱他。   他边啃着糖人边发问:“害我的人是太师吗?”   她蹲下身子,细细擦拭他鼻子上的糖渣,眼含调笑,欣慰又感伤,“你看出来啦。”   阿樘的小胸脯就一挺一挺,愤怒得鼓起腮帮,“如果不是这样,阿娘为何要封他的儿子当少师,他们父子都在我身边,这是天大的好处啊!”   尧姜如那人所愿,封段沉为太子少师,留在阿樘身边,来安段氏的心,不想这孩子聪慧,还是看出来了——唯一得利之人,便是策划阴谋之人。   阿樘吃完了糖人,忽而低下脑袋,扯下放在尧姜手心里的手,“他们都说,我非嫡出,阿爹曾是罪人,只因我是长子,才……他们说,我当太子,不合礼法……来日阿娘有了君后,有了嫡子,自然就不要我了……”   尧姜就心疼得不行,一把把他抱进怀里,一下下抚着他发颤的背,他却哭号得愈发起劲,开始挣扎,拿小拳头打她的肩,“我都听到了!皇祖父劝阿娘送走我,阿娘为什么不放弃我!”   尧姜一字一顿,“因为你是我儿子,谁都可以不要你,我不能不要你,他们心中有礼法,我心中,只有我的儿子。”   她说:“你知道吗?阿娘从小最想要一个家,后来却自己放弃了,阿娘不想再错了……”   阿樘眨巴眨巴眼睛,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他鼻头好酸好酸,却拼命忍住泪,笨拙地替他娘擦眼泪,觉得那泪好烫,好烫。   他握紧了小拳头,鼻子红红,“我不会让太师得意的!我会保护好自己,保护好阿娘!”   尧姜破涕为笑,泪还没止住,刮刮他的小鼻子,一起去前头的馄饨摊,吃热气腾腾的馄饨。   尧姜和阿樘吞馄饨吞得正起劲,不妨对面坐下一个人,她装作未见,阿樘却扯扯她的袖子,小声道:“太师……”   阿樘挤眉弄眼,意思是要么赶走他要么我们走,他在这里好碍眼哦。   尧姜扯下袖中细细的绒丝,团成团塞在阿樘耳朵里,顺道挠了挠他的耳朵,痒得他咯咯笑。   阿樘冲她乖巧点头,转过身子,表示自己什么也听不到。   尧姜叹气,“荀彧对曹操说,我为汉臣,当年的明公我不能相伴了。”   段辜存也叹气,“我并未叛你,只是有野心罢了,只是你愿世道清明,而我愿官场互利,便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江山,是朕的江山,天下也是朕的天下,任何人都不能染指”,她眼中威吓沉沉,却又有难言的无奈痛苦,“这,就是帝王心术。”   他目光炯炯,毫不避让,“帝王心术让你如此偏爱一个孩子,一个并非嫡出的孩子!”   她嗤笑,“多少亲兄弟,争得头破血流,争得成王败寇!朕的儿子是要争天下的人,不但要争,还要争得光芒万丈!朕也想让他跟兄弟们争,争到踏踏实实的权柄,争到实实在在的雄心!”   她终于自嘲,“可朕做不到啊,天命如此,朕子嗣单薄,只能让他,和朝臣争,和礼法争,争一个名正言顺,争一个立贤不立嫡!”   他终于退让,不再想劝她设法再要一个孩子,或者从宗亲里寻一个太子,而是道:“这职责重大,也要担得起才是。”   她还是被激怒,“怎么才能担得起,你日日争权就担得起了?你很有城府就担得起了?朕的儿子,心系天下,怎会拘泥于朝局!你这样狭隘的人,实是不配做他的师父!”   他不觉侮|辱,早已承认他们之间天堑之隔,信仰之差,反而去握她冰凉的手,是君臣执手,也是爱侣执手,然而,却是最后一次。   最意味深长的一眼。   我生命中有亘古不化的疑问,说出来,想听听你是不是也有。我们该怎么生存?该如何获取成败?未来会怎样归去?   我们同路几年,无话不谈,心有猜忌,却无疑虑,到了今日,坦诚相见,终于谈崩。   她听见他说:“我心悦一人,她却视我为仇敌。我知此生断无可能,却还心有不甘。我知她甚深,有时却看不懂她。”   尧姜依旧无言,他阖了阖双目,压下唇角微颤,只得继续。   “我自以为做了一件于她有利之事。我亲手为她斩断情丝,杀了她最爱的人,不过只因我嫉恨。”   “我实在容不得她心里有旁人。”   “就连她心里的你也一并赶了。”   他听得这微弱得几不可闻的一句,终是如遭雷击,形容呆滞,不一会儿回过神来,双目就震得通红,继而不住浑身发颤,双手抚上胸口,疼得流下泪来。   她从没有完完整整地承认过,她爱他,即便他几乎确定,却仍患得患失,等她亲口承认,却在诀别之时。   诀别之时。   尧姜牵着阿樘,往回走的时候,就又有些恍惚,仿佛记起许多个日日夜夜里,那人似真似幻的笑意,及那深深笑意之中,隐隐约约的疼惜。   许多个无助时刻,他那只仿佛随时都会抽离的援助之手,却没有一次真正放开过。   重重迷雾之中,他搀扶她起来,容许她片刻的迟疑,当作撒娇而已。   他包容她的怀疑,包容她的猜忌。   在某一刻,她真的认为,牵着那只手,就可以不必惊慌,与他天地徜徉。不管路有多长,去到天涯海角,执手地老天荒,哪怕注定落败。   触及过多次那温和外表下的冰冷,却从不敢忘记冰冷背后,那真实刻骨的温暖怜惜。   除了做武帝的爪牙,他们还做过许多事,附庸风雅,谈古论今,激昂文字,高谈雄辩,他们互引知己,有生之年,要一展雄心抱负,要以江山社稷为己任,内清吏治,外驱蛮夷,还苍生一个升平安逸。   他们论过的诗词,谈过的策论,奏过的曲调,辩过的学派,深深刻在慕容尧姜心中,至今明晰。   她知道他未尝不是在骗她,她知道怀赤子之心的或许只有她一人,可那些激浊扬清的愿景,那些惺惺相惜的分秒,她都感觉到了滚烫的真心。   他说,臣只爱权势,那么她想,为了保住权势,你总得做些实事。她将新政托付于他,没有想过段氏尾大不掉,没有想过后来的防备斗争,她只想成全他或许还有的一点赤子之心。   泛舟湖上,春雨迷蒙,他再也不必骗她,直言过去的自己早已死去,活着的当下,只是一个狭隘的权臣而已。   各有各的活法,她早已学会放任,她不会强迫他,却要放过自己。   他说的,既然不同道,何必强留。   何况,还隔着血海深仇。   尧姜看着沉沉夜幕,微笑,微笑的皮囊下,酸楚滚烫的眼泪磅礴叫嚣,喉头涌上来一股一股酸涩,吞下去,咽下去,往死里摁下去,她继续笑着,腹中眼泪里都是微笑。   所有故事的开头都是美丽而宏大的,所有开头美丽宏大的故事结尾往往仓促。   起于红尘迷乱,终于一声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别掉收藏! 阿樘的生父曾是君后,却曾谋逆,他便不再是嫡出,老臣们支持的是礼法,正如当初扶持慕容尧姜,也是因为她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女。 如她所言,这是愚忠,他们忠于慕容氏的天子,而非忠于她本人。 她愤怒,又无可奈何,只有让阿樘更优秀,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她与段辜存,如同当年全甄与她,道不同,一个为天下,一个为自己。 他们隔着血海深仇,注定生死不容。 如果当初他决定跟她私奔,即便无法真正做到,结局也会有所不同。 ☆、上定情肉   尧姜见到桑琰的那一秒,表情很是稀奇。   想哭不哭,想笑不笑,似惊不惊,似恐不恐。   后者十分好笑,主动奉献爱的抱抱。   尧姜陛下被软玉温香围着,不自觉晕晕乎乎,待反应过来,连忙一把推开一身道袍的某位名女冠。   桑琰好整以暇,某人痴痴呆呆。   桑琰如她所言,开了间容临观,道号玉衡子,常接济百姓,宣扬道法,她携着弟子游遍大梁山河,成了世人皆知的女知观。   尧姜陛下万万没想到,她沽名钓誉如此成功也就罢了,还成了琼亲王口中的心上人,亲自上京求女帝给二人赐婚。   慕容玦自文雍死后,一病不起,沉迷道法,欲习招魂之术,整日疯疯癫癫,不知所言,武帝失望至极,权当没他这个儿子。后来干脆离京,四处求道,成了方外之人。   女帝登基时,心怀歉疚,遥尊他为亲王。   琼亲王此番回京,仍是道士模样,还要娶道姑做王妃,只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绝配啊绝配。   尧姜拉着桑琰喝茶,后者跟阿樘玩得不亦乐乎,哄骗他叫了好几声“阿姐”,然后急着奚落女帝,“你儿子叫我姐姐,叫你娘,可见我比你年轻许多!”   女帝一脸无语,表示你想多了,“只要比他大,七八十的老妪,他都叫阿姐”,她无比骄傲地摊手比划,“这都是我教他的,女人最在意被叫老了。”   桑琰就瞪她,“好的不教,这些骗人的把戏都教了,看把我外甥教得……”她捏捏阿樘的肉耳朵,爱不释手,连数落都忘了,直道太舒服了。   尧姜陛下:“……”   “诶,你跟琼亲王,不会是来真的吧?当初你俩可是情敌,文雍多爱他,你不会不知道吧?”   桑琰秀眉微蹙,语调再无一丝调笑,“正因我与他,都爱着同一个人,才会时常谈论,彼此慰藉……久而久之,不由生出几分真感情。”   她说:“尧姜,我知道你独木难支,宗亲世家都在阻挠,此番回京,我们带着文雍的遗志,要助你一臂之力,还天下一个清明。”   尧姜眼中揶揄就不能更分明,“哟,都成我们了,够亲热的”,她掐了美人纤腰一把,面露猥琐,八卦十分,“他生不出孩子,床上功夫好不好?”   桑琰不由羞红了脸,赶紧灌了一口茶,一把打掉腰间那只恼人的手,娇滴滴地嗔怪:“讨厌了啦~”   尧姜眸色一深,握着她的手,忽而正经,“你与他一起,真的高兴吗?”她眼中愈发复杂,似敬佩似怜惜,声音极冷,“天下如何,实在不劳你费心。”   桑琰反握她的手,无比坚定,“我要与他在一起,也要帮你,这是两全,我很高兴。”   女帝长叹一口气,无奈摸摸她的头,“那便好好准备着,琼亲王妃。”   桑琰说:“这世上最爱的人,大多不能陪你走到最后,可只要你回头,就会发现,你不那么爱的人,一直在等你,和他在一起,并不是退而求其次,而是命中注定。”   她看见不远处的人影,笑得调侃又欣慰,“我早就发现了,指挥使爱你,你其实也爱他,那么何必为着过去,而放弃和他的将来呢?”   尧姜心中一跳,只觉她的话如一股清泉,教人茅塞顿开,她颤着嗓音,不确定道:“其实,我也爱他吗……”   “我当年离宫,建了容临观,碰到慕容玦在观前求宿,他利用文雍,我心里恨他入骨,他却告诉我,文雍的真名,叫做慕容昭。当年是太上皇带他从东宫地道逃脱,利用他挑起夺嫡之争,颠覆武帝的江山。”   女帝苦笑一声,当年慕容昭被困东宫大火,能救他的只有太上皇,这是她猜到的缘由,为何如今听到,还会可怜那个早已死去的人。   这一个个,为着目的不纯的救命之恩,又付出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又,挣扎了多少?   桑琰眼中慢慢有笑意,“后来,他在容临观长住,我们聊了很多,从文雍聊到道法……我途径连州讲道时,遭遇山匪,是他拼死救了我,冰雪连天,我们在山里困了好久,几乎要割肉饱腹……”   “从那以后,他就开始避着我,我却借口讲道时常黏着他,趁他在山泉中沐浴,偷了他的衣服,然后跳进池子里……”   尧姜转了转眼珠,想象着当时桑琰与人裸|裎相对,豪气干云地大喊:“我要吃了你!”   然后慕容玦缩在一角,连声道:“女侠饶命!”   最终还是半推半就,女上男下,风情无限啊风情无限。   她憋了又憋,终于噗嗤一声笑出来,叫陈其把阿樘带走,以免听到少儿不宜的内容,然后点点桑琰的腮,表现出十二万分的兴趣,示意她继续,眼里写着“越详细越好”。   桑琰却只含糊道:“一起……一起洗了个澡……”   某人端着果盘,鼓着腮帮子,不依不饶要听全场,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怎么洗的?一个人洗还是两个人洗?谁上谁下?从正面洗,还是从后面洗?洗了多久?洗得彻底吗?”   桑琰向来知道她脸皮厚,不想问得如此直接,一时羞恼得说不出话来。   好在颜指挥使杀到,冲她一颔首,就把猥琐得快要流哈喇子的某人拽走了,脸上浮起可疑的红晕。   许久才讷讷道:“你喜欢……在后面?”   尧姜一怔,许久才反应过来,连忙摆手,“不要了,听说很疼的!”   他又问:“你想在上面?”   尧姜想起上回的疼痛,又有些害怕,又跃跃欲试,最后下定了决心,壮士断腕般:“要不今晚试试?”   她挑眉勾引的样子实在很滑稽,颜无药就笑了很久,几乎前仰后合,然后指着她,眼眸弯弯,新月般干净,“你大彻大悟了?”   她毫不避讳,点头如捣蒜,朗声作答:“是,我想明白了,我爱你,离不开你,想和你成一个家,就这么简单!”   他摇头,表示不信,表示不屑,“那首辅呢?”   她挤眉弄眼,真是很认真地想了半天,“谁这辈子还没爱过几个渣渣呐?”   他勾勾手指,示意她过来,她欢呼一声,就扑到他怀里,满是依恋地蹭着,毛茸茸的像个小动物,“今后的日子,没有他,只有咱们俩。”   颜指挥使心想,这货从春天想到秋天,从伤春到悲秋,总算是想明白了。   他亲亲她的额,亲亲她的眼,亲亲她的鼻,亲亲她红扑扑的腮,亲得她嘟起红唇,他却还在边儿上流连。   他搂紧她,低哑着嗓音,温热呼吸喷洒在她面颊上,似威逼似利诱,“你爱上我?你什么时候爱上我的?不说晚上就别想了!”   尧姜想不出答案,眸中就浮上些胆怯,那懵懂模样温软得教人心折。可她很快发觉上当,搞得自己很不矜持似的,明明最享受的是他好吗。   她愤愤推开他,气恼道:“不想就不想!”   颜无药一把把她从身后抱住,咬着她耳朵,缠绵刻骨,换上诱哄口气,“到底什么时候?嗯?”   尧姜陛下面上发烫,羞愤捂脸,声如蚊呐,“就是你……给我喂药…那次……嘛。”   就算她神志不清,那么羞耻的方式喂了那么多次,也是有感觉的好吗!   她脸蛋红红,诱人无比,带动他胸腔各处闷笑不停,慢慢吻上她的发,开始一点一点地舔她的耳廓。   像只求欢的大型犬……   尧姜陛下左躲右闪,气息发颤,从脸到耳根都红成了虾子,“诶诶,我都回答了!”   他理所当然,“答得不好,答得太晚!”   尧姜就翻了个白眼,脑中飞快运转,“如果一定要说动心嘛,应该是那次你给我讲锦衣卫的惨状,我伏在你膝头,你劝我活下去……”   颜指挥使终于满意,唇停在她耳畔,手却慢慢往上,隔着衣衫揉搓一边丰盈,尧姜呼吸渐渐破碎,声音带上羞恼,还有几分求饶。   “真的……不能…更早了…唔……”   某人被堵住了唇,一把扔到床上,开始没羞没臊的白日宣|淫……   一地揉乱了的衣衫,一袭羽扇般铺陈的黑发,遮掩着一具玲珑身体,极致的艳丽,在华美红帐,袅袅如轻烟般散开。   如同一场迟到了却终要来的欢宴。   她被大海吞噬,化作一尾人鱼,摆动鱼尾,在他身体中游弋,激荡出层层水花,拍打在他心头,化作潮汐,起伏于心海。   “尧姜,尧姜……”他唤着她,带着不明的伤,带着分明的喜,低头亲吻她。   尧姜再无力思考,只愿这一刻永远沉沦,她要他,只要他。   他会永远守着她,爱着她,给她支撑,给她温暖,她不可抑制地,渴望被爱,渴望被呵护,渴望这样美好的感受,天长地久。   尧姜已化作一江春水,雾蒙蒙的一双眼,含泪看他,却似熔炉,要熔了他的心,注灌出她的模样。   原本齐整的褥子被抓出一道道缠绵的痕,殿中弥散着翻滚的惑人的香,尧姜弓起腰,摆荡腰肢,如水边杨柳,风姿绰约,欲刚还柔。   她道不出完整的字句,“无药……无药……不要停……”   从白天到黑夜,一刻不停,甘泉宫里的活色生香,陈总管听得心跳加速,愈发期待小娃娃的到来。   一切都是他的功劳。   他曾苦口婆心道:“陛下可曾想过,和首辅一起时心有灵犀却辛酸苦恼,和指挥使一起时吵吵闹闹却轻松自在,这是为什么呢?”   尧姜陛下大言不惭:“指挥使技术好啊。”   他就阴阳怪气道:“你不爱指挥使,他技术再好,你也不稀罕呐。”   尧姜陛下陷入沉思。   她细细想了很多过往,发觉她与指挥使相识的年月,比首辅还长,小时候就不对付,长大了刀剑相向,无数次想杀对方,终究狠不下心。   从前她可以说是亲人之爱,友人之爱,如今有了肌肤之亲,哪还能依然坦荡?   陈其见她松动,再接再厉,“你小时候其实是喜欢他,不然定不愿理睬他,可他偏偏与你为敌,于是你不知不觉,就转投首辅,首辅大人么,或许只是个替代品。”   陈其给她打了个比方,“好比你啃一块骨头,发觉啃不动,才会去吃有毒的肉,可其实你还是喜欢骨头的。”   尧姜翻了个白眼,意思是难道我属狗的?   陈其一击致命,“如果一开始与你同路的是指挥使,你还会爱上首辅吗?”   尧姜知道答案,不会。   同病相怜,不知何时变为惺惺相惜,又不知何时,变为生死不离。   尧姜陛下想了很久,当时吃掉指挥使,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蓄谋已久,是正中他算计,还是顺应自己心意。   尧姜做了一场梦,梦见故人一一离去,分明是他们要走,走前还怪她没有良心,只有一个人还等在原地。   尧姜睁开眼,满目欣悦,浓墨重彩。   咫尺之间,颜无药的眼若星辰皎皎,泼墨顿点,深邃如古井,黑夜之中,水波荡漾,满溢她初醒时蒙昧的样貌。   “做梦了?梦见什么,吓出一头汗。”沉沉,诗般温柔,他清朗声线耳畔轻响,似晨钟暮鼓,落在心上,微震,涟漪般一圈圈散开。   尧姜浑身无力,全然依着他,瞄见他唇角止不住的笑意,瞬时窘迫,面上微红,惹他愈发得意,贴耳问:“尚能战否?”   还有闷笑一阵,扬声问:“你说,我好不好?嗯?尧姜……”   月老手中的红线缠了又缠,结了又揭,谁分得清楚最终连的是谁,他却是要斗胆试一试,为着倾盆大雨中她策马狂奔的顽强,为着他道尽辛酸她不愿利用的怜惜,为着相国寺内她细数相识岁月的情念,为着春雨岸边千回百转的缠绵,为着她此时此刻望来既嗔且怒的眼神。   俯仰之间,昏暗无期,命途破碎,踽踽独行。   说好了一并走下去,撞破这天地。   七年了,铁杵都磨成针,她待他的变化,他又怎会觉不出。   他拥紧了她,狂喜不失沉稳,“到此而言,你已经舍不下我了。”   她啄他下巴一口,不由笑他孩子气,摇头叹息,“指挥使真是色迷心窍。”   她说:“我想给你生个孩子。”   免得日后我走得早你寂寞。   他笑:“竭泽而渔,非长久之计。”   尧姜陛下翻了个白眼,困意袭来,也就睡了,没看见这货满目腹黑,自己在他眼里,完全沦落成算计来的礼品。   尧姜陛下开始吐血不假,可后来吐血,都是他趁她睡熟,用猪血伪造的假象。   指挥使的打算是,等你觉得自己快咽气的时候,自然会答应放下一切,跟我去过逍遥自在的生活。   多年后尧姜想起这件事,就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撕了他,蘸酱吃了,他倒是很大方,解开衣领的系扣,翻身压住她,表示随你怎么吃……   好久好久才传出尧姜的声音,“我是说用上面这张嘴吃,王八蛋!”   指挥使与首辅相比,也就更加了解这货的嘴硬心软,然后拼命利用,拼命装可怜,自然无往不利。   从前他输在与她为敌,可斗争经验丰富,如今拿捏起来,简直是……如沐春风呐!   琼亲王入京,大办婚宴,将京中慕容氏宗亲、朝中旧识都请来,是个联络感情的架势。女帝大驾光临,做了主婚人,亲自牵了王妃,送到琼亲王手里。   她给桑琰安排了付氏的身份,算起来从表姐变成了堂姐,好像更加亲近。   成义七年十二月,安亲王三子青楼醉酒闹事,活活打死段氏三名官吏。   女帝这回倒是偏帮宗亲,段首辅在武英殿徘徊许久,待出来时倒也不再计较此事。   很快传出消息,段首辅退让一步,趁机进言将宗亲手中的人马编入西北军,一同征战犬戎。   宗亲们手上的人马本就不多,加上又是用来保命的,又怎么肯。   女帝当朝表彰首辅心系家国天下,犬戎进犯,正值用人之际,列位宗亲,总也能体谅首辅此举苦心。   被阴了一把的首辅大人哭笑不得。   宗亲们的怒火,都会发泄在他身上,这所谓的功勋,他要来何用?   流言都是她放的,自己何尝会在虎口上拔牙?   可惜女帝与他那不孝子通了气,在宗亲编入西北军的人马中安插了不少段氏子弟,更加坐实他觊觎宗亲人马之事。   段首辅只剩苦笑,这支编外军,并无沙场经验,分明是送到前线去做炮灰的。   在琼亲王的玉成之下,宗亲与段氏爆发无数矛盾,从杀人争|权这种大事,到抢同一个女人这种小事,宗亲们与段氏,势成水火。   谢御史忙得不亦乐乎——宗亲们日日找他诉苦,拿着段氏子弟犯案的铁证,要他弹劾。   他边弹劾边收好处,好处虽上交女帝,可这感觉爽得飞起。   七年来,女帝着意民生,做了许多利国利民的实事,对段氏和风细雨,看似没有动摇段氏根基,实则谋定后动,只待握住全部把柄,万箭齐发。   谢御史得意地笑,万箭穿心,习惯就好。   他扳着手指头数,女帝,太上皇,谢氏,付氏,宗亲,个个都与段氏不死不休。   哦对了,还有与段氏交好的全氏,据他揣测,十之八|九是女帝的卧底啊。   东北军都统,可不姓全,全都统刚生了孙儿的长媳,哼哼,不巧姓付。   皇权与相权,谁都明白,该站哪边。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别掉收藏! 这文本来就是男二上位文~怪作者贪心,没有一开始就说~捂脸~ 这章算是正式上位,很快就要御驾亲征啦! 女主与颜无药先杀后爱,与段辜存先爱后杀,这就是两条思路。 她与颜无药错过在先,正如陈其说的,先苦后甜,苦尽甘来,是天意。 他努力靠近她,她慢慢发现自己的初心,然后只会爱他。 他算准了她的心思,无往不利,但凡段辜存肯有他半分退让,便不会是如今结局。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段氏虽为世家领袖,却也得罪了不少世家,比如,谢氏。   谢喻,杀器也。   女帝,杀器也。   太上皇,杀器也。   赢家会赢来仇敌,输家会联合盟友。段氏赢了太多回,输得务必万劫不复。   段氏一朝得罪宗亲,被群起而攻之,段首辅很快因为贪墨军粮之罪,革职查办,锒铛入狱。   西北战事吃紧,不容有失,他在这节骨眼上犯事,就是找死。   工部侍郎段沉坑他亲父,往死里坑,入狱探视时,非常冠冕堂皇地道,陛下恨毒了您,连带着恨毒了段氏,您早晚都得死,死在儿子手里,也少受些罪。   段侍郎居高临下,满目嘲讽,“您死了,段氏就七零八落,一盘散沙,陛下才能放心用我。您想想,就算段氏死绝,不还有我呢吗,我多生几个儿子,照样能复兴段氏。用整个段氏,换儿子帝师之位,一点不亏啊。”   段首辅气得连微笑的力气都没了。   他说:“段沉,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段氏覆灭,你也逃不掉。你以为陛下真会杀我?你以为她真看重谢氏?”   他笑:“帝王之术,在于制衡,世家势力此起彼伏,段氏势大她不得不压,却不会放任谢氏成为下一个段氏。她不会杀我,我也不会让她杀我。”   然而段首辅这回的确想错了。   女帝翻旧账翻得彻底,连当年段辜存出卖昭廉太子、投靠晋王、害死太子妃、害她流落民间的旧账,都翻得干干净净。   但凡姓段的京官外官,但凡与段氏有所来往的官吏,都被她清算了个彻底,抄家的抄家,斩首的斩首,腥风血雨,永无宁日。   段首辅在牢里绝望地想,这个女人,绝情起来是真绝情。   谢喻杀得不能更过瘾,恨不得亲自磨刀霍霍向段氏,他法场之上的英姿,朝臣直言血腥,女帝闻之,笑了笑,并没阻止。   段氏被杀得七零八落,满门凋敝,太上皇都有些不忍,向女帝道是否太过,毕竟孝昭仁皇后出自段氏。   女帝心道,正是那个女人啊,她教出段辜存这样的弟子,死了还要派他来害我,她一心为着段氏,我偏偏要毁了段氏,看她死不瞑目。   慕容云与谢喻,真正的复仇者联盟。   慕容尧姜吐血之症迟迟未好,胆怯上来,常常梦回前世,梦见段瑚棠和她一样难看的嘴脸,梦见段辜存谋算着将郢江王与昭廉太子一箭双雕,梦见段辜存一纸密信害死了她的爹娘……   她想,我时日无多,总要让害我的人,都死在我前面。   她又疑惑,我时日无多,是不是该做想做的事。   颜指挥使不愿见她执迷仇恨,夜夜梦魇,苦苦挣扎,却也没有办法——她的病情又开始反复,他已经不必用猪血造假了。   他想,她想做的事,就去做吧,早点做完,早点太平,早点与我,日夜相伴,生死不离。   尧姜越来越多地在梦中惊醒,醒来泪流满面,他抱着她哄,她支支吾吾道有人要害她,道自己身不由己,却说不出个始末,也说不出个因果。   陈其常在无人时劝她,莫要执着于过去,她便惨然一笑,道我已没有将来了。   他无奈,心道那个人,是天下最绝情的母亲最无耻的亲人最残忍的女子,你如何忘得掉。   段首辅整日在牢里,打打五禽戏,感叹几句这牢里现在吃这么好啊……   他等啊等,终于等到了那个人。   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人在门前又回转,低看自己伶仃孤影。   她几不可闻一叹,还是进来,神态依旧安然,仿佛早在这无边业障中,修成了佛。   她说:“终日行不曾行,终日坐何曾坐。修善不成功德,造恶元无罪过。死后须见阎王,难免镬汤碓磨。”   她讽他虚伪做作不得好死。   他回:“不入尘轮,不堕地狱,坐有万圣朝礼,动有七佛随身。”   他自诩安宁自在心如止水。   她笑:“杀人易,诛心难,你还是这样厉害!”   她忽而蹲下来,说出藏在心里很久、如今似乎过时了的话,她很不甘,很愤恨,却如此无奈。   她必须要放过他,放下仇恨,才能一身轻松,大胆实现自己的抱负。   “我放过你,谁放过我呢?”   “朕除了一半的虫蠹……终究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冷汗浸湿了衣衫,磷磷然贴着脊梁骨,脸上露出明显的惶恐,仿佛这就是最后一面。   她说出自己的考量,“科举,不应豢养以家族为势力的权臣,而应号召天下有识之士,为君主分忧,为万民谋生。”   他长吁一口气,“陛下所言甚是。”   她笑得无比坦诚,“三国时郭嘉年轻,处世通达,背景简单,隐有孤臣的迹象,所以曹操用他,不怕尾大不掉。”   “曹操最后给郭嘉的增邑八百,只是千金买骨,安抚人心的政治手段。然而给荀彧的私信,却道今表增其子满千户,然何益亡者?”   她摊手笑笑,“许了荣华又怎样?那个人已经享受不到了啊。”   就好像一个个死去的故人,任何弥补,都无济于事。   “曹操用郭嘉,从利益出发,不怕他逾越本分,死后哀荣不过施舍;曹操用荀彧,却是有相交的真心,才会抚棺大恸,万般不舍。”   他垂首许久,终于明白,她自比曹操,他是真心相交的荀彧,而谢喻,只是孑然一身的郭嘉。   “君子以友辅仁,朕还想问你一句,你我时至今日,仍为友吗?”   他大拜,“臣一路走来,没有敌人,我看见的只有朋友和师长。”   她眼里流露一丝嘲弄的神气,嘲笑他假仁假义,“仁义道德,无法一统天下,唯有皇权,才能约束地方官吏。”   “朕不能再让你做这个首辅,干预皇权,却能保住你的性命,你可以自己选,要命还是要权?”   他毫不犹豫,“臣不做白丁。”   她摇头,意料之中的失望,“智者务其实,愚者争其名,称相称王皆是虚名,为何你总是不肯放下。”   “臣感激涕零,臣惶恐。”   她的脸色便愈发难看,“朕已经看惯了,诚惶诚恐背后的做作,也听惯了,仁义道德当中隐藏的卑劣。但无妨,朕可以抓住他们的软肋,控制他们。”   “你手握重权,又完美无缺,朕,从来不知如何控制你。”   他眼中终于有了难以割舍的泪意,“臣,尚有真心。”   她微微一笑,直如白莲轻舒,“算计真心层层交织,如何分辨得清。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我,谁也改变不了谁。”   她说:“我想做天下的皇帝,而不是慕容氏的天子,要过宗亲这一关,要过世家这一关。可天意难料,修短无常,我还没有过完所有的关,就要过鬼门关了。”   他周身一震,终于滚下泪来。   她眼神翻涌复杂难言,爱恨分明交织,又归于平静,“可知我最恨你什么?我最恨你,只渡己不渡人,永远把我当成一个物件……”   他大恸,觉得脊背发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哽咽道:“你当真……时日无多?”   她失语,胸腔里气血翻涌,要紧握拳头才能立住,“你放任我在弘王手中的时候,你算计我爹娘的时候,多少我挚爱之人死在我面前,你没想到,这血海深仇会让我日夜难安,此后终生气血难平。”   “相国寺外,你慷慨陈词,我难产血崩,就那一次,几乎要了我的命。”   “弘王将我饿了三天三夜,日日喂我滚烫的粥,你也没想到,我如何能忍住不咽下,烫得失去味觉,足够让我折寿十年。”   “当然这一切你都不会知道”,说到最后尧姜轻声,朝他半眯起眼,“这就是你辅佐我的代价,你一人之下,我天年不永。”   “我不是抱怨,只是恨自己不中用,当不得你一番忠心,尽力辅佐。”   这一句时她眼神已是衰败,空蒙蒙的,但那讥诮却仍是坚硬,半分也不肯妥协。   她惨笑,忆起黔州最温暖的时光,“此生谁料,身在天山,心老沧州。”   “因我一时贪念,弃了唾手可得的,不过是见猎心喜,费尽心机得到的,却是可有可无的。”   她凝住他,“国赖长君,历来君幼臣强,导致社稷沦丧,太子年幼,世家宗亲,我心里万万撂不下。”   她脸上又见惜才般的包容,“宗亲占地当祖坟,可怜百姓失田园,你是奇才,若能解困,此番成名,必将扬威天下,这死罪,便可免了。”   “臣万不敢当。”   她笑,“怎么,要朕跪下来求你,求你调和宗亲与世家,为太子保驾护航吗?”   他终是卑谦长跪下去,“臣誓死守护储君!”   他问她,“那你呢?”   我护着太子,谁护着你呢?   她叹气,似乎总也叹不够,“人这一辈子,总想着十全十美,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得到了也不长久。与其三心二意,不若只做一件事,哪怕愚公移山,也要与天抗衡。”   “我想为国披坚执锐,征战沙场,后世自会评说,女帝起于微末,始终不忘舍命报国。”   他咬了咬牙,一口腥甜在唇齿打转,恭敬跪下来,握拳握得死紧,“你不要江山了吗?”   “江山?江山在你眼里,只是一张棋盘,而在我眼中,是一方安居乐业的沃土。我护卫臣民疆土,只想看家家户户,安详和乐,不必与我一般,无家可归。”   “你或许觉得这很可笑,但我为所有人应做的,都做到了。我应该,去做一些不违初衷的事。”   她颔首,仿佛已然原谅所有恩怨,对他一字一顿,无比认真。   “人这一辈子,不过活个生死,总得活个对错。”   她冲他笑,不管他是否接受,依然当他是谋臣,“天底下人都争个输赢,我们要争个对错。”   她希望他辅佐储君,摒弃私心,完成她无法完成的清平盛世,她以死托付,他唯有点头,却仍是不甘。   “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了吗?”   是慕容尧姜留给段辜存的话,而不是女帝留给臣子的话。   尧姜说,“你以后不必来看我,我不想与你恩怨相对,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她往回走,不回头,“段仲渝,如果有来生,我不愿意再见到你。”   段仲渝望着尧姜渐行渐远的背影,留不住,抓不到,太想要,爱不得,不敢爱。   她将太子托付给他,经历过死劫,还能选择相信。   可她终究不爱他了。   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做《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   段辜存身居狱中,尚能自强不息,撰写屯田国策,上奏整合田地,户部记录在案,在各地设立田官专门负责屯田。   先将荒芜的无主农田收归,再把招募到的边关流民按军队的编制编成组,提供田地、种子、耕牛和农具,由他们开垦耕种,获得的收成由国库和屯田的农户按比例分成。   他谏言非但能招募流亡百姓屯田,闲置的军队也能屯田。   一来教食不果腹的流民有地可耕,二来大片荒地无人开垦,若能利用则有长远之利。再者西北战事吃紧,边关百姓若能就地耕田,既能解决军粮供应问题,运送军粮也不会耗时太久。   女帝细读其奏表,大悦,再不与宗亲们争夺田地,而行屯田法。宗亲占良田为祖坟之举,大为诟病,而段辜存屯田利民之举,得人称颂。   西北战事,归根到底打的是粮草。在水陆便利之地,实行屯田,不但粮草供应有了保障,而且大大减轻了农户运粮的沉重劳役负担。   女帝爱惜人才,段氏被清洗干净,唯独留下谏言屯田的段辜存,虽革去首辅之职,仍保留太子太师之位,虽仍囚于牢狱,仍采纳他诸多利民良策。   诸臣搞不明白,女帝究竟要杀他,还是要用他,或者,用了再杀。   谢御史不急,但凡他还在牢里,就翻不出天来,那桩桩件件都是板上钉钉的死罪,他早死晚死,都得死。   成义九年除夕,西北军大败犬戎,女帝大宴众将,赏赐无数。   此番克敌,军粮运送迅疾,屯田法起了极大作用,女帝龙颜大悦,大赦天下,非但释放了因段氏入狱的宗亲,只削了爵位,且为着屯田大功,释放了本要问斩的太子太师段辜存。   女帝削宗亲爵位,废段辜存,在宗亲眼里,女帝为了他们,大赦天下,必感恩戴德。   在段辜存看来,女帝为了救自己,而大赦天下,只是顺带放了宗亲。   一举多得,帝王平衡,及笼络之术,玩得太高。   段辜存虽无实权,如今仍为东宫辅臣,段氏凋敝,而他父子仍在东宫,隐有卷土重来之兆。   谢喻就坐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别掉收藏! 权谋要讲,情也要讲~ 女主是皇帝,不可能像别的女子,执迷于一己之私仇,而要着眼天下,着眼长远。 更何况,她要为太子考虑。 ☆、山无棱天地合   谢御史急于求见女帝,便在城郊猎场之中,与同样求见女帝的太师撞了个正着。   女帝大汗淋漓,刚与返京的西北军都统黎显狩猎归来。   正听见谢喻对太师说,“我说你真是狐狸托生的,有九条命啊,怎么死也死不了。”   段太师不卑不亢,“下官与御史不分彼此,还不都是狐假虎威而已啊。”   女帝听了不由好笑,待他们行过礼,戏谑道:“二位爱卿,何事这么高兴啊?”   太师说:“刚才臣,与谢御史看到一只狐狸经过。”   谢御史酸道:“看到两只吧。”   太师便笑笑不语。   女帝与黎都统对视一眼,向太师道:“仲渝,可曾看到一只虎?”   谢御史抢答,“陛下,今日阳光明媚,得见天颜……”   太师接道:“龙颜大悦。”   谢喻再抢:“如沐春风。”   抑扬顿挫,你追我赶,唱戏似的和谐,不知道的还以为二人感情多深呢。   女帝诡笑,“朕,也看到两只狐狸。”   “朕,想起在野的时候,常与二位,或垂钓或骑马,一起并驾同游。白日既匿,继而朗月,昨日已成烟云,旭日初升,才是风景。”   “朕登基之后,便再无这种闲情雅致了,今日,与二位,一同追昔往日之乐如何?”   “臣谢陛下厚爱。”   女帝就地开宴,取景天地自然,大雪初霁,冬日暖阳融融,雪光并不刺眼,莹白如玉。   太师借口服丧,并不饮酒,女帝兴致不减,便与黎都统谈论沙场轶事、西北风貌,大有亲往探视之意。   谢御史赶紧找回存在感,“臣满饮此杯,祝陛下万寿无疆!”   谢喻啧啧称赞这酒好喝,就是淡了些,女帝就笑道:“这是今年新收的粮食酿的,屯田令不过两载,待十年之后,我仓廪富足,这酒味儿就香醇多了。”   这是太师的政绩,谢喻无言以对,女帝便转向黎都统,“贺之,朕有一事相求。”   黎显起身,笑哈哈道:“臣万死不辞。”   女帝也就不客气,“昔日张蹇通西域,留下千古佳话,朕有一张西域版图,珍藏许久,只待与志同道合者共赏。”   黎都统满目得瑟,开始抒情,“臣何其有幸!”   女帝说:“东汉之后,国力衰微,西域之路,也被阻塞了,待至我朝,又久战犬戎,今日大败外贼,朕,想再通西域。”   她笑:“敢问都统,可否替朕,一战楼兰?”   黎都统笑应,女帝目露狡黠,“朕命你为镇西将军,替朕出征西域,不知你临去前,可有什么想要的?”   黎都统踌躇再三,还是迎着女帝鼓励的眼神,从善如流道:“在臣出征前,臣有一事上奏。”   “讲。”   “太子乃国之根本,臣离京多年,却听闻陛下差点废了太子,好在有太子少师,仗义执言,才保住了太子。朝中仍有废太子之声,今日臣便想劝谏陛下,是废是立,早日决议。”   女帝向谢喻道:“方芝以为如何?”   谢御史微笑,“臣以为镇西将军,说得是,太子之位不稳,民心不安。”   段太师也微笑,“臣定当尽力辅佐太子。”   谢喻正要出言讥讽,便听女帝凉凉道:“谢卿再饮一杯,把你心中所想,私心杂念,同这杯酒,一起饮下去。”   谢喻不依不饶,“陛下!”   “朕问你,我大梁现在,当务之急是什么?”   段太师抢答:“乃是富国,安民,定乱,平天下。”   “朕的江山不能乱,朕的臣子不能因为私怨,消耗朕的国力”,女帝叹气,“朕,索性直说了吧,朕不会废太子。   “朕请太师、御史,先把私怨放在一边,替朕堵住宗亲世家的嘴,少在朕耳边说什么,礼法嫡庶,罪臣之后!”   黎都统保持伤心失意的侧影,女帝见了难免泪目,恨道:“太子之父,乃平定犬戎的忠臣义士,当年之事早已翻篇,不依不饶之人,皆狼子野心!”   “从今往后,谁再提废太子之事,与谋逆同罪。”   谢御史含冤莫白,急忙辩解:“臣从未有此心思,只是太子太师,岂能由一小人来当!”   女帝脸色就难看起来,“谢喻,你再多说一句,便回乡务农去罢。”   谢御史忍了又忍,终是气得肝疼。   黎显返回西北前,女帝引他探密相国寺。   他十分不解,光天化日之下,她一个皇帝,自己一个将军,为何要暗搓搓趴着墙根,听着壁脚,偷看别人。   她问:“看到什么了?”   他盯着不远处的太子,心想这不就是他儿子嘛,不解道:“阿樘啊。”   “还有呐?”   一个老和尚过来,牵了阿樘的手,用蘸了水的笔,在地砖上练字。   黎显越看越觉得那和尚眼熟,却还没想起来,疑惑道:“还有一个和尚……”   尧姜无语,没好气道:“那是你亲爹!”   阿樘每回来相国寺,都有荤菜吃,她起了疑心,联合儿子设计查探,才发现黎惺诈死。   自然也发现当年被人算计了。   想到当年女帝难产差点身死,自己以为他死了伤心欲绝,奋发图强,黎显就气得不行,“老王八蛋!算计儿子就算了,还算计孙子!”   女帝直摇头,扯着他不让他找亲爹拼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嘛,我让你过来看,是想跟你说,别为当年的事有负担,别死在战场上,你爹还等你送终呐。”   黎都统保持傻笑,心里感动得无以复加,正要给他前妻一个熊抱,后者鱼儿一般就游走了。   他只得苦笑,“诶,我走的时候,你来送我嘛。”   女帝摸摸鼻子,眼神闪烁,“无药会来送你的嘛,你们断|袖情深,我就不去碍眼了。”   黎显口气就变得很酸,“你爱上他了?”   女帝面露尴尬之色,“我早就……爱,上他了……”   某人流氓气度一点未变,依然口是心非,黎都统只好翻白眼。   谢御史这几日往武英殿跑得勤,回回女帝都不见,今日难得松口,要他在廉正门下站一个时辰再说。   冰天雪地,谢御史站得双腿没了知觉,才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女帝说:“我小时候练武,附近有家青楼,常偷跑出去看美娇娘跳舞,从春到夏,后来我爹带人亲手抄了那家青楼,理由是他们拐|卖人口。”   青楼哪能不拐|卖女子,分明是欲加之罪,谢喻忍笑忍得很艰难。   “我大概十岁吧,装成纨绔公子,又去逛青楼,我爹把我从脂粉堆里扒拉出来,也是这样的冰天雪地,我穿着中衣,被他吊起来用竹条打。”   谢喻想象着她被情敌欺负还不能还手的样子,终于笑出声来。   她叹,“我和你一样,被他害死了亲人,很想杀他,可如果他死了,世家必会势弱,而宗亲虎视眈眈。原本朕、世家、宗亲三足鼎立,就会有所变动,宗亲动不了朕,就会咬着太子不放,想立他们的后嗣来当。”   他也叹,“终究是谢氏无用,成不了世家之首。”   “朕打算给太子选妃,宗亲世家人各有份,想必又有一番争斗。”   “陛下有没有想过,太子殿下代替世家这一角,也是三足鼎立。”   女帝就深看他一眼,“太子不能顶替世家,只能顶替朕。”   她拍拍他肩膀就走了,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回过神来,依稀看见雪地里一抹红,然后觉得脸上又痒又烫,伸手一擦,湿漉漉的。   他竟不知,她竟真要走了。   怪不得,怪不得太子不到十岁就要选妃,怪不得她根本顾不上仇恨,宁可留下仇人也要保住太子,怪不得那个权臣如今百般温顺……   原来只因她活不久了吗……   朝臣们近日明显觉着,女帝的心情很好,聊着聊着便互相调侃,结果外出巡按州县的谢御史被说成面团团(断|袖中雌|伏者的讳称)。女帝立马翻脸,板着脸对刑部尚书尹况说:“不怕御史听到么!!”   西北战事受阻,女帝非但不急,还频繁宴饮,开宴没多久就说啊呀朕最近缺钱仗快打不起了你们多少意思点吧……赴宴者穿着愈发朴素,最后连玉佩都不敢戴了,就怕被她一个眼神搜刮掉……   谢御史回朝时,他断|袖的流言已经满天飞了,气得他衣裳没来得及换,就杀到女帝的“慈善宴”上。   女帝喝得醉醺醺,坐在台阶上,嬉皮笑脸道:“你打断了朕的欢宴,死罪可免,活罪怎么能逃呢?”   谢御史豪气干云,当场喝了一大坛酒醉得不行,女帝好意送他回后宫休整,这货却趁着醉意把一个夫侍非礼了……   从此谢喻被排除在京都好女恨嫁的美大叔行列之外。   要说谢喻年近不惑,还未娶妻,即便传闻断|袖,行情依然很好,要不是这回他真的断了袖,行情会一直好下去。   他经年未老,身上沧桑,更添成熟风华,从前空无一物的芝兰玉树,如今缀上明珠,玓玓江靡。   他淡定,不深沉,他深沉,不讳言,他讳言,仍嚣张。   女帝在一个梨花漫天的春日,约了近日恨天恨地恨断|袖的谢御史,做一件无比风雅的事——钓鱼。   谢喻怨气冲天,嘲讽尧姜陛下,“喂饱了整个鱼塘,也没有鱼上钩!”   “知道你比段辜存差在哪儿?他有子,你无嗣,就算你杀了他,你手上的权柄,又能传给谁呢?”   谢喻就不说话,久久才回神,眉峰压得不能更低,哑涩道:“臣不是陛下,有嗣无嗣无关紧要,臣……不愿将就,耽误良家女子。”   女帝打了个哈欠,掀眸直勾勾盯住他,檀口微张,“你不会……真是断|袖吧!”   谢喻瞪她一眼,气得要晕过去,眼睛一闭,脑海中勾勒一遍一个人的样子,徐徐道:“臣心有所属,望陛下莫要相迫。”   她纳罕,“是谁?男的女的?”   他声音极清,水激寒冰,风动碎玉一般,“是个极好的女子……”   她酥颊含笑,弯眸揶揄道:“不会年过七旬了吧?”   他扭头赌气道:“是又如何?我喜欢你管得着吗!”   她好笑不已,又有些哀叹,“妻子岂应关大计?女人呐,在政治问题上,可大可小。我为君王,不该干预臣子家事,可作为朋友,必须要提醒你,对谢氏而言,联姻至关重要。”   他气得挪了位置,离她三尺开外,满满都是嫌弃,“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逮着机会就跟人春风一度,好色之徒!”   她笑着抱拳恭维道:“方芝是真正把清高活进了风骨,宁愿饿死也不肯卖|身呐,不像有些人,徒有虚名。”   他凝着她,仿佛在看她,又仿佛在看另一个人,“神女如玉,生泽敛华,春风拂槛,芝兰带露,我有一梦,不可解,不可破,不可留,不可舍。这梦,一梦都梦了许多年……”   尧姜于是叹气,“既然是梦,总归要醒,何必如此迂……”   谢喻立马截住话头,白眼翻得轻蔑无比,愤恨无比,“迂腐?你是不迂腐了,你脑残!”   “我爱的女子,文武兼姿,惊才绝艳,骨中真,血中善,岂凡他人能比?喻荣暧昧之,必不负心!”   女帝今日白袍银带,雅人深致,远远而望如披素孝,眼神渐渐复杂,“你是不是要说,愿从其游,而为其死?”   谢喻心头咯噔一记,心知她或许早就明白,而他渺小卑微低到尘埃里,却只得镇定下来,迎上她万年不正经的眼。   她笑得包容无限,他却看得愈发着恼,气这笑对谁都一样,她定定瞧来,“情之一字,如月下观书——思量山水定无过,吹得尘高是世人。开始的时候都是崇高啊理想啊,到最后还不是一双人,一张床。”   她眉目染上渺远,那是前世的失落,而情意愈发真切,这是今生的圆满。   她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道:“世间几许儿郎,都想散尽妻妾,兰房恣意,独宠一人,我懂你的,就是……”她又开始令人哭笑不得的怀想,那满目深情没坚持多久,爱演的本性发作,又作西子捧心状,“我若在你心上,情敌三千又何妨。”   这笑话一点不好笑,谢喻觉得很冷……   他生气又好笑,自己怎么会喜欢这种怪胎?   他决定结束这个尴尬的话题,转而说出自己的猜测,“你真要御驾亲征?”   她摆正一副老夫子的面孔,“人活着呐,得有一个志趣,为之生,为之死,除了活个生死,还得活个对错……”   淮南才子觉得自己一个字都听不懂,更觉得这货是不是被人冒充了,从前半点节操都无,现在开始谈人生谈理想了?   这不是一般的惊悚,是要命的惊悚好嘛!   她却已经抒发得停不下来了。   “不成熟的爱,是我需要你,所以我爱你,而成熟的爱,是我爱你,所以我需要你。”她托腮,认真地想,认真地说:“就像朕跟指挥使一样,心在一起,分不开的。”   谢公子表示不服,“你不是说,指挥使只是男宠么?”   尧姜很奇怪地看他一眼,眼里写着“你这么大年纪还傻白甜”。   她开始歪曲历史,“郭女王才是曹丕的真爱,曹丕为女王建永始台,意为生死与共,永远如初。”   “志同道合,知情知趣,同甘共苦,不忘初衷,是红颜更是知己。这才是爱人最好的模样啊~”某人捧着脸,散发迷人春|情,那花痴样把谢喻惊掉了整个下巴,心道恋爱中的女人太可怕了……   尧姜拍拍他受惊发抖的小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别喜欢我啦。”然后又自言自语地摇头,“算啦,你很快就不需要我了,自然就不喜欢我啦,早知道我就不劝你了,白费工夫……”   他懵然点头,反应过来旋即摇头,要把脑袋摇下来。   玛德谁说我喜欢你了!   她却已蹦蹦跳跳走远了。   谢喻想,你怎么知道,我不需要你的时候,不会像他一样爱你呢。   尧姜陛下跑向不远处梨树下的那个人,眼看还有几步时,悍勇无比合身前冲,砰地一声把他压在身下,梨花如雪,簌簌的落了满身。   他被撞得又痒又疼,气得一巴掌拍她额上,语气却无比呵宠,何来半分责怪,“臣被陛下撞伤了,陛下如何补偿?”   她大方“啵”他一口,“朕把自己赏给你。”   他笑得不胜娇羞,风华迤逦,三分娇慵,眼中带着钩子,扯住她的心神,教她不妨看痴了。   女帝抹着快掉的哈喇子,喃喃自语道:“原来朕是个沉迷美色的昏君么……”   他笑,他又何尝不是。梨花似雪,月白光华,她眉眼上沁染了流光,教人心里弼弼地跳。   天地之间都失去了声响,她像是古卷中走出一页锦绣华章,又如繁华碧叶间流淌清露一行。   夕阳的余晖斜斜铺散,她微微仰起头,那双眸子似被清愁擦拭,泛出湿漉漉的辉光,他忽而收了笑容,默默拥抱她,“你孤独吗?”   尧姜没有回答。   如果身边朝夕相处的人,完全只因利益需要,怎么会不孤独?   “我会尽有生之年陪在你身边,生死相随”,他亲吻她的额头,“以后,我们都不再孤单。”   尧姜在满树梨花下,衣袂如云,若隐若现,透出融融霞光,眼波胜花香温柔,光彩焕发,浮光逐笑,她不言不语,他终是无法自持,轻轻吻过她湿润的双唇。   颜无药贪恋那惊世容光,难免与她拥吻许久。   她的面颊被热气熏红,带了通透的粉,颜无药搅着她口中津液,只觉如何也吻不够,必要狠狠地攫住才行。   只是吻这个东西,太容易变质成别的了。   比如说,已经精神奕奕的某物。   尧姜如何察觉不到,他们身子紧贴,只要动一动,就能感受到那贴在自己小腹上的硬|挺。   颜无药有些羞恼,想起她方才与人相谈甚欢,就更不高兴,不妨她促狭抬起他下巴,真爱面前节操全无,“吾爱,来,笑一个。”   他低声道:“可以留下来吗?”   可以留下来,好好养病吗。   她眼含戏谑,然而坚定,“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就只好叹息。   我为了你,也不过是一个束手无策的男人。   入夜,尧姜陛下左等右等,也不见宵夜,颜指挥使狠狠放了一碗东西,依然是那副要毒死她的面孔,没好气道:“没宵夜,吃醋吧。”   尧姜陛下迫于他淫|威,就只好吃,边吃边啧啧称赞,“嗯~好甜的莲子羹。”   她眉心一点朱砂,更胜三千风华。   颜指挥使心想,今后只有我替她上妆,不会有别人。   何敢与君绝。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别掉收藏! 作者尽量想写得深刻一些,所以爱与信仰不可分割。 爱一个人,会成全她的信仰,成全完了信仰,她就会完全去爱他。 相辅相成,相知相爱,相得相守。 没有逼迫,只有成全,我给你自由,而你终究会爱我如自由。 ☆、谢喻被逼|奸   谢御史被女帝请入郊外一间雅室,看见一位绝色佳人,门口落锁,彻底出不去时,气得差点脑溢血。   佳人自报家门,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埙字,继而表达了对左都御史、淮南才子滔滔不绝的仰慕之情。   谢喻身为君子,不好直接拒绝,被这悍妇逼得退到门口,退无可退,只得欠身道:“敢问姑娘贵庚?”   悍妇莞尔一笑,带上几分做作的羞涩,“豆蔻年华……”   谢喻咽了咽口水,表示不信,又听她小声补了一句:“十载已过……”   慕容埙见他面露嫌弃,便气得拿出圣旨,倨傲道:“陛下有旨,御史下跪罢。”   “下官见过钦使,请钦使宣旨。”   慕容埙直接将圣旨塞进他手里,让他自己看。   龙飞凤舞四个大字:攻克乃还。   这是要逼|奸他啊……   谢喻宽面条泪……   他仿佛看见女帝一脸得瑟,问他意不意外,刺不刺激,惊不惊喜。   谢喻试图讲道理,“钦使身为宗亲,何必自降身段,屈就下官,陛下……孩子心性,一时兴起,姑娘何必当真?”   他自说自话坐下来,冷汗渐渐冒了出来,不妨慕容埙倾身压过来,吓得他直哆嗦:“钦使自重!这样做有意思吗!”   慕容埙理直气壮,“我这么做为你当然有意思,你长得这么好看!”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她对那个摆摊算命的扶襄一见倾心,从此心中再无他人,只想嫁他,好不容易他断|袖之名远播,没人跟她抢,拖到现在还不得把他吃得干干净净!   谢喻为了保全清白,还是厚着脸皮把那个问题问了出来,“陛下,派钦使来,与我,春、春、春……宵?”   慕容埙毫不犹豫地点头,指指床榻,指指瑶琴,再指指珠帘后的浴桶,挥斥方遒,潇洒恣意,“睡觉、弹琴、沐浴,每一处,都有圣旨。”   谢喻笑得不能更僵,“这陛下,真是体贴周到,细致入微,只是天威难测,颇有些童心未泯啊。”   尧姜陛下正在甘泉宫里,边抱着太子批奏折,边忍不住大笑,她那堂姐剽悍,想必谢喻此时,应当招架不住了吧。   她打了个哈欠,阿樘十分乖巧,“阿娘累了我给阿娘捶背。”   捶着捶着尧姜陛下就睡过去了,然后有人过来,轻轻把她抱到床上睡,阿樘跟过去,小声问,“阿娘还好吗?”   他摸摸他的头,“你要听话啊。”   阿樘点点头,十分听话地去看他的书,再翻翻女帝的奏折。   谢御史被困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被忠心的仆从救回来,就跑到武英殿痛哭流涕。   女帝被吵得头疼,“孤男寡女,一天一夜,说没发生点什么谁信啊?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没得商量。”   谢御史不能更委屈,“行军途中,秋毫无犯呐!”   他几乎要指天发誓,我真的没碰她一个手指头啊!   女帝心道正因你正人君子,人家姑娘才更不肯放啊,你要是表现出点色|心,人家就得恶心,自然就放过你了嘛。   你自己不争气,可就怪不得朕了。   女帝撇嘴,蹲下来与他平视,“我的圣旨上写的什么?”   谢御史痛苦不堪,愤怒得咬牙切齿:“攻克、乃还!”   “那你攻克了没?”   “臣没攻克就是抗旨,攻克了就要负责,臣选择抗旨,求陛下赐臣一死!”   女帝终是没忍住,笑得眼泪都出来,“好啦,这话你对元素郡主说去。”   慕容埙,正是安亲王最小的孙女,不久前女帝封了郡主,就等着谢喻呢。   女帝说:“谢氏式微,你若不肯延嗣,如何去见列祖列宗,家国大业,何必惜身?”   他痛哭流涕,她好笑得不行,“诶,洞房需要酒吗?”   谢御史羞愤欲绝,转身就跑,抽抽嗒嗒跟个小媳妇似的。   美大叔谢御史与老姑娘元素郡主的大婚,在夏至那一日进行,女帝亲临道贺,赐下美酒一壶,玉成良辰美景。   据传谢御史被押入牢房,呃不,洞房后,鬼哭狼嚎,彻夜未平。   颜指挥使便与女帝道,你又促成一桩冤孽,她委屈得不行,道若非你吃醋,我怎会把谢喻嫁出去。   他无语,给她煎药去了。   西北军进攻西域,碰上犬戎强兵,又不熟悉地形,战势胶着,犬戎汗王去信大梁女帝,称大梁若能派一位公主和亲,便可大开府门,通商西域。   正常人都看出来,不过是个诱敌深入的拙劣把戏,然而为了将计就计,朝臣们就把谁当作诱饵,还是讨论了很久。   慕容氏的宗亲们,自然谁也不肯献上自家女儿。   女帝与太子一起临朝,任诸位发表完意见,冲太子一颔首,朝臣们就听见他稚嫩却坚韧的嗓音。   “梁高祖入京城后,整理了前朝遗物,发现一道齐成祖的圣旨。打开一看,内容有两句话:其一,临外敌入侵,大齐不和亲,不称臣,不纳贡。其二,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太子殿下掷地有声,“国家的败亡本应该是君王与子民一起承担,而不是仅靠女子献媚讨好外敌。”   太子殿下跪下,“即便是充当诱饵,也是示弱之举,我大梁兵力强盛,何惧一战?请陛下三思!”   女帝大笑,道我儿真乃明君也。   众臣面面相觑,竟不知女帝是何打算,不过太子殿下真是像足了陛下,都是不服输的性子呐。   太子殿下为他那些并不熟识的亲眷们说情,很快被夸大宣传,导致宗亲们感激涕零,纷纷要往东宫道谢。   自然了,带着他们家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太子不满十岁,美丑倒还能分辨,女帝一一指给他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阿樘很苦恼,“长得都没阿娘好看!”   女帝刮他鼻子,嫌弃道:“小色|胚!”   安亲王牵着曾外孙女儿过来,太子殿下得了女帝眼色,只得挤出一个寡淡的笑来。   女帝捏捏他僵硬的腮,也捏不出个完美的倾国倾城的笑来,不免直摇头,索性自己对那小姑娘说,“如果你做我儿的太子妃,朕就造一个金屋子给你住。”   小姑娘气魄不凡,眨了眨眼睛,并没后退,大概是没听懂。   安亲王就尴尬了,心道陛下太没节操了,连金屋藏娇都能说出口。   女帝迟迟没能定下婚事。   这桩可能的婚事背后,是长辈鲜明的政治考虑,而当事人的意愿,自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政治婚姻,缺乏感情基础,正如当年的她与黎显,最终还是要惨淡收场。   她很认真地问阿樘,“你喜欢今日那个妹妹吗?”   太子殿下深沉道:“相比而言,她好一点。”   废话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有病的女帝面前保持淡定的好吗!   为着太子的婚事,女帝失眠了。   这让颜指挥使很无语,“定亲而已嘛,有什么好纠结的……”   她连珠炮似的,一口气都不带喘,“定亲之后,就难退了,退不了就得成亲,成亲后成了怨偶就要分开,分开就得头破血流,头破血流……”   他哭笑不得,“你想得太远了吧?”   她表示你不懂我的忧伤,“父母之爱子,而为之计深远……”   他就暗自记下,以后再不挑这话头了。   良久他叹气,“你说得有道理,毕竟你可能活不了一两年了……”   他分明看见窗外一闪而过的人影,是段辜存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   她的病情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故意说得严重,在帮她,也在帮自己。   骗那人帮她顾好太子,再骗她归隐呗。   尧姜陛下听他说得如此淡定,不由一蹦三尺高,“我都快死了,你还能这么平静!”   一副指责他是不是我死了你立马找下家的刻薄样。   她脸上的伤心愤怒深深取悦了他,颜指挥使唇角上扬,实在压不下去,只得尽力高贵冷艳道,咱俩一起死,我早想好了。   女帝表示不信,“我怎么觉得,你很高兴的样子?”   接下来颜指挥使身体力行地告诉她,到底他是高兴还是难过,然后她再也没力气计较他的微表情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改嫁,就改嫁罢。   最终太子殿下与安亲王曾外孙女的婚事还是定下,女帝私下跟太子再三强调,来日不喜欢一定要退亲,太子殿下表示,这么婆婆妈妈的是我娘嘛。   明明舅父跟他说的是,皇后都是摆设,宠妃才是最爱,没名分更加好,真爱是不会计较太多的,就比如他,还不是女帝的心头好。   太子殿下深以为然。   他觉得舅父的三观,跟他娘的,很合。   他们会幸福的吧。   他再也不会问兄妹为什么还能在一起这种傻问题了,因为他相信,就算是亲兄妹,凭这俩人强悍的三观,在一起也没在怕的……   他自幼就喜爱舅父,不知不觉就忘了他亲爹,更重要的是,他看得出来,舅父更合适他娘。   一身反骨不能更嚣张啊……   至于太师么,这辈子也别想碰他娘一个手指头。   女帝教他的,用之防之弃之。   段太师一日似不经意问起,陛下身体可好。   太子殿下嗤笑一声,嗓音是不符合年纪的森冷,道与太师何干。   段太师便急了,几乎是脱口而出:“臣识得几位名医,还有几多良药……”   慕容樘摇头,“太师不明白吗,陛下不愿多见太师一面,太师若想陛下康健,便少去刺激她!”   段辜存便只能苦笑,自作孽不可活。   成义十年春,女帝封谢氏一女为和亲公主,欲亲自送亲。   武英殿外跪满了黑压压的朝臣,都是劝陛下莫要涉险的。   太上皇带着太子来劝,“你何必逞匹夫之勇?”   女帝很平静,“朝野上下,都尊我为帝,又有多少人在背后,说我牝鸡司晨。倘若我非嫡出,倘若没有那一旨传位皇太女的诏书,没有人会扶持我。”   她开始苦笑,带上凄厉的不甘,“他们自始至终,效忠都是礼法,都恪守嫡庶尊卑,他们从来没有,效忠过我这个人!”   她指着太子,不顾他拼命忍泪,字字诛|心,“他,被看作罪臣之后,我偏偏要天下人看看,他亲父重开西域,居功至伟,才不是什么罪臣!”   “他们不是说我狠辣无礼嘛,那我就让他们看看我的手段,我慕容尧姜,文可安邦,武能定国,不靠这皇太女的身份,也能为一代明君!”   “即便我战死沙场,也能留有余威,也能留下声名,届时那些忠臣良相,就抓不到我的把柄,就废不了我的太子!”   “我要为我儿子,争一个名正言顺,我要为这天下,争一个清明强盛!边关数十万百姓,也是大梁子民,朕不能不管。”   太上皇老泪纵横,“说到底,你本性尚武,不尚谋啊……”   尧姜终于坦白道:“我并不喜欢这鬼蜮谋算,我待得太久了,待得呼吸困难,命都快没了,我想痛痛快快杀一场,痛痛快快将所有的刀兵,对着外敌,而不是在这里,消磨心志,与自己的臣子亲眷,斗智斗勇,遍体鳞伤。”   尧姜没有流泪,“我想去看一看塞外风光,一定比这里要干净得多。”   太子先听明白了,“阿娘想要透透气,那就去透,透完了,早些回来,就算回不来……也不要挂念我,去做你想做的事。”   他说:“阿爹一定在等你。”   太上皇却不肯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儿,事必躬亲不可取啊!”   女帝说:“这一战,我抽调了黔州军,我不能不管他们,我要跟我的亲兵一起,为国而战。”   太上皇命人把段太师扔进来,“他毁了你,你就要毁了自己,你要是敢去,我把他碎尸万段!”   女帝眼也未抬,“这与他无关,这是我的心志,不因任何人而改变。”   段太师一身狼籍,边淡定边痛心,“你去罢,这儿我替你看着。”   她冲他笑,无比真诚,“是敌是友都不要紧,我还是那句话,人生难逢知己。”   她说:“你我生死不容,此生就不要再见了。缘深缘浅,路长路短,看见就好。”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结局或悲或喜,并不重要,过程才有分量。   她向他招手,示意他过来,这回真的是最后一次,掰开他握紧的拳头,在上面写了两个字:   惺,贼。   黎惺为外贼。   他冲她拼命点头,双目红肿,满溢伤心,再也顾不得男儿有泪不轻弹,她笑得包容,仿佛忘了这是生死不见的仇敌,然后把他摊开的五指一点点收拢,脸上是小孩子般得意的神气。   “这是秘密,收好。”   他已然说不出话了,她心头悲凉又释然,恍然又回到了覆盆山,仍是满意地笑,仍是不忘作揖,亲切如老友,“走啦。”   段辜存泪流满面,恭敬大拜,送她。   他看着她的背影,终是不甘道:“你不与他道别吗?”   她的朗笑久久不散,“我与他,生不离,死不别。”   生生死死,我们都在一起。   女帝出殿,看着跪了一地的朝臣,其中叛臣不知几何,然而还是要欣慰。她登基已然十载,君臣猜忌争斗,一朝冒险,还是有人挽留,有人痛呼,有人哭泣……   她叹,似劝他们,似劝自己,“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诸臣山呼:“臣等不忘陛下恩情!”   她终于流泪,不分戏假情真,“你我君臣,相行十载,诸位愈发腴润,朕高兴又悲哀……你们也是朕的子民,你们过得好朕高兴,可你们过得太好,朕又怀疑,又害怕,怕你们贪赃枉法,蚕食国力!”   诸臣一片哀嚎,心酸纷纷上来,不知为明主而哭,还是为自己而哭。   “边关的百姓,同样是朕的子民,朕一视同仁,望他们也过得好。犬戎野心勃勃,志不在小,朕身为女子,也知家国天下,诸位可曾明白,国家二字,有国才有家啊!”   说到此句,无人不是大恸哀泣。   “朕不是匹夫之勇,症结在于形势,是形势教朕作此决定!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朕想看一看,朕走了,这萧墙之内,朕苦心经营十年的君臣子民,心中是否仍有国家,仍有大义!”   她恳切又心酸,“人之大错,莫过于不忠不孝不义!”   诸臣纷纷饮泣:“臣有罪!”   又齐齐大拜,七嘴八舌,惊慌失措。   “陛下留下吧!”   “陛下莫要贪功冒进啊!”   “陛下!此去危矣!”   女帝眸光凝峻,“战无义战,总要一战,朕何惧之!朕怕的是有人,以汉人之地,结外族之好,忘了自己姓什么,为了一己之私,就要亡了家国,亡了天下!”   女帝痛心疾首,“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她关节攥得咯咯响,想起什么惊怒交加,却只得稳住,慢慢平静下来。   她的目光压在一片魑魅魍魉的身上,看似一视同仁,实则察见渊鱼,她陈情激昂,不输男儿热血。   “这天下不仅是慕容氏的天下,更是汉人的天下!外贼的马蹄,即便踏破山河,却踏不破咱们汉人的脊骨!”   诸臣伏首哽咽,流了一地的热泪。   女帝终于破涕为笑,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她分明青春正好,却似白了鬓发,“聚散匆匆,此恨无穷,这世上有一种情感,叫做白发如新,朕待诸位如是,诸位待朕,也当如是!”   诸臣终于明白,这人的忠义之情,这人的家国之心,生在皮里,蛀在骨里,千死万死,都磨灭不了。   “愿陛下凯旋而归!”   “臣誓死守护大梁!”   “臣誓死恭候陛下!”   一声又一声,此起彼伏,忠心耿耿。   人心如鬼魅,看不清,不想看,只有自己才知道,是迷途知返,还是万劫不复。   武英殿内,太上皇瞪死了太师,只剩颤颤巍巍一句话,“你……为何不救她!”   太师笑得释然而感伤,“贪生之人救得,求死之人,救不得。”   有人却想,我在她身边,她多一份牵挂,也就多一份活下来的希望。   谁说救不得?   有我在,就救得。   毁天灭地也救得。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别掉收藏! 作者力图写一个境界高远的文,为了天下,为了对天下的爱,可以放弃私仇,这才是大爱。 女主从执迷小情小爱,到学会爱天下人,中间是无数条人命,她早就无法为自己而活。 唯一明白她的人,谋定后动,纵容她,保护她,然后一生一世。 终极阴谋!黎惺是犬戎余孽,之前有伏笔,他试图挟太子改朝换代,女主将计就计,将他的势力引出来,然后一网打尽。 家国天下,有国才有家。 ☆、不生离不死别   人在快要死的时候,都会想起,最最开始时的初衷。   慕容尧姜活了两辈子,并没有想明白,一开始为什么会想要征战沙场,大概是为了不再苟且,为了热血之中,最最纯然的自由自在。   死又何难?活着,才难。   死得其所,更难。   几多波折苦难,几多鬼蜮沉浮,她并没有忘记,塞外风光,茫茫沙场,热血洗练秽骨,最肮脏,最干净。   “以海为沙,长风绘千变万化;我愿登高,望这天地的图画。   “一场阔别,白云化为千年冰雪;清清泉水,汇成世间一轮新月。”   孝昭仁皇后的歌声,丝绸古道的曼妙动人,荒漠深处的繁华生机,清亮的月牙泉,皑皑的依庭山。   慕容尧姜终于亲眼见到,灵动的水,灵动的沙,灵动的月,不在沙盘之上,而是活生生的美妙动人。   泾流比白玉更美,城郭比黄金更贵,绿洲比翡翠更透,月牙泉中碧波荡漾,依庭山上白雪皑皑。   她的初衷,从获取自由,终于成了家国天下,幸而,这两者并不矛盾——她恣意沙场,为的是将计就计,诱敌深入,彻底扫平虎视眈眈的外族。   她要重开西域,重开丝绸之路,还边关百姓一个升平安逸、富足繁荣。   多么的雄心壮志、宏图伟业,想想就热血沸腾呐热血沸腾!   很可惜,这回带的那位和亲公主,一路叽叽喳喳破坏了氛围……   女帝为掩人耳目,易容做男装打扮,指挥使扮作仆从,不好太过亲近,便宜了某个女子,黏着男装女帝不放。   她曾是燕回楼的花魁牡丹,再之前是京兆尹的千金杜栀。当年工部强占民宅,百姓大吐苦水,她亲父杜积悬因怜悯百姓,未曾履行杀令,被武帝诬陷问罪,满门抄斩。   只有她一个人逃出来,遇上几个地痞流氓,某个面上和雅且风姿仪态无以名状的美男子搭救了她,她本想以身相许来着,后来才知道他蓄谋已久,心比炭黑……   更悲惨的是,他竟然是个女的!   那风神秀颀,不沾片叶尘俗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逼她在西北打探消息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回京还逼她和亲!   她芳心错付嘤嘤嘤嘤嘤!   女帝被她黏得忍无可忍,干脆将杜栀娇软的腰肢勾住,细柳摇花的形状,绵软炙热的触觉,抬起她下巴,喘着粗气,无比风骚地在她耳边低语,“你怎么越来越好看了?”   后面的颜指挥使快要咬碎一口银牙。   杜栀被调戏得呼吸急促,正要一亲芳泽,就被人扯了下去,内力将她震得远远的,嘴角都渗出血来,尧姜与那醋坛对视一眼,既好笑又在意料之中。   她喜欢他吃醋的小模样,感觉重振夫纲。   他原本就是嗜血之人,是她一颗玲珑真心,将他的戾气打磨得所剩无几,他自幼身不由己,却喜欢掌控他人生死,翻云覆雨间,局势陡变,如握着一颗骰子般随性自然。   一身反骨,一点不差。   生生死死,只有对方,没有别人。   即便知道她做戏,还是动了真怒,他知道她曾喜欢女子,即便对她的情深信不疑,可还是抑制不住那一簇欲喷泻而出的怒火,想将那女子杀了的冲动。   这是他身上与生俱来的戾气。   一对孤佞货色,拿命冒险,永远疯狂。   女帝带着美人儿在西域集市上招摇了大半日,也没遇上行刺的,可还有一日,就到了送公主和亲之时。   虽说再过去就是犬戎领地了,此处刚占领不久,龙蛇混杂,好在黎都统对这一带把控很严,女帝才能慢悠悠地回了西北军驻地。   镇西将军面露焦急,他再如何有把握,也耐不住她一颗找死的心,出去了这么久,他觑了疲惫不堪的指挥使一眼,心道好在有他跟着。   女帝并未看见他满眼痛苦,屏退左右,唯他二人在场时,依然一语中的,“贺之,该为汝父,送终了。”   当日她带他去看黎惺时,就知道他会装疯卖傻,为着不打草惊蛇,也就给他时间消化——地书,本就是犬戎蛮夷所好。   她说:“阿樘六岁那年,他给他下蛊,原本我还只是怀疑,直到阿樘吐出那只蛊,我才知道,所有的猜测,都在变成可怕的事实。”   阿樘自幼就不吃来历不明的东西,以防万一,颜无药教了他吐纳之术,能将吞进去的东西,再原原本本地吐出来。   颜无药当年身上的蛊毒,正是清严给沈度、犬戎独有的蚀心蛊,与阿樘吐出来的,一模一样。   自从她发现黎惺没死,且与阿樘相处时露出异族习性,便开始打探黎惺的出身,结果发现黎惺之父黎断,当年的确带回一个犬戎女俘,极尽爱宠,却红颜薄命。   黎惺身为嫡次子,却刚好在女俘亡故那年出生,女帝有理由怀疑,他根本不是正室所出,而是偷龙转凤。   太上皇相信他这位竹马,女帝却不信,两回黎氏叛乱,他回回被她绊住,看起来为了得一个黎氏的太子。实际上,相国寺内定有他的人,女帝产子九死一生,却未见他有任何施助,可见并不在意女帝的生死,还有孩子的生死。   若女帝死了,大梁乱了,他犬戎就能趁虚而入;若孩子死了,西北军没了指望,必会孤注一掷,奋起反抗,大梁必乱;若孩子没死,女帝为安抚西北军,必会立为太子。   这买卖,怎么算都赚。   他借着女帝的手,除去西北军中不服他的兄弟,把黎止承送到女帝手上,继续控制西北军。   连老天爷都帮他,女帝难产伤了身子,又疼惜太子,多年未曾有孕。   他成功把有着犬戎血统的孙子,送上太子之位,看着女帝为了保住太子,与宗亲世家争斗,仿佛在看一个傻瓜,一个笑话。   女帝之所以确定黎显并不知情,还得益于颜指挥使一番话,他说黎显的生母被犬戎害死,他不会同流合污。这些年黎显的三弟在西北军中任职,与黎止承来往甚密,才是黎惺真正看重的儿子。   镇西将军听完所有真相,终是不甘,近乎嘶喊:“那年他吃了败仗生死不明,我娘北上寻夫,死在贼人手中,他怎会如此绝情!”   女帝便将杜栀唤进来,“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和你娘一样,闺名一个栀字。”   杜栀说:“我爹从西北腾州的妓|馆里,赎回了我娘,当时她被凌|辱得不成样子,根本不记得自己是谁,手心里紧紧握着一枚白瓷栀子。”   黎显开始大笑,笑得形容疯癫,泪流满面,“白瓷……栀子……那是她的陪嫁啊!”   杜栀没有停下:“我娘时常头痛,记起许多往事,我爹心疼她,常安慰她一切都会过去,于是她想起来,又忘记。直到很多年以后,她送我逃出去,自己陪爹一起死,她交给我一封信,告诉我来日外族进犯,遇到可托付的贵人,再打开。”   “我奉陛下之命来了西北,来了她痛苦的根源之地,多方打探,察觉她当年遭遇,察觉犬戎欲动,才打开那封信……”   杜栀无声无息地流泪,绝望一点不比黎显少,“她北上寻夫,寻是寻着了,却发现他与外族,相谈甚欢,她被发现,丢给犬戎蛮夷凌|辱,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她盯住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一字一顿,“当年那场大败,本就是黎惺通敌!他残害妻子、陷害兄弟、坑杀亲兵!你还要认这样的人,当父亲吗!”   黎滁通敌,本就是做了替罪羊而已,最终还要被所谓的兄长除去。   一切残酷如斯,女帝停下半个时辰,给她的镇西将军消化。   他终于克化得满目殷红,嗜血又阴鸷,“陛下此来,为着诱敌深入?”   “黎显,黎惺带着西北军,这么多年且战且拖,没进一寸,而你却在短短数年,在黎止承的监视下,几乎凿开了西域,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女帝满目挥斥方遒的意气,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西北,与东南遥遥相对,看似遥不可及。而犬戎一退再退,却绕着弯,通过水路绕到了大梁的东南。”   “他们引朕带了黔州的亲兵来此,真正想要的,是兵力不足的皇城!”   燕京地处东部,东南水路极快,又无强兵防备,女帝远在西北,等她反应过来,犬戎精兵便早已杀入皇城,反客为主。   皇城都被攻克,宗亲定难幸免,慕容氏一朝凋敝,军心定会涣散,大梁便会大势已去,即便占据边关,也早晚亡国。   黎显怒极反笑,“你这回,竟然把阿樘当成诱饵!”   女帝神色未变,“此事始末,我全然告诉了他,他要做大梁的皇帝,总要过这场杀劫。”   他说:“阿樘有犬戎血统,你真能让他为帝?”   她说:“你也有犬戎血统,还不仍是镇西将军?”   女帝一脸理所当然,逻辑依然剽悍,“阿樘是我的儿子,其他的,都不重要。待他亲手杀了黎惺,一雪前耻,我把江山交给他,才能放心。”   镇西将军终于叹气,一切在她面前,好像都成过眼烟云,没有解决不了的困局,只有一时之间的胜负。   她眉目清朗,一丝尘埃未落,一缕挫败未显,早已习惯黑吃黑,然后黑吃黑吃黑。   他说:“那你来边关做什么呢?”   犬戎成了个空壳子,你带这么多人打,又能得到什么呢?   她说:“他们埋伏了奇兵杀我,那是一支擅长蛊毒的军队,咱们不妨活埋了吧。”   他叹,叹得眉目舒展,仿佛重活一回,重获新生,“好啊。”   颜指挥使进来,撅嘴,吃醋,眼里写着你们聊太久了我很不高兴。   黎显无奈苦笑,“兄长吃醋的时候,真像个妇人!”   他奇道:“她这么疯狂,你怎么受得了?”   指挥使笑得温柔,眼睛却在瞟尧姜,“照她的意思做,她要什么,都随她。”   黎显也笑,终于释然。   我起先一直不服气,明明是我先娶了尧姜,为什么她爱的人却不是我。   原来,一句她要什么,都随她,便让我输得彻底。   若堕落于魔窟之人,必先知魔窟之底;若兼爱天下苍生,必先学会爱人。她经历过杀戮,知其残忍,将爱人之心发扬光大,便也成了圣人。   魔鬼什么样?它披着圣人的皮囊。圣人什么样,它耍着魔鬼的花腔。   尧姜,你是圣人啊。   他这样懂你,我也能放心,放心了断我对你的情,放心把你托付给他。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大战在即,而今夜,一双人又在赛马。   待到累了,便躺在织就异域花纹的绸布上,看星星看月亮。   某人色心又起,开始步入正题,“西北这地方,人情豪放,哪个姑娘看上哪个小伙,就披着一大片绸布坐在马上等他,他要是也愿意,就一块儿赛马,然后在绸布之上,翻|云|覆|雨,颠倒乾坤。”   颜无药看着压上来的某人,觉得这张色|脸太膈应,不由推开了些,后者十分生气,眼里只有受伤,指责道:“你多半是找到下家了!”   他笑,感伤又释然,“我只有你,而你却有过别人。”   他说:“那时候,我看到你爱他,那种心痛仿佛从前世就开始,无处躲藏,生平第一次这样无助。”   “我始终以一种卑怯而惴惴的姿态爱你,我并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不相信自己。”   他很认真地看她,要看尽她内心深处的疮痍,“直到我发现,你拼命自救,也会有无力回天的时候,你满身是血,告诉我相识的年、月、日,那个时候我才开始相信自己,相信你在意我,相信我能救你,即便救不了,也能和你一起死。”   他们的感情,在生死之交,彼此心如明镜,终于涅槃重生。   她也终于坦诚:“我一直都觉得,只有权势才能救你,救我,救所有人,真到了快死的时候,才终于肯承认,我并不想权势救我,只想有人救我,不因权势。”   他抚平她干燥翘起的发,抚平所有伤痛纠结惊悸,温柔而情深,“权势,是一种绝望的武器,当你我无所依靠,只能寻求它的庇护。现在,你我互为依靠,再也无需权势庇护。”   她终于落泪,引他轻笑一声,替她拭泪,“尧姜食天下禄,为人上人,是不能轻易哭的。”   他终于搂她入怀,感觉到她瑟瑟发抖,知道她的害怕——她害怕时日无多,将要与他分离,她害怕双目一闭,这近二十年的感情,就会全都忘记。   她说:“也许,我们所最终期盼着的安全感,不过是和心爱的人长厢厮守,朝朝夕夕。”   他讶异,这人难得将情话说得如此正经,孰料下一刻生离死别的悲酸,就将她打回原形。   她在他怀里鬼哭狼嚎,抽抽噎噎,哭得稀里哗啦,毫无形象,“你不要改嫁啊!不要把我忘了啊!”   他无语,一下下拍她的背哄她,忽而就想起黔州那年七夕,她猜对了无数灯谜,赢得一副盔甲,并且穿上它,众目睽睽之下,弹奏一曲《侠客行》。   他看见台上的人,穿着沉重的盔甲,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和统帅天下的气度。也许那时候,他已经爱上她。   那一年尧姜九岁,颜无药十九岁。   尧姜无数次救他,每次都抬起高高的下巴,强调不过只是施舍;尧姜无数次嘲讽他,说你早晚得作死,他听了无数遍,终于了悟一句“你是在担心我吗”。   他知道她嘴巴毒,而自己,心毒。   她难产那回,他是真想她死的,可他又想起她别有用心的相救,想问一问她,到底有没有半分真心。   尧姜答得痛快,说何止是半点,分明是一颗皎洁堪比明月的心。   这么多年,他每次替她办完事,每次洗干净一手的血,都能看见她不肯入睡的身影,他终于可以笃定地问她“你担心我”,而不必担心答案——她说,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我很想黔州你我斗嘴的时候,很想你装可怜骗我的时候,很想我傻傻地想要保护你的时候……   即便后来我发现,你居心叵测,但我还是可怜你,并且这种感觉,一次次加深,直到无法割舍。   我难产那回,我知道你想我死,那一刻我无比心痛,痛得心好像不是自己的,我想骂你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却又觉得自己挟恩以报无耻在先。   我终究还是心痛,我恍然明白,撇开利益,我对你,还有情义。我想起那年有个神医,第一次见面就给我擦鼻涕,我不停地流,他不停地擦,我哭得昏昏沉沉,分辨不了真心假意,只感觉到怜惜。   那个神医既温柔又欠揍,我跟他斗智斗勇,只为了逃一顿苦药,他跟我唉声叹气,说小姐无法病愈在下又得流离失所——我当然不信,他医术高明,怎会只有付府可留。   他编出一大段身世凄惨来骗我,那落寞又凄楚的神情却骗不了人。   我开始听他的话,甚至帮他教训欺负他的刁奴,我大概受不了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也装作未曾看见他眼中一闪即逝的狠辣。   我一直都知道,他心狠手辣,是什么让我充满底气,一次次杀他,从不担心被他报复。   我难产将死,是他以唇渡药,疯了般不肯放手,在最危难的时候,只有他没有放弃我。   这世上很多人都救过我,为了利益,为了所谓的感情,可只有他,为了恨,为了不甘,为了一个问题,必须得到答案。   这是多么深的执念,又是多么刻骨的感情。   一个本想杀我的人救我,我心头又酸又涩,却还有些甜。他用七年的时间让我明白,原来不管我对他是何感情,都再也离不开他了。   尧姜抱紧了颜无药,眼里亮晶晶写满了“你是我的”。   我不顾君臣之分跟了你,却终究天不假年,往事历历在目,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却也不能分离。   月明星稀,指挥使惨遭调戏,尧姜陛下打了个酒嗝理直气壮,“若不是月亮惹的祸,加上点黄酒来点火,我怎么可能宽衣解带?”   尧姜陛下热情如火,指挥使挣扎未果,只得敞开胸怀,任她吃。   既不生离,也不死别。   不能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嗷嗷! 女主对颜无药,在快要意识到感情之前,先发现敌友,只能冷藏。 他们曾经错过,相伴这么多年,终究不成过错。 无论她有过谁,如今非他不可。 下章杀招,涅槃重生! ☆、指挥使之死   颜无药有多心机呢?   用陈总管的话来说,那是宫斗中的战斗机,朝斗中的大杀器。   他做指挥使之前,能逼得黎氏与沈度闹掰,能通过黎显查清颜府冤案的真相,能取得武帝的信任,能受到弘王的重用,能在金銮殿中,定下与尧姜一生的牵绊。   他做指挥使之后,更是女帝的左膀右臂,她不喜他干预朝政,可他掌握朝臣机密,又怎能脱开。他并没有多做什么,只是用七年的时间激化女帝与首辅的矛盾,直到生死不容,再难回头。   他堂堂男儿,不耻宫斗,可要独占女帝,自然有法子捏住把柄,叫一众夫侍们乖乖听话,还对他感恩戴德。   为了与她厮守,这些,还是远远不够。   他待太子比亲儿子还好,太子喜欢他胜似亲父,当年黎显获罪,他猜到女帝打算,还装腔作势苦苦求情,太上皇对他赏识之余,黎显又承了他的恩情。   这些年他将太子成长的点点滴滴去信西北,黎都统从一个个信封中倒出许多惊喜——阿樘掉的第一颗牙,阿樘抓周抓到的狼毫,阿樘的小玩具,女帝哄儿用的拨浪鼓,阿樘亲手描的字帖,阿樘用的第一支羽箭……   每年颜无药都派人给他送许多燕京风物,美酒永远不缺,怕他不习惯西北口味,还送了几个厨子过来……   颜无药对黎显太好,好得他好几回都想问,你是不是对我余情未了?是不是知道她的坏处,想起我的好处?要不咱俩在一起吧,有情敌终成眷属嘛!   乃至到了最后,黎显分明难忘旧情,也生出成全之意。   至此,女帝身边再无阻碍,他要做的,就是把她拐骗走,且一心在他身上,再也不记挂天下,不记挂朝堂。   计谋相当完美,但还是出了岔子——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女帝知道自己活不久,非想要征战沙场,圆一个梦想。   战场刀剑无眼,她又以为自己活不长,必存死志。他本想劝她珍惜不多的寿数,与自己归隐,没成想弄巧成拙,教她舍命杀敌,只图一快。   颜指挥使聪明反被聪明误,女帝杀至酣处,他几次护卫不及,只有替她治伤的份,一次次劝她无果,只能看她越战越勇,作践身体,叫苦不迭也来不及了。   女帝送公主和亲,实为御驾亲征,她撕毁和亲文书,当场杀了起来,战事持续了快两个月,犬戎王庭都被她杀光抢光烧光。   她杀光了为数不多的犬戎人马,只剩那支长于蛊毒的奇兵,与之交战数回,都投鼠忌器,铩羽而归。同时犬戎进犯东南,因水土不服染了顽疾,她的东南军水性太好,在犬戎船只上打了许多洞,半数精兵都成了冤死的水鬼,却还以为只是巧合,仍向皇城行军。   皇城中的魑魅魍魉就要现身,她这边必须给出一个女帝已死的信号,犬戎剩下的精兵才能进入皇城的圈套。   那是十万东北军,五万东南军,三万禁卫军,三万京城守军,早就挖好了一个大坑,把乱臣贼子、外族蛮夷当作滋养田地的肥料。   女帝陷入交战,她倒是杀得痛快了,却迟迟没“死”,这并不很妙,时机必须把握好,否则犬戎察觉,一切无果。   颜无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指挥使哀怨地想,她如此好战,都不好我了……   指挥使,杀器也。   用命搏一个将来。   一个没有朝政、没有征战、只有一对孤佞的将来。   那支奇兵射|出的每一箭,都渍了蛊毒,西北军一防再防,还是染上。女帝趁机揪出黎止承和黎显的三弟,以通敌叛国之罪,清洗西北军。   军法处置,一个“斩”字,一地血污。   黎止承死前递了消息,女帝斩首叛将,军心大动,犬戎趁她偷袭奇兵,要来个反攻。   请君入瓮,向来是女帝的拿手好戏。   然而一切顺利背后,都有无数失算。   尧姜弄不明白,明明今晨醒来时,有人坐在她身旁。   她本能旋出匕首,却被那人一个招式拿下来,是颜无药。   他端起药碗吹了口气,“女人就是女人,总要有个男人来照顾。”   她做了个噩梦,梦见她胸中一刀死去,他为她守孝三载,决然而去,红尘地狱,不复相见。   她忆起梦里他的背影,目中残余惶恐,他搂住她,宠溺道:“尧姜,别担心,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照顾你的。   她长舒一口气:“无药,记住你说的话,若哪一日你不要我了,我会第一个杀了你。”   她极其自私地道:“我要死在你前面,这样伤心的就不是我,你要么跟我走,要么一辈子记着我!”   他好笑颔首,眼里有什么东西,不忍的,眷恋的,决然的,纠葛的,而她终究错过。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那个许诺永远的人,就躺在她怀里,气息奄奄,仿佛要永远睡去。   这个人白甲银枪,身中数箭,长发纷乱,她听见他沉重的呼吸,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心里仿佛被千万把刀撕裂着。   然而这还不够。   他替她挡了涂抹蛊毒的箭,七窍流血,惨怖无比。   尧姜的身体剧烈哆嗦。   他急促地喘息了几声,朝她艰涩地笑了笑,深目中血泪混流,耳垂上滴落滚烫的红,几只垂死挣扎的蛊虫掉出来,还在吸食他的血液。   他缓缓地伸手,冰凉的手掌贴在她颊上,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水,眸中流泻清清浅浅的暗光,温柔缱绻,教人甘心溺亡。   “我的样子一定丑极了吧,瞧把你吓得……哆嗦成这样……”   尧姜抱紧了他的身体,想说不是害怕,可她一张口,就开始拼命地吐,她哇地一声哭出来——小心眼如他,一定当成恶心了。   他唇角的笑意渐渐弥散开来,温柔而宁静,将他不为人知的过去缓缓诉说。   用虚弱的声音,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痛痒的故事。   他说:“我的蛊毒并没有根治……我被关进潮湿的血瓮中,无数虫蚁毒蛇咬破我的身体,吸干我的血液,钻到骨骼的任何一个缝隙里,堵着我的喉咙,叫人连哭着求饶的力气都没有,每日每夜地与它们撕咬,吞噬,暗无天日……蛊虫深入骨髓,就算蛊母死了,也不中用了……”   他早已获悉彻底化解的办法——置之死地而后生,再中一次蛊毒,待新的蛊虫与旧的蛊虫斗得两败俱伤,再行换血之术。   这法子凶险万分,他却不得不一试——非如此,他没有把握活得比她长。   他说好要死在她后面的。   他到底没有把握活着回来,所以他选择在她面前“死去”,他想看她用情多深,想看她为他伤心欲绝,也许会是最后一次。   最重要的,他想用这场死别,教她看清他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在接下来的岁月中,只珍惜他一个。   他的确自私,可她太不一样,他只能自私,才能把她从社稷重任之下拽回来,去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他清楚地知道,那致命的一箭本就是冲他来的,那么近的距离,与其说是混在西北军中的犬戎细作,不如说是段太师的眼线——保护她,杀了他。   情敌自寻死路,他应该高兴,即便,这是她的默许。   她受人挑拨,终究不信他了。   尧姜一瞬不瞬地攫住他,生生压下肺腑中的翻涌,满含不舍痴恋,要把他刻进心里,他唇角的血水越溢越多,胸膛的起伏越来越重,可他仿佛丝毫痛楚都感觉不到,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尧姜知道,那是解脱。无数个夜晚,她感觉到他的痛苦,问不得,不敢问,不想问,可这一天,还是来得太快。   “我本以为这一生不会娶妻,那是因为我知道自己不过是个棋子,我娶不起你”,尧姜直勾勾地看他,了然又哀伤,不等她开口,他却又说,“可是,我想娶你。”   尧姜说:“我早就把自己嫁给你了啊。”   他望着她眼中的坚定倔强,终于欣慰,唇角的笑容更加凄艳绝美,动人心魄。   “很快,无数只蛊虫就会从我的七窍里爬出来,咬破我的肌肤,吞噬我的血肉,我的皮囊会慢慢地溃烂、流脓、剥落,形成一具鲜血淋漓的白骨尸骸,蛊虫会继续啮咬白骨,最后连渣都不剩……”   尧姜将脸埋在他的怀里,浑身颤抖,自欺欺人道:“这样我就看不到了……你一直都很好看,你最好看……你只知道我一直和你作对,你不知道的是,我那样喜欢着你……”   她泣不成声,哭号得像个被人遗弃的孩子,“你别丢下我!”   颜无药终于满意,碧潭般深幽的眼里,瑶光荡漾,光彩夺目,“你也会怕啊……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战场上冲在前面,连死都不怕……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   他开始拼命咳血,口气凶恶得要吃人——他们之间,永远学不会温情脉脉的道别。   “我恨你,恨你不肯保重身体,作践自己!也恨自己,恨自己不能永远陪着你……”   尧姜闻言却笑了,她抬起头,捋顺他腥臭的发,目中满溢宠溺,绝望得近乎释然,血色残阳,朗月皎皎,“没关系啊……咱们都活不长,我很快去陪你……”   他握着她的手,眷恋沉沉,不舍分离,却终是摇头,“我不想你死,你死了,就没人记得我了……”   他泪流满面,委屈又急切,附耳恳求她,“我好不容易,才让你有了……有了,我们的…孩子,我一身医术,从没治死过人……你不要让我蒙羞!”   尧姜瞪着眼,满面狼狈,大声威胁他,“你敢……走,我立马找下家!”   颜无药笑着喘了几口气,随即,声音低了下去。   “我知道你的……刀子嘴豆腐心……”   他吃力抬起手,慢慢蒙住尧姜的眼睛。   “我只想在自己死后,有人记得我……记得我最好看的样子……而不是可怜可悲,生而懦弱,死而狼狈……”   尧姜的眼泪,在他掌下汹涌不止,拼了命的点头。   “那为夫就放心了……最后这死相,你还是别看了”,颜无药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沉声道:“我得……一直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才配得上你啊……”   尧姜嗅到一阵熟悉的药草香气,和每夜安神汤的味道一样,她神志渐渐迷蒙,拼命刺大腿想让自己醒来,身上的力气却完全被抽干,终是没有抵过睡意,慢慢晕了过去。   他的声音,宛如飘在云端。   “尧姜,别忘了我……”   有温热的液体滴到她额头,那种触觉经由肌肤的颤动,一直传递到心间,滚烫滚烫。   “对不起……”那人的声音像是沉在水底,浮起来时,就扭曲变了形,“对不起。对不起。”   一句句,尾音长长,渐渐弥散。   塞外茫茫,月光银惘,映着他和她,又是清冷,又是凄凉。   尧姜陷入昏迷的最后一刻,还觉得很搞笑——“别忘了我”和“对不起”,这都哪跟哪啊!   我立马忘了你,我绝不原谅你,你会爬起来骂我吗?   她很多话还没说,她想说你干嘛给我挡箭,我中了蛊毒你能救我,你中了蛊毒谁来救你?她想说你一向精明的人,怎么连账都不会算?   可她终究说不出口。   这世上,总有一个人,愿为另一个人甘愿。   她曾待全甄如是,又怎会不明白,哪怕拼了命,也不愿对方受到丝毫伤害。   不算账,只动情。   她绝望地想,你是最好的神医,而我,只是个不听话的病人。   那个少年并不算出众,他用袖子为她拭泪,眼神柔和,而她伤心委屈到了极处,竟慢慢止了哭声,愣愣地看他,没有对陌生人的防备,仿佛生来如此熟悉。   同病相怜,多么奇异的直觉。   他教她念诗: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她听了竟跑到床榻边探头下去认真地找,他无奈地摇头扶额,嘴角亦是上扬的。   她并不是真正的孩子,只想让他高兴一点。   这就是所谓的命运,他们注定相逢,无论曾相隔多远。   这就是所谓的命运,他们注定相别,无论曾相距多近。   人这一生能爱几个人?   她曾视全甄为她的生命,后者并不信她。她的落寞,他很早就看出来,然后摸摸她的头,说你还太小。   她或许很早就喜欢他,却很害怕,害怕敌友之分,害怕大了他一世,在他看来她又太小,他少年老成,待她如兄如父,她配合默契,时而娇纵,时而吃瘪,渐渐竟也习惯。   她一直想,她待他是否也如兄如父,而不是男女之情。   她远离他,亲近别人,或许是想看看会不会爱上其他人。   最终还是落败,最终还是爱回了他,最终他还是抛弃了她,她像满身伤痕却还试图站起来的困兽,凄楚而可怜。   原来这世上,爱上一个人是无奈,是无助,是无言。   她说不出口,她的爱如此自私,爱到死去之后,还想控制着他,爱到若被抛弃,必会杀他泄愤。   什么成全,什么体谅,什么敌友,什么深仇,都是情薄的借口——她若深爱全甄,怎会选择放手?她若深爱段辜存,怎会选择谅解?   生同衾,死同穴,情深至孤佞,抱骨共余生。爱至疯魔,才是她的本性。   只有彼此,没有别人。   尧姜终于明白,她爱过全甄,爱过段辜存,却原来,爱他最久,爱他最深——这爱兜兜转转,躲躲藏藏,重见天日之时,欢喜的何尝只有他一人?   她爱他的同时却总是不安,担心他再杀她一次,担心她死了他头也不回,担心他一狠心,会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尧姜如今才明白,她最不安的,是他离开她,天涯海角,她的天下,独独找不到一个他。   你永远不知道你有多爱一个人,直到你发现,你永远失去了他,这自私又存疑的爱,才会变成推心置腹,成就你的痛彻心扉。   尧姜悲哀地想,无药,你永远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自己,也差点不知道。   可这知道的代价太大,我宁愿不知道。   尧姜睡得很沉,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只看见守在床头的黎显,竟迷蒙地问他,“无药从阵前回来了吗?”   指挥使陪着女帝,一举捣毁了犬戎奇兵的养蛊之地,奇兵闻讯赶来,被西北军尽数歼灭,她记得那鲜血淋漓的修罗场,却不愿记得他的惨状。   黎显未答,她自己就清醒了过来,苦笑着道:“瞧我,做梦做傻了。”   她叹口气,又要入梦,不愿面对,“无药替我找酒去了。”   黎显极力抑制伤痛,犹豫后方开口:“陛下,指挥使他……走了……”   尧姜睁着双眸,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又仿佛失了魂魄,黎显再次出声:“陛下……”   他话音刚落,她一口血就喷了出来,凄凄艳艳染满前襟,黎显惊慌地叫人,她却出手止了,只让他带她去见他。   黎显摇头又点头,面露凄苦,还是带她去见——只剩一副铠甲,血水蔓延,看不清原来颜色。   她赠他纯白铠甲,就像他这个人,本性纯真害羞,偏要装出邪佞模样,可怜他一身傲骨,终究被血污埋没。   是她的错,她若不贪功冒进,怎会害他如此……   尧姜停在榻边,轻轻地唤他:“无药。”   铠甲无法回答,她却又唤了一声,然后在他身侧躺下,她哭得涕泗横流,蜷在他身边,小声地说:“无药,你再替我擦泪好么?”   黎显很想拥她入怀,最后却只能拍她的背,“你别哭了……这不是他……他的尸身不成样子,被他的亲信带走了,说是或有回天之术,他拖着一口气,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他递过一封血迹斑斑的信,上书“吾妻尧姜亲启”。   内里是一张兰草花笺,笔迹洒脱,不似离别。   盼卿,等我一世。   短短几个字,她看了很久很久,仿佛永远看不够,浑身的血液叫嚣着倒流,又很快冷却,她难过,伤心,懊悔,绝望,快要喘不过气来,到头来他寥寥数语,便得她一世牵挂。   她如何不知他,他和她一模一样,死了还不肯放过她,死了也要活在她心里。   尧姜觉得好笑,他让她等他,她就要等吗,焉知这不是一场空梦,他只是吊着她,实际却是,无生,无望……   她仿佛看见他,稀疏的暖阳,透过纱窗,如同金色的薄纱,披在他身上,他再也不是卑微成泥的落花,而是悲悯众生的神祇,却不肯怜悯自己的爱人半分。   十年前她难产,他要掐死她,却仍救了她,十年后他抛弃了她,任由外人带走他的尸身。   再没有见过他这样绝情的人。   她屏住呼吸看他,睁大眼睛,怕错过半丝半毫的容颜,却始终看不清他的面目,只听见他神气活现的道别,他说,你学会爱了吗?学会,一辈子记得我了吗?   她满眼的恨意,如滔天怒海,却留不住他,他轻轻一笑,眼里只有冰冷的决然,他的身影向后倒去,染血的衣袍被风吹开,如翩然一翼,坠落一步之遥。   她向他奔去,抓不住他,生死的距离,片刻的回梦,再也走不到他身边,她心中一恸,咳下一滩血。   血污流进眼里,世间变成灰白,从此再无生机。   尧姜堕入幻境,不言不语,不死不生。   黎显终于抱住她,手脚发颤地给她拭血,问她可还好,她不答,神思恍惚,一双眼微朦,不知看到了哪去。   过了很久,她深深喘气,血液里的流氓无赖充分燃烧,把掌心里的花笺撕了个粉碎,紧接着又把碎屑塞进嘴巴,不喝水不喘气,就这么直眉瞪眼一气咽到底。   她字句清晰,丝毫未乱,对着听不见的人,近乎嘶喊,“你不用道别,我也不会等你,我陪你上路,你给我等着!”   黎显只看见第三口血,赤淋淋,黏糊糊,绝望孤寂,仇恨刻骨,爱意缠绵。   爱到不行,恨到不行,生到绝处,死又何悲。   成义十年夏,女帝御驾亲征,直捣犬戎王庭,斩叛军五万,解救子民十万入关,并获羊一百二十万口,牛七万。中原西域畅通无阻,边关百姓安乐祥和。   锦衣卫指挥使颜无药救驾身死,女帝大恸吐血,于返京途中不治身亡。   折子戏里永远只演到女帝和锦衣卫指挥使一同歼灭犬戎之处,无所谓开始,亦没有结局。   与此同时,犬戎暗围燕京,蓄势待发。   一切,仿佛开始,又快要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别掉收藏嗷嗷! 故事快要结束了,作者讲的是爱、责任、信仰。 女主完成了责任、实现了信仰、体会了生死,才会毫无顾忌地去爱一个人。 她是皇帝,没有办法,她以为自己心硬如铁,一朝没了软肋,也没了依靠。 她还是要去找他,毁天灭地也要找到! ☆、是我害死他   成义十年秋,九门提督叛国,大开城门,放犬戎六万大军入城。梁宫之内,太子监国,太上皇辅政,文武百官,还在上朝。   女帝废领侍卫内大臣,改称禁卫军都统的言伯昭,此刻正率军包围金銮殿,最前面是相国寺主持一灯大师。   太子樘远远冲他祖父颔首,笑容天真可人,仍是孩童模样。   一灯大师身披袈|裟,并未易容,许多人都认出来,他是本该死去的骠骑将军、西北军都统黎惺。   太上皇与太子并肩而立,目中一片祥和,仿佛黎惺入宫,只是老友重聚,他唤他表字,口气热切,犹胜当年并马齐驱的意气,“舸臣,你如今,可还是臣吗?”   黎舸臣面无愧色,“舸臣本就是犬戎之臣!”   众臣议论纷纷,面色各异,异动初显。   黎惺说:“列位臣工,女帝好战贪功,穷兵黩武,死有余辜!京城守军投诚,犬戎大军已入燕京,就在宫城之外,大梁今日必亡!我念在与诸位多年同僚,自可为诸位谋新朝要职,今日归降者,必厚待之!”   文华殿大学士不卑不亢道:“贼子隐忍数年,扮作汉人,亦不忘窃国,我等为汉人不可改,叛国必遭外贼猜忌,焉能有好下场!”   黎惺一剑遥遥指去,极力克制杀气,怒道:“汉人便高人一等吗?我一个犬戎杂|种不还是坐到了西北军都统!”   他又指向阿樘,笑得残忍又疯狂,“他,你们的太子,还不是我的孙儿,他也是犬戎杂|种!”   阿樘指着他,好奇道:“本宫见过杂|种狗,杂|种马,杂|种松狮,还是第一次见杂|种的人!”   太子殿下骂人不见血,朝臣中窃笑四起。   文华殿大学士捋须捋得不疾不徐,笑容可掬,“太子是人,岂会是畜|生的孙儿?”   黎惺也笑,阴狠毒辣,剑光粼粼,笑得朝臣之中不少人,慢慢退到他身后,他双手高举,天下尽掌,得意极了,“你们汉人臣子,不照样归顺畜|生!”   他笑得停不下来,直到一柄长剑从心口探出头,他口吐鲜血,满目不可置信地回头,才发现是兵部侍郎动的手。   而其余叛臣,早已落入诈降的禁卫军之手。   兵部侍郎尹澄拔出长剑,朝太子跪下,“臣不辱使命,重伤贼子!”   太子樘慢慢走近重伤倒地的黎惺,面无表情地拾起滴血的长剑,一剑斜斜压在他脖颈上,居高临下,如视蝼蚁。   神情几分恍惚,像极了女帝漫不经心,又察见渊鱼的模样,仿佛任何人都不值得他上心,更不值得他伤心。   黎惺死前,只看见他一个吝惜伤感的眼神,就被长剑割破喉管,入他的畜|生道去了。   慕容樘随意扔了剑,踢开那颗恶心的头颅,百官才发现那轻描淡写的一剑,竟割去整个首级。   慕容樘对百官说:“我杀人了啊。”   萌中有狠,狠中带萌。   众臣这才发现,太子樘的眉眼,与女帝生得极像,就连和风细雨的残忍乖张,也是一模一样。   众臣纷纷下跪,俯首称臣,早已忘了,这不过是个孩子,还是个有犬戎血脉的孩子。   慕容樘拔出女帝交与他的龙泉剑,递与默默无闻的太师,后者欲接,他手一偏,又交给了工部侍郎段沉。   段沉会意,一剑剑刺死禁卫军押住的叛臣,他面不改色,气度从容,犹如执笔挥毫,书就浓墨重彩的一笔。金銮殿前的玉阶上,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出自世家的叛臣一一伏法,永远记住段氏斩杀叛臣的功勋。   段氏控制世家已久,如今权柄虽失,却仍有厚望,通敌叛国是灭九族的大罪,叛臣世家必遭屠灭,此举却会教幸存下来的世家心寒,明白段氏效忠皇权,与段氏离心。   女帝保下段氏尚存的一息,既要靠段氏凝聚世家,又不能让段氏收服世家,只能将段氏变作皇臣,留有威望,不留权柄。   段氏,必须要留着,防备谢氏。   这回的大戏中,没有谢氏。谢氏的嫡孙谢瓷被严密看顾在东宫之中,以防谢氏通敌。谢御史白看了一出好戏,方才如梦初醒——女帝信不过他,信不过曾助她一臂之力的一珩堂。   九门提督引犬戎入城,十万东北军、五万东南军乔装成百姓,与三万诈降的京城守军前后夹击,轻松杀完六万犬戎精兵。   女帝早已不需要一珩堂了。   或许他早该想到,当年一珩堂助她平定东北军时,披的是禁卫军的皮——她从一开始,就不想让人知道她借用江湖势力,她不愿意示弱,留下任何质疑她实力的名声。   当初说好要与他兼济天下的人,根本不信他,甚至重用他们共同的仇敌段氏,美其名曰用段氏约束世家,实则却在防备谢氏。   他被逼着娶了慕容氏的宗亲,后者不过是女帝的暗探,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女帝回京之时,正逢朝中清洗,朝局虽已大定,仍有余孽待除。她却称病不朝,一切交给太子,留东南军的能人异士帮衬,再加上锦衣卫——锦衣卫两名付姓同知,从黔州军中抽调出来,她都信得过,却迟迟没有重封指挥使。   女帝回京之时,形容枯槁,抱着一副血迹斑斑的盔甲,丢了三魂七魄,行尸走肉般回到甘泉宫,枯坐了一天一夜。   西北军都统亲自陪她回来,太子一下朝就在甘泉宫外跪着,与亲爹一起求她节哀。   直到外面响起太子晕厥的呼喊,她才出来,目露惊慌,却还抱着那副盔甲。   太子装晕装得僵硬,女帝却浑然不觉,看着他人事不省的模样,眼里慢慢露出惶恐,愈发搂紧了盔甲,蹲在地上一声声唤着“阿樘”。   那是陈总管第一次,看见她众目睽睽之下,身着女帝衣冠,哭得泪流满面、生不如死。   她哀泣:“你也不要我了吗……”   慕容樘被女帝并一副盔甲压得死沉,拼命给亲父使眼色,表示他装死快装成真死了,黎显立即会意,抱起女帝就走,陈总管命人备好了药膳,都是颜指挥使常做的。   尧姜不肯吃,拼命地吐,吐到腹中空空,又酸又苦,还不肯吃,勉强喝一口茶,呛得眼泪鼻涕一起流,不停地拿衣袖擦。   黎显何尝不难过,不过与她比谁先憋下去,等他憋得鼻子红、眼睛红、耳朵红,哪哪儿都红的时候,才可以开口说话,好在比尧姜快一点。   他说:“你不爱惜自己,也不爱惜这个孩子了吗?”   尧姜捂住肚子,眼里难得流露些许无助,些许软弱,些许迷茫,她喃喃道:“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我该生下来,还是陪他死……   黎显把装病的阿樘喊来,“阿娘有了你的弟妹,你劝她要保重自己。”   慕容樘虚弱无力地上前,趁尧姜去握他的手,取走那副铠甲,再整个人钻进她怀里,嘤嘤哭泣,孤弱无依,“阿娘不要阿樘了吗……”   尧姜崩溃大哭,和儿子哭成一团,心里破了一个大洞,血肉汩汩地流,已经忘了为什么伤心,只知道伤心,伤心,伤心……   尧姜小时候,颜无药总是想方设法逼她喝药,她最知道怎样叫他心软,他生气时就不说话,等见他气消了些,才假哭,可怜兮兮地求:“少喝一碗吧。”   他必然不忍,边唠叨边替她拭泪,这法子次次奏效,所以她害他杀他,只要这样都能哄得他原谅。   她不过是一直在挥霍他对她的宠爱。可这一次,他再不能替她擦眼泪,他已离去,再不归来。   黎显听了许久她破碎在风中的压抑哭声,直觉此事并不简单,尧姜屏退所有人,选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最终告诉了他那个答案。   害死颜无药的并不是体内的蛊毒,而是一个秘密,一个被他窥破的秘密。   他给她的安神汤,自入西北,她再未喝过——她知道了他或许是清严的儿子,犬戎的余孽,她不信他。   她甚至默许了,段太师伺机杀他。   还有什么比她不信他更令他绝望的呢?所以他知道,仍作不知,甚至喝下她给他备下的安神汤。他对她的爱已成了溺爱,所以她要什么他都愿给,哪怕是自己的性命。   明明那样一个智慧通透的人,偏偏在情字上如此执迷。   可惜,他不知道另一个秘密,他的生母全潋,是孝昭仁皇后真正的孩子,而昭廉太子,才是全氏的嫡长孙。这也正是为何昭廉太子不像皇后,而尧姜像的不是皇后,只是全芙。   孝昭仁皇后并非文帝正室,第一个孩子决定了她能否为后,她与全氏合谋,许诺给全氏一个太子妃。   段辜存知晓了这个秘密不久,便在临去西北前告知她,这也是为何尧姜默许太师杀他——颜无药才是真正的皇室血脉。   只要他活着,一旦被老臣们发觉,他就是她帝位的最大隐患。所以她对他说,我死在你前面,你要记得我,后半句她没说出来——你要记得我,就别抢我儿子的皇位。   尧姜说到此处,完全失控,她抱着颜无药的盔甲,恸哭失声。   黎显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那样哭,仿佛天河倾倒在了眼里,她伸手掩在面上,那泪就从指缝里溢出,无休无止。   他想她是太痛了,在她当初狠心让他发觉让他绝望的时候,一定是低估了这份失去,有多痛彻心扉。   如果颜无药能看到她为他流的泪,就一定会明白,她爱他至深,每一夜他喝的安神汤,都是没有毒的,她只想让他多休息一下,呆在营帐中,才不会被段太师的人刺杀。   她唯一的残忍,只是告诉他,她不信他了,她枕下藏了匕首,防的就是他。   她想让他在她死后,远远地离开,只在心里记得她。   可那又怎样,一切终究都已无可挽回。   世间从来,情字最苦,欲字最毒。   只是她从未想过,她对他的爱,早已深过一切欲|望渴求。   她怪不了任何人,她内心深处,也是想斩草除根的,段太师杀人,她诛|心,谁又料想,到头来诛的是自己的心。   黎显不知如何相劝,最终只得道:“你若真心愧疚,还是要保下他的血脉,莫让他九泉之下难以瞑目……何况他并非真的去了……”   尧姜不知听没听进去,黎显等了很久,久到她一根头发丝都没动,才看见她捂住了肚子,脸上似庆幸似欣慰,终于缓缓点头,坚韧而凄楚。   黎显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又觉不妥,改为拍她的背,一下又一下,温柔而怜惜,再无一丝私欲占有。   试问天下,有谁能为了信任不再而甘愿赴死?那人爱得纯粹深沉,爱得疯狂彻底,他输得心服口服。   黎都统日日陪着女帝,监督她吃药用膳,直到她怀胎三月,胎象稳固,才有些不舍道,西北没仗可打了,你封我做君后吧,这孩子也得有个父亲。   黎显满目诚恳,说他替我照顾好阿樘,这是我欠他的,应该还回来。   女帝前几日强打精神上朝,大封了功臣,自然包括他,她说:“西域动荡叛乱已有百年,将军一战而定,打通了西域和中原之间的通路。此功,此德,必将名垂千史。朕,要重重地赏你。”   她赏了他不少西域珍宝,还有西域美人……   黎都统觉得,是时候告诉她,如今这君后非他莫属,可她断然否决,即便出于私心,依然冠冕堂皇,“朝臣忌惮你外族血统,能接受太子,却始终防备你,怕你步上黎惺后尘。”   黎显握着她的手,始终不肯松开,低头许久,抬眼已有伤痕,“你还是要赶我走?”   尧姜叹气,黎惺本为外族之事,活着的知情者绝不会外泄,可到底存了心结,黎显若再赖在后宫里,惹人侧目,恐怕就保不住兵权了。   她字句在理,只道为了阿樘,你也要暂避锋芒,把西北残局收拾好,待阿樘登基,便再也无须委屈求全。   黎显抓住关键,“阿樘登基?你让他独当一面,就是为了让他早日登基,那你呢?你不做皇帝了?”   尧姜终是没有告诉他,她活不了多久了,她只是苦笑,豁达而绝望,“我早就不想干啦!这皇帝有什么好,连我心爱之人都保不住……”   他凝住她脸上久久不能释然的凄苦,终究还是把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你每次受伤,无药都紧张得要命,我听闻你头疾严重,可是因为这个,想退下来了?”   尧姜颔首,看见他松一口气,知道他必定觉得自己承认病重,大概就不那么病重。   她想起有那么个人,她每次干脆承认,使出疑兵之计,都能被他识破,她自以为高明,他只觉她无耻。   世人倾向于相信,口是心非,皮骨相违,她用真话掩护真话,意图教人觉着虚假。而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在他面前,无论说真话,还是说假话,他都能听明白她的意思。   她早已不懂如何在他面前撒谎了。   天底下唯一一个她能说真话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黎显终究还是没扛过朝臣施压,回了西北打理残局,经营西域通商之务,这回尧姜倒是记得送他,他受宠若惊,隐隐觉得不对,当场闹起小孩子脾气,就不肯走了。   尧姜叹气,道我代他来送你,你还不乐意了,你回西北,记得替我打探他的下落。   尧姜握紧了袖中那人的玉笛,咬牙切齿,疯狂孤戾,又慢慢悲凉绝望,“我总觉得他没死……不然为什么尸首都没留给我……”   黎显知道这是她活下去唯一的希望,劝她往开处想之余,便佯装愤恨道:“他要是没死,天涯海角我也把他抓出来,让他害你这么伤心!”   尧姜就僵硬地笑,黎显回眸望她,只觉那笑寒意刻骨,此生难忘。   女帝开始显怀,而孩子他爹成了秘密,她抓着后宫几个夫侍,想把好处塞给他们,孰料他们都抖着小身子道,指挥使在天之灵会来找臣哒!陛下不知道他多可怕!   尧姜哑然失笑,原来这么多年,她不宠夫侍,后宫风平浪静,世家毫无怨言,都是他的功劳啊。   女帝复朝,却只说了几句话,“朕怀有龙嗣,是指挥使的,他救驾而亡,朕要追封他为君后,与他冥婚。朕知道你们当中定有人会反对,但朕此刻也想表明一下态度,反对无效,太常寺少卿立即去择黄道吉日。”   陈总管不知是喜是悲,她终于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可他再也看不到了啊。   朝臣们反对了好一阵,直到太上皇出来劝,不过寥寥数语,就教那场荒唐的冥婚,操办得空前绝后,大喜大悲。   尧姜一人饮下两杯合卺酒,一人坐在承因宫的喜床上,一人嫁衣如火,红妆艳|色。   承因宫,是她取的名字,只因他们一段缘劫,不过是承了因果,断了对错,爱恨情仇,终成水流。   尧姜其实听见了,她与黎显洞房的那个晚上,彻夜凄凉的笛声。而在她与他洞房之时,却不再响起。   女帝持着一幅牡丹绣图,怔怔出神。   这是全甄给她绣的,红盖头。   她在付府寻着一口雕龙绘凤的檀木箱,里面全是她的嫁妆,龙凤碗筷,钗环佩饰,金玉双镯,凤冠霞帔,嫁衣艳烈。   尧姜一时兴起,身着红艳,就这么跑出宫去,跑到付府,去告诉那两个牌位,她终于嫁给了心爱之人。   两个牌位见这新嫁娘向他们行跪拜礼,就有些好奇,怎不见与她夫妻对拜的郎君?   那女子喃喃自语:“儿不孝,竟害死心爱之人。”   尧姜潸然落泪,唇角微弯,笑嘻嘻地抱怨,仿佛仍是他们膝下缠赖的娇女,可以肆无忌惮地挑剔他们给她的东西。   “凤冠太重,霞帔太累赘,叮咚似叫花。”   秋日寒凉,她褪去束缚,只着飘逸红纱,足尖点地,舞剑翩跹,纱裙层叠飘逸,回旋有致。   尧姜舞累了,坐在台阶上,看到一家三口,在不远处闲话家常。   千金气鼓鼓地说:“付总兵连把好剑也不肯送。阿娘你瞧你夫君这小气样!”   全甄便笑点女儿鼻尖:“聒噪!你爹不是去取了么!”   付邃终是不情不愿地拿来一柄长剑,已是一脸心疼:“这可是西域冷钢,脆生地很,别弄坏了!”   千金不屑:“我还不稀罕呐。”   终是伸手去接。   却什么也未曾接到。   尧姜对着如有实质的空气,亲眼看见那幻影化为缕缕劫灰,任她如何伸手去够,终是再也聚不成形。   一场呓梦。   她放弃了爹娘,放弃了他,再也不配拥有一个家了,而这一切,为了权势,为了江山,为了百姓,她保全了那么多个家,偏偏自己永远得不到。   自作孽,不可活。   尧姜终于痛苦哀嚎,脑中针扎得疼,意识渐渐模糊,唤不出一个完整的名字,她痛苦得心肠折叠,必要喊得声音嘶哑,再无一丝清明,她永远负隅顽抗,笑得肆意乖张,可她也会累,也会自责,也会知道大错铸成,无可挽回。   她撞了南墙,可没有人等她回头了,一个人都没有,她又是一个人,无依无靠,无家可归。   她忘了自己,忘了所有,只知道在这一刻她撑不下去了而已。   她很想问苍天,她为帝勤政爱民,功大于过,为何连一个残缺的圆满都得不到?   有些事一旦动摇,便会彻底破坏原本的坚持。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快完结了哟! 这文节奏快,但关系比较复杂! 爱恨交织才好看嘛~跌宕起伏才圆满! 谢喻要黑化了! ☆、女帝之死   谢喻联合几位朝臣,以性情乖戾之由,进言要废太子。   尧姜心如明镜,他们抓住太子一点点错处,心里还是过不去阿樘有犬戎血脉的那道坎。   谢喻这回,是在御花园里见到女帝的。   石亭之中,女帝右手托腮,目光悠远,朝亭外探去,眼里望着满园萧索,心里想着那个人,想着想着嘴角就微微翘了起来,眼泪就慢慢流了下来,连手中奏折掉落在地上也不自知。   尧姜想起那年七夕,他牵着她的手去放花灯,曾一笔一划在她手心写,“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现在想来,都仿佛是前生的事。   要不她怎么只记得掌心的瘙痒,而忘了他藏着掖着的情意。   她坐在石桌上,不知不觉间便将这句诗写了数遍。一阵秋风卷来,将案上纸张迎空抛起,片片如雪飘落。   尧姜急忙起身去捡,眼见有一张掉落在亭外池中,宣纸漂浮在水面上,一点一点被水浸透,墨迹丝丝化开,就好像流了泪。   尧姜心中轻轻一酸,不觉停了动作,只是望着水池出神。半晌,只听身后传来一道悦耳男声,似疑惑,又似叹息。   “春愁秋恨,原来你也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   谢喻替她拾起那张薄纸,墨迹散得辨不出字句,但他还是轻轻念了出来,“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他说:“故人已逝,前尘往事,便都忘了吧。”   她说:“若你也生在帝王家,便会明白,人间烟火,与爱共赏,才是最美的。”   谢喻忽而执起她的手,在手背上印下一吻,再很快放开。   “你要与爱共赏,为何那个人不是我呢?”   明明前世今生,我都一直爱你,只是不肯承认。   她摇头,“你只是需要我,并不是爱我。”   他也摇头,一起无奈,不比她少痛一分,“只有到了我不需要你的时候,你才会相信吗?”   尧姜倏地一笑,神色带上戒备,“你这样聪明的人,难道不明白,强扭的瓜不甜?”   谢喻替她理好满桌的奏折,语声里是醇厚似酒的情意,岁月佳酿,厚积薄发,“你若是等过一个人,你就会知道,等的时间再久,也会相信有再见的那一天。”   他坦诚,毫无芥蒂,“慕容云死的时候,我不信,不信了很多年,我一直等,直到你出现……”   他终于握上她的手,眼里只有她一个,热切中带了三分祈求,“我已经不再年轻,这路很快就要走完了,而你依旧年轻,能不能,还我一个心愿?”   谢喻捋她的发,看到她额上那道疤,想起她御驾亲征的骁勇,柔软了眼神,心疼道:“这国家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国家,尽力了就好,何必这么拼命?”   她叹,“我不拼命,尔等,如何能有算计谋利的一方天地?”   他说:“我可以不再针对太子,你能不能陪我,去过与世无争的日子。”   尧姜说:“那我的孩子呢?”   他眼里一闪而逝的阴沉,抬眼已是春风满面,字字坚定,情深似海,“我视如己出。”   尧姜冷笑,“你去见过太师了,才会想借着废太子,逼我舍下这个孩子。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陛下腹中有子,何愁江山无以为继?”   她一语中的,“你哪里是要废太子,分明是逼我留下太子一个孩子,来堵住悠悠众口!”   谢喻无声地走到尧姜近前,修长食指忽然拈起她的下巴,让她不得不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那样地看着她,一双深不见底的乌黑眸子,熠熠如星,又沉沉似海,目光里隐约藏着一丝探究,无比想将她看穿。   毫无预警地,他忽然扳过她的脸,狠狠吻向她的唇。   他心中嫉妒、怒愤交加,撕尽一切伪饰,用炽热的唇堵住她冰冷的话语,攻城略地,征战沙场,充满了占有欲,不容人有一线生机。   尧姜大惊,下意识地挣扎,他粗暴地扼住她的手腕,将她死死按在石桌上。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目光幽深,仿佛暧昧不明,“慕容尧姜,你到底要什么?”   他眯着眼睛看她,像是在审问一个老奸巨猾的犯人。尧姜却终于笑了,她捂着肚子,笑得泪流满面,笑得无奈,笑得嘲讽,笑出郢江王的样子,玩世不恭,笑尽苍生。   尧姜推开他,站起身来,嘲弄的双眼终于完全聚焦在他身上,却置身事外,如同在看一场好戏,轻启低哑的嗓音,“我警告过你,不要动太子,你每动一次,太师就会得利,却没想到,你们如今的目的,竟都是我腹中的孩子!”   她忽而哀叹,“可叹我一心为国,被臣子算计,连亲儿都保不住了……”   谢喻抚过自己的唇,抬袖拭去唇角血丝,想起她的剧烈反抗,残忍终于压过怜惜,脸上是极其诡谲的笑意,“亲儿?正是你亲儿命我,劝你喝下打胎药。”   “你知道为什么全甄那么恨你?就是因为当年你爱她,爱到非她不可,皇后一碗绝子汤,让她再也无法有你的子嗣。”   尧姜脑中弦断,彻底傻了,完全无法思考,抵抗同样无用。   为什么会这样?爱人离去,臣子离心,陈年纠葛,一个打击接一个打击,无一不是不堪承受。   信念崩塌,未有生趣。   谢喻还在继续,“皇后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是昭廉太子。即便不是她亲生,她也不惜绝了自己亲儿子的后,你也一样,只能有太子一个儿子,你腹中这个孩子,是他的血脉,就更不能留。”   这一次,谢喻难得与太师达成共识,借着太子的手,借口那人的皇室身份,要除去情敌的孩子。   这个孩子留下来,她就会永远念着他。   谢喻说完了她,再说自己,同样可悲可笑可怜,“你利用段氏制衡谢氏,你派宗亲前来监视,你根本不信我,连我的婚姻都拿来交易!你我君臣,早已没了共同兼济天下的信任!”   “住口!”女帝顿喝,身体发颤,面容痛苦,“朕如何,容不得你痛责!”   “你还真是矜狂,众叛亲离还有这等底气!太子摄政,如今梁宫已不是你的了!”他笑意转冷,勃然震怒,针锋相对。   两处怒火滋烧,自欺欺人不再,无人不受煎熬。臣逼君,子逼母,或许世道,本就如此颠覆。   君臣猜忌,知交离心。他心中嫉妒的根芽,被耳边小小鬼魅蛊惑,疯狂到攻城略地,弃械后凄迷叹息,隐晦成他心中一道绚烂欢喜的光。   一生或许只有一次,这样不顾一切的靠近。   他说出所有怨怼,表达刻骨爱意,伤害她也伤害自己,赢得无上快感,终于可以不顾什么君臣,不做什么君子。他逼她到角落,只想像在当年大理寺牢中,再救她一次,然后她以身相许,他与子同归。   他不再需要她,选择让她需要他,这就是他的爱,或许自私,绝不更改。   无论如何,都回不到从前了,都不能再无嫌隙了,既然做不了君臣,做不了挚友,何妨,去做一对最普通的夫妻?   谢喻尽量平稳地叹息,极力压抑心中的忐忑欢喜,像一个初识情爱的少年郎,连神采都澄澈出故旧的光芒。   他不知何时爱上慕容云,又不知何时爱上慕容尧姜,他们是两个人,又是一个魂,他分不清,也不想分。   他大半辈子都只爱一个人,只等一个人,他不想无疾而终,至少要争取一回。   “你我可以不做君臣,去到世外桃源,只做夫妻。只要你舍了这个孩子,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   尧姜握紧了手中的诗行,久久不答。这世上一心向她的人已然离去,没有人告诉她,真相残忍如斯,人心更是恶毒,到了这个地步,该何去何从。   她用心筹谋,换得臣子恩怨相对,她保家卫国,换得臣子算计迫害,这个世道,她是不懂了。   心如焦土,一片狼籍。   她笑,“这你就中了太师的计谋,他就是想赶你走,你不怕他斩草除根?”   她看他,笑过之后的眼底,一片冰冷,随之而来的怒海滔天,一眼即可夺命。   “我不怕,有你在,他不敢把我怎么样。他知道你……病重,必会顺你心意,他舍不得权位,我舍得,我带你走,去看江南草长,塞北风光。”   她摇头,怒气消散,保得三分旧情相劝,“你当年为我批了三段姻缘,第一段是黎显,第二段是段辜存,第三段生死与共,一生携手。”   谢喻听见她平静而笃定的声音,“你只是个旁观者,第三段不是你,是他。”   他当然知道不是他,他没有否认,却笑得无奈,“即便是他,他也不在了,你如何与他过一辈子?”   她说:“谢喻你不懂。”   你不懂,是我授意太子,与你们同流合污,假意要害我的孩子,你们以逸待劳,并不着急,才能保全这孩子。   你不懂,我觉得他没死,即便他真死透了,我生下孩子,也没多久能活,很快就去陪他,他住在我心里,也是一生一世。   你不懂,螳螂捕蝉,没有谁会是永远的黄雀,而我,早已厌倦了争斗,要涅槃重生,重获自由。   你不懂,天下之大,离散易,重聚难,我舍了命也要去找他。   银烛流干蜡泪,女帝枯坐一夜,恍然记得有人说过,我替死去的人而活,然后有人轻轻地叹,可我更希望,你能为自己而活。   宿命茫茫,长恨无多,她不信命,信他。   女帝微服出宫,看了出她写的戏。戏子咿咿呀呀地唱,陈总管喋喋不休地吐槽,表示你的男主角不能搞得这么无敌,高贵冷艳,独孤求败,满脸都写着“啊,这个世界没有敌手原来是这么的无聊,我不如去死一死”,这样多不现实。   这时尧姜说了一句很微妙的话。   她颇为沧桑地叹道:“现实如此现实,你何必那么现实。”   陈其默默扭头捂脸,她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他明白的,她希望他没死,希望他只是死着玩,早晚有一天诈尸,傲娇一句独孤求败。   有人落座在她身旁,幽幽地叹,不知是叹戏,还是叹己,“一生一世,胜侯千户。可惜明白了,又失去了。”   尧姜瞥他一眼,再也说不出知己难求,她语调冰冷,眉目森然,“这世上,谁爱谁,谁恨谁,本就不是平衡的。你杀了我爱的人,所以我要你死。我告诉你,我要你死。”   他看她,尖尖玉脸小巧,不施粉黛依旧明艳,红衣碧带,低发簪花,是一朵以假乱真的玉石蔷薇。   红帐绘蔷薇,帘坠明玉珠。   他想起那个盛极的夜,她也是一身红妆弄出一桩可笑的冥婚,又能弥补什么呢?洞房花烛,空无一人,空祭良辰。   他选择了最残忍的方式让她清醒,“他这些年勾结朝臣,挑拨离间,若非如此,我们怎会决裂?若非如此,你怎会忌惮他任由我杀了他?”   尧姜拍案而起,乔装的禁卫军纷纷拔剑,楼下看客作鸟兽散,只剩楼上生死相对的两人。   尧姜抽出那柄他赠的短剑,抵在他脖子上,笑得满目嘲讽,“你是不是以为我留着你的剑,就是对你余情未了?我告诉你,我留着这剑,只为了杀你!”   她心中无他,字字绝情,“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否则你怎能活到今日!”   他听到那句“我从来没有爱过你”,终是红了眼眶,颤抖不已,剑刃擦出血痕,却没有退下半分。   他说:“我这辈子,只动了一次情,不是孝昭仁皇后,不是太子妃,而是你,只是你。”   他满目的不甘,眼中满溢怅恨,却没有愧悔,“你我分明有情,只是失之交臂,你为何就不肯给我机会?”   尧姜冷道:“我自始至终都在给你机会,而你一次次浪费,你杀光了我爱的人,还有脸要机会?”   她笑容狰狞,已近癫狂,下一刻就要送他下地狱,他终于没再刺激她,而是长长地吐气,要叹尽一生的阴差阳错。   “你爱的人,曾经也有我。而我爱的人,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   他闭目回想,不住长叹,“我夜夜梦回,都是那日相国寺中,你难产的一幕,那时我告诉自己,再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你打压段氏,我并未阻止,直到自己身陷囹圄,我还在等你……”   “我赌的是你对谢氏的防范,更是你对我残余的情谊,我赌赢了,却永远失去了你,可我告诉自己不要紧,只要你我活着,这就够了。”   时至今日,他终于表达了对情敌的敬意,“指挥使一心在你,即便知道真相,恐怕也不会反你,可他离间你我,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他想到什么,睁眼已是嘲讽,抓到她唯一的把柄,得意不已,“你再爱他,还不是不信他?是你亲手害他,你为什么不杀自己?”   尧姜一瞬头痛欲裂,失去全身力气,咣当一声扔了剑,跌坐在地,捂着脑袋崩溃哀嚎,“不!”   长长的,凄厉的,痛苦的,像一只被活剥了满身刺的刺猬,鲜血淋漓,失去盔甲,只剩软肋,任人宰割。   他终于占了上风,却并不高兴,他知道了她愧悔难当,来自她后知后觉的深情。   他绝望不已,却见她拾起了剑,横亘在自己颈上,桀桀地笑,孤佞而绝望,近在眼前的却是天堂。她听不见,看不见,麻木了五脏六腑,厌恶了浮世身躯,心里想的,唯死而已。   尧姜泪流成殇,轻道:“无药,你带我走吧。”   段辜存击落短剑,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她还在拼命去够那柄剑,他终于妥协,近乎哀求,第一次如此卑微,哽咽不已,“我帮你留下孩子,你留下自己好吗!”   尧姜挣脱不开他的怀抱,闭目陷入昏睡,只呢喃了一句,“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而他终于止不住泪水。   生平只有两行泪,半为浮生半美人。   他还没对她忘情,她就心有所爱,可以忘死。   她这样爱一个人,而那个人,却不是他,或许曾是他,终究还是错过,他献上段氏,献上自己,什么都做了,还是留不住她的心。   他其实并不明白,她想要的,只是一个家而已。她的爱人,与她心意相通,无所谓算计,无所谓欺骗,只要一个眼神,就能福至心灵,知道对方想要什么,然后彼此成全。   尧姜醒来时已在甘泉宫,她抚着肚子,对陈其说:“我把自己逼成这样,我四面楚歌了,人人都想他儿子死,你说他会来吗?”   她这样疯狂,把自己逼到绝境,险些杀了自己,不过只想他活过来,活过来见她。   陈其知道她的打算,只道他若明白,定会高兴。   他说完这句,就背过去擦泪了。   尧姜还在梦呓,“我怎么觉得,这是个圈套呢……罢了,就算是圈套,我也跳了。”   她无知无觉地叹,“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他们两个,终究到了谁也离不开谁的地步。   无药,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肯见我一面。   成义十年冬至,梁宫西南角宫室大火,久久不灭。   段太师当夜正在给灯盏添油,灯灭了好几回,愣是点不燃,他莫名烦躁,阵阵心慌,正逢宫里的棋子赶来报信,说是冷宫大火,谢御史连夜闯宫。   他听到“谢御史”三个字就开始发抖,面上却还是镇静,“不过烧了冷宫,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宫女正要详禀,他忽而摆手,先抚平胸口乱跳,却怎么也抚不平,只得缓了口气,威吓沉沉,藏了薄怒,表示不想听到坏消息。   “慢慢说,不着急。”   宫女扑通一声跪下,想起待她不薄的女帝,哭号再难止住,“有人看见陛下一身红衣入了冷宫……”   段辜存终于崩溃,猛地起身,推翻桌上一切物件,笔墨纸砚碎了一地,他愤恨指着那宫女,青筋跳得欢快,神情已然癫狂。   “你诅咒陛下,是何居心!拖下去砍了!”   段府管事上来,待太师平息下来,问是否要入宫看看。   他第一次看见那个算无遗策的人,踌躇再三,痛苦纠结,不住流泪,无人问津,害怕又孤独,像是站在悬崖边上,明明看到无边绝望,却还是要跳下去,确定了无生机。   太师跌坐在地,狼狈苦痛,泪流满面,良久方道一句,不必了。   管事了然,正要下去,又听他说,去吧,带上孝昭仁皇后的令牌,咱们也闯一回皇宫。   尧姜,你要是用死来引出这块免死令牌,那我只能说,你太蠢了,也太聪明了。   谢御史跪在甘泉宫中,大笑不止,怅恨凄厉,绝望到了深处,伤心欲绝四字,已不足以形容他心中的懊悔痛苦。   他携着谢氏免死玉令闯宫,看到烟石轩中,那人一身红衣,火焰同色,与他遥遥相望,手抚在腹上,依稀有几分笑意。   他那时第一个念头竟不是救她,而是想,她终于要死了啊,终于可以不必沉浮于世,为了不想要的东西,为了做不到的事情,失去所有心爱的人。   他心头一跳,一口心血涌上喉头,被他生生咽下,他嘶哑着嗓子,嗫嚅出两个字,“别走。”   她一笑如灯灭。   赤焰灼灼,映衬她眉目如刻,勾魂夺魄,她步踏红莲,华耀九天,行在路上,没有不甘,没有怨恨,她终于挣脱囚笼,应当欢欣鼓舞,大快人心。   她眉眼中混合爱|欲与严酷的阴暗美艳,带着对人世的背叛与对一人的爱堕入炼狱。   她终究改变不了,这利己不利人的世道,她要去一个,有她心爱之人的地方。   这一切理所当然如斯,有资格指责她的人,已然离世。   太子赶到时,谢御史正被内侍拉住,绝望嘶喊,他眼睁睁看着烟石轩房梁坍塌,而无能为力,痛感仿佛凌迟,希望渐渐消逝,到最后只剩嘶喊。   痛苦到了极处,忘了该喊什么,沉甸甸的无助寻不到出口,唯有喊出来,才得稍稍快慰,然而锥心刺骨之痛,多几分少几分又有何不同?   她的告别,决绝至此,不啻要他的命。   他几乎喊破喉咙,跪趴在地上,只知抓着太子的袍角,重复着同样的话,“陛下在里面!陛下在里面!陛下在里面!”   太子樘是被陈总管拖来的,闻言怔忪了片刻,仍不敢相信,声音却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阿娘在……里面?”   陈总管已无力解释,径自入了尚在燃烧的烟石轩,过了很久很久,抱出一个浑身焦黑的人,依稀可见一寸鲜红衣角。   谢喻伸出手去,不敢上前,看见她袖中玉笛,终于号啕大哭。哭声撼天动地,如失一半性命。   太子樘擦去她脸上的焦灰,捋好她遮面的乱发,温柔抚过她的脸颊,不知是喜是悲,亦是泪流不止。   他从开始的焦急呼唤,到后来的绝望痛哭,终于只剩哀戚恳求。   “阿娘……阿娘!你醒来吧,你不要我了吗!”   太子与陈总管相对而跪,一起捧着一个人,如同捧着一个珍宝。她永远睡去,对一切无知无觉,他们竭力哭泣,渴望奇迹发生,渴望她听而哀怜,渴望她能睁开眼,告诉他们只是一个玩笑。   最痛苦的是什么,不是你爱的人不爱你,而是她为了她爱的人,宁愿死,也不愿意见你最后一面。   她身为女帝,上有老父,下有幼子,臣子野心勃勃,百姓正待盛世,而她,为了一个人,情愿不要命。   要说任性,她尧姜陛下也是天下无双。   段太师被没收了令牌,与同样被没收玉令的谢御史,跪在甘泉宫寝殿外,重重帷幕隔着,看不见那个是生是死的人。   他终于开口,震出胸腔里积蓄的热泪,“她……怎么样了……”   谢喻说:“或许她一开始,就没打算活……处心积虑要她堕胎,不过是怕她生子丧命……她或许早就知道,所以她不想活了……”   段辜存只能惨笑,“她这个疯子……”   谢喻垂下渍满泪的衣袖,任由眼泪肆无忌惮地流,眼里一片空洞,一颗心几乎不跳,评说依旧公允。   “不是疯子,配不上她,她到头来,只喜欢那个疯子……”   太子终于出来,手持明黄遗诏,一切不言而喻。   跪着的两人大拜新君,正好不用跪下再起来——他们只有跪着,才能撑起近乎瘫软的身子。   谢御史边哭边笑,不言不语,段太师却仍不甘,咬了咬牙,一口腥甜在唇齿打转,他强压许久,还是喷薄而出,连带着怨怼之语。   “她……没有只字片语?”   慕容樘嗤笑,却笑出泪来,他想说我阿娘被烧得面目全非,早已咽气,怎会留给你告别的话?   他本着万分之一的怜悯,还是道:“陛下留有口谕,死生不复相见。”   段辜存张开了嘴,任由第二口血喷满衣襟,形容惨淡狼狈,一切黯淡无光。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她这八个字沉沉压在他心头,一刻也不曾散去。   段辜存浑身战栗,气息已经不能流转,几乎是没有知觉地问了句,“你当真如此恨我,恨到生死不容……”   新君早已离去,他却进不得寝殿,听她亲口回答。   他终于惶急,不顾一切地怒吼:“那你为什么不报复!吃我的肉喝我的血要我生不如死,明枪暗箭将我命拿去!”   他仿佛看见她冲他微笑,“我的死,才是你的生不如死。”   处心积虑,这才是真正的处心积虑。   不图对错输赢,只图与他生死不容。   段辜存一口气泄了,再也没法挺直脊背,一手撑着,几乎趴在地上,他已经无语,流不出一滴泪,灵魂被抽去,成了无痛无痒的空壳。   她疯魔至此,誓要追随爱人而去,他心之痛,已至无可言说。   她至死都守信,许他的权势富贵,一点不少,他仿佛听见她诅咒般的祝祷,“祝太师拥无边富贵,享无边孤单。”   拥无边富贵,享无边孤单。   她对他的心,早已被他丢弃在岁月一角,而最终,他连她的人都留不住。   这原来就是命运不在自己掌握的滋味。   “尧姜,你没做完的,我替你做。”   段辜存这句很轻,但字字千金,每一声都洇着血,从肺腑里透出。   尧姜,你赢了。你用命,终于赢得我完完全全的效忠。   我被你绑在这里,再不愿离你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别掉收藏! 这文节奏比较快,主要是枯燥的部分都略写,主要写人物感情心理。 女主虽然对世道失望,但她临死还不忘约束这两个权臣,也算死得其所。 她知道他们没有错,她也没有错,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利用他们的愧疚,保住她儿子的江山。 更重要的,她要去找一个人,一生一世。 ☆、欠债偿情   尧姜曾经以为,天下疆域,风雨水土,都归她所有,他便是成了灰,化了骨,那也是她的灰,她的骨。   可她回到黔州,又寻不到他丝毫踪迹——他说过,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光,她以为他会在那里。   女帝薨逝已有两月,理由是久病不愈,新君于丧期即位,虽不过十岁,少年气度自有威仪,太上皇升任无上皇,依然辅政,权柄不落人手,行事恩威并施,朝堂依旧稳固。   尧姜诈死,唯二人知情——阿樘,陈其。   她亲自入烟石轩不假,为着教谢喻亲眼见证,可尸身却不是她的,她从后门逃出去,换装易容,偷偷离开燕京。   她绕道浙州,去赏了云栖竹径,万千茂竹,叮咚溪泉,清凉幽静,竹林、溪水、小亭,洗心洗肺。她从云栖五云山口,爬上真迹寺,喝几杯西湖龙井,再从九溪下山,看西湖全景。   她澄明了心境,澹宁了欲|念,多给了他一些时日,才回到黔州,正逢付铮去京为女帝守灵回来。   他任职东南军都统,仍安家黔州,如今天下大定,也不必常去东南。   这夜付铮一身孝素,正掌灯阅卷,不妨门被敲响,几分急促,胜似催命。   他隐约瞟见个熟悉人影,想到她刚死了不久,不免胆寒,走近了不敢开门,“谁,请问是谁啊?”   没人答话,他便走向窗口,自顾自道:“早过了第七天了,魂游旧地探望故人,也不应该是今天啊。”   那人便推开了窗,笑意宛如生前,“堂兄。”   付铮也笑,作揖,“请问这位姑娘你找谁啊。”   说完这句他轰然倒地,然后立马站起来,却背对着不敢看她。   他慢慢往回走,神神叨叨,怕得要命,还得假装镇定,“堂妹,我知道我跟你感情很深,但是我觉得人鬼之间,不应该选择在晚上见面对不对。”   付铮找了个桌角躲进去,身子开始发颤,剩个屁股对着她,连连摆手,“我胆子不是特别大,方便的话,你不要吓我。”   她一步步走近,语声带上好笑,“堂兄,是我,尧姜啊。”   她一本正经道:“抬头看看我。”   付铮依旧趴着,摸索了一阵,扯过一本兵书遮住脸,然后勉强转过来对着她,“你给烧得面目全非了,就算你当鬼也不会好看的对吧。”   他啪地一声扔了兵书,又转过身去,表示不忍直视,惶恐万分地祈求道:“我征战受了很重的伤,我真的没几年了!我想,我们很快会在阴曹地府相遇了,何必那么急呢对不对。”   她站在他身边,他感到寒气森森,干脆趴在地上,不肯起来,害怕得直哆嗦。   她拍他的肩,“堂兄。”   他一把扯下,嘴角抽搐,“别。”   她又去扯他胳膊,他彻底炸毛,拼命甩开她的手,“别、别别、别别、别!”   那只手顽固得很,缠着他要拉他下地狱,付铮拼命挣扎,像条网兜里的鱼儿,跳不出去还拼命跳,闭着眼睛狂喊,“我还想多活几年呐,别带我走!”   “堂兄!”   “你仔细看看,我是人不是鬼啊!”   付铮吓得神智不清,偏又挣不开她的手,扭着身子不肯就范,便开始胡言乱语,“我知道!我是鬼,你不是人!我是鬼!“   他死闭着眼嚎道:“你别!你放开!”   那个声音很温柔,“你睁眼看看就知道了。”他慢慢触到那只手,疑道:“怎么还是温的呢,还有脉搏。”   那只女鬼说:“对了,你仔细看看。”   他的声音开始不确定,“怎么、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堂兄,你看看我啊,你看看我!你看看我,你看一看我”,他一味畏缩,她忍无可忍,终于把他的脸扳过来面朝着她,口气中已有蛮不讲理的威吓,“你看看我!”   付铮彻底傻了,试探着睁开一只眼,不出所料看见那张脸,他眉毛抖了抖,又抖了抖,终于皱紧眉毛,睁开双眼,满脸的害怕纠结,撇开她抓着他两颊的手,赞叹道:“哇哦,尧姜,没想到你当鬼还是这么倾国倾城,貌美如花!”   “哇哦!”付铮一声惨叫,倒地不起。   尧姜无奈蹲下来,“堂兄,我怎么说才能让你相信呢?”   付铮把整张脸埋在臂弯里,拍了拍小心肝,“我知道……我的心脏,你不要再吓我了!”   付铮装死,死活不肯挪窝,尧姜无语,心道还跟小时候一样没用。   杜栀及时现身,她做花魁时就与付铮相识,曾带着小股东南军奇袭犬戎,好了解他们的作战规律,付铮见过她的真容,知道她是尧姜的亲信。   她此刻笑靥如花,语气飞扬跋扈,“还有我呢!我也阴魂不散,流连人间!”   付铮终于抬起头来,惊魂未定,瞪大眼睛,一脸懵|逼地拍着胸脯,“可不可以,请你们二位,坚强勇敢地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杜栀好笑道:“我替陛下寻了一具女尸,而陛下在宫室被烧毁之前,就已经逃出去了。”   付铮这才明白,拍手叫好,“真是不可思议呢!你居然没有死!太好了!”   他正欲抱抱,就被尧姜嫌弃推开,“你之前不还怕我怕得要死嘛!”   付都统理亏在先,又被她欺负惯了,只得转而去摸她的肚子,“你这回诈死,是为了保住我这个小侄儿吧。”   尧姜说:“何止啊,我总得给这孩子找个爹啊。”   付铮青筋狂跳,嘴角狂抽,直觉这货要作妖,叫苦不迭,心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不对,明明是她自己过来的,为何要他遭罪,哎呦喂,冤孽哟!   近日黔州城来了位美若天仙的姑娘,开了家壕无人性的药铺,施药救人,无偿治病,功德无量,传为佳话。总兵付律十分喜欢,认为义女,赖在黔州不肯走的东南军都统付邃,也极其喜欢这个义妹,没事儿总陪着逛街,俊男美女,相当和谐。   唯一不和谐之处,在于姑娘身边大腹便便的老仆,毫无身为电灯泡的自觉。   付铮叫苦不迭,他这厢陪杜栀姑奶奶逛街,还得带只眼睛在易容成老头的尧姜身上。   他已经习惯她扮丑的恶趣味了,但拜托你大着肚子别蹦蹦跳跳好吗,你不心疼儿子我还心疼侄子呢!   宝宝心里苦!宝宝不干了啦!   尧姜怀孕八个月的时候,他终于鼓起勇气,声如蚊呐地抱怨,“你大着肚子,就别乱跑了,你要找人,我替你找还不行吗!”   尧姜一锤定音,桌子拍得砰砰响,“不行!”   付铮不死心,苦着个脸不能更悲惨,“那咱们那药铺换个名儿,别叫永药堂了,也别招坐堂大夫了,万一让燕京那几位发觉你诈死……那我可就有大麻烦了!”   尧姜无知无畏,“怕什么,五万黔州军加上五万东南军,咱们还怕几个佞臣?敢来就一锅端了!”   事实上她这儿动静还不算大,燕京的故人压根儿没觉察。她这几个月上街抓了无数壮丁,盘问下来都不是那个人。   尧姜一开始并不着急,她这胎怀得极稳,她就不信他只为求死,而不想见见他费尽心思得来的儿子。   可时间越久,希望越渺茫,她开始疑惑,难道真是她自欺欺人。   最好的期待,不会在期待中到来。   这日她偷懒没去永药堂看着,反正她招坐堂大夫的启事漫天飞,从店铺门口到茅厕围墙,谁都知道永药堂重金聘请坐堂大夫,要求如下:   颜如玉,无药不识。   尧姜自认文化水平不高,懒得写什么藏头诗,这货又以己度人,怕太高深了他看不懂,干脆把他的名字写进去,简单粗暴又有效。   尧姜正在庭中赏雪,杜栀便兴冲冲赶来,说今日招到一个坐堂大夫,医术高明,就是言行无状,非说自己是药仙下凡,普度众生,颠三倒四,有些疯癫。   你在一个疯子面前说另一个人是疯子,那么她一定不会惊讶,大概只有与人一较高下的心思。   说白了,比谁更疯。   尧姜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永药堂,一把揪住那位坐堂大夫的衣襟,粉白水嫩的小郎君吃了一鲸,吓得小脸惨白,檀口微张,足以吞下一个拳头,瑟瑟发抖,可怜又可爱。   尧姜戴了个面纱,妇人打扮,压根儿没易容,杜栀一脸尴尬地解释,“这是我们之前的女大夫,丈夫给她试药,结果试死了,还怀着孩子呢,整天神神叨叨找夫君。”   尧姜并没有松开一分一毫,直接把人按在墙上,闻到阵阵药香,眼角发烫,脑中针刺的疼,声音发颤,“你叫什么名字?”   小郎君吓得直哆嗦,连连作揖告饶,“小生颜、颜、颜如玉,身、身、身怀医术,特、特、特来谋职……”   尧姜目中带上不屑,“你是个结巴?”   “不、不、不……是……”   尧姜一掌拍他额头上,不耐道:“到底是还是不是!”   他睁着一双小鹿般无辜的水眸,分分钟控诉她仗势欺人、调戏良家妇男,憋了又憋,终于握紧了拳头,愤愤道:“夫人请自重!小生不是结巴!是……被夫人吓得!”   尧姜轻笑一声,依言放开了他,挺起腰摸肚子,神情无比倨傲,“哦?我实话告诉你,我开这药铺,就是想找一个新夫君,我夫君托梦给我,说就是你!”   杜栀掩面表示不忍直视,小郎君缩在墙角一言不发。   空气仿佛凝滞,过了很久颜如玉才试探出声,抱拳道:“小生与夫人初次见面,怎能因一个梦,就错点鸳鸯谱,恕小生不能从命!”   杜栀正要解释她只是太饥|渴了平时还是很端庄的,就听片刻前还淡定的某人大哭特哭起来,不得不佩服她这天生的本事。   尧姜说哭就哭,哭得情真意切,嚎得惨无人道,仿佛对方天理难容,“呜呜呜~我夫君说的,我嫁不了你,他就死不瞑目!”   颜如玉被她嚎得头疼,只得行缓兵之计,语声就不自觉带了宠溺,“总得容小生考虑个……一年半载……”   哪有一上来就成亲的,这也太草率了吧!   尧姜表示她就是这么草率,抽得快要断气,还在不停地嚎,“这样说来,亡夫一年半载都闭不了眼!”   她嚎得惊天动地,颜如玉吓得退到门口,正欲遁走,就听扑通一声,这货跪坐下来,抱住他大腿死活不放,仍哭嚎在一个调上。   大街上已围了不少吃瓜群众,全都在看这一出郎君欲弃结发妻、妻子死命往回拽的好戏。   颜如玉羞愤欲死,她不要脸他还要,要不是她大着肚子,早就一脚踹开了,现下却只能柔声诱哄道:“夫人先放开,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尧姜闻言更加卖力表演,哭嚎得生无可恋,一刻都离不开他,“没有张屠户,就得吃浑毛猪呀!”   被比作屠户的玉面小郎君:“……”   颜如玉无奈扶额,挫败道:“那你到底想怎样!”   尧姜吸吸鼻涕,胡乱抹了一把脸,眼泪鼻涕都擦在面纱上,只露出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你留下来嘛,我给你当夫人”,她拍拍肚皮,犹如拍一个西瓜,咚咚响,表示可以吃了,她大言不惭,“你白赚一个儿子,不亏啊!”   这货节操掉光,杜栀早已习惯,可作为吃瓜群众的一员,看这情形莫名想流泪怎么破!   颜如玉小脸依旧惨白,闪过明显的惊慌,眼里的狡黠藏得极深,十足的道貌岸然,低头避开某人灼灼的色狼眼神,纠结许久,最后娇羞道:“这样不好吧……”   尧姜满目凶狠,表示你不答应我不放开。   他只得蹲下来,温柔扯开她的手,趁她沉浸在他极有杀伤力的笑容里,长腿一迈就要溜,不料她的爪牙堵上来,前有狼后有虎,只能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   尧姜双手叉腰,笑容狰狞,像个逼良为娼脑满肠肥的恶棍,眼泪却惯性下|流,“来了还想走,天真!”   “你不是说你是药仙下凡吗?滚过来试药!”   颜如玉被迫嚼了马鞭草,迫于某人的淫|威,只得颤颤巍巍说出它的功效,“壮、壮、壮……阳。”   尧姜不依不饶,“大点声!”   颜如玉羞愤捂脸,“壮阳!”   尧姜命人端上一盘苹果,眼神像要吃人,颜如玉一哆嗦,不等她拿起来塞他嘴里,取过一个苹果就狂啃。   尧姜一点不急——因为他很快就吐了。   苹果是土豆伪装的,还被她渍了辣椒水。   颜如玉呛得眼泪哗哗,咳得满面通红,在尧姜看来愈发娇怯动人,不由趁机摸他的脸蹭豆腐吃。   她得意道:“别以为换了个皮我就认不出你!你是土豆还是苹果,我咬一口就知道!”   她一个虎扑正要开啃,他吓得眼泪逆流成河,她只得停下猥琐动作,替他擦眼泪,一本正经地劝道:“功行八百,德满三千,方得仙缘,你若是仙,何不渡我?你若渡我,我自当改过自新,积善行德。”   他没有说话,神情却透出哀怨。   她眼中就浮现伤痕,替他擦完最后一滴泪,终于退回去,深深地看他,缠绵悱恻,眷恋不舍,“我因为可笑的怀疑,害死了我最爱的人,我知道他怨恨我,你替我告诉他,三生三世,几生几世,我一直等在这里,他怪我时就来骂我几句……不怪我了,也来告诉我。”   她将药铺的地契放到他手里,“你留下来吧,我不扰你,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他终于开口,三分执拗,七分动容,“我是来渡你成仙的。”   她摇头,眼中一片澄澈,却隐隐有笑意,“我道行浅得很,连是非黑白都分不清,你别白费力气了。”   颜如玉一脸懵逼,表示这跟他想象中不一样。   不是应该你痛哭流涕求我原谅而我高贵冷艳不肯答应,不是应该你撒泼打滚求我听你解释而我捂耳大喊我不听我不听,不是应该你死缠烂打重新追我而我欲拒还迎欲擒故纵,最后历经千辛万苦有情人终成眷属!   靠!你太没耐心了吧!   尧姜施然而去,回眸一笑百媚生,满意看到他眼中分明的眷恋,再配合着流露哀戚,表示是你不要我的,待转身时又是满脸的恶趣味,是个守株待兔的邪恶神情。   叫你不肯认我,叫你居高临下,叫你欲擒故纵,叫你变着法戏弄我,叫你就想看我追着你不放看我笑话!   我偏偏不如你的愿!   笑话,他要是称心如意了,她以后怎么重振夫纲,以后怎么抬得起头来?   尧姜甚至怀疑,当初他死在她怀里,也不过只是一场好戏——他知道她怀疑他,干脆以死证清白,到头来就是她欠他,他就能享受贵宾级待遇,让她当牛做马,为奴为婢,就因为他当初受的委屈!   他假死一回,毛都没掉一根,赚了一个夫人,一个儿子,一个药铺,真是好得不得了!   她趁机摸了他的脉,强健有力,胜似从前,气得在心里骂他,当我是傻子吗!   尧姜陛下表示,装死装可怜神马的,都是朕用剩下的把戏!   从此永药堂多了个如花似玉的坐堂大夫,有个戴着面纱的孕妇时常来看他,一看就是一天,却不敢让他发现。   颜大夫时常瞥见那个胖胖的人影,嘴角温润的笑意就能保持一整天。   魔前一叩三千年,回首凡尘不作仙。   他哪里是来渡她成仙,分明是来与魔相伴。   谁叫她,一直这么可爱啊。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别掉收藏! 这文快要完结,后面有一个前世今生的番外。 一切,都逃不开因果二字。 因果,是本文的起源。 欠债还情,天经地义。 ☆、尧姜产子   黔州二月,小雪缠绵,某人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慢悠悠走到废弃的付府门前,徘徊不前。   若她文学造诣够好,必要感叹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可惜她生平最讨厌酸腐文人,想来想去,只想到一句岁月是把杀猪刀。   只有在瞥见身后那个郎君时,才大发情操,嗓音柔得能溺死人。   “移墙花弄影,疑是玉人来。”   他不为所动,她低头伤感,豆大的眼泪一滴滴挤出来,“我都家破人亡了,你还不肯原谅我吗。”   颜如玉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看见那不断落入尘土的泪,终是恢复了嘲弄口气,“要不是你四处留情,怎会引狼入室。”   她自知理亏,望着那块破旧牌匾,只得转移话题,继续伤感,“当初一把火烧得什么也没了,现在想想,何必做那么绝。”   他一把扯过她的手,便带着犹犹豫豫不肯入内的某人,好好看看到底剩下了什么。   剩下了全甄的绣架,剩下了付邃的名剑,剩下了宋逍的药柜,剩下了付云七种的绿竹……   他一字未语,她豁然憬悟,原来心里记着的人,永远不会死去,原来本以为忘掉的事,永远清晰无比。   这样多的旧物,都比人长情。自始至终只是她自欺欺人,其实怨恨早已消逝,留下的只有温情,他们从没有丢下她,她也从没有忘记他们。   这心结,根本只是她在矫情,这长长的相伴岁月,就是最好的馈赠,她永远记得那段时光,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不,还有一点不满足,就是孩儿他爹,一直若即若离,不肯跟她回去。   那一日天上飘着细雪,她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走进中庭,绿竹东倒西歪,望着满目的苍凉,不禁悲从心中来。   尧姜只觉得人做成她这个样子,真心没什么意思,想着想着,就蹲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寂静中传来叹息,玉面郎君从他房中回来,撑着一把油纸伞,看见此情此景,终是心生怜惜,忍不住走过去将伞举过她的头顶。   他的声音冰冷而轻盈:“别哭,雪总会停的。”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静好的脸,墨黑的眸,还有他身上轻柔的暖意,一瞬间,心就软成了一片。   她的私心无比强烈,她想要这人永远陪她。   “我怕。你能留下陪我吗?”她泪眼潋滟,美得让人心碎。   颜无药终于装不下去了。   他慢慢揽她入怀里,扔了油纸伞,用身体为她遮风挡雪,下巴蹭着她的发顶,完完全全败给她,“好,我一辈子都陪你。”   她的指尖点上他的眉梢,那上面盖了一层浮白的雪,“老翁翁……”手一转,又去捻他的发梢,“白发白眉,无药,这就是白头到老啊。”   “嗯。”他应和。   她从他发间沾了雪,拿他专注看她的眼当镜子,一点点往自己的眉毛上涂,而后灿烂地冲他笑,“无药记得,这是我老了的样子。”   他的心脏被人狠狠地攫住,疼痛而又快速地跳动起来,他眯了双目,在她的笑容里,猝不及防捧住她的脸吻了下去。   他撬开她的唇舌,深深地吻住了她,在她唇间辗转,激烈而放肆地纠缠,可她仿佛感受到他无望的挣扎,来自对失去的恐惧。   酸涩之意从她鼻尖漫上眼眶,她回以轻轻的一吻,他顿住,没有放开她,动作却慢了下来,开始一点一点,温柔而缠绵的吮吻,透出他无限的眷念。   漫天的雪花飘洒,落在两人的身上,融化在这失而复得又终将失去的热情里。   她的素手抚上他的胸膛,发出无声邀请,他握住她作乱的手,慢慢把她压在身下,不妨她一顿粉拳捶过来,他只得起身——无他,她肚子太大,顶得慌……   尧姜揪过他的颈,咬了他那张假脸一口,把玩着他的青丝,笑得邪魅狷狂,“怎么,终于不装了?颜如玉颜公子?”   那笑太过诱人,甜得他心都要化了,他只得移开眼,才能保持高贵冷艳,“你先不信我的!”   尧姜沉吟半晌,终是将他的身世告之,孰料他丝毫不惊讶,摸摸她的头,仍是万事尽掌的得意,“此事我早知道了,文帝也早知道。否则全潋逃婚,怎会不被追究?否则我爹身居同知之位多年,怎会在他要娶全潋之前,一跃而至指挥使之位?”   当年文帝有所察觉,锦衣卫同知颜宗查明缘由,上表一颗真心,遂娶了全潋,从此平步青云。颜宗道明全潋与犬戎余孽的旧情,文帝便不打算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任由她做颜夫人,而不是公主郡主,颜宗才能握她在手心。   古有颜宗剥夺全潋公主身份,今有颜无药诓骗尧姜陛下退位,父子二人的心计,简直如出一辙。   她摇头表示可怕,不愿承认自己被算计,“你可真是你爹亲生的。”   “我一早就告诉过你,我是汉人,你不过受人几句挑拨,就怀疑我,真是教人伤心……你以为凭我爹能娶到皇室遗珠的敏锐,会让全潋生下别人的孩子?”   她翻了个白眼,“那你爹还不是被她算计了?”   他趁机献殷勤,“所以说啊,我们颜家人,就算栽在女人手里,还是无怨无悔啊。”   她并没上当,挑起他下巴,表示小样儿的别想骗过我,“你诈死这桩阴谋,又怎么说?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死了,差点自尽!”   他刮刮鼻子,总算有几分愧疚,“我以为你怀着孩子,不会轻生的……”   尧姜又好气又好笑,戳戳他胸口,“要不是我了解你,知道你这点龌|龊心思,怎能依计而行,中了你的圈套!”   他啄了她樱红小嘴儿一口,对她的口是心非爱得不行,愈发搂紧了她,“我知道你会成全我的,陛下。”   尧姜想了半天,想到他九死一生换了一身血才能来见她,想到当初自己的确对他起疑,终究将这笔账算平了。她点点头,摸摸失而复得的指挥使,摸到他气喘吁吁,满目欲|火,浑身发疼,却耐她不得。   她终于满意,将自己与他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糯糯道:“不要再离开我了,好吗。”   指挥使抚平她战栗的背,语声像发誓一般郑重,“如果此后你我再有分离,我会在离开之前杀了你。”   他没有说,先离开的,恐怕是你啊。   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处处皆恩怨,而他们的恩怨,终于化为一生牵绊,再无任何芥蒂。   黔州近日有一桩喜事。   永药堂那位如花似玉的老板娘的亲妹,与永药堂那位俊美的坐堂大夫,一见倾心,再见成亲。   黔州总兵干脆把义女的妹妹也认成义女,甚至把前任总兵的宅邸修缮好了,送给一对新人作为新居,前提是还得叫付府。   尧姜对新付府很是满意,对新夫君更满意。   她快要临盆,却愈发好起男色,时常亲亲抱抱摸摸,摸得自己欲|求不满,摸得别人痛苦不堪,既想她别作妖,又不想停下这福利。   她的口味愈发刁钻,迷上了臭豆腐,一天到晚泡在人家店里狂吃,颜无药放任了她几回,这日左等右等也不见她回来,只得边叹气边去找她。   他一把抱起某只孕妇,一回到付府,就将她抛进了浴池里,一脸嫌弃:“只怕泡上十天半个月,都洗不干净你身上那股味儿!”   尧姜向来强大的心灵受到了严重的打击,默默沉入水中,闭眼装死。   须臾,颜无药皱了皱眉,蹲下身:“尧姜?”   她一动不动,继续装死。   颜无药跳入池中,将她捞起,看她紧闭双眼,脸色有些焦急:“尧姜,能听到我说话吗?”   尧姜本来是懒得回应他的,可偏偏眼睛开了一丝缝,正对着他的胸口——晶莹的水珠顺着白皙如玉的脖颈滑入衣领之中,无端生出千般魅惑,难以言喻的美|色当前,她不由颤了颤身子。   感受到她的颤动,他松了口气,微微一笑:“原来,是在闹脾气。”他摩挲着她光润的肌肤,抱着她慢慢走出水中,“别赌气了,臭豆腐吃多了不好。”   尧姜无言,我吃不到你,吃点豆腐怎么了!   颜无药将她放到床上,而后自己也躺了上来,她泡得肌肤润泽,小脸通红,像个熟透的蜜桃,诱人咬上一口。   她一言不发直勾勾看着他,看得他心跳加速,只得挪开了身子,尽量跟她保持距离,“累了吧?陪我好好睡一觉,为了找你,我可是跑遍了黔州城。”   他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气息喷洒到身上,一股火直冲头顶,尧姜看着近在咫尺的眉目唇齿,凑上去的唇被他挡在掌心,她没亲到嘴巴,气得牙痒痒。   尧姜裹好锦被,转过去不理他,很快听见他叹息,隔着被子从身后抱紧她,脑袋搁在她肩上,呼吸在她耳边,舒适又瘙痒。   颜无药发自内心地叹,“咱们就生一个吧,别说你忍不了,我都快忍不了了……”   他当然知道她弄得自己一身怪味儿,就是想帮他戒|色,以为这样他就会嫌弃她,谁知到头来她自己先欲|求不满了……   尧姜忽而抓住他放在她腰间的手,有些艰涩道:“我觉得,我们很快,就不用忍了……”   颜无药一怔,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她带了哭腔,“我要生了!好痛!”   在之后长达一夜的生产过程中,颜无药被骂得狗血淋头,体无完肤,什么“毒妇”,什么“小人”,什么“王八蛋”,什么“剩忘八”,都还算好听的。   尧姜踢翻了好几盆热水,气得大喊:“颜无药,你给我滚进来!”   颜无药在外大喝一声,“夫人,我来啦!”   付铮赶紧拦着,“血房不能进呐,你一进去,她就安心,万一她这口气松了怎么办!”   颜无药各种挣扎,目眦欲裂,“我陪她呀!”   付铮拦不住他,气得拼命喊,“那么多神医在呐!”   颜无药头也不回,“我才是神医!”   颜无药进了产房,陪在尧姜身边,尧姜摸到他的泪,终于没再骂他。   她想起从前争斗,慢慢笑了起来,“你我阴差阳错,终成夫妇,不求亘古缠绵,总逃过尔虞我诈。”   她握紧他的手,神态安详,一如诀别,“于我而言,一杯热茶,一个眼神,相依为暖,足矣。”   他大恸,哭得像个孩子,“我不要孩子,我只要尧姜!”   她费力摸摸他的发,“说什么傻话!”   她看见上来为她剖腹取子的医师,忽而推开他,恶狠狠道:“颜无药,你给我出去!不许再废话!”   付铮进来拖走某人时,还在吐槽,不过生个孩子搞得生离死别一样至于的吗,可他看见那两只几乎掰不开的手,忽而鼻头一酸,只得点了妹婿的昏穴,硬是拖了出去。   尧姜第二胎,还生了个儿子。   某个没出息的父亲,在听到母子平安四个字时,竟当场厥了过去。   两只无良父母,在孩子名字上并没花多大心思,取得草率无比,大名颜付,表字承因。   付铮时常想起尧姜生产那一幕,仿佛真是生离死别,想说他们矫情,又无法玷|污他们真情。   他时常庆幸尧姜无事,否则他这位妹婿一定会把他吃了的……   说起来,他也快当父亲了。   尧姜生完孩子没多久,就开始撮合他与杜栀,他一心念着当初那个骗他害他的女子,杜栀又是他的义妹,自然义正词严地拒绝。   杜栀也不喜欢他,总觉得二人像哥们,时常一起喝酒,孰料有一回喝多了,就做了那风流之事……   付铮想要负责,杜栀倒还不肯,尧姜听了他一通抱怨,很快解决了这个问题——她下了点药,非但春风二度,还成功中标。   杜栀为了孩子,只能嫁他,却还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付铮起先觉得憋屈,可新婚夜掀开红盖头,摸摸她还未隆起的肚子,便觉着人生圆满了。   很多爱情,不被察觉,却总在发生,快得,就像龙卷风。   颜付五岁那年,付府来了客人,一个眉目像极了他娘的哥哥,摸摸他的头,送了他一对玉佩,“阿付,将来给你媳妇儿。”   时隔五载,尧姜见着比她高的阿樘,哭得稀里哗啦,根本停不下来,后者擦了很久的泪,擦到手都酸了,她还不肯停,只得把她丢给舅父,继续擦……   慕容樘是很喜欢这个阿弟的,软软的,绵绵的,糯糯的,像个粉蒸的糯米团子,想让人咬上一口,再咬一口,怎么咬都不够。   他遗传了他娘的剽悍逻辑,并不在意阿付的血统,只知道他是阿弟,要待他好,给他讨媳妇,这就够了。   他与阿弟玩闹了一阵,发觉尧姜没教他多少东西,只有舅父教了他医术,便有些不高兴,气冲冲去质问尧姜。   “阿娘,你怎么把他教成这样!我还想他入仕帮我呐!”   阿付被尧姜一盘点心引开,表示自己什么都听不懂只是一只吃货。   尧姜说:“不是为娘信不过你,只是做个纨绔公子也没什么不好……”   她四处张望,确定颜无药不在,偷偷摸摸告诉长子,“我没多少日子了,你要让阿付入仕,就没人陪你舅父了!”   慕容樘终是叹气,也四处张望,确定善妒如妇人的舅父不在,才把他娘抱在怀里,悄悄红了眼眶,却不敢落泪,怕他娘更难过。   “儿子知道了,会想办法,保他们一世和乐……”   他想,那只糯米团子,做一辈子的糯米团子,好像也不错。   他想起这些年谢喻和段辜存斗得乌眼儿鸡似的,不由笑出声来,也想尧姜听了高兴高兴,“阿娘不知道,御史和太师刺杀了对方无数回,刺杀完了还能坐在一起喝酒,你说好笑不好笑?”   尧姜果然笑了,“他们两个仇深了去了,斗了这么多年,哪能没感情呢。”   “儿子这回微服私访,谢喻不知怎么知道了,在武英殿以自杀相要挟,非要同往,你猜我怎么对付他的?”   尧姜眼皮打架,意识慢慢流走,在他怀里陷入沉睡,只喃喃了一句,“怎么对付的……”   慕容樘终于落泪,一下下抚着他娘的背,紧紧抱着那瘫软的身子,哽咽得语不成调,“我没有对付他,我让他来了,来见你……最后一面……”   尧姜永远不会知道,五年里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每一年阿樘都来看她,却只敢远远地看,不敢惊扰她,他深知她有多怕死,就怕她想多了伤心。   他年年微服,只在西南一带,那两位何等聪慧,面上装作不知,却上贡了不少灵丹妙药,他尽数送过来,每每收到舅父的回信,上书“安好”二字。   只有今年,他收到的是,速来。   他带上了陈其,带上了无上皇,没有拒绝谢喻,也装作没看见段辜存尾随的车驾,因为这真的,是最后一面。   当然了,后头两位,颜无药没让他们进来。   付府之外,内里的哭声隐约传来,二人跪坐在地,呆若木鸡,泪流满面。   谁的心中没有一面镜子,谁的镜子没有视角的局限,他们各有立场,偏偏生出情义,最痛苦的,大概是希望后的绝望。   她永远让人感觉亲近,这是帝王与生俱来的笼络之术,她也有七情六欲,却藏着一颗深如海底针,难以琢磨的帝王心。   是臣子,也是知交,愿从其游,而为其死,不是说说而已,但此心惴惴,何尝完全信她。   伴君如伴虎。   帝王骨子里是冷血的,皇权不容侵犯,稍有不慎,揪住一点错处,再忠心的臣子,也会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她拉着你的手,蒙上你的眼睛,把你带到一个地方。你隐隐约约察觉危险,但依然选择相信她,最后一睁眼才发现,面前是悬崖。   真的很苦。偏偏这苦里面,又要染上三分甜,让你甘之如饴地吃下去。   他们逼杀其子,已是死罪,然而她终究不怪,只将他们困在朝堂,一生一世殚精竭虑,为国效力。   她是个好帝王,亦是个好知交,归还田地的为民之心不假,相扶相助的真情不假,兼济天下的诚心不假,要怪,只怪君臣之分,猜忌不断。   她足够通透,他们比不了她,只因对她生情而已。   皑如山上雪,皓如云间月。   愿从其游,而为其死。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别掉收藏嗷~ 君王与臣子,一向互相利用,互相防备,互相伤害。 女帝打压段氏,几乎屠灭全族,段辜存焉能不恨? 女帝又扶持段氏,把太子托付,谢氏成了多余,成了弃子,谢喻身边还有宗亲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稍有不慎,也是身死族灭,谢喻焉能不恨? 他们最恨的,是当初那个许诺共赏山河的人,最终抛弃了他们,甚至要杀了他们。 所谓始乱之终弃之。 他们恨,却也理解她,除开君臣这一层,也有男女之情。 这就是他们输给她的原因,她握住这男女之情,握住他们一辈子的效忠家国。 ☆、尧姜之死   颜无药与一众情敌最大的区别在于,他是从心底里希望尧姜幸福的。   他的爱,温柔、隐忍,直到发觉她需要他,才不顾一切想要得到。   尧姜难产昏睡的无数个夜晚,他都听见她惶急的呼唤,她没有唤出任何人的名字,她只是重复一句话,“别丢下我。”   醒时她还可以不动声色地伪装,但梦时,是人最放松脆弱的时候,惧怕什么,担忧什么,是骗不了自己的。   谁都有不容易的地方,皇帝最不能喜形于色,让臣子把你摸透了,她的孤独,不能与人说。   人心险恶,算计阴谋,看多了,是会累的。但作为一个帝王,不可不要,不得不要。   可他看得出来,她有一颗仁义之心。   助她夺位的段氏将亡,她能既往不咎,利用段氏收拢世家,是天子的气度和魄力,是仁心。   漫长的孤独岁月,危机四伏的成长,日日夜夜的算计权谋,让这颗仁心蒙尘,而它依旧存在。   这帝王,不是天纵英才就能当的,要刚柔并济,要恩威并施,不容私情,却讲仁义。   颜无药当年诈死,尧姜被臣子软禁,要杀她腹中之子,她惊觉自己一心为国,痛失所爱,反被臣子算计,才再也无法忍常人所不能忍,崩溃了。   但她烧死自己,烧死一个女帝,还是和新帝说,“先别杀他们,用完再杀。”   不得不服气。   本都是世间难得的豪杰,本都有兼济天下的志向,只是私欲公心,两者相争,则必有胜负。   尧姜心中的仁义,犹如一面脆弱的镜子,一次次碎裂,破镜难圆,也许一个心魔,将会从裂缝里慢慢滋生,让她变得面目全非。   可她终究没有,她坚持了自己。   帝王之术,用疑心驭人,用仁心服人。   仁心疑心,若缺其一,要么会妇人之仁被人利用,要么,就会成为疑心病重,专|政暴|政的君主。   尧姜女帝以仁心治国,除奸佞,清君侧,深知民心稳,则江山稳。   她内清吏治,外平叛乱,兼济民生,生平最擅用人,可以不计仇恨。   可她终究是个女子,一腔热血献祭山河,临了临了,只想和心爱之人共度余生。   尧姜第二次陷入沉睡,这回她的梦呓中,终于有了一个人的名字,“无药。”   她终于醒来,看到阿樘,看到陈其,看到无上皇,她仔仔细细看过他们,眼里的茫然一成不变,然后握住颜无药给她把脉的手,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她睁着大大圆圆的眼睛,里头装着不谙世事的神情,“我是你的病人吗?”   他颔首,无比耐心,温柔如水,“是。”   她笑,孩童般纯然,“你要对我负责。”   他起了逗弄心思,摸摸她的头,眼中满含戏谑,却让人全心信赖,“我已有妻室,恐怕不成。”   她笑意不减,无赖道:“那我对你负责。”   其余三人一脸懵逼。   尧姜大病一场,醒来却失去记忆,只记得自己是颜无药的病人,慕容樘最先接受这个结果,为免她再受刺激,病情加重,火速带着陈总管和无上皇撤离。   谢御史和段太师一起爬墙,看见笑得天真烂漫的那人,对着仇敌说出自己的不解,“她这是真的,还是装的?”   段太师比他更早了悟,“忘了过去,才能了断,她或许,只是想走的时候,少看见一些伤悲。”   谢御史一点就透,语气酸涩道:“说到底,她还是只把一个人放在心上。”   段太师无语,偷窥已经足够荒唐,和仇敌一起偷窥更是荒唐,和把天聊死的仇敌说话,简直是荒唐透顶。   可是再荒唐,他们还是在墙头趴了一夜,深知这一面怕是永诀。   尧姜被告知她有了两个儿子时,先是一怔,然后皱起眉头,纠结了半天,最后沮丧道:“我还以为自己还没嫁人呐,居然连孩子都有了!”   那神情,就跟二八少女一觉醒来变成白发老妇一般,懊恼得不行。   她以为,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可以和心爱的人挥霍光阴,一起白头到老,却原来,一切都是回光返照,一切很快就要终结。   不过得知那俊俏的大夫就是她夫君时,又蹦蹦跳跳高兴得不行,抱着她夫君的脖子猛亲几口,整日围着他转,阿付小朋友彻底失宠,哀怨得咬碎了乳牙。   颜无药每日为她煎药的时候,她都在厨房烹饪小菜,等他煎好了药,她也做好了菜,他喂她喝药,她喂他吃菜,你一口我一口,情意绵绵,永无断绝。这种无比油腻的恩爱,付铮夫妇见识过几回,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然后摸摸阿付的头,心道这孩子真不容易——爹娘都有病啊!   阿付不管,他和付铮的千金玩得高兴,心想要不要也试试看喂她吃东西。   尧姜长于庖厨,也有不会做的东西,比如糯米鸡,常常犯了馋瘾,就溜达到城西那家鸿仁轩狂吃。   颜无药无奈,每次都去接她,落日余晖下,尧姜踱着欢快的步子,提着糯米鸡朝他走来,自然而然地撕下鸡肉喂他。   他静静看着尧姜半晌,张嘴,毫不犹豫地吃下去,突然抿起她的手指,温柔,缱绻,直到她满脸羞红,才滋滋道:“夫人的滋味,妙不可言!”   他一语双关,而她依旧剽悍,“那观音坐莲我们要试吗?”   颜无药无语,摸摸她的头,脸上有可疑的红晕,“很疼的。”   她一脸纯洁,理直气壮,“可我们就剩这个没试了呀。”   他颔首,宠溺笑容慢慢流露凄苦,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才尽力补偿他,不想他留有遗憾。   剩下的日子,只有彼此,没有别人。   尧姜从未想过,会有一个夜晚,与颜无药并肩而行在熙熙攘攘的街巷里,他在人潮拥来时会自动挡在她身侧,甚至将她护在他怀中。   这真是一种陌生的体验,她虽为女子,然仍有男儿傲骨,又本性刚烈,从前示弱不过做戏,何尝真的将自己交给别人保护。   也许,这是她此生之中,唯一一次受保护的机会。   也是最后一次。   尧姜顺势牵住他的袖袍一角,这次换她挡在他前面,她听着自己仿若战鼓喧嚣的心,直直地看着他,许下一个诺言,“跟紧我,千万别跟丢了。”   颜无药笑了,笑得有些凄楚,在半晌后,方回了一个低低的好字。   天空展开了绚丽的烟花,整座黔州城美轮美奂,一双人走到河边,河面上漂着万盏莲灯,美若银河。   他们又去放了一回花灯,然后说起那年她被付邃吊起来打,他不顾主仆之分,上前抱起她,手指拂过她的伤口,半晌疼惜地说,“你竟把她打成这样。”   他连敬称都忘了。   那是因为她在青楼里,看见伤痕累累的他,他在躲避付邃的追捕,他疼得蜷缩起了身子,她头脑一热,就把他藏在床底下,自己面对来势汹汹的付总兵。   他永远记得,她散乱着发,压在一个妓子身上,身量还没有那女子长,衣衫半解,无限旖旎风情。付总兵见了怒不可遏,一把提起这不孝女,自然忘了抓他。   其实那个时候,他就知道付邃密操私兵,可他还是没有上报。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她是段辜存的棋子,当时他只是想,不能毁了她唯一的家。   颜无药问尧姜,“当时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自然是为了让你心生感激,然后收了你这个妖孽啊。   这话尧姜说不出口,只得有些心虚道:“原本我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满目了然,也不揭穿,“事后你可敲了我不少好酒。”   “打可不能白挨。”   他轻笑:“我那时问你,可想过沾染是非的后果。”   “你说人活一世,本就是要死的。与其瞻前顾后小心翼翼难逃命途束缚,不若随心而为失意之时也好少些痛苦。”   他眼中的嘲讽沉淀下来,“我从未见过这般洒脱之人,且还是个女子。”   尧姜托腮瞧去,月色迷蒙,那人眸中情意如许,教人不饮自醉,忆起往事总是恍惚不已,音色亦是难得的温软迷糊,“女子怎么了,我还不是狠狠敲了你一笔。”   他笑她太过得意,仍然执迷那个问题,“为何救我?”   尧姜摊手,几分纨绔公子的阔绰,“你满身血污却强自隐忍的可怜模样愉悦到了我。”   他转过头来,迎上她一双水汽氤氲的眸子,只叹她嘴硬心软,“嘴巴还是这么毒。”   尧姜眸色深深,努力忽视他眸中泪意,却无法忽视那近乎虔诚的爱恋,她摸摸心口,忆起很久很久以前的跳动。   他叹气,“只怪你屡次相助,我才上当受骗……你心里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偏偏,从没有我。”   尧姜便小心眼道:“你求而不得,差点掐死我!”   他凑上来,在她额头轻吻,温柔的触感带起肌肤一阵酥麻,“一个男人对女人起了杀心,那就是爱她爱到没办法。”   尧姜想到从前他一副傲娇样,到现在温柔似水,各种求虎摸的忠犬样,就觉得还是太颠覆了。   她推开想要深入的某人,一脸宝相庄严,表示她是个端庄不做作的人。   颜无药指尖一点,轻轻往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你的缺点,就是凡事都太认真。随遇而安,这才是人生。”   尧姜心里突然一沉,他这一句话,真是戳破了很多东西。   随遇而安,如果真能那样,该有多好。可是她天性执着,如何改变?就像她心里曾有那么一个人,明知道是错的,但是放不开手。   可惜,红尘可以看破,但是不要看穿。   毕竟,留点念想总是好的。   谁没受过那样的伤,像午夜流淌的明月光。   然而她也是后来才明白,世间的大多数人,都把感情看得很轻,所以爱起来挥洒自如。   而颜无药,他是不一样的。他爱得太重,太沉,几乎深藏不露。就像深蓝色的海面,看起来分明很平静,其实里面充满了波涛暗涌。   一旦爆发,就要见生死,她唯一败过的,只是他的决绝。   颜无药说:“其实你我初见,不在问诊之时,而在一个雪夜。”   许多年前,她在雪地里遇见了他。他衣不蔽体,伪装成普通的乞丐,想试探她的心性。她心地不好,却触景生情,因为她也曾那样忍饥挨饿过。   她蹲下身子,替他擦干净脸,然后掏出自己最爱吃的糕点,她低着头,不知为何落泪,“其实比你惨的人多了去了,青楼里的小倌,一天天死去活来的,人家为了活着都能折寿,你要饭好像也不是那么耻辱……”   颜无药当时十分无语,心道这小姑娘脑子有病,竟然觉得当乞丐好,可他终究记住了她的样貌,他想,她生得明艳动人,实在不难记住。   他再见她,已是衣冠禽|兽的神医,却还是逃不过替她擦眼泪的命,她哭得不停,他擦得手酸,心里有一处塌方,一寸寸变得柔软。   到后来他摸清她吃软不吃硬的脾性,也开始用眼泪攻势,次次见奇效。   尧姜何尝不知他在装可怜,开始只是那么一点点同病相怜,后来却是无法自拔地深陷其中,只想保护他,不忍心伤害他。   尧姜想到他的阴谋诡计,处心积虑骗她退位,不免又爱又恨地瞪他一眼。   她恶狠狠的样子无比温软,颜无药不由好笑,摸摸她的眼角,又被烫得缩回了手,她一副情深无悔的模样,而这样美好夺目的时光却总是短暂。   他垂眸叹气,“我总算等到你对我无怨无悔的时候。”   然后他依然问道:“若我当真死了,你会如何?”   她扳过他的脸,对上他的眸光,颤着手,一点点抚上他的脸,泪水到底夺眶而出。   “如果你不在了,还有谁能给我一个家?”   一字一句,嘶哑而动情,答案昭然若揭,颜无药望了她许久,再也忍不住了,将她一把揽入怀中,湿润了眼眶。   岸上暖烟缭绕,她紧紧依偎在他怀中,眼角泪痕未干,脑袋却莫名重了起来,仿佛暖烟丝丝钻入身体,意识一点点模糊。   “睡吧,睡一觉什么都好了,我们两个人,就是一个家……”   絮絮叨叨的安抚中,有泪水落入尧姜脖颈里,温热一片,她心头忽然慌得不行,脑袋却越来越重,只能无力地抓住颜无药的衣襟,强撑着道:“你,你不许……骗我。”   颜无药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我不骗你。”   泪水划过他的脸颊,他唇角微扬:“但其实,有一件事我是骗了你的。”   她已然睡去,无法回应。   “我怕我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毕竟有可能要带到黄土里,想想总是不甘心。”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替你擦眼泪的时候,就有一种预感,我会替你擦一辈子。”   小姑娘递过她心爱的零嘴,看见他脸上的刀疤,忽而就哭了,少年怔怔地伸出手,没有接那糕点,而是抚过她的泪,竟放进嘴里尝了尝。   小姑娘好奇仰头:“什么味道?”   少年皱眉:“苦的。”   他摸了摸她的头,眉目清俊如画,一派温和:“所以日后不要哭了,眼泪多苦啊。”   尧姜当时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啊?”   少年回首一笑:“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尧姜永远不会忘记,难产后昏睡的日日夜夜,都有一个温暖的怀抱,不停地给她拭泪,让她想起那个雪夜,有人说,眼泪多苦啊。   人就是这样,心满了就会贪,她贪恋地想着,如果能一辈子在他怀里,该有多好?   但梦到底是要醒了,世间由不得她安逸,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他也一样。   月光下的屋顶,他曾在她耳畔,说尽锦衣卫的往事,与为父报仇的决心,那是少年时家遭变故,便咬牙于心中立下的誓言。   世道无可救药,好人不得善终,坏人却只手遮天,夜夜安寝,他一步步往上爬,带着所有的仇恨与信念,一心一意想要的,除了报仇,还想看见一个清明的世道。   她也一样。   他们不过都是,伪装出来的恶人。   她毕生所求,是一个河清海晏的清明盛世,明君忠臣,孝子贤孙,人可以有权有势,却不能不仁不义,更不能无法无天。   万家灯火,都可以温暖人心,没有人家破人亡,无家可归,落得她这般下场。   但斗了多少年,倒下一个段氏,又起来一个谢氏,争斗永无止息,一己之力终究是蜉蝣撼树,她不再奢望了。   尧姜有些话还没说,但颜无药却听见了。   她说:“我们归隐山林,不问世事,每一年的七夕都坐在河边一起看烟花,你说好不好?”   泪水从尧姜紧闭的眼角滑下,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抚过,眸光闪烁地笑了。   “傻姑娘,为什么你的泪还是苦的?”   颜无药带着尧姜回家,放在他寻来的冰棺之中,冰棺可容二人,但他没有陪她躺下——她说,无药,你一定要比我多活七年,这样下辈子你我才是平辈。   她的逻辑一向古怪,但他觉得有道理,他一向顺着她惯着她,成了习惯,又是天性。   七年后。   一个俊挺的身影正弯着腰,在宣纸上一笔一画细细勾勒着,不多时,一身红裳便跃现纸上。   沾着清墨的笔尖郑重地写下四个字,吾妻尧姜。   唇角微扬,眉眼挑上了一抹温柔,那是他的姑娘,他的妻子。   尧姜离宫时,将那身嫁衣带了出来,日夜穿给他看,日夜,都是洞房花烛。   阿付已经长成少年,他爹奇怪得很,有时把他吊起来打,打到一半又抱他下来,然后对着空气说,尧姜,打到这样就行了,别打坏了。   天下父母,大概都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只不过他娘去得早,红脸白脸,都只有他爹唱。   唱得精神分裂,唱得疯疯癫癫,唱得他娘依然活着。   他爹经常带他去看冰棺里的那个人,他每次都忍不住,扒着冰棺一角,大哭大号,说阿娘你什么起来给我做糖醋排骨、松鼠鳜鱼、藕粉桂花糖糕、佛跳墙、冰糖葫芦、葱油拌面……   他好不容易报完所有菜名,永远不忘告他爹的黑状,指责他永远把菜烧糊,根本没法吃!   颜无药常常是边烧菜边煎药,他盯着药菜就糊了,他盯着锅药就焦了,每每他忙得焦头烂额,总要不停抱怨,说尧姜你做个饭都不让我省心。   他浑然忘了,她早已离去,没有人喝他的药,没有人给他做饭,她该做的事都由他代劳,他唯一没忘的,是他们的七年之约。   她永远不知道,他们的洞房花烛,她一身红纱,在付府舞剑之时,他是看见了的。   他永远不知道,他望穿秋水,眷恋深深,又转身离去之时,她也是看见了的。   那夜月华如水,风声簌簌,似乎飘渺着谁的脚步。   风中仿佛有人在轻声呢喃,带着一丝叹息,抖落了一树回忆,那是她曾凝眸他的背影,却始终没有对他说出口的话——   “你想要的,我都晓得,只是……我却给不了你。”   我操心了大半辈子的江山社稷,却终究没有陪你白头到老的福分。   风声凉凉,天地浩大,乍暖还寒,情深缘浅。   这一生太短暂,成就了一场锦绣江山,却到底,辜负了一个人。   颜无药闭上眼,对尧姜说,七年,一天不少,一天不多。   尧姜颔首,我们回家。   两个人,一个家。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别掉收藏嘛! 这文马上完结,心里很是不舍,虽然收藏不多,但已经很高兴了! 知己不需要太多,懂得就好! 想看BE的到这章就好,HE在下一章,是天界的故事。 离不开因果二字。 ☆、吾乃上神   我今年(掰着手指头数一阵),数不清多少万岁了,反正岁数仅次于女娲娘娘和伏羲大帝。   我的真身是一株神珠草,长得并不好看,枯枯瘦瘦的,平乘山有很多枝叶茂盛的草,一眼根本找不到我。   我懒得修炼,守着一亩三分地,喝着甘甜雨露,日子相当快意。直到有一天,一株怀阳草被移栽到我身边,抢了我的蜗居不说,这货性喜日光,常常挡在我前面,害我晒不到太阳。   我恨死这货,天天祈祷来一道雷劈死它,它比我先会说话,每次都笑我是个哑巴,我低垂了枝叶,表示我还是个聋子,咬牙切齿地,专心致志地在心中把它凌迟了一千遍又一千遍……   这货有一点好,从来不跟我抢雨露,它只吸日光,久而久之,我俩也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直到有一天,真的劈下一道雷,它挡在我身前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吓傻,我还没学会哭泣,只觉得全身的水分都被蒸干,盯着被劈焦的怀阳草,抖掉了所有叶片。   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天雷,而是女娲娘娘和伏羲大帝驾临之时,迎接他们的礼炮。   我们这种草,天生就是炮灰。   天可怜见,当初一时兴起种下怀阳草的伏羲大帝终于弯下腰来,看见委地的两株草,一株成了焦灰,一株成了光杆,他摇头叹息,滴了一滴血在怀阳草身上。   女娲娘娘也蹲下来,不同于伏羲大帝,她先看到了我,不由嘲笑伏羲大帝眼皮太浅,神珠草明明比怀阳草更稀有,更易得道成仙,然后她也割破手指,滴血在我身上。   他们打了一个赌,赌得了他们精血滋养的两株草,谁先修炼成仙。   我无数次后悔,为什么被雷劈的是怀阳草,要是我被雷劈了,一定就能得到伏羲大帝更雄浑的精血,更早得道成仙。   更让我痛恨的是,女娲娘娘的精血至阴,可叹我一颗想做男儿的心,到头来修成人形时,只能是个女娇娥。   怀阳草时常幸灾乐祸地对我说,这就是命啊。   怀阳草先修成人形,是个英俊潇洒的郎君,他给自己取名仅商,给我取名伽叶。   数万年来我们以兄妹相称,可他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这就是个情侣名。   我始终记得他替我挡雷的恩情,故而时常顺着他,更重要的是,我还得靠他渡点修为给我,否则便赶不上他修炼的速度。   我修成人形之日,不|着|寸|缕,而他早已通达人情世故,亲手给我穿上一身红衣,从肚兜到外衫,他细细系着衣带,神情专注而羞涩,脸上的红晕久久不散。   他喉头微咽,嗓音嘶哑,过了许久才摸摸我的头,“阿叶,你生得……真美!”   我心中不屑,我神珠草的姿色,自然不比你怀阳草差,想到他只是一株草药,不能结果子,我不由得意忘形道:“我能开花结果,你能吗?”   他竟然难得的没有反驳,脸却愈发红了,水铺鸡蛋那样滚烫,像个小媳妇儿似的转过头,声如蚊呐,“阿叶生的娃娃……一定很好看……”   我当时并不明白,开花结果和生娃娃有什么关系,这大概是草本生灵本性中的木讷,而仅商开窍开得比我早得多。   他飞升上仙时,我替他挡了几道雷,醒得比他还晚,气得他大骂我一顿,我嘤嘤假哭,迭声唤他“阿兄”,他这才消气,替我找药去了。   我当时并不明白,天底下没有哪一对兄妹,可以亲密到共枕而眠,共浴而戏,我懵懵懂懂,他心知肚明,始终没有越过界限。   后来我想,这就是宿命,伏羲大帝和女娲娘娘也是兄妹,可他们还是夫妻。他们赋予我们生命,或许就赋予了相同的人生轨迹。   我飞升上仙时,他已经成了上神。我永远记得他飞升上神时的雷劫,几乎把他打回原形,我却被他用仙识隔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苦。   我当然知道,他本可以干脆打晕我,却让我不断挣扎,不断哭泣,不断煎熬,他听到我的哭喊,才明白我惦记他,离不开他,才能坚持下去。   或许他也以这样一种方式,走进我的心里,告诉我他的脆弱,要我好好珍惜他。   可这一回,他没有助我飞升上仙,也没有在一旁看着,他在熙熙攘攘的地方,错过了我最痛苦的时候。   我还是自己熬了下来,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辜玉上仙。辜玉上仙是一块儿上古神玉,据传是女娲娘娘补天剩下的石头,他也不喜修仙,却喜欢泡茶。   他来平乘山扫荡茶叶,回回被我打得满山跑,每次都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彼时他已是上仙,我还只是人形,却只以为他开了后门才当的上仙,自己修为比他更好。   我浑身都散架,只得在辜玉上仙的威逼利诱下,喝了几个月的苦茶,身上的伤却好得飞快,终于能回平乘山找仅商,问他这段时间都去了哪里。   辜玉上仙按住我的手,极其优雅地摇头,口气却是幸灾乐祸,“仅商上神在人界魔界两头奔波,你恐怕见不着。”   我奇道:“魔界也没几个魔,他在人间玩也就算了,魔界有什么意思?”   辜玉上仙讳莫如深,“人间有殊色,魔界有妖女,仅商上神总要历一回红粉劫。”   我活了近十万年,人间玩了无数次,见过不少痴男怨女,读了不少缠绵话本,自然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依然保持着懵然的神情,隐隐透出八卦本性,却觉得心尖上被毒蛇咬了一口,又疼又胀,又苦又涩,又酸又痛,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我哥哥是天地之间最俊俏的上神,怎么会没有人喜欢他呢,我平常总骂他臭美,其实他比我更美,而我又懒又笨,不能永远缠着他,让他一次次帮我。   我默念他的名字,仅商。良久,才跟上一句,阿兄。   我还是回了平乘山,却彻底傻了。   亭台楼阁水榭飘,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此恨绵绵无绝期。   我文化水平不高,看见满山的莺莺燕燕,还有她们围着的多情男子,脑中浮现的只有这么几句乱七八糟的诗。   我远远站着,叹气,想骂他渡劫就渡劫,没必要渡这么多吧,我想说你一个上神沉迷女色就沉迷女色,这么多你能吃得消吗,就算你吃得消,你的肾吃得消吗。   平乘山好歹是个仙山,你弄了这么多妖魔鬼怪,搞成盘丝洞你有想过它的感受吗。   山里这么多仙灵,你招了这么多魔气,阻碍它们修行你有想过它们的感受吗。   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吗……   我站了一天一夜,他遥遥望我一眼,又毫不留情地与众美调笑,恍然间天下起了雨,湿了我一脸,却不再甘甜,而是苦到了心里。   我没有离开平乘山,选了个灵气充沛的山洞,每日依旧修行,避开他一众后宫,还有醉生梦死的他。   我与他各自为政,几乎在平乘山划了一道三八线,三八线上是我种的一片竹林,施了术法,隔绝所有妖魔,只有神仙可以入内。   我成了伽叶上仙,这并不代表我看不起其他物种,比如人,比如妖,比如魔,我只是看不惯他们不端庄的样子,还有破坏平乘山绿化的令人发指的行为。   我本性属木,虽然木讷,不代表我不懂感情,我顾念所有草木生灵,最最护短,把它们全都乔迁到我的地盘,除了他。   我跟他的气,一赌就是三百年,我潜心修炼,修为突飞猛进,我嗅到了雷劫的气息,知道很快就要飞升上神。   我越过那道三八线,把仅商从一堆衣着暴|露的美女中拽了出来,扔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用仙识掐了个结界。然后,狠狠地打了他一顿,打到那张俊俏的脸,变成青紫交错、鲜血横流的猪头。   他一开始还还手,后来见我不打要害,也就随我给他毁容,我打得气喘吁吁,最终瘫坐在地,上气不接下气,气得口不择言:“你这个毒妇!”   “你以为你吊儿郎当,天帝就会让我继任芒神?句芒大神主宰草木生灵,还要管理农事,累得他没几年就跑了,留下几个神官天天鬼哭狼嚎!你自己不想当这苦差就扔给我,你好歹毒的心!”   民间管芒神叫青帝,也叫东君,司草木生长,主春风冬雪,一年到头忙得不行,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   仅商肿着一张脸,实在无言以对,刚想扶额叹气,就碰到伤口,痛得哎呦叫唤。   我翻了个白眼,表示别跟我装可怜耍花样,却还是慢慢平静下来,尽量以一种温柔的气场,狠狠掐了他的肿脸一把。   他终于哭了,我终于笑了,捋顺他凌乱的发,“好哥哥,别跟我说,你跟魔界之人厮混,是为了做卧底,别跟我说,天界与魔界快要大战,你是想舍生取义,别跟我说,你不理我,是为了让我潜心修炼,别跟我说,你气我,是为了怕来日你死了我伤心……”   仅商震惊脸,一脸的你怎么都知道!   我无比温柔地拍拍他的头,哄孩子般一字一顿道:“因为我、不、想、做、青、帝,我是、真、相、帝。”   仅商被噎住,狂咳不止,咳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抚过他的泪,放进嘴里尝了尝,还故意舔了舔嘴角,端的是一个邪魅狂狷。   “阿兄,我尝出来了,你的泪是甜的。”   我凑近他的脸,眼看就要吻上他的唇,他吓得赶紧闭眼,浑身哆嗦,配合着我的流氓行径,作出一副弱柳扶风不堪疼爱的样子,我趁机取出捆仙绳,把他捆了个结实。   他惊恐脸,朝我吐口水,“伽叶你这个疯子!”   我不满地鼓起腮帮,表示你不识好人心,然后无辜摊手,“我早就猜到啦,我飞升上神这一劫,跟魔界有关吧?”   我站起身,双手叉腰,盛气凌人,尽量憋泪,“说句不好听的,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那什么!”   我想了想,又觉得口气太生硬,便还是蹲下来摸摸他的头,以一种狼外婆的口气,“好好在这儿待着,外面不少小仙守着,碰到危险记得喊,他们会放开你哆!”   仅商内牛满面,哭笑不得。   他没想到这株神珠草这么聪明,他一向以为她头脑简单,行事粗暴,这数万年的光阴都是他护着,没想到她早就能独当一面,反过来保护他了。   伽叶,你可真是……太可爱了啊。   仅商上神用美色哄骗看守他的小仙解开捆仙绳时,才发现她又多下了一道禁制,正要施法,就见那道青色的光晕消散,他心中一恸,却一点也抓不住了。   魔界有一无妄海,里面是积攒了上万年的魔气,足以幻化妖兽,摧毁万物生灵。伽叶上仙以仙身祭此海,荡涤魔气,粉碎魔界颠覆六界的阴谋,却没有逃过飞升上神的雷劫。   所有人都以为我魂飞魄散,实则我沉到无妄海底,碰到一个神神叨叨的老头,他问我干嘛来了,我说我为造福六界而来,他笑我是痴儿,我说我是痴草。   他说,六界生灵就算死绝了又与你何干,我说,当然有关,平乘山上的小仙小妖都叫我姐姐,我还有个相依为命的哥哥,我不做这件事,他就要做了。   他叹气,将自己一半修为渡给我,把我扔到不知什么地方,昏迷着挨了十几道天雷,醒来法力全失,成了凡人,忘了自己是谁。   后来我才知道,句芒大神不是逃了,而是潜伏在无妄海,勘探魔气,算准了有神仙要跳下来,好抓着一个继任芒神,他么,在这里过过退休生活也蛮不错的。   句芒大神人很好,竟然渡了一半修为给我,不过我觉得,他要是渡全部修为给我,我大概就不会失忆,甚至爱上一个女子。   想起我被一只糯米鸡骗了真心,成为神仙们茶余饭后的笑料,我就觉得很丢脸。   我那时忘了,仅商最爱吃糯米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别掉收藏! 尧姜就是伽叶,其余的小可爱们应该也猜出来了~ 尧姜喜欢插花、种花、种竹子、种荷花,这些前面都有铺垫,因为她是草木神啊。 糯米鸡么,也是一个因果。 不虐,么么哒! ☆、上神乃炮灰   我叫了了,姓氏,不详,籍贯,不详,性别女,爱好真真。   我醒来的时候,脑中一团浆糊,不记得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做过什么,只看见一个美得像仙女的姐姐,在给我换额头上的冰敷。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明白,寄人篱下,关键嘴要甜。   铜镜中的我年纪不大,没好意思管救命恩人叫妹妹,也不会知道很多年以后,有一本很火的书里,有宝哥哥,林妹妹,和宝姐姐。   不过这种喜欢的感觉么,大抵都差不多。   真真是一个渔家女,在打鱼的时候捞起我,她姓金,我深觉她的名字很有禅意,金真,金可不最真么。   我平常都叫她姐姐,私底下叫她真真,每次她做糯米鸡给我吃,我都会高兴地抱起她转圈圈,狂喊真真。   真真说我看起来也就十二三岁,怎么力气这么大,我就说,力气大帮你打鱼嘛——她父母早逝,家中只有个哥哥帮衬,虽有几亩良田,过得也不容易,我总不能白吃白住。   她哥哥叫金沙,读过几年书,没考上状元,便觉官场险恶,干脆回来务农,妹妹打鱼他耕地,向着土财主的目标前进。   我的名字,就是他取的,说什么前缘已了,该重获新生了。   他时常摸摸我的头,我隐约觉得,自己从前好像也有这么一个哥哥。   他时常拉着我的手说喜欢我,我就说我也喜欢你,可我更喜欢真真,因为她会做糯米鸡,他就狂笑,最后只能说你还小。   我生出一个很奇妙的想法,我非但不小,还比他们大好多。   我想到一个发财致富的捷径——算命。   事实证明,我胡诌的本事不错,观察能力很好,第六感也超强,就是年纪太小,没有花白胡子的老爷爷更教人信服。   我又想到一个发财致富的捷径——种花。   说来神奇,我从山上刨来的每一株花草,在我无比不走心的照料下,都能长得无比水灵,比村里最标致的美人还美。   我靠着种花,成了远近闻名的花姑娘,我觉得这称呼有点粗俗,隐约觉得自己有个更高雅的身份,但在这个小渔村我自食其力,就算双手粗糙,也过得很自在。   我种了很多香草,还种了一株果梅,试着用梅子酿酒,酿得还不错,偶尔做噩梦,晚上会喝一杯再睡。   真真时常和我一起窝在被窝里,看些小姐与书生私奔的话本,她哥哥不许她看这些,她学着兄长的口气,训诫着她自己。   “话本里都是骗人哒!”   我一瞬心痛如绞,那一刻无比确定我也有个兄长,也会这样教训我,可还是会替我找来各式话本,然后摸摸我的头,喂我吃糯米鸡。   真真眼看着我泪流满面,急得团团转,她不知道我心性愚钝,全是装的,也不知道我喜怒无常,全是演的。   我如何不知道,无妄海本就只有我一株草可以跳,神珠草性辛凉,才能镇定无妄海中的心魔,辜玉上仙给我喝的茶,全特么都是凉茶,我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味药引。   他们用我的一半魂魄,缠在无妄海的魔气之中,等它聚化成形,再用我的另一半魂魄与之对抗,等于我人格分裂,自己杀自己,最后的下场么,就是一丝魂都不剩。   他们看中我魂魄纯净,即便钻入妖兽体内也不会被魔化,反而能控制它,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舍生取义,皆大欢喜。   我在小渔村落过一次水,不知怎地就记起掉进无妄海中的情形,此后噩梦连连,这些事不难推测,很快原原本本记起来。   我的确交出一半魂魄,不过很可惜,那是我最邪恶的一面,是无妄海底那个老头亲手抽走的,然后又渡了半数修为给我,让我扛过雷劫,慢慢恢复记忆,还有上神的法力。   我自重获法力,便开始隐藏气息,从没用过一次术法,就是不让他们找到我——这是我跟老头的约定,我们等着那只无比邪恶的妖兽出世,看天毁地灭,看生灵涂炭,隔岸观火,快意恩仇。   我想,我是有过哥哥的,他很爱我,可他别无选择,只能暗示我他要跳无妄海,然后我头脑一热替他跳,此局无解,我一棵草,并没置喙的资格。   我开始遗忘,我只记得,我长得圆胖讨喜,脸圆眼圆身子圆,我侍弄花草为生,人送外号“小灯笼”。   我越来越喜欢真真,和她的糯米鸡,她哥哥金沙越来越喜欢我,真真问我,愿不愿意做她的嫂嫂,我说,好,只要和你们永远在一起。   我在小渔村待了整整六年,还是十二三岁的模样,我亲眼看见有个道士进村,是金沙亲自把他从村长的屋子里送出来。   可叹我一个上神,不敢用法力,只得永葆青春,却被他们当成妖孽。   新婚当夜,我喝下他们下了符水的酒,被他们五花大绑,游街示众,无数鸡蛋菜叶砸在我身上,我还是没有施法,静静等着结果,一点都不痛。   妖女了了,被架在柴堆上,真真亲自过来点火,她恶狠狠地问我,她未婚夫是不是我害死的,害她背上克夫名声,再也嫁不出去。   我到了这个时候,还有心思给她还原事发现场。   她那个一身酸腐的秀才情郎,看着光风霁月,英姿勃发,实则性喜玩|弄女子,家中不少婢子死得蹊跷,我亲眼看见他打发苦主,一锭锭金子玩儿命砸,砸得人头破血流,不敢告官。   我略施小计,与他家中婢子合谋毒杀了他,那婢子原先还不忍,就看见他亲手打死一个老仆,理由是骂他龌|龊。   我将那纨绔公子的嗓音学得极像,七分狂妄,三分淫|贱,正是他边抽鞭子边骂老仆的话——   “两锭金子放在这,你告诉我哪一锭是高尚的,哪一锭是龌|龊的?”   真真抱头痛哭,叫喊凄厉,不肯相信事实。   我摇头,觉得自己很可笑,我是妖孽,这才是事实。   我终于发现,心口早就空荡荡的,真真,糯米鸡,从来没有填满过。   我望着大哭的真真,竟然开始怜悯她,“你好傻啊,你以为能跟谁一生一世,其实那不过是种枷锁,把彼此困住,用自由换取关爱,这跟画地为牢有何区别?”   “你要是爱他,必然要互相计较谁给得多谁给得少,最好互不相欠,欠了必要讨债,未免太悲哀。”   我看见她爬起来,手持火把,步步紧逼,眼中满是仇恨,我眼中的怜悯触怒了她,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我惊奇地发现,心口微微有了痛感。   我笑,那么多糯米鸡,可不是白吃的。   我终究还是怜惜她,终究还是舍不得她,舍不得这干干净净的日子。   我低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其实不是妖孽,我是个上神,可是没有人要我,我很喜欢你,也很喜欢糯米鸡。你当初救了我,让我想起我哥哥,他救了我很多回,可我还是怪他,你杀了我,我就不怪他了。”   真真说:“我相信你不是妖孽,没有妖孽生个火都生不好,没有妖孽吃个糯米鸡就满足得不得了,没有妖孽每个晚上噩梦,都会躲起来哭……”   一人知我,不恨天下,原来还有人能从我妖孽的皮囊下看穿我美好的心灵。   我号啕大哭,心头堵住的东西裂开一个口子,血肉不停地流,我哭到嗓子都哑了,真真还没有点火,我竟然觉得被耍了,有些生气,“你怎么还不烧?”   真真微微一笑,轻轻一跃,跳到柴堆上,点燃她脚边的柴火,她过来握住我的手,“他们一定要杀了你,我阻止不了,陪你死吧。”   她替我擦眼泪,自己不停地流,“了了,我是真的不想活了。求你了,别救我……”   我颔首,真的打算一起死,觉得这画面太美,真真像极了话本里为妖精殉情的书生。   可我终究没死成,真真也没死成。她的哥哥金沙在人群中看着,忽而发出彻骨嘶吼,一把托起我们,步伐越来越快,到最后竟活生生飞了起来。   在我被捡起的海边,我抱着昏迷不醒的真真,神色戒备地看着不知何时,就换了一个魂的金沙。   他久久不语,我懒得废话,抱起真真转身就走,他终于出言阻拦,“伽叶!”   我没有停下,一个眼神都不曾有过。   辜玉说:“仅商入无妄海找你,至今没有上来,你丢了一半魂魄,就不想找回来吗?”   我说:“随意吧。”   我这个人,只有一个优点,绝情起来真绝情,此刻已然了悟,烦恼由心生,若是连心都不要了,哪来半点烦恼呢?   没有错,我丢掉的镇魔魂魄中,还有神珠草的一颗心肝,用来荡涤魔气。我是上神,没了心肝并不会死,却能忘了七情六欲,三千烦恼丝。   我想,这个世上,我和真真,还有糯米鸡,会过得很好,哪怕只有片刻,我也很满足。   我跟真真隐姓埋名,我扮作男子,做了一对假凤虚凰。我为她画眉添妆,她为我烧火做饭,她把我当作那个秀才,而我,又把她当作谁呢?   他终于还是来了,带着我的一颗心肝,大概是太苦了,那只妖兽消化不良,他进到人家肚子里倒腾了一阵,也就拿回来了。   仅商说:“你回来吧,天界大乱。”   我温柔吻过真真的眉心,把昏睡的她安稳放在床上,严丝合缝地替她掩好被角,慢悠悠给他倒了一杯茶。   他不肯喝,我一饮而尽,摇着那茶盏,脸上就有了醉意,“你来取吧,另一半魂魄,知己知彼,最适合同归于尽了。”   他痛苦极了,抓着我的手絮絮说着自己有多后悔,不该听信谗言,真骗了我去跳无妄海,以为那不过是一场天劫,我历完了就是上神,其实天帝是忌惮了我们两株草,处心积虑想除去。   我似醉非醒,仍然不愿意看他一眼,生怕多看一眼就会不舍得,“那你放我走吧,我有了心爱的人,不想和她分开。”   他抓我抓得更紧,我清晰感觉到他边颤抖边摇头。   我叹气,语气恢复了从前的宠溺,“仅商,其实我很喜欢你的,其实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的,其实我虽然是一株草,但也很讲义气很讲良心的,你要是明明白白告诉我,我怎么会不答应呢。”   下一瞬,我霍地抬起手来,一沓符纸猛地被我大力碾为齑粉,一个囫囵生生吞下,几乎是与此同时,我闷声吃痛,豆大的汗珠如雨纷纷。   仅商很快反应过来,一时竟整个人愣住了,不可思议地望着我慢慢蹲下身子,慢慢化为一株草。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浑身发抖,想也不想便扑向那株草,却在即将接触的瞬间扑了个空,那株草已被辜玉愣愣地抱入怀中。   我另一半魂魄飘浮在空中,只剩一双眼黝黑发亮,眨巴着闪烁光芒,我任由仅商抱着我的魂魄,而辜玉僵硬地看着,良久才不发一言地抱着一株草转身离去。   那场神魔大战有多么辉煌,我无缘得见,我起了一点私心,在真身上保留了一缕神识,记得所有过往,却无一丝法力,也不再明白情爱。   我被辜玉栽种在他后院里,听他对我说,仅商将自己的一半魂魄打入妖兽体内,而将我的一半魂魄纳入自己体内,抱着魔性尽除的妖兽沉入无妄海中,无人知其生死。   我想,仅商本不必这样大费周章,他用自己的魂魄只不过起到镇压作用,魔性只是一时消匿,治标不治本,倒不如用我的一半魂魄震碎另一半,神珠草魂飞魄散之时,自会带着妖兽一起沦亡。   他沉入无妄海,带着我的一半魂魄,并没发挥它应有的作用,却还是从我身上夺走,又算怎么回事呢?   我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左右我现在,只是一株有思想的草,哪日仅商想明白了,废物利用起来,我活够了也就完了。   我想,辜玉上仙,呃不,现在是辜玉上神了,真是很会讲故事的,他讲的与我一见倾心再见痛心的故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说,你又变回了当初的模样,你还是株草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你懒洋洋的好不惬意。我被你追杀的时候,觉得你又那么有生气,你不想做神了,那我就永世陪着你。   我抖了抖唯一的叶片,表示别啊,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株草。   我是很记仇的,我记得,自己和他的凉茶,也差不多。   后来不知过了多少万年,辜玉带着我的一半魂魄,塞入我的真身中,他灵丹妙药供着,又渡了不少修为给我,顺便把那颗本该在仅商手中的心给我安上了,导致我很快,又变成了活蹦乱跳的伽叶上神。   我问他,仅商呢?   他看着我,简单道,死了。   我不信,死也得说清死法,我们做神仙的,不叫死,叫历劫,死着死着也就活回来了,他要是没死透,早晚还得夺回我的魂魄。   他带了一个青嫩的小郎君过来,眉眼之间像极了仅商,小郎君叫无商,是辜玉新收的弟子,也是仅商留下的血脉。   我冲他笑,大侄子,我是你姑姑!   我并不知道,许多年后,有一对很火的神雕侠侣,明明是夫妻,男的却管女的叫姑姑。   这大概算是一种情趣。   无商极有慧根,可惜不大听话,我这个做姑姑的只能厚着脸皮也拜辜玉为师,明里暗里督促他修炼。按先来后到我做了他的师妹,我厚着脸皮喊他师兄,他总会红了脸,红了眼,喃喃道好像也有人这么喊过。   我私底下,还是爱叫他大侄子。   无商爱上一个凡人,我本想打死了事,却下不了手——是真真。   我只得带他回来,关禁闭,直到真真老死,进入轮回。   天帝念在仅商为国捐躯,妖兽销声匿迹,倒也不再为难我,封了我堂堂正正的芒神之位,我正式做了青帝,却还记仇,不过当个甩手掌柜。   一日天帝装作为难道,人间有个红颜祸水,祸害了两朝帝王,蛮夷入侵中原,汉人遭受屠灭。   蛮夷之于汉人,犹如妖魔之于神仙,总是你死我活,不肯善了。   我心如明镜,如愿在司命那本簿子上,看到那个红颜祸水的真真,天帝说,辜玉也去渡劫,你与他交好,不若看护一二。   我乖巧点头,前脚被踹入凡尘,后脚我那大侄子就跟上了。   我后来才知道,各有各的阴谋。   但我永远,后来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别掉收藏! 这文还有一二章完结。 为了短小精悍,没有废话,但力求每一个情节出乎意料,看一个刺激好玩也就圆满了! 么么哒! 黑吃黑的阴谋在后面。 ☆、上神灰飞烟灭   司命长着一张奸邪小人的脸,命簿写得却极有艺术情操,比人间的情爱小话本不知高明多少。   他是女娲娘娘留给我的人,当初我很放心地听了他的话,去凡间历劫了。   我不曾料想,他写的话本,呃不,命簿,如此翻|云|覆|雨,死去活来,给我的凡人身份安排了无数场杀劫,还有无数朵桃花。   天帝原本的打算,是利用我对真真的喜欢,让我投胎到两位帝王命格的人身上,一个叫慕容云,一个叫慕容尧姜,而真真叫全甄,作用是让我祸乱天下。   慕容云如他所愿,放弃帝王前途,为全甄而死,从此爱恨纠葛,爱得越来越深,慕容尧姜保留了他的记忆,又与全甄相处多年,于是更加割舍不下。   这时候一起历劫的辜玉上神,也就是段辜存,就发挥作用了——他杀了我最爱的真真,企图让我因爱生魔,因为自己得不到,让天下有情人也得不到,然后四处征战,生灵涂炭,最后让蛮夷趁虚而入,杀光汉人,酿成大祸。   人付出若是为了有所求,所求不得,或不如己意,定会痛苦怨恨,这是人性。我投胎做人,自然也逃不开。   只要我按着这路子走,那么即便我是历劫,也犯下了罪无可恕的杀孽,根本无法回归神位,而要被剔去仙骨,或堕落成魔,或落魄成狗。   这时候天帝再取我的一半魂魄,来对付妖兽,就是替天行道,如果从前还有人为伽叶上神打抱不平,那么现在所有人都会说,那个妖魔是咎由自取,取她的魂魄是废物利用。   说到底,天帝一开始杀我,名不正言不顺,难免落人话柄,如此这般,他给我安了这天大的罪名,就能名正言顺地杀我了。   这时候我就要感谢司命,没有按照天帝想要的写,虽然他十分谦虚,说小仙其实控制不了上神,还是上神您坚守本心,可敬可佩。   我的确爱而不得,因爱成殇,可天帝没想到,我对真真的爱,已经变为大爱,她心系苍生,我爱她所爱,学会了爱天下人,自然不可能叫生灵涂炭,百姓受苦。   我的确征战沙场,却打了一场谋战,不费吹灰之力就除去野心勃勃的蛮夷,免去中原一场屠戮,我还重开西域,还边关百姓一片乐土。   这功德无量,要说究竟有多无量呢?   无量到我历劫归来,手持我的乾坤剑,一步步走向天帝,众神仙屏住呼吸,时间都静止,眼睁睁看着天帝死在我剑下,魂飞魄散,而我吹了吹飞灰,优雅得好似在吹蒲公英。   我这回历的劫,不是情劫,而是天劫,历完了,我就不做青帝,改做天帝了。   什么,你说天帝不能是女的?也不能魂魄不全?   哈哈,这就要感谢仅商。我们各自的一半魂魄在那只妖兽体内融合,我与天帝大战三百回合,他将那只妖兽的肉身和魂魄,一并打入我与他在凡间生的儿子体内。   我们的儿子继承我们的血肉,没人比他更配得上我们的魂魄,他很快吞噬了妖兽的肉身,完全接纳了我们的魂魄,利用妖兽的力量,把天帝和他的亲信灭得渣渣都不剩。   是的,我那一剑,只是让天帝魂飞魄散,咽下最后一口气而已。   我轻轻一点,天帝就化整为零,这听起来很酷炫不是吗。   仅商在凡间的名字,叫无药,我跟他生的儿子,叫承因。   我跟他都只剩一半魂魄,倒也不是没法补,勤加修炼再修个十几万年,大概就差不多了,可在这之前,我们反应迟钝,不通情理,狂妄无知,残暴不仁,呃,俗称缺心眼。   我明白了仅商非要跟我生一个孩子的执念——为了驾驭妖兽,诛杀天帝,可还有些东西不明白,就抓着司命听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司命长叹一口气,说仅商上神当年用一半魂魄镇魔,在无妄海待了数万年,耗费神识来融合两魂,出来时只剩一口气,交代千万要把我的心和魂魄还过来。   我插嘴道,早知如此,他当初干嘛带走我的心和魂魄,害我做了数万年的草!司命就有些尴尬,似乎替仅商不耻,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道,他在海底,你在上面,要是有了心魂,爱上别人,把他忘了怎么办……   我无语,竟觉得很有道理。   我又问,那他后来把心魂还回来,自己怎么没跟着一起回来,司命张了张口,险些骂我老糊涂,最后只是无奈道,无商是谁,你心里还不清楚吗?   是啊,我一直清楚,仅商耗尽神力,自然和我一样没了记忆,但他又不甘心,非让司命把他送到我身边,为免辜玉赶他,为免我嫌弃他,失去记忆前还拉着司命给他编了一个遗腹子的身份,成了我的无商侄儿,让我这个做姑姑的百般呵护,等到后来他想起来了,还不忘装乖卖萌博怜惜。   我咬碎一口银牙,我说我怎么带无商游了一趟凡间,看见真真不过流露了一点点怀念眷恋,他回来就吵着闹着要娶真真,原来是为了跟姑姑我抢女人!   而我被吵得头疼,关他禁闭的同时还不忘天天给他送饭,深怕他绝食而死,断了仅商唯一的血脉,生生错过了和真真相爱相守的机会!   无论是仅商还是无商,吃醋都不分男女……   司命写的命簿中本没有他,凡间那一场劫,本该由慕容尧姜与段辜存相爱相杀,最后大彻大悟,携手共创盛世而告终。司命暗搓搓告诉我,辜玉上神对我爱得深沉,还是背叛了前任天帝,要舍身取义为我渡劫。   我感觉到背后凉气森森,知道仅商就在后面,司命吓得要逃,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他抖成筛子,在仅商吃人的目光中,本着他最后一丝操守,坚强勇敢地说完了所有真相。   辜玉上神使诈,早早在凡间等我,仅商慢了半拍,我已在凡间待了好几年,可他向来谋定后动,逼着司命凭空添上他这么一个人,要求身世务必要跟我一毛一样——我有个变态的娘,他也有个变态的娘,这样才能同病相怜,我怜惜他,怜惜到放弃辜玉,破坏相爱相杀的永恒定律。   他足够了解我,知道我护短,可他又不够了解我,不知道我只护他。   十万年的谋算,不过是因为,他从不相信我,不相信我爱他,这也怪我,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比较喜欢做。   司命给我凡间那一世安排了不少仙君上神,理由是诛杀天帝时用得到——黎显是司战上神,谢喻是文曲星君,他们一文一武,助我夺位,是我的左膀右臂。   凡间那一世虽然足够刻骨铭心,但我是无情无欲的神仙,自然能跳脱开来,只当作令人唏嘘的狗血话本来看。   我问过司命,男主到底是谁?司命讳莫如深道,其实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她的一生应该有很多个男主吧……   我虎躯一震,深觉司命投错了胎,他这副怅恨哀怨还带点向往的模样,本该是个千娇百媚被男人疼爱的女人才对。   后来我撞见他衣不蔽体被他的上司东华帝君压在身下时,才发觉自己真相了……   我封了仅商做司药上神,辜玉仍然负责修缮些上古神器,没事儿喝喝茶,做他的闲散神仙。   我是伽叶上神,做过青帝,做过凡间的皇帝,现在,是天君。   我脑子不大好,武力值爆棚,时常想不起很多东西,时常望着司药上神的背影流泪,等他转过来时,我通常先喊一声爱卿,再喊一声师兄,最后喊一声大侄子。   然后他无语,认命般的退下,眼里泛着受伤的泪花,楚楚可怜,动人心魄。   我只在没有人的时候,唤一声,“无药……”   我知道仅商对我很好,可我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力挽狂澜,当初他看见我与辜玉走得太近,因妒生恨,骗我跳了无妄海,想把我打回原形,好跟我从头来过。   天帝授意辜玉在我的居所住了几百年,给仅商一种我爱辜玉爱得要死的感觉,甚至跳无妄海,也是因为辜玉劝我,我为爱舍身。   如此拙劣的谎言,可仅商还是信了,我根本连辜玉的手都没牵过!   我与司战上神的孩子、与司药上神的孩子都封了仙君之位,只待日后继承我的位子。   我是天界的当下,又给他们保证了未来,自觉完成使命神清气爽,没事儿往民间闲逛,看看能不能偶遇真真。   仅商是个很有情趣的神,扮作凡人与我下了一盘棋,我眼看快被将军,伸手拨乱桌上棋盘,起身决然离开。   他看着我的背影,良久寻了刚刚拱死我的车的那个卒,指腹细细地抚摸了一阵,突然自言自语:“其实,我一直想悔一步棋……可惜……再也没有机会。”   他脸上溢满醉人的温柔,指间却突然施力将那枚卒捏了个粉碎,声音充满无尽的失意,“自始至终你赖皮了这么多回,就不给我这一次机会。”   我想,我是给过他机会的,我猜到自己是他的情劫,于是急着交出了另一半魂魄,魂飞魄散也要帮他渡劫,我猜到无商是他,于是无微不至地顾好他,可他千辛万苦寻到转世的真真,却撺掇司命向天帝进言,要用真真为饵,诱我历劫。   他一切都算好了,他要我涅槃重生,他要我对真真忘情,他要我重新爱上他,他全部都做到了,可自始至终,他还是不信我。   我其实从没爱过别人。   天上的时光总是很慢,慢到我还没把所有事忘光,天上的时光总是很快,快到我修复了另一半魂魄——我渡过我儿承因身上的魔气,我原本魂魄中最邪恶的部分物归原主,结魄的速度自然递增。   我答应了句芒大神,他日若有神仙成魔,必然是我,他渡了一半修为给我,顺道下了咒术,若我为害苍生,必会爆体而亡。   若我造福苍生,大概会在精神分裂中崩溃。   我本性中的善恶生而平衡,可邪恶的部分受了无妄海魔气滋养,只能压制不能驱除,我儿承因日日服食丹药,亦夜夜痛苦,我为人母,不能让他受苦。   这一开始就是个阴谋,彼时六界蠢蠢欲动,觊觎无妄海的力量,一旦被抽干,就需要一个载体,能驾驭这力量,对抗邪恶,为六界造福,同时沾染满身血污,愈发不能控制魔气,最终正不压邪,沦为魔道。最后的结果,不是自绝于世,就是有人替天行道。   我就是这个载体,俗称杀器,上古大神活下来的没几个,而他们手中的刀兵,折戟沉沙的就更多,我不是大神,充其量就是个兵器。   六界分神界、魔界、仙界、妖界、鬼界、人界,神界实力最强,魔界次之,魔界是六界中唯一不入轮回的,永生不灭,死后仍可聚气重生。   相比神界那么容易死,死了还回不来,我觉得魔界好像更适合我。   我魂魄齐全之日,六界被我收拾了个遍,已然一派祥和,到处歌功颂德,说他们的天君对待敌人如何英武,对待子民如何仁善。   我在内心耻笑,你们还不知道吧,我早就成了魔,也不再喜欢天界,如今战事已平,更加频繁往人间跑,终于找到轮回转世的真真,并且是个少年郎,叫云枕。   枕云为眠,这是个多么有诗意的名字啊!   云枕出身世家,却不喜读书,只喜刀兵,想要仗剑江湖、三五知己,我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一身红衣立在他挑灯夜读的窗前,冷风把我维持妖娆身姿的脊背都吹僵了,他睁着眼睛,却并没看见。   我后来才知道,他睁着眼睛睡觉……   他终于醒来,然后作揖,说姑娘是人是鬼,我俏皮一笑,说我是魔。   云枕也笑,脸慢慢地红了,哐当一声就扔掉了袖中的长剑,星星眼托腮花痴状,问我做魔快乐吗,我说还好吧,我现在想做人,你能帮我吗。   他眨了眨眼,我也眨了眨眼,频率一模一样,他被逗笑,只能说好。   云枕的书法写得很好,我歪缠着要他教,来掩饰自己的一窍不通,他握着我的手,写了四个大字。   一见倾心。   我陷入深深的陶醉,我这样温柔婉约、强悍大度、外柔内刚、聪明绝顶的……魔,我自己都爱上我自己了。   魔,是执着的象征。   无妄海底的执念不是我的,我还能压制一二,可我自己的执念被它们诱惑,愈演愈烈——我早知结局,为免惹人伤心,隔绝旧友亲眷,已经孤独太久,临死之前,想要一个家。   饮鸩止渴,却也是个办法。   我以为和云枕只是一对玩伴,我教他武艺,他教我做人,我并不想他记得我,只想取暖,可是有一天,他抿着唇低低地道:“阿叶,你……”后面几个字实在是音量太低,我问到第十遍的时候才终于听清,他是说,你愿意嫁给我么?   我当时就错乱了,差点咬到舌头,“谁、谁、谁?你嫁给我,还是我嫁给你?谁嫁给你?你嫁给谁?我嫁给谁?”   他别过脸,玉般光洁的容颜上,晕过一丝胭红。   那是无数轮回中唯一一次,我看见他羞涩的样子。   我入魔已有上千年,明面上还是正义凛然的天君,学得一手道貌岸然,如今却不知如何虚与委蛇。   云枕甚至想好了,他收拾好金银细软,选一个黄道吉日,就要和我私奔,他找个镖局当武师,我在家里吃白饭,日子一定花好月圆。   我不好打击他积极性,只得委婉道,我不会变老,以后要被当成妖怪的,他说他把我藏起来就好,我说我是魔你怕吗,他说我怕你走,我语塞,有理说不清。   我与他私奔到一个破庙里,我瞥见一片紫色衣角,并没有理会,仍生火烤馒头吃,我递过烤好的馒头,云枕感动得眼泪哗哗,我伸手替他拭泪,反被他一把拉入怀中。   霎时空气凝结,他保持着吻我的动作,却再也吻不下去,一只袖子轻轻一拂,他就从我身上滚落,沉入一场大梦。   仅商盯着我魔气氤氲的眼睛,恨铁不成钢道:“这时候你还有心思风花雪月!”   我便装出几分伤感,哀怨缠绵地嗔他一眼,“还不都是你这个冤家!”   的确是冤家,他还是一株草的时候,接近我的那一刻,就是冤家,就已定下我以身殉道的结局。   我也是后来才参悟的,他一次次入无妄海,哪能是为了我,他融合魂魄,哪能恢复如此迅速,他必然见到了句芒大神,句芒大神定然奉了伏羲大帝的遗命。而他,是最关键的诱饵,用数万年的相知相守,用替我挡的无数雷劫,骗得我心甘情愿入魔,为了那么一点点温暖,坚定纯善心性到现在。   我被装出的忧伤击溃,全然入戏,瘫坐在地,低头喃喃自语,“仅商,为什么要这样对伽叶呢?”   “因为伽叶要长大,可以不依赖仅商,可以不寄从仅商,可以不执迷报恩,可以舍弃任何人,选择自己的命运。”他的声音非常非常温柔,面容却浮起丝丝缕缕的苍凉。   我翻了个白眼,摊手表示置身事外,“为了所谓的成长就要虐女主?我只想说男主你太弱了,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仅商闻言却笑了,“你承认是我的女人了?”   我看着他,替他说出冠冕堂皇的心里话,感觉这心灵鸡汤煲得我自己都要感动了,几乎是眼泪汪汪。   “如果你爱一个女人,就不要让她成为你的弱点。让她成长,让她强大,让她可以立于你肩侧。”   仅商那一瞬的表情,怎么说呢,被戳穿了,尴尬,无奈,懊悔,愧疚,遗憾,怅然,五彩缤纷,色彩斑斓。   我说:“其实……我只是想要一个人,能够真心地对我好一点。”   明知道不过演戏,又为何要如此投入,让双方都伤情?相处相爱都成陷阱,我之蜜糖,我之砒|霜。   一切都是做戏,他救我,我报恩,然后搭进了自己,我做天君,可以肆意妄为,可以挥洒自如,一个魂飞魄散的结局,换我数万年的飞扬跋扈,这买卖我不亏。   可惜交易里掺杂了感情,这账算不清楚,一旦算起来,心肝肺腑纠结着疼,疼起来真要命。   我问仅商,“这么好的剧本,能把握住吧?”   他有些无力,“能。”   我终于落泪,“如果男主真能把握剧本,让女主一直当小白不好吗?”   他叹气,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我知道他护不了我,他从前那么多次护我,都只是为了最后一次杀我,神珠草有天君命格,怀阳草,就是天帝命格吧。   他送我走,我不遗憾。   “我其实想做个男子,可以顶天立地,我修行偷懒,并不是真的不懂担当,只是不想离开你,可是现在,我能离开你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施法消去云枕的记忆,泪忽然就止了,看他的时候无悲无喜,无情无欲,我伸手,摸摸他的头,捋捋他的发,擦擦他的泪,我说:“我理解你,但不原谅你……”   我往回走,想了想做魔界首领带着所剩无几的魔反攻天界的可行性,又开始懊恼当初杀得太狠,后来又想那不过魔性作祟压根儿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觉得我很傻,留下了神珠草纯净的血脉,却留不下不干净的自己。   我伸入自己的胸口,掏出那颗血淋淋的凝结我全部魂魄的心脏,黑色的魔气与白色的仙气交缠,早已分不开了,必要一起消亡。   我残忍一笑,那颗心就被我捏碎了,真正的支离破碎,渣渣都不剩……   我仿佛听见仅商绝望嘶喊,似在遗憾,似在痛心,我散去最后一缕神识前,只有一个念头:   好在,我早已不会痛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本来这章结局,可写着写着觉得不够虐,保证是最后一虐了。 想看BE就这章,下章HE。 ☆、终章   我大概是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摧毁自己元神的天君。   那是因为我不再是神,而成了魔。   我知道,这种替天行道清理门户的事,若是由仅商来做,那么他继任天帝就妥妥的。我儿承因仙君本性腹黑,大抵也能为我报仇,杀了他亲爹,我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也能瞑目……   我不知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为免他父子生隙,竟然也就自己了断了,或许是不想仅商这么容易当上天帝吧。   魔是六界生灵中唯一不入轮回的,永生不灭,死后仍可聚气重生。   句芒大神下的咒术,正是相反,魔气散得没影,唯仙气可聚,我当日捏碎了魂魄,魔气与仙气几乎同归于尽,到最后竟然剩下那么一丝丝仙气。   仅商趴在地上,边痛哭流涕边一寸寸找,终于找到那缕仙气,如获至宝似的带回去,纯种神珠草已然绝迹,他只能给我找了株月见草让我先将就。   仅商没有做天帝,而是扶持我的长子安通仙君继位。天帝白日来看我,承因仙君晚上来看我,渡了不少仙气给我,我慢慢有了神识,也想起了前事,懒劲上来,就不肯化人形,觉得做一株草也很好。   仅商很明白我,他只是一遍遍地跟我说,他本来想杀了承因,替我渡劫,孰料我爱子心切,还是酿成大祸,当日他带了灵药为我压下魔气,又刻意坦诚让我绝情,只为让我再坚持一阵,总能找到解决办法,没想到我太懒,看得太远,每次都死得无比草率。   他睡前都会亲吻我的花瓣,说他纵然一开始心存利用,后来却是一片真心。他顺势而为,让我看清人心险恶,想让我参悟寂寞坚定心性,日后才有一线生机,到头来我真参悟了,他却后悔了——   我若不曾参透,那一缕不能与他相守的执念,也不会变成仙气,保下我一命。   我不肯化人形,也是因为,我不爱他了。   爱情不是爱,爱是真理,非言语文字可以企及。   得不到,我就看开了,我不想再为私情烦恼,也不想为天下生灵烦恼,我抛下所有烦恼,甚至不再为自己烦恼。   我觉得我已入化境,可以参禅问道,修成正果,修成佛陀,可惜我还是不想变人形。   我觉得西天佛祖,观音菩萨神马的都弱爆了,他们每次宴会都该吃吃该喝喝,超度无数生灵入他们的五脏庙,哪里像我这样,奉献自己,给蜂蝶采蜜。   我眼睁睁看着一直跟我说话的小蜜蜂被仅商捏碎,急得叫出声来,待看见他狡黠的笑,才发现自己化形,跟第一次一样一|丝|不|挂。   我并不怕他,甚至还笑了,“我想喝酒。”   他叹气,“我去取。”   我在他转身那刻,就跑了。   他知道,留不住。   我不知道去哪里,只能回平承山,睡大觉。直到辜玉上神又来拔草,我听见动静,继续装死,他一盆冷水泼我身上,气得我牙齿打架当场想撕了他。   我没有跑,这是我的地盘,我如今虎落平阳却还有些人脉,一声令下跟山大王似的,把他捆成粽子扔到河里去了。   我真是很烦他的,没事儿挑拨离间,嘴上说爱我,那回跟鬼族大战,还不是忙着取回鬼王的法器,上面有他被囚的三魂,他挑动这场大战,就是想我杀了鬼王,他才好夺回三魂,重获自由,不再做傀儡。   谍中谍哪里都有,各为其主也不过分,我单纯讨厌他这个人!   我讨厌每个高高在上的仙人。   前尘过往,不如尽忘。   辜玉第三十一次从河里爬起来时,我正在钓鱼,他看见白眉白须cos姜太公的我,身子一抖,险些再滑下去。   他再上来时,施了个诀就把落汤鸡变成美郎君,一身白衣飘飘,手持山水折扇,满目温情款款,他一句话也不说,但别以为我没看见他施法荡开了些衣襟,露出那一截点缀殷红桃瓣的莹白玉颈——   他试图用美色动摇我的佛心,实在是太天真了。   我眼观鼻鼻观心,一条鱼也没钓上,心上无波无澜,已入化境。   他终于先开口,解释了他身不由己为鬼族密探,然而一心只向天族的矢志不渝,然后对这般加速了我的魔化以及灰飞烟灭表示长叹,最后总结一句若我愿意,他可以奉献修为渡我成仙。   笑话,我现在只是一株能化形的月见草,根基薄弱,修为极浅,身上还有句芒大神的咒术,虽说仙气缭绕,但犯有好战魔化的前科,谁敢保证我不再犯?   最好的办法,就是放任自流,哎呀,我最大的缺点,就是太善解人意了。   我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怨不了谁。   他说:“仅商自始至终都在骗你,你自始至终的存在,都是为了被利用被舍弃,你不恨吗?”   我摇头,“若非女娲娘娘一滴精血,我还是株草,这是我欠她的,还到如今我还是株草,且还有些修为,比最初要好得多,我还有什么可怨的呢?”   他气结,“我该夸你以德报怨,还该骂你任人宰割!”   我还是摇头,摇了很久方坚定道:“我要感化你。”   我好言相劝,已看破红尘,“所有的怨恨,归根结底,不过是对自己的怨恨,用心恨着别人,何尝不在惩罚自己?”   我在他不解的目光中继续煲着心灵鸡汤,肚子越来越小,感觉越来越好,“宽容,不是为了原谅过去的伤害,如果这天下再也没有人能给自己幸福,那么也不必给自己包袱。”   辜玉惊得说不出话来,我依然在钓鱼,老神在在,浑然忘了纠结过往,只在这一垂一钓中,获取超然物外的快乐。   他走近了我,与我对视着,眼里爱意浓浓,春波荡漾,“伽叶,看在我们往日的情谊上,可以让我……抱你一下吗?”   我笑,割肉喂鹰般坦荡,“随你如何,不过皮囊罢了。”   他彻底绝望,跌跌撞撞地走了。   我放弃修行,整日躲在平乘山,吸一点点仙气,苟延残喘地活着,我拒绝一切施舍怜悯,还以必杀的以德报怨数碗鸡汤,明眼人都看出来,我不想活了,我想成佛。   句芒大神终于舍得从再无一丝魔气的无妄海底爬上来,诚实诚恳沉着沉闷地交代了女娲娘娘与伏羲大帝的阴谋——他们看中的天帝,是坚忍的仅商,看中的杀器,是惫懒的我。   他非让人评价仅商这数万年的美人计,我消受得如何,我淡淡一笑,明媚忧伤,“前尘往事,如水流,如风逝,放下方得始终。”   他脸上的怀疑与辜玉别无二致,却明显开始松动,他指着我,颤得不要不要的,难以置信道:“你不骂他不打他,就这么放过他了!”   我眼中含上悲悯,仿佛穿透这无数万年,看尽聚散悲喜,“把刀划在别人身上,却把伤口留在自己心上,何必呢?不会很寂寞吗?”   我自然知道,女娲娘娘不会赶尽杀绝,他嫉妒伏羲大帝,才不愿成全同样是兄妹的我与仅商。   无妄海底,他无数次在女娲娘娘的石像上乱涂乱画,以为我没看到吗,他因爱生恨,被我戳中心境,才发觉多年来拆散有情人的做法,是何其愚蠢而错误。   说到底,他还是念着女娲娘娘,以折磨她唯一的女弟子为乐,以折磨她留在世上的唯一一滴精血或者说血脉为乐,不过是念着她罢了。   他早就不想活了。   句芒大神惨笑了很久,终于被我打败,挥手解了我身上的咒术,还我一个自由身,他冲我点点头,似是嘉许,似是感激,嘉许我不怨不伤,感激我让他明白,爱,是成全。   他将自己全身修为渡给我,又耗费心血为我凝聚散落六界的魂魄,经他荡涤确认无一丝魔气,再贯入我体内。   做完这一切,他摸摸我的头,说他要走了,我说,好。   一瓣青竹在无尽虚空中坠落,从此万劫不复,天空有星辰骤暗,有人抬头看见,不由惋惜,又有上神陨落了。   句芒大神去了,我活了,我恢复上神尊位,却和从前一样,耳聋眼瞎,久居深山,不闻不问,淡若佛陀。   仅商日日来看我,我从来都能,和他平平静静地下完一盘棋,然后平平静静地笑对输赢,请他出去。   我与他,只剩一盘棋的交情,一子不多,一子不少,无比精准,如同我佛凝望世间,置身事外,似悲悯又嘲笑。   我终于还是去见了真真。   这一世他叫辛珍,是个杀伐果决的乱世枭雄,他的名字叫人闻风丧胆,只因他每得一城,必要屠人而食,其血腥残暴,嗜杀狠毒,非言语可以描述。   好吧,是我做的,我把一缕魔气并神识贯入真真体内,并封印起来,当日仙气与魔气两两相克,几乎同归于尽,剩下一缕仙气,并不是因为我执念尽除,而是因为该与之抗衡的魔气,被我转嫁到真真身上,并封印起来。   魔气乃我所有,我死则它死,我生则它生。待我生机一足,魔气便会蠢蠢欲动,要回我身边,封印便开始松动,真真受魔气侵蚀,便开始嗜杀。   封印彻底解除之时,正是我重归魔道之日。   我从来,不是个大仁大义的神,更不会是个,圣母心肠的魔。   我数万年的菩萨心肠,不问过错,不过是为了让众神放松警惕,不过是为了诱骗句芒大神除去那道咒术,免得我束手束脚,最好还能渡我修为,助我归位,他自己么,早就可以去死一死。   他们利用我,可以,他们要我死,可以,他们玩弄我,可以。   既然我不过是珍珑棋局中的棋子,呕心沥血料理完了六界,尽了一枚棋子的职责,幸而我还活着,又何妨,真正凌驾于六界之上,是神是魔,无人胆敢置喙。   如今的我,足以驾驭这一缕魔气,却并不阻碍,我借它一念成魔的心思。   遇佛成了魔,是邪恶,遇魔还是佛,是愚蠢。   我遇上这么多披着神皮的魔,自然不敢再愚蠢,而要无比邪恶。   我一身红衣踏足战场,一步步走向那个嗜血战王,他怔忡不已,神情恍惚得像个孩子,只喃喃道,我见过你,在梦中。   我一指抵上他的唇,微笑着摇头,轻柔捧起他的脸,浅浅地吻过,将那缕魔气吸入体内。   他的唇却炙热起来,主动抱着我,与他的双唇厮磨,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的温度,温暖如春阳,柔软如柳絮,将我的唇瓣包裹侵扰。   我深吸一口气,他的精魂如此甜美,如此熟悉,如此令人眷恋,仿佛爱而不得,害我吸完了魔气,仍不想停下,我开始吸食他的魂魄。   魂魄就像是若有若无的气息,从真真的体内剥离,被我剥夺入体,占为己有,我使劲地吸食着,入迷地吸食着,感受着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充实,仿佛有一汪泉水涌入,填补了我空旷的身躯,渐渐带上餍足的笑靥。   真真似乎一点也没有察觉,他浑然不知自己的精魂在离他而去,浑然不知自己即将变成一具干尸,他还沉浸在亲吻的快乐之中,意乱情迷。   我抱着真真,忽而想起,曾经也有个人,固执地自己穿紫衣,让我着红衣,他说,恶紫夺朱,紫为邪,朱为正,邪不压正,总要还的。   他说我为正,可多么可笑,我总想为邪,而他,才是拨乱反正的人。   我明知他将自己的魂魄置于真真体内,诱我来食,算准了我受魔气干扰,抵抗不了诱惑,实则是想借他的神魂,净化我的魔气,他不知道,我可以停下,却终究没有停。   我为魔数千年,早已修得分|身之术,将两个魂魄分开,放在两个分|身之中,也不是难事。   我魔心早已坚定,不会受他魂魄渡化。   他不是想渡我成仙吗,那就让我,渡他入魔吧。   此前他对我百般利用,这次便让我,利用他一回吧。   我催眠了仅商的神识,安放在身体某个角落,用魔气不时滋扰他,教他夜夜梦魇而不得醒,却利用他的神力肆意妄为,待他在我替他打造的分|身中醒来时,我早已成了六界之首。我带领着魔界,荡平了道貌岸然的天界,那一战血流成河,我立于瑶池,不动声色。   我留下了我儿与几位故友,将大多数神仙贬为凡人,投入轮回,自己重回天君之位,政事仍由我儿打理。安通吐槽了很多回,表示他并不稀罕天帝之位,我不必大费周章地来夺,说一声就能让给我。   我说,我不想做天界之主,我想做六界之尊。   他从讶异到无语,最后只能说,你赢了,成王败寇,天界如此腐朽,你算一股清流。   成者为仙,败者为魔。   谁说正义的一方永远不败?   魔也是可以赢的,只是当魔赢了,它便成了正义的象征,邪恶的只是失败者。在六界生灵眼中,赢的永远是仙,因为失败的一方成了魔。   很多事没有道理可讲,因为力量,就是道理,屈于人下,还幻想被人上人当人,是愚蠢,因为所谓的恩德被利用了个彻底,还一笑而过,是愚不可及。   仅商从他新的肉身里醒来时,我还在钓鱼,他满腔愤怒指着我,又指着他自己的脸,跃跃欲试地想杀了我。   我摇头,表示他不必说,我已经知道他打碎无数面镜子,就是因为不满意我替他造的酷炫的相貌——我毁了他的肉身,替他寻了一只狗妖的躯体,大鼻大眼,丰腮肥唇,眉目拥挤,自然不会好看到哪儿去。   我从一株神珠草变为月见草,他从一株怀阳草变为一条狗,狗会叫会跑会咬人,不像草会哭会闹不会跑,有了委屈甩不掉。我觉得,我待他,比他待我,要好得多。   我花了数万年渡他,他还是没有成魔,只得唤醒他,让他做回上神,丑一点也没关系嘛。   仅商从愤怒变为伤心,看似花了很久,我却仍一条鱼也没钓到,他叹气,声音无奈而沧桑,“我不信你不明白,我将自己交给你,只是为了如你所愿,任何事只要你一开口,仅商便唯有赴汤蹈火,莫不敢辞。”   我微笑如菩提,“这话如果你在十几万年前的平乘山上说,也许我会感动得从峰顶跳下去。”我凑近他,笑得绚烂,而不带一丝温度,“可是十几万年之后,你的话,本君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   你分明看着我历雷劫,而不现身,是想我死吧,你早就知道这唯一一条路,你希望我死,而不必受尽煎熬而亡,也算是你对我的怜悯。   你何其残忍,留给我的路,只有早死,或者晚死,只有惨死,或者巨惨死。   “我知道。”他深深自嘲,嘴角衔七分凄苦,久久不散。   我说,“仅商你从不明白,但凡你能对我坦诚,但凡你能少些自以为是,你我,便不会连恨都没了。”   他说,“若我坦诚,若我心软,你怎能学会阴谋算计,变得心狠手辣,坚定心志走到今日?”   我无语,竟觉得有几分道理。   其实仅商的思路很合我的胃口,那些痴男怨女的情情爱爱都不适合我,喜欢就上不喜欢就分,简单粗暴才是我的风格。   他其实比我聪明,他把我变成了和他一样的人,甚至有了和他一样的爱情观——我对真真的爱,像云朵,永远是守护和包容,而他对我的爱,像荆棘,永远是鞭策和激励。   他说得对,我总要长大,甚至比他更强大,他用伤害促成狠辣,让我心无旁骛,满心安宁。我觉得他的主意很不错,可现在,轮到我鞭策、狠虐他。   不管我如何不想承认,我还是爱他,他赢了,但不能赢得太轻松。   我说,“我很喜欢狗,我给你三百年,学狗叫,三百年后你不能叫得让我动容,你我,便不复再见。”   仅商苦笑,笑中三分甘甜,终是应下。   三百年后。   我抱着一只白毛狗,一丝不苟地给他洗澡,后者顽皮地将爪子探入我的胸口,我正要扔了他,就见他幻化出人形,扑通一声把我扑倒在地。   “……”这货解衣袍的速度堪比绞肉机。   他吻上我的胸口,像民间一样极尽缠绵,仿佛那里满溢乳|汁,我神情渐渐迷乱,手慢慢抱上他的腰,长腿缓缓磨擦着他的腰际。   我胡乱地扯着他的衣服,想扳回一城,自然结果仍是伤亡惨重,他却先耐不住,解了裤带,露出那一亩三分地,还是压我在下,他蛮横进入,我亦早已情动,顾不得谁上谁下。   我不曾想,久旷的两人,竟然可以如此持久,从室外做到室内,从床上做到床下,从寝殿做到浴池。   温暖的泉水里,不着寸缕地相拥,他浅浅地啄吻,我强压欲|念,按住他四处乱摸的贼手,轻佻勾起他的下巴,低低问了一句,“真真,到底是谁?”   一个正常凡人哪能经受得住上万年的魔气?   他瞪着一双委委屈屈的水眸,终于有几分心虚,眨巴着眼不敢看我,“说了你又要生气……”   我嗤笑,“说。”   “那个……不就是那回你替我挡雷……我趁机取了你一缕魂魄…本来想给自己殉葬的,正好用来镇定魔气……”   一缕魂魄?以他的修为,一缕魂魄就足够他结起咒术,得知我所思所想,甚至趁我不妨操控我!他算准了我早晚恨他,早晚对付他,竟存着如此恶毒的心思!   真是好长远的考量!   我一脚踢向他关键部位,他竟敢躲开,我一气之下,又素了他三百年。   天君夺回帝位三百年后纳了君后,又立刻打入冷宫,又三百年后,大宴宾朋,重结鸾俦。   仅商上神觉着,有这大婚一刻,他这一生,也就圆满了。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不远处,敬酒的天君一身红衣,面容妍丽清爽,那华丽繁复的喜服穿在她身上,是从未有过的美丽可爱。   所有辛酸苦涩都甘之如饴,此刻,他人生中,漫长的冬天终于要过去了。   “伽叶,来我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章! 小可爱们别掉收藏~也给作者留个念想~纪念看文的快乐和写文的纠结! 后面几章写得比较紧凑,但才是真正的结局! 两株草的故事,不屈于棋子的命运,男主沦为男二,又重新夺|位的故事。 其实很简单,以德报怨是不现实的,屈居人下,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 反抗就要彻底,彻底到容得下天下,也容得下让自己变强的人。 她爱他,便足够。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